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都奇怪地问:“电视怎么个厉害法?”
张老师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电视的声音比较大呀,到处都能听见,素破有人都得听它的,你说他厉害不厉害?最厉害了!原来呀,我只能在几十个人面前讲讲课,现在我的观众有好几百万呢,都是电视的功劳,你说厉害不厉害?再有啊,看电视的老百姓都是没有脑子的,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脑子是用来思考的,也不知道该信谁的不该信谁的。只有要人站在台子上喊两嗓子,立刻就有人跟着走了,都他妈是低级趣味。”
肖战道:“我爸爸说,电视就是台子,谁能站到台子去,谁就是厉害的主?”
张老师说:“没错,大家都想站到台子上去,人脑子都打出狗脑子来啦。”
冯都老大的不服气,撇着嘴说:“我就从来不信电视里的胡说八道,我根本不看电视剧。”
“所以你是搞创作的材料。”张老师随随便便地说:“将来你是要吃这碗饭的,我早就说过,你还真别不信。”
黑子吃惊地望着冯都,肖战则是满脸的不屑,而西城则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冯都尴尬地笑道:“您说什么呢,我现在就是一做买卖的。”
张老师打了个呵欠:“咱们走着瞧!你绝对是干这行的,你有潜力。”
火车上的事就如一阵风,谁也没把张老师的话放在心上。后来他们交换了通讯地址,又聊了些别的。冯都问明白了,张老师本来是学中文的。自从他们毕业后,张老师便找了些朋友就调到话剧团去了。结果话剧是没写出几个来,电视剧倒是玩出了一大堆。这次去广州,他是为了体验生活,有个广东老板请他写一部关于黑社会的电视剧。
二十二
广州火车站一如既往地热闹鼎沸,老天爷也跟着凑热闹,他们抵达的当天,广州的温度达到了38度。黑子刚出了火车站就有点热糊涂了,他指着远处一块巨大的黑布问:“那是什么玩意?那么大的棺材!”
冯都也摇着头说:“不知道啊,我上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东西呢。”
肖战说:“应该是个什么工程,你们看看,架子顶上还站着工人呢。”
冯都果然发现黑布是铁架子撑起来的,架子顶端的确是立着几个人。那几个家伙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看样子吵得还挺激烈的。四人没有把那块黑布当回事,大家在冯都的带领下,兴致勃勃、浩浩荡荡地杀向那家电子工业有限公司了。
在北京他们已经查到了公司地址,所以当天上午就找到了。冯都他们跑到传达室说明了来意,人家立刻把这几位请到业务部去了。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人,号称是业务经理。冯都曾经开玩笑说,如果天上掉下块大砖头来,砸死十个人肯定有九个是经理,另一个是经理助理。所以他根本没把这个经理放在眼里,自己是顾客,是上帝。中年人热情地招呼了他们,听说几人要批量购买电视信号接收器。他忽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关切地问:“你们真是北京来的?”
黑子还从来没出过北京呢,所以首都同志的自豪感尤其强烈。他大声说:“看我们不像啊?我们家六辈子都是北京人!”
中年人点着头说:“对,对,我听出来了,应该是北京的。”
冯都觉得这家伙的文化有点奇怪,便小声问:“有问题吗?这种产品我们在北京见过,使用起来应该没问题吧?”
中年人说:“应用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这东西也算不得什么高精尖的技术,无非就是功率比一般的电视天线大些。你放心,所有的电视机都能装上去。”
肖战说:“那不就完了吗?我们一共要买六十台呢,您能不能便宜点?”
冯都也道:“我们这回来是准备建立长期联系的,等我们把这批接收器出了手,回头还找您进货。”
中年人挠着头皮说:“我们也是公有制的企业,价格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冯都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我们可是付现金的,不用汇票。”
中年人大喜过望,拍着胸脯说:“好,你们实在,我也不玩虚的。我做主了,一千一,够意思了吧?”
众人没想到对方一张嘴自己就能省下好几千块钱,当下就要求赶紧签合同。中年人也不含糊,三下五除二,一个钟头的功夫就把所有的手续办好了。冯都等人跑到库房里去验货,肖战是个无线电的专家,他随便看了一台那这玩意的底细摸明白了。然后众人把一小箱子现金砸到了财务室的桌子上,三个会计神色自若地数钱,连眼皮都不带抬的。
黑子吐着舌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拉着冯都问:“广州人见了钱不眼开?”
冯都说:“人家天天数钱,谁在乎你这几万块?”
