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都光着身子就跳到床下去了，大声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肖从说：“我和你阿姨商量了半天，最后才把这个原因找出来。你这小子，从来是只是相信自己，以后做事从来应该和别人商量商量。嘿嘿，你这样的，千万不能上班。”
冯都对肖叔叔的后一句话毫无兴趣，他满脑子是卖接受器的事。“肖叔叔，我明白了，应该去山区，山区的信号不好。可昌平、平谷、门头沟那帮农民就更穷了，我听说他们那里的老太太还光膀子呢。你说，能卖上价去吗？”
肖从嘿嘿笑道：“现在就别琢磨着赚多少钱的事了，现在的问题赶紧把本钱收回来。这东西要是再放上几个月，可就真卖不出去了。”
冯都觉得是这个道理，当下辞别了肖叔叔，马上就要去昌平了。
北京市的面积有1680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欧洲小国了。从市区到昌平县城的距离超过了三十公里，如果直接进山的话那就更远了。冯都的自行车上驮着四台接收器，他骑了整整五个小时，终于是看见山了，但此时太阳西坠了。
冯都找到了第一个山村，他在一个村子口摆下摊位，喊了两嗓子，当地人就聚过来了。冯都立刻为当地村民进行了演示，效果还真不错，村民的兴趣马上便高涨起来。原来当地的电视只有收到一个频道，装上冯都的接收器就连美国频道都看见了。村民们欢呼雀跃，立刻就有四五个村民提出要购买接受器，但大家一听价钱就都傻眼了。冯都没办法，只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价格。最后大家眼看着就要在800元的关口上达成一致了。
突然当地一位老大爷挺着胸脯走到冯都面前，一身正气地说：“小伙子，做人得把良心放在正中间。没错，你们做买卖是得赚钱，谁也不愿意喝西北风，可你也不能太黑心了！你一上来张嘴就要一千多，有你这么干的吗？原来800你也一样能卖呀，你说说，这800块里你又黑了我们了多少？”
冯都羞愧得连头都没敢抬，只得拼命承认错误：“你说的对，我是太黑了。”
村民门见冯都的认罪态度比较好，立刻鼓起了侠义之心，众人希望他把价钱再降一百块。冯都是二话没说，拎起一台接收器冲到路边，顺着山沟就扔下去了。山谷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最后是刳碴一声。冯都拍了拍巴掌说：“听见没有？挺好听的吧？我还能听个响呢。”
山村里有着好几百人呢，终归得有几个明白的主儿。几分钟后，剩下的三台接收器就全卖出去了。
冯都的自行车立刻轻省了，他风风火火地往城里跑。由于是下坡路，不用蹬车速度也是风驰电掣的。在一个山路的拐弯处，有条狗忽然从路边钻了出来，冯都刹车不及，一个跟头就扔出去了。幸亏路边是松软农田，要不他这条小命就交代了。冯都在田里躺了十分钟，浑身的骨头都快给摔散了。最后他断定自己没有受伤，这才勉强爬起来。
冯都刚刚站起来，就见一辆自行车从山下冲了过来，车上的人飞身而来，自行车则直接冲出去了，那条人影三步两步就冲过来了。冯都想起口袋里还有钱呢，本能地想要自卫，但拳头还没有举起来便放下了，那条人影是西城。
西城怜惜地站在冯都面前，一个劲地为他拍打身上的土：“你怎么摔成这样了？你怎么不看着点儿？”说着，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瓶紫药水来，举起来就要往冯都脸上擦。
冯都把紫药水打开了，恼怒地说：“你怎么来的？”
西城说：“我一直跟着你呢，就怕你出事。”
冯都照着自行车的轮子上踢了一脚：“我的事，用得着你管吗？”
西城满脸委屈，泪花挂在睫毛上直颤，但她强忍着说：“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呀？”
“我就是一傻X，我不知道什么叫好歹！他妈的，我怎么还不死啊我？”冯都忽然啊啊地叫了两声，然后搬起自行车，上车走了。
西城在路边站着，满脸的绝望和屈辱。
终于是进城了，冯都也不清楚西城是不是还在后面跟着呢，反正所有的北京人都跟看怪物似的盯着自己。冯都知道自己的模样难看，浑身烂泥巴，脸上还挫掉了好几块皮，估计这样子的人和猪八戒肯定是沾亲了，他们愿意看就看吧。骑车穿越了市区，冯都总算是回了家了。他冲进西厢房，脱下脏衣服就要去洗澡。此时冯胜利和老妈双双冲了进来，冯胜利看到冯都脸上还有伤呢，立刻气恼地指着地上脏衣服道：“你跟谁打架去了？”
