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冯都并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但为了保护彩电，他曾一棍子将一个湖北人打到了车轮下。为了一个曾经的女人的“背叛”，他竟在背后给对方下了黑手。叔本华说：人类的一切行为是食欲和性欲的升华！这一点在冯都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走着走着，冯都忽然害怕了起来，地上的那滩鲜血在他眼前晃着，那家伙不会就此死了吧？猛然间，卡车轮下，骨头爆裂的声音如一道霹雳，当空打了下来，冯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此刻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看看，那囫囵个的供血球是不是肉做的？
快到家了，冯都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脏，便站在胡同口，双手一个劲地在脸上揉搓着。他揉鼻子，拽耳朵，按住两片脸蛋子玩了命地往中间挤着，似乎要把浑身的妖魔鬼怪都揉出来。
此一只手拉着冯都的衣角，摇了几下：“都子哥，你不舒服吗？”
冯都扭脸一看，肖唯一呼扇着眼睛，站在旁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呢。肖唯一平时在海淀区上学，只有周末才回来。今年她刚刚考上初中，但个头已经快追上肖妈了。冯都也弄不清其中原因，这个肖唯一从小对自己就有点个人崇拜的倾向。一旦回了家她就小尾巴似的在自己附近转悠，问这问那问长问短，就是问不出一句有用的来。
冯都抖落了几下脸皮，笑着说：“没事，我有点困了。”
“困了就睡呀！”肖唯一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几下，然后拉着他往家走：“我妈说，你从南方背回来十五台彩电，你怎么能背得动呢？”
冯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卡车运回来的，我哪儿有那么大力气呀？”他想把手抽回来，可又怕伤了肖唯一的自尊心。肖唯一倒是挺自然的，那柔弱无骨的小手竟然还加了些气力。冯都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而腰下那玩意也顺着肚皮顽强地往上爬。冯都惭愧得无地自容，那东西也太不争气了！他真想把那玩意直接剁下来，喂了狗得了。
肖唯一边走边走说：“我哥说，你的电视是偷来的。可我不信，都子哥不会偷彩电，二叔也不会偷。”
冯都翻了下眼睛：“你哥凭什么这么说？他呀，嘿嘿。”没想到，注意力刚刚转移到肖战身上，那东西立刻就蔫了。冯都好一阵欣慰，干脆骂道：“你哥就是太笨，他自己弄不回来。”
肖唯一没心思琢磨肖战的事，继续问：“你要那么多彩电干什么呀？”
冯都说：“卖呀！卖了就能挣钱了。”
肖唯一仰着脸问：“那挣了钱呢？”
冯都终于把手抽回来了，他张牙舞爪地说：“挣了钱就可以再挣了，钱滚钱，滚着滚着就大了。”
肖唯一不大信服地摇了摇头：“可电视上说，有钱人都是官倒，你也想当官倒吗？”
冯都大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从南方回来的路上，他和肖红军也探讨过官倒的问题。在他看来，这个二叔就是一个小官倒。聊天的时候他干脆把这个问题点明了，肖红军却笑着说：“我倒是想做官倒呢，可惜我爸爸死得太早了，嘿嘿。”后来他又告诉冯都：人们都是想做官倒而不得的，所以他们才痛恨官倒，共产主义的标志就是大家都可以做官倒了。冯都对这个说法不大认同，大家都可以做官倒了，那做官倒就没意思了。
肖唯一并不在乎冯都的反应，接着说：“都子哥，我妈说：钱是老天爷给咱们的礼物，老天爷希望我们用钱来帮助别人的。等你有了钱，你会帮助别人吗？”
冯都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帮，谁也不帮。”
肖唯一大是惊奇：“为什么呀？帮助人不对吗？”
冯都回答得更加坚决了：“也没人帮助过我呀，我为什么要帮助别人呀？我也不知道老天爷姓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杂院门口，二人在台阶下对望着，肖唯一指着他哈哈笑了起来：“你保证是骗人玩的，你就会骗人。”
第二天冯都就像个部队的小连长似的，他先是把印刷厂门市部的宣传单取了回来，然后叫上肖战、肖役和黑子，大家将十五台彩电，全部搬到五大爷的家电修理门市部里去了。冯胜利见儿子有条不紊地忙活着，不清楚是该帮个忙还是袖手旁观。此刻肖从乐呵呵地走过来，背着手说：“小都子真有两下子，比咱们当大人的都强啊。”
冯胜利小声说：“我儿子吗，本来就是好样的。”
