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都异常恼怒,索性从被卧里跳了出来:“你还听说什么啦?咱们不过是在包头吃了一顿饭,你为什么要追到北京来?还敢跳进我们家院子里!明天我就让我爸养一条狗。”
西城斜着眼睛看他:“我看你就是一条狗!你瞪我干嘛?我来北京也不是找你的,我是来北京做生意的。”
冯都冷笑着说:“你做生意?你是,你是——”他本想说,你是来偷东西的,可又说不出口。
西城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非常灿烂。“今天我心情好,我决定,以后我再也不偷东西了,我也要改行做生意了。”突然她一把揪住冯都的脖领子,认真地说:“听说,很多做生意的人,以前都偷过东西。”
冯都吓得直往后躲:“谁说的?”
西城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在包头,跟着电大课程学过两年呢,我老师是北大的。他说: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血腥的,都是不可见人的。换句话说,他们的钱都不是好来的。既然不是好来的,那一定是偷的。”
冯都对这个女贼第一次产生了兴趣,她居然还学电大呢?他向窗外看了看,小声道:“走,咱们到外面说去,别让我们家人发现你。”然后他拉着西城偷偷溜了出来。溜出大杂院,他们便在胡同口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了。冯都扭过脸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西城,不怀好意地问:“你学电大干什么?大学里好象不教人偷东西。”
西城知道他有点瞧不起自己,仰着脸道:“你以为我就会偷东西呀!我就是偷,我也要偷得轰轰烈烈、光明正大,我要当天下第一贼!所以我也得学习学习,艺不压身吗。我告诉你,我的英语绝对是六级水平了,我数学也挺好的,我连微积分都会算,你会吗?”
冯都假装咳嗽了几声,他的英语和数学都是狗熊掰棒子,边学边忘。“既然你这么聪明又挺爱学习的,你何必要偷东西呢?一直上学不就完啦,一样能干出很多事来。”
西城突然站了起来,身影在清冷的月色下瑟瑟抖动了几下。“我要是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你答应我不能告诉别人,听见没?”
现在冯都对这个女贼已经非常感兴趣了,他指天发誓道:“我要是告诉别人了,我就是地上爬的。”
“我想你也不敢。”西城猛然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狠狠地抽出一支,但并没有立即点上。她向胡同里看了一眼,小声问:“你爸你妈当过知青吗?”
冯都说:“我奶奶身边就我爸爸一个儿子,当时他哭了三天呢,领导才没有让他去,要不就黑龙江了。”实际上并非如此,当年冯胜利他们家还是社员呢,他初中没毕业就下地劳动了,农民是用不着上山下乡的。冯都这么说,完全是自尊心在作祟。
西城愤愤地说:“那是你爸爸聪明。我妈就是知青,当然了,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冯都嗓子里咕噜一声,儿子看不起爸爸他是可以理解的,可西城居然说自己的老妈也不是好东西,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听到。西城看都不看他,气呼呼地说:“我妈就是包头人,听说她年轻时挺漂亮的,追我妈的人特别多。”冯都仔细看了看西城,虽然模样还算可以,但离漂亮还是有一段距离呢。西城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别看我,我是中和的产物,有些地方随了那个老不死的了。”
冯都惊道:“谁呀?”
西城明目张胆地说:“我爸。”
冯都是再有不敢言语了,老天,她妈不是个好东西,她爸爸又是个老不死!这个女贼的脑子不会是出了毛病了吧?
西城继续道:“那个老不死的是大队书记,他看我妈长得漂亮就一天到晚地想吃我妈的豆腐。后来老不死的老婆正好死了,就托人向我妈提亲,当时我妈没答应他。可老不死的不甘心,就找了个机会把我妈强奸了,后来我妈就怀孕了。没办法,这才答应嫁给他。”
冯都似乎明白一些了:“那孩子就是你吧?”
