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世道一直如此，人心一直就这样。咱们是瞎话听得太多了，所以把世界想得挺美好的。”这话是冯都自己想出来的，已经写到剧本里去了，但又让张老师给删了。
肖红军点着头说：“这个话我爱听，你写的专题片也是瞎说。”接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我找你来是想写个继集，可最近负面效应都出来了，我不太想干了。”
冯都无所谓地说：“那也没事，我就在内蒙玩两天吧。你给我派辆车，我去成陵看看，听说就在东胜，离你们这儿不远。”
“那倒是小事。”肖红军无可无不可地啊了几声：“你呀，到家里去看看，你二婶也挺想你的。”
“我还给二婶带了点东西呢。”冯都拎着一包东西，那是他妈让他带来的。
冯都起身向肖红军告辞，二叔却派了两个小伙子跟着他回家。冯都说：东西不多，用不着人手。肖红军说：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冯都也没想别的，高高兴兴的就去了。
肖红军的房子已经重新翻建了，完全就是一座蹩脚的欧洲城堡，门口居然还立着两个罗马战士呢。冯都来到肖红军的住处，二婶正在门口等他呢，老远的她就热情地打招呼，而在冯都眼里，二婶好象有点儿作假的成分，似乎那热情是装出来的。他不明白原因，只好跟着二婶进了客厅。让冯都不舒服的是，那两个小伙子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一左一右地站在自己身旁，活象两个保镖。冯都正要把这俩家伙打发走，却见一条落寞的身影从里屋晃了出来。冯都倒吸了三口冷气，肖战！
肖战好象老早就知道冯都要来了，他靠在门框上，一脸的天不怕地不怕。冯都仔细看了他几眼，这小子似乎是老了，下巴上全是胡子茬，眼角也有点耷拉了。
冯都向他身后看了几眼，居然空无一人。冯都大声道：“你怎么一个人啊？冯青呢？”
肖战脸上的肉哆嗦了几下，没说话。二婶冲过来道：“你们俩好久不见了，先坐下。”
冯都意识到这其中必有玄机，他一侧身就从二婶身边钻过去了，冲到肖战面前：“我问你呢？冯青呢？”此时那两个小伙子似乎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们一边一个的，就把冯都夹在中间了，似乎是怕他发疯杀人。冯都看了他们俩一眼，厉声道：“滚蛋，这里没你们的事。”
两小伙子站着马步，连眼珠子都不带转的。二婶赶紧道：“小都子，你二叔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别着急。”这时肖战忽然摊开手说：“让他把我打死好了，死了就干净了，我就省心了。”二婶骂道：“你胡说什么呀？你还嫌不够啊？”
冯都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一丝冷气飘了进来，他不自尽地打了个哆嗦：“冯青死啦？啊？”
二婶嗓子啧的一声，她压根就没有估计到，冯都居然一上来就猜中了。肖战冷冷地与冯都对视着：“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看着办吧。”
冯都眼前一热，整个人就瘫在地上了。二婶和小伙子们可吓坏了，立刻实施了抢救。正忙活着呢，肖红军也赶回来了，众人好不容易把冯都救过来了，冯都双眼喷血，指着肖战大骂道：“你他妈的有本事私奔，你他妈没本事保护女人，你还是男的吗你？”
肖战被骂得恼羞成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叫道：“我他妈怎么知道啊？我他妈怎么知道啊？他奶奶的电视，我操电视的姥姥。”
冯都惊得连悲伤都忘了，肖战想知道什么呀？冯青死了，他为什么要骂电视呢？这不是媳妇跑了，骂街坊吗？
仔细算来，肖战和冯青已经私奔了两年了。按说他们俩的感情也的确够深厚的，刚刚跑到南方时他们还进行一段时间的艰苦奋斗呢。后来肖战依靠爷爷部下的关系，逐步升到了长绿集团广西销售公司的销售经理，日子才好过了些。但那已经是90年代后期的事了，卖彩电基本上等于卖大白菜。肖战一心要在企业里出人头地，于是苦干猛干加巧干，特别是他本来就对电子产品颇有心得，逐渐的也就确立了在公司的地位。也就在这一时期，冯青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肖战照顾得还挺在意的，还特地买了两本育婴的书呢。他计划着，一旦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就抱着孩子回北京去，双方家长也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后来冯青快生了，肖战认为应该找一家大医院，找名医，这才符合自己的身份呢。那时他们正好在梧州做销售活动，肖战在当地的电视里，看到了一家妇产医院的长篇广告，那医院号称是天下孕妇的福音之地，专家一流，病房一流，设施一流。后来他特地跑去看了看，那是一家设在写字楼中的私家医院，设施先进，装修豪华，与电视里外国医院的模样差不多，而且医生也都是拿着美国文凭的。当然了，医院的消费也是一流的。肖战觉得这家医院完全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在冯青即将临盆的时候，便把冯青托付给福音医院了。