中年人的服务热情而且周到,他立刻为他们办理了火车托运的手续,当天六十多台电视信号接收器就送到火车站了。后来中年人说:“你们愿意在广州玩儿呢就玩儿两天,我出个车。不愿意呆呢,就赶紧买票回去。过两天广交会又要开始了,弄不好就回不去了。”
除了西城之外,大家满脑子都是赶紧挣钱的念头,冯都决定马上回北京,准备接货。于是四人离开中年人,立刻回了火车站了。
由于排队买车票的人太多了,他们只好采取轮流排队的方式,每个人必须站上一个钟头。
大家按岁数大小顺序排队,黑子只得打了头阵。这家伙老大的不满意,一个劲嘟囔。冯都只好说:“等回了北京,咱们数钱的时候也是你先数。”黑子立刻高兴了,声称多数几次才好呢。
黑子去排队了,三个人茫无目的的在车站广场上溜达。此时早晨那块黑布已经落下了,广场上竟多了一块巨大的荧屏。那荧屏上一闪一闪的,偶尔还会跳出几个人影来,似乎是在测试效果。冯都随便看了几眼,中央台的主持人在屏幕上闪了几次又不见了。现在电视这个东西已经彻底普及了,大有无孔不入的趋势。
当时的广州火车站拥挤、简陋、肮脏,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除了没有卖原子弹的,卖什么的都有。据说连这一带的人贩子都拥有自己的组织机构,江西帮和东北帮,两帮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西城被贩卖各种小玩意的商贩,勾引得东倒西歪,冯都不得不再三提醒她:“不想买,千万别瞎问价钱,省得找麻烦。”
西城翻着眼睛说:“你就怕我给你找麻烦,对不对?”
冯都本能地想挖苦西城几句,但一抬眼忽然看见肖战被一个身手灵活的乞丐拦住了。肖战左转右转的,却就是转不出乞丐的堵劫。冯都担心肖战吃了亏,冲上去一把将肖战拉到自己身后。这时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位乞丐大爷真是时髦到极点了。衣衫褴褛、光脚赤腿的事就不说了,单说这家伙的头发,好象是几十条麻绳缠到脑袋上一样,连头发的颜色都是一种少见的苍凉色彩。冯都立刻把这小子与荷兰著名球星古力特联系上了,他们发型一样,估计这家伙是古力特同志的远房亲戚。另外这家伙的脖子上还挂着块白牌子呢,堂堂正正地写着三个大字:聋哑人。
冯都埋怨肖战说说:“你惹他干什么?多脏啊!”
肖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谁愿意惹他呀?他拦着我不让走。”
西城赌气地说:“你们两个大男人真是没劲,人家是聋哑人,给两块钱又怎么了?”说着,她果然拿出两块钱,甩手便递了过去。
聋哑人接过钱,一个劲地给西城作揖,西城却全然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冯都和肖战对望了一眼,他们依然没有掏钱的意思。西城发现自己的模范作用没有感染这个两家伙,又怒了。“你们北京这些人,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此时乞丐依然站在二人面前,满脸的期待。冯都哼哼着说:“心有,同情没有。这小子要是能说出话来,我就给他十块钱。”
西城脸都气红了,正要把他们俩和畜生连器起来,忽然见聋哑人飞快地上前一步:“真的,你说话算数不?”
冯都就跟吃了耗子药似的,原地跳起来三尺多高,大叫:“这孙子会说话!”
西城嗓子里咕噜了一声,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不愿意搭理这几个无聊的男人了,于是走出几步,眼睛落在大荧屏上,那样子很是悲愤。
乞丐叫道:“你刚才说的,男人说话要算数,我已经说话了。”
冯都恶狠狠地拿出十块钱,摔在地上:“你这孙子太坏了,你败坏聋哑人的名声。拿走,回家买药吃去。”乞丐二话没说,弯腰就把钞票拣起来了。然后他抬眼望着肖战,那意思是:你呢?肖战已经乐得不行了,他点着乞丐的鼻子说:“你要是能唱一首歌,我也给你十块钱。”
乞丐愣愣地说:“唱什么?”
肖战拍着胸脯道:“唱只山歌给我听。”
这位乞丐绝对是见过大市面的,一点儿都不怯阵,扯起嗓子就要唱。冯都二人立刻就把耳朵立起来了,他们倒要看看这家伙能唱出什么来。
突然西城一把揪住冯都,指着大荧屏说:“你看,你看呀!”