彩电运到五大爷的门市部了，屋子立刻就满了。五大爷抱着膀子说：“怎么卖呀？你们几个去菜市场学学去，看看人家卖菜的怎么吆喝。”
冯都不愿意和他斗嘴，他不慌不忙地拿出宣传单，分发给肖战兄弟和黑子，让小哥几个挨家挨户地沿着门缝塞进去。肖战怒道：“凭什么我要你的呀？”冯都说：“完了事，每人五十块。”三人立刻兴高采烈地跑了。冯都捧着五大爷的茶缸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五大爷在心里一个劲骂娘，自己这儿子也太不争气了，明明比冯都还大着好几岁呢，却被冯都使唤得像个小催巴。人家肖战还张罗着顶上几句呢，黑子难道真把冯都当神仙啦？他不服不忿地问：“他们都送单子去了，你呢？”
冯都说：“我在这儿等着数钱。”
五大爷哼了几声，顺手把茶缸子抢过去了。
大约十几年后，满城纷飞的小广告成了全中国都无法治理的城市病，俗称小膏药，也叫城市牛皮癣。政府和无数民间组织们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能力根治这一社会现象。但有一个秘密一直保存到今天，分发小广告的始做踊者竟然是冯都，至少在北京，他是拔了头份了。十几年前他之所以开创了小广告运动，其目的不过是想让街坊四邻都知道，他冯都搞来大彩电了。
两个小时后，肖战、黑子等三人满头大汗的空着手跑了回来。肖役伸着手就向冯都要钱，冯都说：“没钱，等把电视卖了才有钱呢。”
肖战怒道：“你小子可不能白使唤人。”
五大爷哈哈笑道：“要是卖不出去，你就每人给一台电视。”
黑子瞪了他爸爸一眼：“人家小都子弄几台彩电来不容易，你别那么黑。”
五大爷让儿子气得连放了几屁。肖家兄弟却并没有说话，特别是肖役，这家伙居然走到成堆的电视机前，指着最上面的一台说：“我就要这个了。”
冯都恶狠狠地盯着他，耳朵眼里呼呼地喷着凉气，拳头已经成了铁锤。肖役本打算用手拍打几下包装箱，为自己的话做个注脚。但看到冯都凶神恶煞，一副要拼命的的样子，最终是没敢。
大家刚刚吃过了中午饭，四婶就扭着来了。她一进门市部，转眼间竟如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彩电堆成的小山前再也不动地方了。四婶的脑袋慢镜头似的地慢慢转了过来，指着五大爷说：“老五，你能耐了你！真的不要票吗？真不要指标吗？”
五大爷不敢做主，只得捅了下冯都。冯都立刻大声说：“不要票，不要指标，不要控办，也不搭配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更用不着到处求人。”
这两年，胡同里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住户已经换了彩电了，没有门路的和没钱的人家还是干着急没办法。四婶家的黑白电视早应该要退休了，最近她正托人到处买彩电，据说求人的电话都打到上海去了。平时四婶为人太过刻薄，也没有几个象样的朋友，她都忙活半个月了，拜年的话说了一箩筐，依然没有见到彩电的影子。四婶听了冯都的话，觉得老天爷终于开眼了，立刻就要搬电视。冯都赶紧拦住他：“你别着急呀？”
四婶说：“不是什么都不要吗？”
五大爷说：“别的不要，可要钱呀！”
四婶咽了口唾沫，继续追问五大爷：“老五，多少钱一台呀？”
五大爷望着冯都说：“彩电是人家小都子的，你得问他去。”
冯都大模大样地说：“商场里卖三千四一台呢，还得托人，要不谁也别想弄出来。你给三千就行了。”
四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冯都，突然往门口的方向跳了一步：“这事靠谱吗？他一孩子，他也敢卖电视？老五，你可别开玩笑。”
五大爷苦笑着说：“真是小都子的，人家从南方拉回来的，我骗你干什么？”
四婶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脸蛋子上下左右地哆嗦：“三千多块钱的东西呢，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孩子的？不行不行，这事不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完，四婶殷切地看了彩电一眼，咂着嘴走了。
冯都一下子冲到门口，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你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怎么就不能卖电视啊？”
仅仅是半个钟头的工夫，门市部里就来了三拨人，都是来看彩电的。大家一水儿地向五大爷刨根问底，但一听说这么大物件竟然是冯都的产业，大多打了退堂鼓。最后冯都只得走到五大爷面前，希望五大爷能亲自出面，把彩电卖出去。五大爷也看出来了，冯都的办法的确是管用的，但他又不甘心给孩子卖命，于是梗着脖子说：“我是看在你爸爸的面上，白给你使我的铺面，白给你当仓库，这也就够意思了。我还得做自己的买卖呢，让你这么一折腾，多半天了，没一个修电视的。”
