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都哈哈笑了两声，事实完全证明了他的判断，海霞找自己就是为了钱来的。他仔细端详着这个初恋情人，却怎么也不能把这女人和当年那个小丫头联系在一起。冯都唑着牙花子说：“人家是不缺钱，可也不一定愿意投资电视剧。”
海霞充满信心地说：“只要你帮忙介绍我们认识，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冯都从桌子上探过身去，向海霞肚子上看了一眼，小声道：“你平时系裤腰带吗？”
当天冯都脑袋上是顶着个大包回家的，他的脑袋与茶杯发生了一次极为亲密的撞击。半路上，冯都不得不拐个了弯，在药店里买了些碘酒。回到胡同时，天色已经黑了，冯都低着头往大杂院的方向走。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嘿了一声，冯都扭连，看到肖唯一正向自己招手呢。
冯都走过去：“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肖唯一嗔怪地说：“我在胡同口一直向你招手呢，你倒把我当成电线秆子了。”
冯都摸着头上的包道：“你肯定不是电线秆子。你要是电线秆子，狗就得在你脚上撒尿了。”
肖唯一吓得跳开了一步，好象真来了一条狗。她怒道：“你一点儿正经的都没有，让人家砸了个大包吧，活该！”
“你怎么知道我脑袋让别人砸了个包。”冯都下意识地四下看了几眼，难道有人跟踪自己？
肖唯一翻了翻眼睛，好象是没心思回答这个问题，她拉着冯都说：“我二叔说了，你的解说词写得还不错，可全是胡说八道。”
冯都哈哈笑道：“你躲在胡同口，就是为了夸我一句呀？”
肖唯一认真地说：“你记住，我来做解说。你们要是敢找别人的话，我就跟你拼命。”说完，肖唯一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冯都望着她的影子，情不自禁地把胸脯拔了起来，自己与电视发生关联的确是明智的，看看，多年不见的海霞跑出来了，连肖唯一都找到发挥空间了，电视里的空间简直是无限大！
第二天，冯都、老张和肖红军率领着摄制组赶奔内蒙古。他们的拍摄工作大约花了五天的时间，应肖红军的要求，摄制组还特地采访了旗领导。在电视里旗领导成了高瞻远瞩的典型，正因为他当年鼓励肖红军养驴致富，所以旗里最大的企业才得意诞生。回到北京后，张老师负责后期剪辑，冯都便找来肖唯一配音。又过了几天，冯都的第一个电视作品便诞生了。后来他为了发行的事与老张商量，老张说：“反正是白给的片子，应该都差不多吧。”再之后他们又先后跑了几家电视台，人家一听说这片子不要钱，基本上都收下了。由于冯都的解说词写的比较风趣，不同于一般的专题片。不久，大家发现好几家电视台都播放了，由此肖红军果然是出名了。
肖役没有把冯家人赶走，便认准了肖从是个天大的废物，更不愿意听他要自己上班的谬论了。肖役号称要在家里，写出《资本论》和《人类简史》那样的哲学巨著来，于是天天在家里写字玩儿。有一次肖妈提醒他说，虽然读书写书也不是坏事，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这样憋在家里是写不出什么正经东西的。肖役则理直气壮地指着电视说：“我哪儿都去过了，昨天我还在埃及考古呢。”肖妈让他噎得没话说。肖家人琢磨着，反正现在的粮食便宜，随便吧。
自从住房危机之后，冯胜利觉得自己连房子都给混没了，在儿子眼里，自己更不是东西了。特别是最近，冯都挣的钱越来越多，冯胜利干脆放弃了对儿子的一贯态度，改成哭穷了。冯都明白他的意思，只要老爹张嘴就给他二百，时间久了，冯胜利俨然有点胡同大款的意思了。但老妈有自己的心思，她一再要求冯都给冯青打电话，希望女儿赶紧回来。冯都被逼不过了，只得将冯青怀孕逃跑的事偷偷告诉她，老妈一拍大腿道：“赶紧回来办结婚证，上户口啊。这样下去，孩子不就成黑人啦？”冯都觉得老妈的话有道理，接二连三地与冯青联系。但回电话的都是肖战，肖战说：自己正在广州和外国人谈判呢，生意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忙过这段时间就回来。冯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又询问冯青和孩子的情况。肖战说：“是个儿子，你当舅舅了，我没事就骂他舅舅玩儿。”