西城点着头说:“不是我还能是谁?没想到过了一些年,知青能回城了,可结了婚的人不能享受回城待遇。我妈就哭着喊着要离婚,为了回城的事他们都上了法院了。后来老不死的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离了。当时老不死的一心想把我留下来,好象他就我这么一个孩子。可我妈是说什么也不答应,差点撞死在法庭上。法官就把我判给我妈了。”
冯都心道:看来你妈对你挺好啊,怎么不是好东西了?他笑着说:“这么说他们俩对你都不错呀。”
“不错个屁。”西城忽然恼怒起来,眼睛萤火虫一样烁烁放着光。“回了包头,我妈天天忙着在外面搞对象。回了家,也不给我饭吃,还天天打我。你看。”说着,她拔开头发,让冯都查看她的头皮。可天太黑了,冯都根本看不见。西城倒是一点都不见外,拉着冯都的手在自己头顶上摸索着。冯都果然摸到她头顶上有几个小鼓包,估计都是疤痕。冯都也摸不透西城她妈的心理了,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争取回来,为什么还要天天虐待呢?西城说:“我身上还有伤呢,将来有机会再给你看。”
“她为什么天天打你呀?”冯都道。
“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后来我大一点了,她再打我,我就和她对着打,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有一次我妈终于说实话了,她说:我根本就不想要你。可老不死的把我这辈子都给毁了,给他留个孩子,那就是便宜他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你弄回来,我要让他知道知道一个人的滋味。”西城说话的时候,满脸的仇恨,估计她妈妈当时就是这个表情。
冯都说:“可你有什么错,为什么天天打你呢?”
西城哼了一声:“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她说;谁让你和他长得有点像他呢,我看见你,气就不打一处来,狠不得把你活埋了。”
冯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女人要是狠起来,的确是心毒手辣!他猛然想起聊斋中的一个故事,有个妓女叫细侯,后来她爱上了一个读书人,一心想和他从了良。但有个商人也看上她了,于是商人陷害了读书人,用欺骗的手段把细侯娶回家,还生了个儿子呢。不久读书人挣脱了牢笼,跑了回来,好不容易终于见到细侯了。细侯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个女人真挺了不起的,当下就宣布与商人一刀两断,而且亲手杀死了自己生的儿子,以绝后路。冯都看到这个故事时,曾经高呼:“痛快,这女人简直就是个女侠客呀。”如今他在现实中碰上女侠的孩子了,却怎么也痛快不起来了。
西城接着道:“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打我就更狠了。有一天我干脆放火把我们家给烧了,然后就跑了。”
“什么什么?你放火啦?”冯都大惊。
西城诧异地看着他,似乎这小子的大惊小怪有点讨厌:“怎么啦?放了!我不应该放吗?我告诉你,那把火烧了十几家呢,我们包头的电视新闻都放出来了,我是越看越痛快,全烧了才好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回家了,我自食其力。”
冯都当然明白自食其力的含义,但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西城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如今这女子只身跑到北京来,估计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他冯都该怎么办呢?
冯都本来想说几句体贴人的话,然后尽快地把这丫头打发走。但他猛然觉得脊背上一凉,一块冰冷干硬的东西贴到自己的后脊梁上。他意识到完蛋了,但又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此时只听得二人身后响起了一阵阴惨惨的冷笑声:“好你个冯都啊,你把我一人扔在火车站不管,自己跑出来拍婆子来了,喇蜜来了,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呀!”
冯都半举着双手说:“我正要去火车站找你呢,正好赶上点儿事。”
肖战“啪”的一声把砖头拍在地上了,痛心疾首地说:“你小子真不是个玩意儿,重色轻友。”
西城把冯都挡在身后,大义凛然地说:“我就喜欢重色轻友的男人,你拿块砖头吓唬谁呀?”
肖战指着西城问冯都:“这,这女的是谁?”
冯都心里一个劲叫苦,倒霉呀!一时半晌地还解释不清楚了,他索性拉着肖战钻到角落里,郑重地说:“我正要和你商量呢,海南咱们是不能去了。”
肖战向西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为什么?你要结婚啦?可你还不够岁数呢。”
冯都急得一跺脚:“你他妈别胡思乱想。今天电视里说了,四川有个彩电厂年产500万台彩电,已经投产了,都世界第一了。咱们要是再倒彩电的话,弄不好就砸自己手里了。”
肖战怒道:“你就编吧你。你以为你不去了,我就去不了,是不是?”
冯都忽然痛恨起电视台来,节目演完了就没地方找去了,连一点证据都那不出来。他指着天空道:“我要是骗你,我就是地上爬的。”
肖战还没说什么呢,西城却不满地说:“你一晚上都在地上爬了两回了!”
