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四下看了一眼,然后仰起脖子,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唱道:“唱支山歌给你听,我把你来比父亲。父亲只给了我的身,大爷给钱暖我心……”
歌声在广场上引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向他们几个伸了伸脖子。当大家发现是一个乞丐在表演的时候,千篇一律地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黑子骂道:“你大爷的,你还真能编。”肖战苦笑着说:“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敢唱。”西城一直关注着冯都的表情,只见冯都笑嘻嘻的地打着拍子,听得颇是开心。西城真担心了,这个冯都不会是痴心疯了吧?
乞丐一曲歌罢,冯都果然拿出十块钱来,塞到乞丐手里。乞丐正要道谢,冯都却道:“再唱一个,好好唱,大点儿声。”乞丐说:“唱什么呀?”冯都说:“北京的金山上,会不会?”
乞丐二话没说,又开始唱了。
此时西城看见两警察远远地溜达过来,她有点儿紧张。冯都却连眼睛都不转,全神贯注地瞪着乞丐唱歌。警察也看见这处闹剧了,可能他们觉得这事太无聊,转了半圈也就走了。乞丐兴高采烈地唱完了,冯都没有食言,又扔出去十块钱。西城终于意识到了,冯都就是胡闹呢,此刻周围人发出一阵阵神经、精神病之类的感慨声。无奈之下,西城、肖战和黑子只得站得远了些。冯都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接着唱,给我大声喊出来,大海航行靠舵手!”
乞丐咽了几口唾沫,从口袋里拎出一瓶矿泉水来,发着狠地喝了一口。然后他再次扯开嗓子:“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西城不禁皱了皱眉,这家伙怎么一上来就走调了,而且嗓子明显是唱劈了,这声太难听了。冯都倒是一点儿都不在意,他笑哈哈地说:“好好唱,使劲唱,唱好了又十块。”乞丐越发地卖力气了,唱到后来,他脖子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好不容易这首歌才唱完了,乞丐几乎是半趴在地上了。他将十块钱揣起来就要走,冯都却不冷不不热地说:“再唱一个,跑马溜溜的山。”
乞丐惶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四个指头:“大哥,不行了,都唱了四个了,不行了,嗓子里冒烟了。”
冯都不动声色地拿出二十块钱来,在那家伙眼前一晃。“二十。”
乞丐紧了紧裤腰带,一首跑空前绝后的跑马溜溜的山飘荡在广州上空。西城走到冯都身边,小声道:“你差不多了吧?”冯都还是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多好玩儿啊!你玩儿过人没有?这就叫玩人,玩人真他妈好玩儿。”西城觉得他嘴里喷出一股股冷气,喷到自己脸上猛然间就冷彻肺腑了,她不敢再说什么。而黑子、肖战二人不知道冯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想看看事情的结果,没准冯都能从乞丐身上把钱弄回来?
简单的说吧,乞丐一连唱了八首曲调高亢的歌曲,周围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了,而冯都的价码也加到了四十块一首歌。当到第九首的时候,乞丐干脆坐在地上了,他手捂着胸口,汗流满面,嘶哑着说:“大哥,不成了,实在唱不了了。”
冯都故做惊奇地说:“五十,你再唱我就给你五十。”
乞丐苦着脸说:“大哥,就是耍猴也不能没完没了啊?猴也得休息呀!”
“猴不休息,猴精神着呢。”突然笑容如折扇一样,啪的一声就收起来了。冯都满脸杀气,牙齿间咝咝做响着:“唱,大爷我让你接着唱,你要是不唱,今天你就悬了。”
乞丐半跪在地上,嘴里发出了哈哈哈的声音:“大哥大哥,不能再唱了,都恶心了,要吐。”
冯都怒道:“你挣钱你还他妈嫌恶心呀?”