冯都扭脸一看,发现大荧屏上张在重播昨天晚上的新闻联播呢。主持人神色严肃地宣布:自即日起,北京极其各大中城市,严禁贩卖大功率的电视信号接收器,违反者将严肃查处。冯都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大叫一声:“不好!”然后他拉着肖战和西城钻进一辆出租车,立刻就赶到电子工业公司去了。西城知道他想要退货,而肖战压根也不弄明白到底发现什么了,由于没听到乞丐悠扬的歌声,连呼可惜。冯都忿忿地说:“再不走,你就该唱歌了。”
中年人再次接待了他们。当听到冯都要退货时,中年人立刻笑了。“我们的产品有质量问题啦?”三人摇头。“我们的交货周期耽误了你们的买卖啦?”三人再摇头。中年人提高了声调说:“难道是数量上有问题?”三人依旧摇头。中年人摊开手:“既然没有问题,我们是不能接受退货的。”
冯都说:“国家政策有变,这东西不能在城市里卖了,这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可以解除合同。”
中年人笑道:“不可抗的因素指的是自然灾害和战争,政策是人定的,属于可抗。再说了,解除合同指的是合同还没有完全履行的情况下,可咱们的合同已经玩事了。真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
肖战咬着牙说:“你是不是知道政策已经变了,你成心坑我们呀。”
中年人有点不高兴了。“我再三问你们是不是真的要买,是你们自己非买不可的。政策在昨天的新闻里已经公布了,你们不知道怎么能怪我呀?”
三人面面相觑,昨天他们在火车上呢,怎么可能预料到这种事?
虽然三人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中年人就是不给退货,三人只得灰溜溜地出来了。冯都只觉得眼前有点儿发黑,好象黑夜提前降临了。西城知道他难过,也不敢说什么。
突然肖战连打了两个喷嚏,小声道:“有人骂我呢。坏了,黑子还在火车站排队呢。”
无奈三人只得又打了一辆车,火速赶往火车站。路上,冯都觉得疲惫,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几个人回到火车站时,太阳已经被无边无际的高楼大厦吞没了。老远的,肖战就看见黑子叉着腰,脑袋都进化成砖头了,他正怒冲冲地在售票厅门口转悠呢。这家伙双目喷火,头发都立起来了。
三个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黑子一眼就看见冯都了,他揪着他的脖领子骂道:“你们这群兔崽子,我排了三个多钟头的队,我都排到窗口了我,可我没钱买车票。你们算什么东西呀?到底跑哪儿去了。”
冯都颓然坐在台阶上,一句话都不想说。西城担心他们几个打起来,赶紧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黑子也蔫了,嘟囔着说:“坏了,坏了,钱是我爸的。我爸爸不得把我劈巴喽。冯都,你得想办法呀,你赶紧想啊。”
冯都双手托这腮帮子,眼睛里全是茫然:“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怎么说不让卖就不让卖了?这玩意儿惹谁啦?”
肖战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他忽然跳了起来:“小都子,都是你这孙子没事瞎折腾,完了吧,全砸手里了吧?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好不好?”
冯都的五官凑在一寸见方的区域里,然后猛然间就炸开了。他怒吼道:“你呢?这事是谁先提出来的?是哪个孙子先说的!”
肖战哈着腰,在地上转了一圈,估计是找砖头呢。可这里是车站的广场,哪来的砖头呀。西城望着这两个斗鸡一样的男人,开心地笑了。“你们根本就不像个男人。出了事不想张罗办法,就知道相互埋怨。”
冯都、肖战听了这话,便不好意思再动手了。黑子却哼哼着说:“我是没办法,可小都子从小就是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主意得让他拿。”
冯都拍着脑袋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实在不成,就偷着卖。”
西城说:“新闻里说,不允许城市居民私自买卖和安装,没人敢装这东西了,你卖给谁去?”
冯都一伸腿,干脆躺在台阶上了。他仰望着天空道:“再说吧,再说吧!”
四个人沉默了许久,电视信号接收器就如六十座高山,似乎把前面的路全给堵死了。
阳光逐渐变成了淡青的夜色,但几人依然没有萌生去意,抽烟的抽烟,想心事的想心事,冯都则一直在台阶上躺着。忽然一个委琐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在这儿呢,我一直找你们呢。”
几个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位乞丐大爷兴致高昂地站在众人面前,胸前依然挂着聋哑人的牌子。这家伙脸上覆盖着一层灰白之气,但目光炯炯,估计那脸上是擦了东西了。西城不耐烦地说:“不是给你钱了吗?你还要干什么?”
乞丐眼巴巴地盯着肖战:“那位大哥还让我唱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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