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在人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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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晚上肖红军回来得特别晚,冯都把所有的电视频道都来来回回地播了一遍,居然没有一个节目能引起他的兴趣。早先只有一个频道,大家争着抢着地看,如今频道多了却没有节目可看了。后来冯都看到了当地电视台的一个访谈节目,其中有位老者引起了他的兴趣。冯都觉得这个老家伙有点儿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此时记者正采访老头呢,老家伙一张嘴,冯都立刻就听出来了。这个老头就是在拘留所里曾经给他上过课的德育教授。

    冯都撇着嘴站到电视面前,抱着胳膊一个劲哼哼,他想看看女流氓徐音是不是和德育教授一起来的。让冯都非常失望,女流氓徐音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德育教授在电视里大谈特谈包头的治安问题,说得痛心疾首。原来德育教授是受包头市政府的委托和邀请,光临指导,号称要倾全力把包头打造成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先进城市。大教授上来就开始大谈《易经》,似乎这部来历不明的“经典”能够解决当代中国社会的所有问题,似乎读明白《易经》,所有的犯罪都可以避免了。记者被大教授的云山雾罩给侃晕了,最后他诚惶诚恐地问:“实际上我们包头的发案率不高啊,您能不能说点具体的事例?”

    德育教授忽然悲愤起来:“发案率不高?那只是表面现象。昨天晚上我在南广场散步,看见一群年轻人在那里跳舞呢,简直丑态百出,群魔乱舞啊!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时代青年吗?这就是我们的接班人吗?五讲四美三热爱,他们和哪一条沾边啊?早就该管一管啦!一定要管一管!前些年北京街头也出现过这类现象,社会治安让这帮年轻人弄得是乌烟瘴气。我们老一辈的人不得不大声疾呼啊,现在情况总算是有所好转了。”

    记者歪着嘴说:“我也听说过南广场有跳舞的,可跳舞和治安有什么关系?”

    教授看猴子似的看着记者:“躁动啊!这就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啊!年轻人就应该有理想有知识有抱负,三有新人吗!应该沉稳,老成,可现在的年轻人把时间荒废的跳舞上有什么意义?难道实世界还有跳舞比赛吗?简直是荒唐。我建议,你们当地的公安部门一定要关注这种地下舞场,要把孩子们救回来。万丈悬崖,我都看见了。”

    冯都真担心自己又把电视给砸了,回手赶紧关上了。什么德育教授?简直就是一疯子,应该把这样的人都关到精神病院里去。让这种人在社会上混,绝对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恼怒之余,忽然冯都油生出一股好奇来,地下舞场是个什么样子呢?其实北京前些年也有地下舞场,但那时他一脑门子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所以就从来没有见识过。后来听说很多舞场的确是被取缔了,听说还有人因为跳舞给抓起来了呢。如今北京城早就不兴这个了,歌厅已经起步了,小姐们都登场了。没想到地下舞场在包头还些余热,于是冯都在电视和教授的双重启发下,决定到舞场去感受一下。

    小旅馆离教授口中的南广场并不远,走上十来分钟就到了。

    天色早就黑了,包头的夜晚是清冷的。路灯稀疏,人如幻影,偶尔一辆小车从阴森的黑暗中驶出来,如一口棺材。

    远远的,冯都就听见了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无数人的裤子被老天爷同时撕开了。那响动镇天动地而且连绵不绝。他好奇心大起,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快了。

    广场就是个十字路口中央的环岛,大约有三四亩地的样子,全是黄土地。几十个大姑娘、小伙子正在广场上跳舞呢。裤子撕裂的声音是从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里发出来的,由于音量放得太大了,喇叭声早就劈了。冯都立着耳朵仔细听,大约是听明白了,那动静应该是的士高舞曲。广场的四角拉着几条绳子,几支二百瓦的大灯泡挂在四方。由于舞池面积大,舞场中央依然是黑洞洞的。舞者们狂舞猛跳,毫无章法,但一个个的都挺喜兴的。

    灰尘弥漫,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冯都不明白怎么会扬起这么多的尘土,他向地上望去,只见土地上垫着灰,一双双破旧的球鞋扭来扭去的,那片灰雾就是这些球鞋的功劳。他忽然奇怪起来,不对呀,虽然说包头是个偏远城市,但终归也是城市啊,大部分人还是穿皮鞋的。跳舞的这群家伙为什么喜欢穿着球鞋呢?他拉住旁边一个小姑娘,小声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小姑娘岁数和冯都相当,她立刻就听出了冯都外地人的身份,机警地问:“你不是包头的?”