电视剧的编剧是个体力活儿，实际上老张早就写不动了，创作的任务都在冯都身上了。好在张老师还有些人际关系，总能拉来些不三不四的老板。于是冯都从专题片到记录片，再到电视剧，几乎什么都写过了。但让他泄气的是，电视剧往往是最难成事的，经常写到一半，制片方基本上都会出些问题，挺好的剧本大部分结果是搁浅。虽然他们多多少少也挣了些钱，但冯都心里不痛快，甚至又动了改行的心思。老张劝解道：“电视剧就这德行，十个戏能成一个就不错了。大部分都是资金上的问题，你也别灰心，瞎猫早晚能碰上死耗子。”
那天傍晚冯都写剧本写得实在太累了，于是跑到大街上遛弯。走着走着他听到了久违的迪斯可舞曲，音乐声镇天动地的，与他当年在包头听到的响动差不多。不知为什么，冯都竟想起西城了，于是不由自主地向音乐方向走了过去。那是个街头小广场，一大群老头、老太太正围在一起跳舞呢。迪斯可本来是个全身运动，但让老年人跳来基本上就成扭屁股了。冯都抱着胳膊，老远地看着，就跟看杂耍似的。冯都心道，咱这社会真是进步了，二十年前在北京街头跳舞就是流氓活动。十年前，自己在包头街头，参观民工的迪斯表演居然差一点被警察抓走。可如今迪斯可已经成了老年人的健身活动，连电视上也在大力推广了，这世道怎么就变得这么快呢？
忽然冯都觉得老年舞者中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他特地走近了一些。这次他几乎要笑出来了，那一头白发的老者竟然是当年的德育教授，女流氓徐音的师傅。冯都狠狠地躲了下脚，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居然也怕死啊？而他选择的锻炼方式，居然就是他自己在电视抨击过的流氓行为，老了老了怎么混成老流氓了？这个事可真有点可笑。
冯都本来就是个杠头，他特有欲望上前把老教授挖苦一顿，就这么想着，竟然已经走到人群边了。他正要把老教授拉出来聊几句，手机却响了，是内蒙古的长途。冯都凶巴巴地瞪了那老头一眼，回身接电话去了。电话那头说话的果然是肖红军，据说他的新阿胶厂已经建成了，号称正准备上市呢。在电话里，他例行公事般地将冯都狠表扬了一顿，然后道：“上回拍的电视片给企业带来了明显的宣传效果，能不能再拍一个续集？”冯都说：“一年一本皇历，现在的企业家都意识到这么做效果好，所以电视台早就开始收钱了。”肖红军说：“你，马上到内蒙来，咱们见面再商量。”说完，肖红军就把电话挂了。
冯都挂掉电话却找不到德育教授的人了，他特意在人群外转了几圈，最后发现广场边的长椅上歪着个人影。冯都走过去一看，大惊失色。德育教授的上半身靠在椅子上，双腿和屁股在地上耷拉着。冯都在他鼻子上一试，居然没气了。
广场上的视线不好，人们的注意力又集中在舞场上，竟然没人发现老教授已经完蛋了。冯都当下打了120，然后便心思紊乱地回了家。
德育教授当年抨击是舞场道德败坏的标志，而今却死在舞场了，或许这就是外国电影中常说的宿命吧。
由于火车票紧张，冯都只得坐了上去呼和浩特的长途车，去塞外的乘客以男性为主。车一发动就开始放录象了，是香港的生活片，乘客们看得兴趣索然，不少人都达上呼噜了。长途车刚刚出了北京市界，就有个乘客嚷嚷道：“出北京了，放点好看的。”司机哈哈一笑，立刻换了张毛片，女人的呻吟声马上充斥了整个车内空间。冯都正好坐在司机旁边，他没想到长途车上都如此开放了，笑道：“真他妈有你们的！”
司机笑道：“现在啊就是年头好，咱们小时候哪儿有这东西呀？要有这东西谁还至于去强奸呀？”
冯都惊讶地看了看他，难道这家伙强奸过不成？售票员也是个大老爷们儿，哈哈笑道：“你那点事你总是忘不了。”
司机叫道：“倒霉的我未遂，那不是就图个新鲜吗？要是有毛片看，谁能把女的当神仙呀。”
售票员说：“电视机这东西是他妈好。有时我就想啊，咱也看了二十年了，可这人影到底是怎么放出来的，我他妈现在也弄不清楚。”
司机大手一挥：“管他呢，反正是有人愿意让咱们看着就行了。”
冯都忽然觉得这二人的对话中颇有些禅意。是啊，自己写过好几个专题片了，也跟过剧组，知道电视剧是怎么拍出来的。可那人影到底是怎么被摄影机记录下来的？又是通过什么原理，从电视机里放出来的？他也是没有弄清楚。有时想来，人生在世大多都是瞎混。正如他坐在奔驰的汽车上，但这铁家伙为什么倒进点汽油去就能跑了呢？估计能把这个事能说明白的人，也不多。是啊，我们生下来就在世界上瞎转悠，但这个世界到底是如何运做的，谁要是能说明白谁就是圣人了。至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绝对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冯都是越想越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三十五