冯都心道：没人在门市部折腾，也照样没有修电视的，谁敢把电视给你修啊？但他不能点透这一层，只好装出副笑脸说：“你帮我卖电视，我要2950块就成，剩下的钱都是您的。你想想，卖一台可就挣50呢。”
五大爷一听这话，立刻笑了。“你这小子呀，你长了毛比猴还精啊。行，就按你说的办。”
官凭文书私凭印，冯都立刻起草了一份临时协议，大意是五大爷帮忙卖电视，自己每台就收2950块，其余的钱都是五大爷的。协议签署之后，没有半小时，五大爷果然是卖出了一台彩电，这一来门市部里欢欣鼓舞。冯都立刻把肖战三人的装卸费还了，黑子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了，一个劲地唠叨：“他妈的，小都子就是聪明！他奶奶的。”肖战则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但眼珠子却一个劲地上下逛荡，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电视卖出了一台，天也快黑了，大家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冯都担心满屋子的电视生了腿，又不愿意和冯胜利坐在同一张桌上，干脆就住在门市部了。八点多的时候，老妈提着篮子来送饭。她本想劝冯都回家睡觉去，但看到满屋子的电视机，也有点害怕了。
十点钟，冯都正准备和衣而睡呢。冯胜利忽然夹着被子进来了，他把被子铺在桌子上，将枕头也摆好了，然后自顾自地点了支烟。冯都正要说点什么，冯胜利冷冷地说：“回家睡觉去，明天早上来接我。”
冯都的眉毛挑了几下，然后一声不吭地回家了。
老妈已经把他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见冯都进来，她也一声不吭地走了。冯都忽然觉得有点蹊跷，自从自己把电视运回家后，家里人对自己的态度完全变了，他们甚至都有了一点敬畏的意思了。当初他刚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在胡同里走道都得靠着边走，惟恐被大家戳到了脊梁骨。父亲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老妈虽然关心自己，却也不敢有所表示。没错，老妈是真伤心了，一个大学生就这么完了，能不伤心吗？这几天可真是有点怪了，冯胜利虽然表面上依然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但眉宇间竟多出了几股自豪。老妈对冯都则是客客气气的，活象个宾馆服务员。
冯都趋散了满脑子妖怪，他正要躺下睡呢，冯青偷偷地钻了进来。冯都问：“什么事？”
冯青神秘地说：“哥，那批彩电你到底能挣多少钱呀？”
冯都仰面想了想说：“差不多能挣两万吧。”
冯青大出了口气：“两万块呢！怪不得咱爸爸一天到晚地算计呢，那你挣了两万，那——那你一人全要了啊？”
冯都摸着下巴，呵呵笑道：“你什么意思？”
冯青说：“这么多钱你一人花不过来，你应该给咱家里人分点。咱爸昨天晚上说了，早晚你得结婚，他还想把西厢房翻盖一下。”
原来如此啊！冯都终于知道了，父母对自己敬重有加是有原因的，他们是琢磨着盖房呢。冯都说：“我还想着再去一趟海南呢，盖了房，还怎么去呀？没本钱了，还干什么呀？”
冯青瞪着房顶：“这么说，你又能挣两万了？”
冯都把胸脯拍得梆梆响：“嘿嘿，本钱大了，再挣就不是两万的事了。我要挣大钱，挣好几十万。然后咱家人一块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冯青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把双手放在胸前，满怀着憧憬。“真到了那一天，肖战就得听我的了，我天天让他吃鸡蛋黄，我噎他个半死。”
这回轮到冯都吃惊了，原来妹妹并不喜欢吃鸡蛋黄啊，她是装出来的！此刻冯都认为，世界上最傻的人就是自己了，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啊。他哼了一声：“你要是答应不和肖战来往了，你要多少钱，哥就给你多少钱。”
冯都好象碰上大灰狼了，立刻从哥哥身边跳开：“人家肖战也没惹你，你干嘛老看不上人家呀！”说完冯青甩手就走了。
这回冯都彻底傻眼了，妹妹不是不喜欢吃鸡蛋吗？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九
那天晚上，冯都梦见自己睡在电视机堆砌的城堡里，无数的画面遮蔽了天上的白云，无数个声道让冯都纵使大声喊叫也发不出丝毫的声音。他在电视城堡里手脚并用地走着，他试图在某一台电视中看到自己家的胡同，但每一个电视机里播放的都是天边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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