冯都刚把耳朵里的泥扣出来，听父亲这么一说，怒火是再也忍不住了。“我愿意跟谁打架就跟谁打，你管得着吗？这么多年了，你管过我什么呀？有了事了你们就知道跳出来裹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你个小兔崽子！你还敢跟我嚷嚷了你！”冯胜利对儿子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他顺手抄了个家伙，照着他脑袋上就是一下。冯都本能地一闪身子但还是没有躲开，只听得脑袋上咚的一声，眼前都花了。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冯胜利手里竟然拎着个水舀子。冯都浑身的肌肉已经绷紧了，他双拳紧握，眼珠子都胬出来了。依着他的心思现在就应该冲上去厮打，看看谁厉害。
老妈担心事情闹大了，没法收拾，只得揪着儿子嚷道：“你还敢打你爸爸，你还敢打你爸爸呀？”说着，他三把两把地就把儿子推出去了。
冯都从院子里铁丝上拽下一件背心来，气呼呼地走了。
屈辱，漫天飘舞着屈辱！脏乎乎的冯都走在光鲜的北京大街上，脑袋上还顶着一个紫红的大肉包。他俨然成了街头的一道风景，孩子们指指点点的颇是好奇，而成人的目光中则是充满了不屑。可一旦他们的视线与冯都的眼神接触，则一水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了。冯都狠狠地想，你们全他妈是窝囊废，怪不得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就剩挨揍了呢。
天黑之后，冯都敲响了西城的房门。西城在市里租了一套一居室，冯都曾经来过两次，和肖战他们一起来的。其实他现在也弄不明白了，西城靠什么收入过日子，反正她不偷东西就成。
西城开门后，发现是冯都，先是一怒，继而又冷笑了一下。冯都冷冷地说：“我要洗个澡。”西城让开房门，冯都径直去了卫生间。路过客厅时，他看见电视开着呢，周星驰正在电视里假冒孙悟空呢。
一般来说，小伙子洗澡是从不拖泥带水的。虽然冯都浑身是泥，但十分钟后他依然从卫生间走出来了。冯都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来，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口。他有点奇怪，西城怎么一直不说话呢。于是他向沙发上望去，真是难得呀。刚强无比的西城正在那儿抹眼泪呢，她抱着一个软垫，肩膀还一抽一抽的。他再次向电视望去，果然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此时周星弛正信誓旦旦地重复着那句经典台词呢。
冯都无聊地向窗外看了看，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电视了。“你还信这个呢？路上，我有点烦了！”说着，他坐到西城身边，使劲在酸疼的大腿揉搓着，嘴里自顾自地说：“你难道跟了我一天吗？你的自行车呢？妈的，卖赔了，800块一台卖的，连本钱都回不来了。明天我准备租一辆130，把接受器直接拉到山里去，赶紧出手吧。”
“你这个王八蛋！”西城忽然抓住他的肩头，眼睛对着眼睛地问道：“如果上苍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选择？”
冯都朝着电视的方向瞟了一眼，女主人的宝剑落地，满脸泪水，正靠在周星驰怀里呢。他狐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西城说：“我问的是这笔买卖的事。”
冯都脸色阴沉，斩钉截铁地说：“该怎么我还怎么干？”
西城倒吸了一口气，颓然坐进沙发里。此时周星弛依然在电视里骚首弄姿态地说瞎话呢：“如果上天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当夜，冯都就睡在西城的卧室里。二人在同一张床上，他们脱得光溜溜的，他们相互拥抱着，他们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整整一夜，他们谁也没想起来那件事。
早晨，冯都起床时无意中向床上看了一眼。西城一丝不挂地趴在那儿，微黑的皮肤泛着鱼鳞般的光。冯都忽然想到，原来西城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自己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他走过去，在西城的乳房上扒拉了几下。西城把他的手打开了，喃喃地说：“干你的事去吧。”
冯都说：“还有件事得先干。”说着，他把西城抱了起来。
西城忽然哭了，哭得如梨花带水，哭地无声无息。“你说，咱们俩算什么？”
冯都本来想说：算狗男女。可看到西城的样子，立刻说不出口了。
二十四
生命的意思在于折腾，如果不去折腾，冯都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从西城的住处出来后，他叫上了黑子，然后租了一辆130，把所有的接收器都带上了。