肖红军特地派了一辆车，在呼和浩特等着他呢，冯都来到驻地，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肖二叔的产业如雨后春笋，好象都是地里冒出来的。如今肖红军已经把当年知青的领地全部占用了，硕大的厂房拨地而起，驴舍的面积也扩大了好几倍，有些驴舍里甚至安装了暖气设施。他曾私下里问过司机，当地人家里是否也有暖气，司机惊诧地看着他：“驴能卖肉，又能卖皮，驴下水也挺值钱的，人是不好和驴比较的。”
据说内蒙的国营阿胶厂果然让肖红军挤趴下了，新工厂的设备都是从老厂子的遗址里拉回来的。如今肖大老板，正好准备收购另外几家小厂子呢。在气派的工厂门口，冯都没发现企业的要员来迎接自己，脸立刻拉得比驴都长了。司机也奇怪地说：“不对呀，老板说过了，他要亲自在门口等你呀。”冯都琢磨着，人一旦当了大老板，多少会有点儿架子的，肖红军也不例外。他大度地说：“无所谓，他是长辈吗。”说着，他就往厂里走。
冯都刚走到门口，两个门卫冲了出来，其中一个大叫道：“你哪儿来的？”冯都说：“北京来的。”结果这句话又引来了七八个门卫，有人手里还拎着棍子呢。门卫头再次大叫道：“北京人一律不许进门。”冯都的七窍立刻就朝了天了，北京人与狗不得入内？这是什么地方啊？但冯都转念一想又觉得挺可笑的，肖红军本人就是北京人啊，难道连他自己也不能进吗？此时司机在后面嚷嚷道：“别胡闹，这是肖老板的侄子。”
门卫们听了这话，只得让路。冯都却不想进去了，他抓住门卫头道：“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让北京人进门？谁定的？”门卫头为难地说：“是我们老板吩咐的。”冯都更加奇怪了，司机赶紧拉着他说：“咱们边走边说吧，我跟你说，北京人实在太不是东西了。”冯都一瞪眼，司机马上纠正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肖老板自己说的。”
一直走到肖红军办公室的门口，冯都总算是听明白了。自己那个专题片的确为肖红军带来不少正面效应，领导重视，银行信任，当地人纷纷把子女送到他的工厂来挣大钱。但倒霉的事也接踵而来了，回了北京的老知青们也在电视上看到肖红军发财了，于是昔日老战友们纷纷跑来求援。肖红军一问，战友们无不泪水涟涟的，有的下岗了，有的买断了工龄了，有的在家里吃低保呢。肖红军看在当年一起下过乡的份上，来一个就帮一个，几个月的功夫就扔出去十几万块。最近有个老战友跑来说：儿子得白血病了，希望肖大老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肖红军二话没说便扔给他十万块钱，都是一条大通铺上打过滚弟兄，能不帮忙吗？上个月集团一个副经理去北京办事，肖红军嘱咐他去医院看看白血病的孩子。结果副经理跑到知青家一看，气得连脉搏都没了。原来老知青正给儿子办婚事呢。副经理当时就质问他：“你儿子不是得了白血病吗？”老知青说：“拿着钱病就好了，就算是真有白血病，我儿子也得结婚吧？”副经理说：“你是骗人，把我们老板的钱还回来。”老知青怒立刻不可遏，拍着桌子叫道：“他那块地方是当年我们平出来的，真他妈没良心！他发财也应该有我们的一份。”副经理是个内蒙人，嘴不好使，硬是让北京人给骂回来了。
回来厂里，他就向肖老板汇报了，肖红军须发倒竖，他当即就命令门卫：以后北京人一律不许进门。
冯都听得乐不可支，肖二叔可够缺心眼的，就算是帮助老战友吧，也得问问清楚啊。他进了懂事长办公室，肖红军正办公呢。冯都张嘴就说：“二叔，你也给我十万块钱吧，我得癌症了。”
肖红军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庞大的身躯比平时渺小多了。他剜了冯都几眼，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你？癌症好玩吗？说点儿吉利的。”
冯都见这家伙真有点儿生气了，笑着说：“您还挺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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