这一来肖战更不相信他了,气得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冯都无奈地叹口气,靠着墙说:“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不能把钱扔到海南去,我估计文昌那个沙滩市场也快混到头了。”
由于冯都的再三坚持下,海南之行终于是泡汤了。虽然肖战气魄如宏,但终究是没有独闯龙潭虎穴的胆量。在冯家老妈的调停下,他红着脸把那一万块钱退给父亲了,并发誓再不敢打家里的主意了。
大约两个月后,肖战不得不钦佩冯都的判断力,彩电开始充斥于各大商场,其价格也如坐了滑梯一样,直线下滑。据说南方一些囤积彩电的走私商人彻底破产了,有些已经淘汰的日本产品直接被丢进了大海。
肖战是越想越生气,冯都居然能从一条电视新闻中,察觉出彩电市场的走向,这小子也太神了吧?后来他极不情愿地向父亲请教了这个问题,肖从沉思了一会儿,感慨地说:“小都子真是个天才。新闻就是社会晴雨表,好多事情都藏在新闻背后呢。能不能看出道道来,就得看人的悟性了。按说小都子也没上过大学呀!他怎么就能察觉到呢?你呀,好好学着点。”肖战歪着脖子不说话,既然他冯都不是学出来的,那我向他又能学什么呀?
至于西城吗,看样子这丫头要在北京扎根了。只要冯都一出家门,西城保证会在附近在哪个地方露面,就跟约好了似的。
不久关于冯都正在谈女朋友的传说就在胡同里散开了,冯胜利听说儿子正约会一个外地女子,立刻气炸了肺。有一次吃饭时,他指着冯都的鼻子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咱家是北京人,咱北京人实在找不着媳妇了,才找外地女的呢?你吃饱了撑的,跟一内蒙的瞎来往什么?”忽然冯胜利似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环节,大怒道:“是不是肖红军给你介绍的,他自己混到内蒙去了,还想把我儿子也害了!不行。”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出跑。
冯都一把拉住父亲,大声道:“您干什么去?这事和肖二叔没关系。我认识个女的就不成吗?我也没想娶他。”
冯胜利厌恶地把冯都的手打掉了,还特地站开了一步:“你不娶人家,那你和人家瞎腻乎什么?花匠!我儿子可不能当花匠。”突然他扭脸看见电视机了,说来也巧,荧屏上正在播放着著名肥皂剧《爱你没商量》呢,此时男女主人公要死要活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呢!冯胜利大怒,指着电视机骂道:“他奶奶的,全他妈是电视闹的,他妈的给我——给我,给我关上。”估计他是没有砸掉电视的勇气,只好自己跟自己妥协了。
冯都继续吃饭,没心思搭理他。这个冯胜利纯粹是拉不出屎,赖茅房。找女朋友和电视有什么关系?难道没有电视的岁月里,中国人就不会做爱了吗?猛然间,他想到自己第一次看到做爱的情景,的确是在电视上看的。如果不是看了录象的话,到现在自己也不见得知道做爱是怎么回事啊。
冯胜利见儿子不理自己,更急了,大声道:“我听说那女是内蒙的,不行!”
冯都成心气他,哼哼着说:“内蒙的又怎么了?您又没去过。”
冯胜利得意地笑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了,内蒙人都是养牲口的,咱们家说什么也不能找个养牲口的儿媳妇。”
冯都惊讶地看着父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此后,冯胜利竟然把电视装在箱子,锁起来了。他认为如此一来,至少可以减少冯都学了坏的可能,其实冯都根本就不怎么看电视了。
虽然没有去成海南,但冯都他们也没有闲着。他听说河北新开了一个大市场,是专门卖假货的。于是他伙同肖战和西城跑到白沟去了,西城的眼力不错,挑了一批“名牌”服装。冯都又在北京找了几个练摊的同学,全卖出去了。此后,他们开始了小打小闹的折腾,虽然没挣到什么大钱,但吃喝是不用发愁的。
十八
冯都认为经济落后的原因就是人的脑子落后,或者是社会上出了祸害,而河北省向来是经济落后的地区。有人把石家庄叫成是左家庄,估计河北省的人都太左了。当然,管事的怎么左都可以,老百姓可分不清左右来,假货做的跟真的一样,市场居然越来越成规模了。
大约半年后,有一次他们又要去河北做生意。肖战却患上了感冒,冯都只得与西城同去了。那是夏天,长途车刚刚抵达白沟,天降大雨,二人只得住进了一家小旅馆避雨。
小旅馆就是个睡觉的地方,除了床铺,就是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外面的雨没有停止的迹象,雨水顺着屋檐都流成串了。西城一直在修理指甲,不知她从哪儿搞来了一把小锉,她把指甲次得又尖又长,还染成了血色。自从冯都回了北京,西城果然是洗手不干了,她死心塌地地跟着冯都他们做买卖,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好象是学乖了。谁也不清楚她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反正进货的时候她出的本钱比谁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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