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果然提醒了肖红军,他放下草料,跑到豆腐房门口往里看。冯都只听得肖红军啊的叫了一声,他也赶紧跑了过去。二婶出意外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里正吐白沫呢。肖红军心急火燎地冲上去,伸手在二婶鼻子下试了试,颤巍巍地说:“还有气,还有气。”说着,他发现二婶手边有一只空碗,肖红军端起来一闻,立刻骂道:“奶奶的,怎么喝了卤水了?”
冯都在电视里见过杨白劳的模样,那个农民是因为还不起债就喝了卤水,二婶子是因为家猛然冒出了许多产业,想不开也喝了卤水,看来这卤水是怎么着都是要人命的。这个念头一闪也便过去了,冯都知道事态紧急,得赶紧拿主意。可他从没经过这种场面,手心都冒汗了。“二叔,咱怎么办呀?”
此时二婶似乎缓醒过来了,嘴唇蠕动着说:“渴,水。”
冯都拎起个水瓢就要往外跑,肖红军大叫道:“不行,千万不能给她喝水,喝了水立码就死。小都子,你给我看着你二婶,我到旗里请大夫去。千千万万别让她喝水。”冯都只好抱着二婶的脖子不敢撒手。
肖红军上了马,一溜烟的就跑了。
说实话,冯都还真是有点儿害怕,万一二婶死在自己怀里可怎么办?肖红军一走,他的手就不住地哆嗦,冷汗把背心都浸湿了。此时二婶已经神志不清了,她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水,水!”
冯都的脸滴滴答答地淌汗,他小声安慰着:“二婶,等我二叔回来就好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十二
肖红军走了一阵子了,二婶的叫渴声也越来越凄厉了。冯都几次冲到外面张望,他想看看二叔回来没有。但草原上一片寂静,风中只有一阵阵高亢的驴嚎。冯都恼羞成怒,他冲到狗窝里,将八里半拉了出来,然后狠狠地踹了它几脚。八里半一点都不生气,甚至都懒得叫唤几声。
冯都又跑回豆腐房,二婶正挣扎着向水缸方向爬呢。冯都大惊道:“二婶不能喝水,一喝就死啦。”说着,他冲上去,用身体把水缸挡住了。
二婶眼里喷血,绝望地呻吟道:“水,水!喝水!”她无力地揪着冯都的裤腿,表情极其痛苦。
一般来说,碰上恶人冯都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拼命呗。但二婶的无助让他颇是茫然,脑子完全僵硬了。冯都真希望能帮一帮她,可又怎么办?忽然他一转眼,看到磨盘下面放着半锅豆浆,冯都脑海中灵光一现。肖红军说,不许喝水,可他没有说不许喝豆浆啊,喝豆浆一样您解渴呀!想到这儿,冯都如临大赦,抄起水舀子就盛了半舀子豆浆,然后送到二婶嘴前:“二婶,您喝这个吧。”
二婶的脸已经憋成了茄子,而且是南方茄子,脸的形状也比平时拉长了一倍。她捧起水舀子,咚咚咚地就灌了下去,然后仰面倒在地上,似乎是累坏了。冯都见二婶安静了,非常欣慰,似乎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
突然八里半嗷嗷地叫了起来,冯都意识到,可能是肖红军回来了。他跑到外面迎接,八里半正伸着脖子向草原深处嚎叫呢。两分钟后,地平线上出现了两匹蒙古矮脚马,肖红军冲在前面,后面的马上则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中年人背着一只药箱,估计应该是医生了。
不一会儿,两匹马奔到冯都面前,肖红军一溜儿滚地从马上摔了下来,急切地嚷嚷着:“你二婶怎么样啦?”
冯都说:“刚躺下,总算是好点了。”
冯都话音未落,肖红军便拉着医生冲进豆腐房了。
三人是同时进来的,但看到眼前的情景都有点手足无措了。二婶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呢,她眼珠子瞪得溜儿圆,双手捧着肚子,嗓子眼就跟机器的活塞似的,不停地上下跳动着。
医生惊奇地问:“她,她有吃什么了?”
肖红军扭脸问冯都:“你二婶没喝水吧?”
冯都说:“她一直要喝水,我就没敢让她喝水,就给她喝了一碗豆浆。”
肖红军也看到地上的水舀子了,他一脚把水舀子从窗户里踢了出去,拍着大腿说:“喝豆浆,那不一样是喝了水吗?”
