卡车再次发动了，一路上倒也没碰上什么意外，转眼他们就过了长沙。
再次停车吃饭时，肖红军说：“应该没什么事了，过了岳阳就进湖北了，湖北人比湖南人老实。”司机对这个判断也表示赞同，冯都却听不明白，湖北人和湖南人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开出湖南，公路沿着一片水面伸展着，冯都看了看地图，顿时有点兴奋了，那片水面居然就是洞庭湖啊！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掣，乾坤日月浮……。公路旁边就是洞庭湖了，冯都茫然四顾，湖光无际，山峦叠嶂。这里是洞庭之水，这里是吴楚之地，如果倒退一两千年的话，他冯都是否也会在这片广阔的舞台演上几处历史剧呢？如今他是个倒卖彩电的小商人，想着想着，冯都的眼窝子有些湿了。
快到武汉了，肖红军担心司机的身体吃不消，再次亲自握住了方向盘。路况好，车速快，冯都也终于可以坐回驾驶室了。
离武汉大约还有三十多公里，天色接近黄昏，路面阴暗，车辆非常稀少。肖红军忽然看到远方路面上，有几条黑影来来往往的颇是忙碌，他提醒冯都留点神。冯都也仔细看了看：“他们好象正往公路上搬木头呢。”
肖红军笑道：“当地农民为什么要把木头抗到公路上晒呀？”
司机是久走江湖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要抢劫啦，一停车就完蛋啦，千万不能停啊！”
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车匪路霸，他们大多是当地痞子，其勾当也非常简单，无非是弄些破木头大石头把路堵上，然后向过往车辆敲诈些钱财，基本上就等于是明抢了。据说有的家伙为了抢多十块钱，能生生把司机给打死。肖红军发现这帮家伙的木头阵还没摆好呢，木头中间有一道缝隙，于是他加大了马力拼命向前冲。农民们见卡车开来了，立刻加快了手里的工作。大卡车临近时，已经有一根碗口粗的树干把缝隙堵住一半了，肖红军依然不停车。当地农民认为他开不过去，便一脸笑意地站在路边看热闹。
肖红军是开拖拉机的出身，车技实在是不敢恭维可这家伙什么都不在乎。他知道这帮人不敢上来堵车，眼看就要撞树干时忽然减慢了速度，农民们都以为他要停车了，虎视眈眈地就要冲上来。肖红军忽然大叫一声：“坐稳啦。”他挂上了一档，脚下一给油，大卡车咣铛几声就从树干上轧了过去。此时一个农民急了，上前拦阻。冯都在驾驶室探出身子，举起木棍，照他脑袋上就狠狠打了一棍子，那家伙捂着脑袋便躺地上了。此时树干被卡车撞得横着滚了出去，卡车由于激烈颠簸几乎就要失控了，车身在公路上原地转了半圈，但还是冲过去了。
就在卡车冲过木头阵缝隙的刹那，冯都听到车后面喀吧一声响。他从反光镜里向后望去，那个刚才被他打倒的家伙摔得太不是地方了，卡车后车轮竟从他一只脚上捻了过去。喀吧那声响，估计就是骨头爆碎的声音。冯都惊得咳嗽了几声，嗓子眼里好象卡进什么东西了。这时车后那群农民已经疯了，他们挥舞着家伙追了上来。肖红军一脚油门就踩下去了，发动机嗡嗡直响，驾驶市一个劲但车速却怎么也提不上来，眼看着农民们就要追上了。
咣的一声，有块石头砸到了驾驶室的顶子上。司机大叫道：“换档换档，快换档呀！”肖红军直接换到了四档，卡车呼的一声就没影了。
在动物界中，或许只有人喜欢不懈地思索未来。
其实冯都从拘留所出来后，表面上他是在家读书思过，实际上脑子却一直在规划自己的未来。冯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人开始分化了。黑子继承了五大爷的传统，而肖战和他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他偶尔也会想起海霞来，据说她的成绩也不怎么样，考大学没戏。但有传闻说，海霞正准备当演员呢，还认识不少名人。对此冯都是一点儿都不奇怪，海霞就喜欢上电视的感觉，没准他上了电视就进化成人了。至于自己吗，他以前倒是有计划的，可现在上学读书这条路已经给堵死了。
按说冯都也不大喜欢上学，主要是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老师们的一派胡言。就拿政治课来说吧，老师们一天到晚地让他们熟背计划经济的经典理论，似乎这理论可以指导世间万物。可他们家胡同口的小马路，到现在已经被挖开过十几次了，今天是煤气管道，明天是自来水管线，后天又是光缆施工，这是哪门子的计划呀？狗屁的计划都没有。冯都私下里认为，老师的话都是课本上的放屁，学了也是白学。所以虽然他让学校给开除了，但并不是非常绝望。有一点冯都是清楚的，上好了学，唯一的出路不过是当个小官，这不是自己应该走的路。对于中国人来说，人生的路只有两条，或当官或发财，剩下这条路就应该是发财了。所以他下决心和肖红军一起去海南，义无返顾。
没错，冯都给自己规划的道路就是——发财，发大财。