乞丐干脆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了,整整齐齐地摆在冯都面前:“大哥,我不要钱了,我不唱了,实在唱不了了。”
二十三
有时冯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降兵,毫无征兆,毫无理由,毫无商量余地的被空投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个家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肯死在老妈的肚子里,倒霉的是他被他们生生地抓出来了。
回北京的路上,黑子和肖战急得抓耳挠腮,如坐针毡,但冯都就是一声不吭。有好几次,肖战故意要挑起事端,但都被西城拦下了。最后肖战干脆把矛头指向西城了,他忿忿地说:“反正你是没有赔钱,你怎么说都成。”西城立刻把肖战与王八划归同类了。冯都瞪了她一眼,西城继续作战的念头只得作罢了。原来冯都早就声明过,他对肖从夫妇非常敬重。所以把肖战骂成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捎带上他父母。
火车一直开过了保定,冯都终于说话了。他站到大家面前道:“你们放心吧,保证不让你们赔钱,我一定能把那些破锅弄出去。”
肖战疑惑地看着他,没吱声。黑子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一把抱住冯都:“我就知道你小子最有主意了,甭管怎么着,先卖出去再说。”
西城不大相信冯都真有办法,但他那副目光坚定的样子,又实在让人不忍心再说什么。
当时铁路货运和马车的速度差不多,他们抵达北京时,六十台信号接收器还没有影子呢。冯都直接来到骗子一条街上,希望对方能兑现合同。对了,所谓的骗子一条街就是中关村,当年的中关村曾经是中国骗子最为密集的地方,什么样的骗子都能在这里翻云覆雨,而且都号称自己发明的高科技产品或技术,能够颠覆传统科学。有人号称能把自来水变成汽油,有人说北京地下是全世界最大的金矿,把北京一拆,中国人就有钱了。还有人说一颗小行星即将与地球发生碰撞,只有他能解决问题等等,反正都是蒙钱的。
冯都是带着肖战、黑子一起去的。他们来到那家电子公司,冯都把合同往桌子上一拍,告诉老板说,货已经从广州发出来了,即日可到。由于他希望扩大经营规模,提高现金的流动速度,所以希望该现金进货,代销改经销,这么做你们也可以多挣一点,兄弟我够意思吧?那老板拎着合同,抖落了几下,似乎合同上落满了苍蝇屎。他嘿嘿笑着道:“兄弟,你的良心的是大大的好!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X啊?我就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啊?”
冯都吃惊地问:“知道什么呀?我刚从广州回来,广州可以经营的项目可多了,光接收器就有十几个牌子的品种。”
老板挥着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兄弟,你别装傻,我知道!嘿嘿,电视新闻里已经说了,谁卖这玩意谁犯法!这是政策你懂不懂?你小子不会是想把我给送进去吧?”
冯都只得继续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政策呀?我走的时候还没事呢。”
老板哈哈笑道:“政策这东西就是一会儿一变的,你不知道,那就是你倒霉。这东西我不要了,你愿意给谁就给谁吧。”
冯都急道:“咱们有合同啊,我现在货都进来了。”
老板说:“那叫不可抗力,我可不是成心骗你。”说着,老板招呼来几个伙计,把冯都几人推出去了。
黑子刚到门外,便竖起了大拇指,拼命夸奖冯都:“行啊小都子,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那小子要是不知道政策的事,没准就把他套进去了。”
冯都咽了口唾沫,没理他。肖战将黑子扒拉到一边去,吸着凉气说:“这不是没蒙成吗?你瞎咧咧什么呀?冯都,你可是拍了胸脯的。”
冯都高傲地仰起脑袋:“当然,你等着吧。”
夜里,冯都独自坐在院门口生气,远处飘来了一股股烤羊肉串的香气。他溜达到胡同口,果然发现胡同口多了一个烤羊肉的摊,摊位边还摆着一箱啤酒。冯都摸了摸口袋,竟叹息了一声。
忽然有个女声道:“40串,再来4瓶啤酒。”冯都回头一看,西城正指挥老板开啤酒呢。她瞥了冯都一眼,旁若无人地说:“喝不喝?”冯都也不客气,拎起瓶啤酒,咚咚咚地就干了半瓶。西城坐到他身边,小声问:“你们家人知道吗?”
冯都撇着嘴说:“懒得告诉他们?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就更没好日子过了。”西城似乎有点想不明白,两只眼睛一个劲逛荡。冯都知道她没经历过正经八百的家庭生活,只得解释道:“你没家,所以你觉得你挺苦的,我有家可我也没觉出有什么甜来。我爸爸他们就是小市民,他经不得什么事。一旦让他们知道了,一天里得唠叨上八百句,烦也把人烦死了。”说着,他站起来,学着老妈的口气道:“这是事啊,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呀?现在完了吧?怎么办呀这个?街坊邻居知道了得多笑话咱们呀?”
西城想笑又觉得不合适:“你们家人就这样?”
冯都哼了一声:“那还能什么样啊?”
西城思索着说:“可好歹你们也是北京人,找点门路总可以吧?”
冯都冷笑道:“他们要是能找到门路,我还至于到处瞎撞吗?他们要是能有门路,我高三那当子事早就铲平啦。门路!我就从来没指望过。”忽然冯都产生个奇怪的念头,冯胜利要是把看电视的精神头放在钻营上,没准也能出人头地呢,可他为什么天天抱着电视?