冯都认为豆浆和凉水的区别很大,他正要解释,忽见二婶跟通了电似的,腾的就跳起来了。她叉着腰,腮帮子像个气球,之后二婶嘴巴向前一伸,哇的一声。一股白色的絮状物,直直地喷涌了出来。幸亏是肖红军三人正站在门口议论呢,否则非得喷他们一身不可。二婶制造的喷泉足足运行了半分钟,冯都已经有点厌烦了,怎么没完没了了?终于二婶嘴里噗噗了几声,喷泉停歇了,她嘴角挂上了几条白霜,之后再一次的仰面摔倒了。
肖红军快速冲过去,双手一托,老婆总算是没有直接摔在地上。他抱着老婆的脖子,大叫道:“大夫,您赶紧给看看呀。”
大夫拎着听诊器跑过来,又是翻眼皮又是听心跳,还煞有介事地给二婶的胳膊把了把脉,最后他颇是诧异地问:“不过是虚脱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没有中毒的迹象啊,她真是喝了卤水啦?”
肖红军说:“那还能错得了?我们俩拌了两句嘴,她急眼了。我这老婆的脾气呀!”
此刻冯都也没闲着,他围着二婶喷出的絮状物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好一阵子。那东西是白色的,而且还一块一块的,聚而不散,另外这东西也没什么特殊味道。冯都满肚子狐疑:“二叔,二婶吐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呀?”
肖红军和大夫也围了上来,肖红军歪着脖子看了半天,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认定。大夫自言自语地说:“豆腐脑吧?你看看,还真是豆腐脑。”肖红军也顾不得脏了,他干脆趴在地上,对着那滩东西仔细地观察起来。但他还是不大相信,索性用两根手指捻起一些,使劲撮了撮。最后他翻眼问冯都道:“你给她喝了一碗豆浆?”
冯都惶恐地说:“是啊,二婶的样子太难受了。她拉着我的裤腿不撒手。”
肖红军若有所思地说:“豆浆?豆腐脑?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大夫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卤水点豆腐。老肖啊,看来你老婆的肚子成了点豆腐的锅了。”
肖红军不满地骂道:“你放屁,女人的肚子是生孩子使的,不是点豆腐使的。”
大夫已经克制不住了,他趴在墙上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事就是这么回事,你自己琢磨吧。”
冯都好象也明白了,他思索着说:“这么说卤水和豆浆,在我二婶肚子里发生化学反应了。这么说,我二婶没事了?”
大夫随便拿出几片药来,叮嘱肖红军道:“主要是注意休息,千万别再生气了。你们俩都是快四十的人了,还瞎折腾什么呀?”说着,他指着地上的二婶道:“赶紧的,背到房间里去。”
肖红军浑身的匪夷所思,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背起老婆出去了。冯都望着地上那一滩白花花的物体,当下就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吃豆腐脑了。
大夫在肖红军家观察了一会儿,一来二婶的确是没什么大碍了,二来满天的驴叫声把大夫吵得六神无主。两个钟头之后,他就说什么也呆不下去了。
医生走后,二婶也醒了过来,肖红军刚要赔个不是,老婆却抓着他的领子嚷嚷道:“没死了,那我就不死了。你说,那些驴怎么办?你把我儿子回北京上学的钱弄出来。”
肖红军大声道:“过两天我就去包头,包头有专门卖驴肉的馆子,我把驴全卖给他们,行了吧?”
二婶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跟你拼了。”
肖红军垂着手,无可奈何地叹息说:“我一直想办法呢,我这脑子没一分钟闲着的,我就不信了,老天爷还能饿死我这只瞎家雀!你倒好,你等我把办法想出来再说呀,上来就喝卤水,谁受得了啊?”
估计二婶对肖红军已经失望了,他扭脸看了看冯都。冯都赶紧说:“我二叔真要去包头呢,已经跟我说过了,我还想和他一起去呢。”
二婶盯着冯都:“你们俩穿一条裤子都嫌肥!”
肖红军一拍桌子:“明天我就去包头,明天就去,行不行?”
话虽然这么说,但肖红军如果现在就去包头的话,那两百多头驴就全得饿死了,实际上他们是一个星期后才出发的。肖红军利用自己人头熟、朋友多的优势,向几个牧民朋友借来了十几车草料,总算是暂时把驴的口粮问题解决了。后来他又加固了栅栏,还增加了驴圈的面积,之后才动身去包头。
肖红军本想把冯都留在驻地,帮着二婶看护驴群。可冯都是典型的城市孩子,他觉得草原的景色太过单调,大半天的也没个动静,实在是太烦人了。当然了,驴群的叫嚷倒是个动静,但听多了耳朵就脏了。所以冯都坚决不愿意留下,肖红军只好把他也带上了。
从旗里到包头,大约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当天下午他们就到了。冯都终于又闻到了城市的气息,楼房、饭馆、穿裙子的女人!他甚至觉得连汽车尾气的味道都挺诱人的。
包头是一座重工业城市,一半的居民与包钢有关。他们抵达包头时,大约是下午五点多钟,二人准备去老城区打听打听驴肉馆的情况。冯都忽然觉得这城市的情形有点不对劲,他指着街上蜂拥而来的自行车流大叫起来:“二叔,这是为什么呀?”