就如同唐僧取经一样，肖红军、冯都爷俩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把彩电运到了北京城。卡车开进三环路时，冯都就真跟上了西天似的，冲着北京城大喊大叫着，嚷嚷着我冯大爷回来啦。肖红军给了他一巴掌：“你别嚷嚷，你以为北京的警察就不管咱们啦？”
这次南方之行让冯都彻底领教了外地的阴险，从此他就断了去外地旅行的愿望。在冯都看来，北京之外全是穷山恶水和顽劣的刁民。
肖红军急着要把彩电运回内蒙去，他把冯都的电视卸下来就跑了。冯胜利虽然和儿子势不两立，但和钱没有仇。当天晚上他就向儿子追问彩电的去处，冯都说：“我早就想好了，不用您操心。
这件事对肖家影响也挺大的，肖战是万万都没想到，那冯都去了趟海南岛，居然就变出十五台彩电来。由于彩电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他对冯都的看法也有些变了。他希望冯都马上取得成功，成功了，自己就有榜样了。即使冯都失败了也没关系，自己照样看看笑话，反正怎么着都是有好处的。
第二天一早，肖战特地在前院门口等着冯都。冯都一露面，肖战立刻就说：“我看看你怎么把彩电卖出去。”
冯都的自尊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他背着手，挺着胸脯：“那你就跟着我吧，看我怎么干。记住，少说话，多办事。”
看在彩电的面上，肖战只得忍了。
二人骑上自行车，冯都径直去了一家印刷厂的门市部。他从口袋里拿出站废纸来，号称要以最便宜的价格印五百张的宣传单。肖战歪着脑袋一看，废纸上写满了字，大意是：我店新到索尼牌彩色电视机十五台，平面直角，21摇，原装日本货，不用抓票，不用托人，不用指标，先来先买等等等等。肖战大为惊奇，我店？什么店？
出了门市部，肖战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冯都心不在焉地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对了，你是不是还追我妹妹呢？”肖战歪着眼睛不说话。冯都说：“上回进派出所的事，是我连累了你。我对不起你，所以你和我妹妹的事，我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但不许你欺负她，更不许有那种事。”
肖战哼哼着说：“那万一我们要结婚了，你也管呀？”
冯都立刻不高兴了，揪着他脖领子说：“什么叫万一啊？你要是和我妹妹好，你们就得结婚。你要是敢不结，我就把你弄成太监。”
这话似乎说到肖战心里去了，他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先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卖电视吧？你爸爸说，你得砸手里。”
冯都哼了一声：“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儿！”
二人骑车返回胡同，冯都在五大爷的家电修理部门口停下了。他们正要推门进去，就听得五大爷在屋子里骂道：“你说你废物不废物？你就剩吃了你。这是零线，这是火线，你找死啊？”然后又听得黑子不服地说：“零线装好了就灵啦？果然不灵吧！我本来就不爱学，是你逼着我学的，有问题你自己弄。”五大爷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小王八蛋你早晚得笨死，你什么都不会，以后你怎么过日子呀？”黑子的声调一点也不低：“我再笨我也比宋大成聪明吧？你瞧那宋大成，跟傻子似的，他会什么呀？人家都当上老板了。”
冯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宋大成是《渴望》里的第二主人公，的确是傻乎乎的。可后来那家伙居然发了大财，还拥有一间特别体面的办公室呢。原来黑子的偶像是宋大成啊！
如果不是冯都、肖战进了门，五大爷父子的争端弄不好就会升级了。二人一露面，五大爷立刻瞪着冯都问：“听说你小子失踪了，不会真去偷彩电去了吧？”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冯都认真地说：“我弄回来十五台彩电，不是偷的，是我买的，明天运到您的店里来经销。咱们说好的，您可不能收我的门面费。”
五大爷的舌头立刻耷拉到胸口上了，他一个劲地揉肚子：“什么什么，十五台彩电？电视壳吧？”
冯都说：“索尼原装的，二十一寸平面直角，带遥控器。”五大爷前腿弓，后腿蹦，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现在刚刚四月份，可满头的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就下来了。冯都挥着手说：“五大爷，明天见，你给我腾出一块地方来。”