    冯都说:“我是看热闹的。他们怎么都穿着球鞋?城里人都穿皮鞋了。”

    “你眼睛还挺好使的。”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左右打量着他。

    冯都急切地问:“那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姑娘似笑非笑地说:“这些人都是农村来的临时工,在包钢干力气活的。晚上没事干,就在这一带跳跳舞呗。你是北京的吧?”

    冯都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儿北京人的优越感,立刻挺着胸脯说:“你怎么知道的?”

    姑娘说:“你不是包头人,又不是民工,说话还有点儿卷舌头。电视剧里的北京人好象都这么说话。”

    冯都心满意足地说:“那是,电视剧都是我们北京弄出来的。你呢,包头的?”

    姑娘点了点头,身子竟向冯都的方向靠了靠,小声说:“你从北京来干什么?做买卖吗?”

    冯都正要回答她,场内忽然出现了变化,有个民工跳得兴起,一步跨到了大喇叭上面,他扯着嗓子唱起了黄土高坡。这家伙好象是有几天没喝水了,嗓子全是烟,声音倒是不小,把喇叭声都盖过去了。冯都扭脸冲着姑娘笑了笑:“唱得真不怎么样?跟驴似的。”

    姑娘正观察着冯都的脸呢,样子非常专注。冯都扭脸一说话,她竟哆嗦了一下,赶紧道:“他就是属驴的。”

    冯都正要哈哈大笑,忽然十几条手电的亮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冯都大吃一惊,此刻舞场周围出现了一群穿绿制服的警察。冯都立刻想到了德育教授的牢骚,警察治理民工的动作真是快到极点了。有个威严的声音高叫道:“谁也不许跑,全给我老老实实的呆着!”

    民工如一群受惊的鸟,嗡的一下全傻眼了,大喇叭不响了,灯泡都开始晃悠了。此时冯都比民工门还紧张呢,他担心一旦被当成民工抓起来,自己倒卖电视的事就露馅了。好在他是个北京人,大场面已经见得不少了。于是冯都立刻振臂高呼道:“赶紧跑啊?快跑,抓人啦!抓着就跑不了啦!”他嘴里嚷嚷着,手上拉起姑娘就从惊恐的人群中钻了出去。

    中国人都是集体性的动物,这个习性和山羊差不多。只要有人敢站出来做头羊,那他们是什么事地都干得出来的。冯都几声招呼之后,舞场里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民工刚才是慌张,现在则是一门心思地要逃跑。他们任凭警察们如何吆喝,张着翅膀就起飞。小广场立刻变成了围堵与反围堵的战场,民工们要跑,警察们要抓,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开始了。此时有个老头站在大喇叭边叫道:“我是工会的,我是工会的!舞场是我们工会的……。”老头的声音就如汪洋中的一条船,没喊几声就被大海淹没了。

    冯都手脚麻利,眼尖脚快。他起身逃跑时,警察们的包围圈还没有形成呢。他拉着姑娘穿过包围圈缺口,低头就钻进一条小巷子了。后来有人叫道:“给我站住,不许乱跑。”

    冯都头也不会地使劲跑,姑娘带着哭腔道:“别跑了,咱们跑不了。”冯都也不搭理她,拉着姑娘继续跑。此时前方的路边上正好停了一辆三轮车,他们从车边跑了过去,冯都抬脚照着三轮车屁股上和狠狠踹了一下。三轮车立刻向他们来的方向冲过去了,二人只听得身后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同时还伴随着一个大男人“哎呀我的妈!”的叫喊声。冯都心花怒放,三轮车保证已经把那家伙撂倒了,现在的任务是尽快脱离接触。于是他转身就拐进了另一条胡同,如是连转了几个圈,居然真把警察给甩掉了。

    二人也不知到底跑了多久,后来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地边上立着根光秃秃的电线秆子。姑娘一把甩开冯都,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冯都四下看了看,高大的城市建筑已经退化成了地平线,他们应该是出了城了。前面那片开阔地,估计是农田。

    脱离危险了,冯都坐到姑娘身边,笑着说:“幸亏咱们跑得快,要不就被他们抓住了。”

    姑娘翻了他几眼,气喘吁吁地说:“累死我了,你为什么要拉着我跑啊?你跑什么呀啊你?”

    “当然得跑了,让他们抓住就说不清楚了。”

    姑娘忽然冷冷地问:“你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

    冯都叹息着说:“我是从北京跑出来的,我身上有事。”接着他把自己去海南倒彩电的事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小姑娘听得是一个劲吸凉气,最后她一把抓住冯都的袖子:“这么说你挺有钱的?”

    冯都哈哈笑道:“那是,我有好几万块钱呢。”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本来他身上带着几十块呢,正要向姑娘显摆一下自己的钞票。但手在口袋里转了好几圈,什么也没拿出来。冯都泄气地说:“妈的,钱丢了,可能是咱们刚才跑得太快了。”

    月光下,姑娘的眼睛晶晶闪烁着:“难道你把好几万块钱带在身上?”