西城捧着腮帮子说:“原来你们有父母的,也不见得就怎么样啊?你们北京人也不见得就怎么样。”
“没错,你还真说对了,空军也有地勤,北京的也有受苦的。你要想找个北京人结婚,那还不如直接找个外国人呢,外国人怎么着也比北京人强。”冯都心里一荡,一股酸水竟冒上来了。他使劲甩了甩脑袋:“都他妈是电视闹的,我爸爸要是能少看几眼电视,我们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
西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你想怎么办呢?那批接收器过两天就到了。”
冯都把剩下的啤酒也干了,咬着后槽牙说:“我打听过了,城里虽然不能卖了,但在乡下不受限制。我他妈的背着接收器去乡下,我逐村逐村地卖,我就不信我卖不出去,赚不着钱我还回不了本吗?”
西城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我最近还真是认识了一外国朋友,他在北京开公司呢,也许能帮上忙。”
“能帮什么?人家不让卖了。”
“外资公司和本土企业的待遇不一样,他们的销售网络是全国的,没准能钻点空子。”西城还真是上过电大的人,说话明显比他们这些胡同串子有条理。
“宁肯便宜外国人,也不让自己人挣钱,妈的!以前的友谊商场就这样,我怎么就当了中国人了?”冯都鼻子里似乎钻进了一只小虫子,呲的一声。“我从不求人,更不求你,更不求外国人。”
西城直直地站了起来:“你这狗东西,你简直比驴都犟!”
冯都昂着脑袋,举起右手,以手掌对着西城说道:“你看见没有,仔细看看。我这只手叫通关手,手心有横纹,万事不求人。”说完,冯都一脚将啤酒瓶子踢到墙角里去了。
西城眼圈都红了。“你等着吧,有你倒霉的那一天!”
早年间看电视剧的时候,蒋委员长鼓励下属的一句话,给冯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言必行,行必果。这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怎么琢磨都是蛮有道理的。实际上这些年里,冯都把这句话当成了座右铭。他相信,只要硬着头皮往前冲,什么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不几天电视信号接收器果然到了北京了,冯都不愿意让家里人参与这事。他只得又花了些钱,在六里桥附近租了一间民房,把六十台接收器全塞进去了。之后,他向黑子借来一辆加重的自行车,车座上挂着两台机器,直接就去了大兴了。
冯都发起恨劲来,一般人还真是比不了。一连三天他转了七个村子,嗓子都喊哑了,还为农民做过十几次现场调试,但是他一台也没有卖出去。
到第四天的头上冯都的两条腿都肿了,已经起不来床了。那天早晨冯都躺在西厢房里琢磨,看来大兴那帮穷农民是太不开眼了,实在不行就去通县吧。
忽然门开了,肖从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冯都一惊:“肖叔叔。”他起身就要坐起来。
肖从摆着手说:“你躺着你的,我有话跟你说。”冯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肖从从来没有进过自己的房间,今天这是怎么啦?肖从向外看了一眼,断定院子里没有冯家人,于是道:“你们的事,你阿姨已经告诉我了。”冯都还是坐起来了,肖妈怎么知道这件事了?他们去广州倒卖接收器的事是秘密啊?肖从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肖战说了梦话了,后来让你阿姨给问出来了。”
原来肖战想起那一万块钱来就心疼得不得了,心理压力过大,所以晚上一个劲地说梦话,大多是咒骂冯都的。由于肖战骂得抑扬顿挫,有鼻子有眼的,肖妈实在听不下去了,夫妇合这伙把儿子给叫醒了。肖战见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索性和盘托出,当然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冯都身上。但肖从是个编辑,是编书的,天天和瞎话打交道,肖战那点伎俩怎么能瞒得过他呢?三问两问的,他们两口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冯都担心他把这事告诉父亲,眼巴巴地盯着肖叔叔。肖从苦笑道:“放心,我不告诉你爸爸。哎!年轻人想做点事,想赚几个钱,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也不丢人呀。天灾人祸,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这句话差点把冯都的眼泪逗下来,我使劲忍着,但说起话来依然有点哽咽。“肖叔叔,我废物了,我—我一定把钱赚回来。”
肖从说:“你可不是废物!你这小子最有主意了,你二叔在信里都把你夸成大仙了。这个事啊你别太伤心了,我和你阿姨也不会把那一万块钱放在心上的。可我听说你这三天里,你是一台都没有卖出去?”
冯都有点尴尬,忙说:“大兴人太穷了,我今天就去通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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