二人刚出来，就听得屋里“啪”的一声，是手掌与肌肉撞击的声音。五大爷大喊道：“你瞧瞧人家，你瞧瞧人家……”黑子毫不示弱，大喊道：“您也弄不回彩电来，你就会攒炸弹。”接着屋子里就传出了乒乒乓乓的响动。
八
当天下午，冯都不知道哪根筋动了，或许彩电的成功多少让他有点飘飘然了。大约四点时，他竟跑到海霞的高中去了，他想看看海霞是不是还想着自己呢，或者炫耀一下自己的成绩。不知道为什么，在南方时他脑子里的确浮现过海霞的形象，但印象朦胧，似乎连模样都记不清楚了。
他是计算着时间去的了，到学校门口时正好赶上放。冯都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见海霞低着头从学校大门里走出来。他没做声，要是能把海霞吓一跳，也算是个成就了。
离学校越远学生就越少了，渐渐的海霞挂单了。冯都正要上前吓她一吓，忽然见旁边胡同里露出半张脸来，那仅有的一只眼睛向海霞挤了一下。海霞四下看一眼，便径直向胡同里走去。冯都有点吃惊，但腿不听使唤，还是跟了过去。海霞刚刚走到胡同口，一只手伸了出来，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海霞一把拽了进去。冯都三步两步地冲了上去，他以为有歹徒要行凶呢。
胡同里没人，海霞正缩在一个家伙的怀里，那油头粉面的小子正在海霞脸上来来往往地亲呢，而海霞嘴里竟发出嘤嘤的声音。
冯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腿都软了。虽然上了高中之后，他和海霞的来往已经非常少了，但冯都在心里依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此刻他竟生出股被出卖的感觉，浑身的寒毛孔都张开了。冯都回身在地上找了找，果然发现了一块半头砖，他拣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冯都蹑手蹑脚地蹲到胡同口，立起领子挡住住脸，全然就是一副杀手的形象。
此时胡同里传出海霞的声音：“你爸爸真能让我演电视剧吗？”
一个男声说：“我爸爸是导演，他说了算，演个电视剧算什么，将来没准还能让你上的电影呢。”
海霞接着说：“下个月我们就高考了，录取比例1比4.4，我肯定考不上。我要是当不了演员，我跟你没完。”
那个男的说：“试镜头肯定没问题，可你要是在镜头前面张不开嘴了。那就不能怪我了，天灾！”
海霞说：“我天天对着我们家镜子说话。有一本书上说，人能面对自己就能面对一切了。”
冯都蹲在胡同外，气得鼻子差点掉下来，这话是他告诉海霞的，怎么成了书上说的了？他清楚，海霞他们家一直比较困难，她爸爸早就死了，海霞从小跟她妈过。所以她特喜欢钱，甚至连她妈的钱也不愿意放过。另外海霞对上电视一直是情有独钟的，冯都当年上了回电视，她钦佩得什么是的，都当成偶像了。后来她也说过将来想当演员的事，天天的要在电视里活着。冯都认为那不过是小男孩们都想当将军，小女孩都希望做公主的愿望，不过是梦想。真没想到啊，海霞当真了，居然真和导演的儿子好上了。
海霞的倾诉依然没有结束：“你说，上了电视，我就一定能出名吗？”
那男的又说话了：“你就放心，上了电视还能有不出名的，我爸爸手里出了好几个明星了。快点，再让我亲一下。”胡同里啧了一声，冯都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接着男声压底了声调说：“我们家今天没人，跟我回家吧。”
海霞说：“你少玩这一套，大夫说了，三个月里不能再干那事了。”
那男的急道：“都两个多月了，应该没事了吧？”
冯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东西三个月了？但一转念他就明白了，老妈生了冯青之后，曾经做过一次流产。回家后，她和冯胜利好象也提过什么三个月之类的话。这一来冯都的火气真不打一处来了，他奶奶的，几个月没见面，海霞都做过流产啦？导演的儿子也太不是东西了，简直比导演都可恨！
胡同里传来一阵稀稀簌簌的声音，海霞忽然道：“行啦，行啦，去你家吧。”几秒钟后，二人从胡同里走了出来，并肩向大路上走去。冯都蹲在墙角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远去。海霞和那男的大约走出了十几步，冯都调整好焦距，一甩手将半头砖狠狠地砸了过去，方向就是那家伙的后脑勺。冯都并不关心砖头是否能砸上，砖头一出手他转身就钻进胡同了，然后以光速在胡同里连转了好几圈。一分钟后，他从另一个胡同里钻了出来，远远地向出事地点张望。只见那男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下流了一滩血，海霞手足无措地站在男子身边，正哭丧着脸大声呼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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