肖红军放眼望去,只见密密麻麻地自行车流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但奇怪的是所有的自行车都是自西向东运动的,上万辆的自行车竟是沿着一个方向骑了过来,而且那马路也是不分上下行的,这情景简直就像一场自行车大游行。肖红军哈了一声,他凭空多出了几分荒诞的感觉。天啊,这是为什么呀?难道大家要暴动了或者是倾城而逃吗?他仔细观察了几眼,骑车人的表情都挺悠闲的,不少人还有说有笑呢。
此刻冯都拉着路边一个水果摊上的大爷,惶恐地问:“大爷,为什么他们都往一个方向骑啊?有什么事啊?”
大爷笑着说:“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下班啦。”
冯都说:“下班应该回家呀,他们这是去哪儿啊?”
大爷说:“他们就是回家呀。你是外地人,你不知道。钢厂在西面,生活区在东面,他们都是回家。”
肖红军终于明白了,他哈哈笑道:“这么说,早晨他们就全是由东向西啦骑?”
大爷说:“是啊,我们这儿一直这样。”
冯都是大都市里长大的。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企业是依托城市而存在的,但在包头这地方,城市却成了企业的附属物,这是冯都很难理解的。
冯都望着蜂拥而来,蜂拥而去的自行车群忽然想到了蚂蚁!
如此看来,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蚁穴,这些自以为是人类的家伙实质上都是些渺小可怜的蚂蚁。他们在某种信号的指引下,忽而东忽而西,忽而集体疯狂、集体躁动,集体无意识。很多年后冯都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人就是动物,人类社会就是某种动物的社会,无论他打扮得多么光彩耀眼!他曾经希望探询那个信号的源头,因为冯都想搞明白,这种信号会不会让人们集体自杀。信号源头他是没有找到,但信号的发布地冯都早就弄清楚了,那就是电视。
二人一路走一路打听,一个小时后果然在市区边缘找到了一家驴肉馆,店面不大,生意还算红火。肖红军直接找到了饭店老板,开门见山地就把卖驴的意愿说了。老板也是个爽快人,声称货源不稳定也是他最为苦恼的事。二人谈定,400块钱一头驴,饭店要驴肉和下水,但不要驴皮。后来老板声称,驴肉最好由他们独家经营,他不希望肖红军与包头的其他驴肉馆联系。肖红军没说二话就答应了:“没问题。”
老板继续说:“我们不会宰驴,你得自己宰,我要死驴不要活驴。”
肖红军拍着胸脯说:“我都杀了十几年的羊了,宰牲口我在行。”
老板觉得这家伙太痛快了,都有点不信任了。“我说,你能供得上吗?我这地方生意不错,你可不能半路上给我撂了挑子。对了,你手里到底有几头驴啊?”
肖红军眉飞色舞地说:“257头啊,要是不够的话,我再帮你找去。”
驴肉馆的老板差一点给肖红军跪下,他吸溜着冷气说:“我的妈呀!257头,你吹大泡呢吧?”
肖红军有点不高兴了,气呼呼地说:“谁骗你谁就是驴养的。”接着他把召集群驴的经过简单说了说。
老板听得是云里雾的,舌头几乎就要舔到眼皮上了。最后他拍着肖红军的肩膀说:“兄弟啊,我这地方一个月只能卖三头驴,可你有这么多的驴,我实在是消化不了。”
肖红军想了想说:“卖出去三头是三头,我要是再找个十家八家的,这问题不就解决啦?”
老板苦笑着说:“哪有那么多的驴肉馆啊?我们包头全算上也才三家。我听说呼和浩特只有一家,您手里的驴也太多了点了。”
此后三天,肖红军把包头所有的驴肉馆都转遍了。大家无一例外的热烈的同情他的悲惨遭遇,可没有一家能消化到三头以上的。大家说:除非包头人连着吃它半年的驴肉,否则你就别想了。肖红军躲在小旅馆里一算计,每个月卖出9头去,二百多头驴,至少得卖上两年多呀!后来冯都提醒他,如果每个月都能卖出9头驴的话,收入也不算低了,两年下来还有赚头呢。肖红军觉得这话有理,后来他决定,以后啊干脆就不养羊了,改养驴吧。
由于内蒙的民风是比较朴实的,肖红军分别向三家驴肉馆要了些定金,然后就就准备回家宰驴了。
十三
在包头那阵子,肖红军在外面跑业务。冯都闲来无事,便天天的躲在旅馆里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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