    冯都说:“不过是些零钱,无所谓。”突然姑娘把一只手伸到冯都面前,他一下子便愣住了。姑娘手里托着几十块人民币,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冯都指着人民币道:“你拿的?”

    姑娘点了点头:“你这人真够傻的,我都掏干净了你还不知道呢。”

    冯都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找不到她从自己口袋里拿钱的证据呀。最后他只得苦笑着说:“怪不得你跟我一起跑呢,原来你也怕让他们抓住。”

    姑娘翻了下眼睛:“我才不怕他们呢,我都让他们抓了三回了,我有什么可怕的?”

    冯都老老实实地说:“我怕,我不能再进去了。”

    姑娘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们北京人都是老实头!”

    冯都四下看了几眼,然后站起来道:“我得回去了,我二叔还等着我呢。”

    姑娘明显有些意外:“你真要走?”

    冯都说:“回去得太晚了,我二叔该不放心了。”

    姑娘寂寞地说:“那你明天还来吗?”

    冯都哈哈笑道:“舞场已经让人家查封啦!”

    姑娘哼了一声:“我本来就不是去跳舞的,就在这儿,你到底来不来?”

    冯都觉得这丫头太有侵略性了,可又不好意思说不来,只得喃喃地道:“我怕我找不到地方。”

    姑娘说:“你们北京人,都是大傻蛋。”说完,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四

    回到旅馆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肖红军果然焦急地满屋转悠呢。他看到冯都回来了,虎着脸道:“你小子跑哪去了?”

    冯都说:“我去看跳舞的去了。”之后他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惟独没有提姑娘的事。

    肖红军吃惊地说:“这么说,舞场是工会为农民工组织的娱乐活动?”

    冯都说:“应该是。反正德育教授说了,应该彻底铲除。我怕让他们铲除喽,所以就跑了。”

    肖红军冷笑着说:“什么他妈的德育教授?越说自己有德行的人,骨子里越坏!”接着肖红军又把与饭馆洽谈的经过通知了他。大意是明天去谈最后一家驴肉馆了,一旦谈妥,后天就可以回家杀驴了。他希望冯都做好回家的准备,冯都满脑子是明天约会的事,但嘴里还是答应了。

    那天晚上,冯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意识到自己救了一个女贼,那女贼还希望和自己约会呢,应不应该去?

    肖红军心思纯洁,除了卖驴的事一概不操心。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门了。

    冯都坐在旅馆里犯犹豫,去还是不去呢?这是个问题!是上午去还是下午去呢?姑娘也没有说啊。其实冯都是有点儿紧张,他充分意识到,一旦和这个女贼见了面,自己的生活必然又要发现些变化了。实际上他的生活并不平静,却惟独缺少了一些桃色故事!这就是遗憾吧?

    实际上肖红军走了不久,冯都就悄悄溜出去了。他隐约记得那是一片农田,于是摸着方向一路走了下去。

    关于异性的记忆力往往是匪夷所思的,冯都居然真找到那地方了,前面是广袤的农田,后面是层层叠叠的建筑,光秃秃的电线秆子是这里的标志。让冯都失望的是,那个刁蛮的姑娘并没有在附近出现,倒是发面饼一样蓬松的农田引发了冯都的兴趣。

    河套平原以生产小麦著称。现在正是六月,麦子已经黄了,沉甸甸的麦穗如一串串饱满的金棵子。冯都是城里长大的,正如他没怎么见过驴一样,他也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麦子。他蹲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麦穗,然后将一粒没有成熟的麦粒挤了出来,放在手掌里仔细观看。

    小麦粒比蚂蚁大不了多少,冯都越看越觉得荒诞无聊。可能是读书太多的缘故吧,冯都知道,人类几千年的历史,都是围绕着这个小东西展开的。什么恢弘壮丽的历史画面啊,什么英雄巨人的丰功伟绩呀,其实都他妈是为了一口吃。

    想着想着,冯都居然笑出来了。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北京傻子!”冯都回头一看,小姑娘就站在他身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呢。冯都笑了笑,姑娘蹲了下来,指着他手这的麦粒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这么一长串的麦穗是一粒麦子长出来的,一定要记住。”

    冯都先是呆了几秒钟,随后大叫道:“你真以为我是傻子呢,什么东西不是一粒种子长成的?”

    姑娘没想到这小子也会发怒,不解地问:“我觉得你们北京人就是不知道。”

    冯都哼了一声,扔下麦粒不搭理她了。

    姑娘咯咯一笑,转到面前,揪着他的领子说:“你还真生气啦?”

    冯都撅着嘴说:“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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