此后的三天，冯都和黑子几乎就住在车里。他们把昌平、门头沟一带的山区都转遍了。当地农民对电视信号接收器大多持欢迎的态度，但每每都会卡在价钱的争端上。二人无奈，只得赔着本卖了，无论八百还是七百，几天之后冯都居然把六十台接受器全卖出去了。当最后一台接收器出手的时候，黑子叹息着说：“他妈的赔本赚吆喝，咱的吆喝呢？那帮农民还以为咱们赚了不少黑心钱呢。”
冯都毫无表情地说：“咱们这是响应国家政策，为缩小城乡差别做贡献呢，咱们比雷锋还伟大呢。”黑子不明白什么叫城乡差别，冯都自然懒得向他解释。
冯都把黑子那一万块给了，黑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大家一起做买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赔呢？”
冯都疲惫地说：“拿着吧，谁让我答应过你们呢。”
黑子呲着牙想了一会儿，还是把钱收下了。
到了胡同口，冯都让黑子去把肖战叫出来，自己则蹲在胡同口发呆。
胡同口上人来人往着，没有人注意到冯都的沮丧已经流成了河，甚至没有人愿意多看上他一眼。冯都忽然萌生了一种同情，他同情这些面无表情的家伙，同情这群忙忙碌碌的渺小生灵。他们就是包头那些脑子里只有一个方向的动物，在他们眼里世界或许只有早晨与晚上的区别。从广州回北京的路上，冯都一直在琢磨一个词：生存！以前冯都认为生存和生活之间没有多大区别，当国家公布政策的那一天他算是彻底明白了。生存是在挣扎中求得活下去的资源，而生活则是拥有资源后的肆意享受。为了生存，人或动物都必须要采取挤压、欺诈和卑鄙的手段，当然也包括着被欺骗和被凌辱。而为了更好的生活，人就应该喜欢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能否取得生活的权利，或许就是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吧？如今，大家都是在为了生存奔波着，所以大家都是普通动物。
正琢磨着，忽然有只温暖的小手搭在冯都肩膀上。“都子哥，你想什么呢？”
冯都抬头，发现肖唯一背着书包，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呢。冯都清清嗓子说：“什么也没想，发呆就是休息。你知道吗，南方有一种酒吧，叫呆吧，就是让人发呆使的。”
肖唯一不大相信，摇着头：“我没有去过酒吧，可我觉得你也不是休息呀。你的样子好象挺难过的，不过看起来非常酷。”
“酷？酷是什么东西？”冯都还是头一次听这个词呢。
肖唯一笑道：“美国电影里都这么说，我认为就是冷酷的意思。”
冯都笑道：“美国人怎么说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唯一说：“我二哥一直喜欢看原版的美国节目，我们俩的英语可好了，就是看电话司看的。”
冯都脑子里反应出肖役的形象，好久没有这小子的消息了。据说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如今都快二百斤了，虽然天天只会看电视，头年还居然考上了名牌大学。冯都认为，大学纯粹是废物聚集地。他嘿嘿笑道：“就算是酷吧。你放学啦？初三了吧？”
肖唯一有点不满：“我都上高中了。”
冯都啊了一声，他不得不仔细打量起肖唯一来，肖家有女初长成啊！这丫头已经成大姑娘了。她身材高挑，眉目如画，颇有点英姿飒爽的韵味。冯都估计肖妈年轻时也应该是这个样子，想着想着他不禁神往起来。
肖唯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都子哥，我们高二就要分文理班了。你说我是学文科呢还是学理科呢？”
冯都想当然地说：“还是学文科好，女孩子要是学了理科就成书呆子了。”
肖唯一笑道：“好，那我听你的，学文科。”
冯都有点意外，肖唯一一直对自己有些盲目崇拜、言听计从的意思，万一自己说错了怎么办？他正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却看见肖战从胡同里走了出来。肖唯一也看见她哥哥了，撅着嘴说：“都子哥，我大哥这几天脾气不好，看见谁都发火。”说完，肖唯一一甩书包，从另一条胡同绕路回去了。
肖战怒冲冲的几步便跨到冯都面前了，他声色俱裂地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你一个人赔钱，我们都保本啊？你这不是瞧不起我们吗？我们家是什么人，我能让你一个人赔钱吗？”
冯都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口袋：“你要不要？”
肖战愣了一下，顿时憋红了脸：“我！我，我还没想好呢。”
冯都差一点笑出声来，他决心要好好地耍一耍这个肖战，索性装出一副轻蔑的样子来：“说，你到底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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