天有不测风云，医院大包大揽地冯青接收下来，但临到生产时却死活让肖战签个协议书，大意是孕妇的生死与我们没关系。肖战一看就急眼了，废话，送到你们这儿就是为了保个母子平安，什么叫没关系呀？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找个接生婆呢。医院说这是咱国家的惯例，穿个耳朵眼都得签协议。肖战说：既然如此还要你们干什么使啊？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冯青等不及了。医院倒是实施抢救了，但最终只送出来一个六斤半的儿子。
这个事已经过去一年了，当时肖战是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又绝望，都休克了。医院只得又对他实施了抢救。没想到妇产医院抢救男人一点也不含糊，没一会儿肖战就缓过来了。他精神抖擞地声称要和医院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要把官司进行到底。其实肖战本来没有心思打官司，他没有勇气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没法交代呀，挺好的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冯青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死得也太有点匪夷所思了。医院说：打官司可以，你得把死者领走吧？肖战说：“大爷我就不领，一旦火化了就没有证据了。”医院又说：尸体可以在冷库中保存着，孩子您总得领走吧。肖战说：“大爷我就不领，这事结束之前我儿子要是掉了一根寒毛，我就雇佣杀手把你们全杀喽。”说完，肖战就跑到当地法院，把医院连同当地电视台全给告了。他告医院草荐人命，告电视台做虚假广告，是助纣为虐。
私人与机构之间的官司一般都是旷日持久的，况且医疗官司又是最难说清楚的，但肖战黑了心要把官司进行到底。他一边工作一边打官司，事业上蒸蒸日上，可打官司的事却进展得非常缓慢，一审早就败诉了。肖战不死心，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请了当地最有名的律师。如今官司已经打到南宁了，正在进行二审呢。肖战声称，如果赢不了官司就闹到最高法院去，肖大爷我跟你们死磕了。其实肖战明白，告医院的胜算不大，告电视台就更是开玩笑了，那是国家的喉舌单位，不是让你随便告着玩儿的。这一家段，冯都的所有电话都是肖战敷衍的，他实在不敢回北京，他甚至担心，一旦官司真赢了自己怎么办？那就意味着冯青的事就有了说法了，不回北京都不成了。所以肖战琢磨着，这场官司最好能打上一辈子，那样自己就有事干了。
打官司过日子都是要钱的。虽然肖战的收入也不少，但前后折腾了一年多，手里那点儿钱全赔光了，连工资都扔进去了。眼看就要山穷水尽了，一家边远地区的电视台上竟然播出了肖红军的电视片。肖战大惊，自己的亲叔叔成大老板了！后来他仔细研究了职员表，竟然看到了冯都的名字，肖战立刻断定这是肖红军和冯都的阴谋。
但为了聘请更好的律师，为了让官司继续打下去，肖战只得坐上了飞往呼和浩特的飞机。
三十六
俗话说，爹亲叔大，娘亲舅大。平时肖战不太把肖红军当回事，但事到临头，叔叔的权威终于露出来了。肖红军把侄子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人家闺女死了，都过了一年了你还不通知人家家里，你还算个人吗？”肖战别提多委屈了：“我是把官司打赢了再说，我现在回去，我怎么交代呀？这事也怪冯青，她怎么说死就死啊？她怎么连个预感都没有啊？真是笨到家了。”肖红军让侄子气得找不着北了，最后只得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你先在这儿住着，我把冯都叫过来，他是个明白人。”肖战不服气地说：“那家伙从小就看不起咱们肖家，我不愿意跟他说。”肖红军点着他的鼻子说：“看看你们哥俩干的事，能让人家瞧得起吗？如果冯青她爸爸来，你能得了好吗？”之后，肖红军就给冯都打了电话，他随便说了个瞎话，冯都还真跑过来了。
无论事情的经过有多么的纷繁复杂，但事后叙述起来总有点听故事的意思。冯都听到一半，就大约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了，难道妹妹就这么死啦？她死得也太没有道理了。肖红军叹息着宽慰他：“人要死，还能有什么道理呀？有的孩子生下来连眼都没睁开就死了，跟谁讲理去？孩子从出了医院就是一大串的事，什么小儿麻痹、大脑炎、天花、麻疹，好不容易把这些灾都躲过去了，现在汽车又多起来了，我一个战友的孩子就让汽车撞死了。上午还好好的，下午人就没了。其实啊，咱们活着的人都是幸存者。你也别太难过了，现在应该琢磨以后的事。”
“尸首呢？”冯都一把抓住肖战的腕子。
肖战担心他动手，马上躲开了一步。“还在太平间里呢，我不能烧，烧了就没有证据了。那家医院还想做尸检呢，我也没同意。他们做尸检？我怕他们是毁灭证据。”
“那孩子呢？”冯都知道妹妹的死无法挽回了，只得把注意力转到下一代。
“医院给我养着呢。我偷着看过几次，还行，挺健康的，他们不敢把孩子怎么样。”
肖红军怒骂道：“你还有点人心没有？自己的孩子干嘛让人家养活着？”
肖战咬牙切齿地说：“打不清这个官司，他们就得给我养着，我不能轻饶了他们。”
冯都眼望窗外，语气里似乎掉下了冰茬来。“你是想从医院弄出点钱来吧？你的底线是多少？”
肖战啊了叫一声，他忽然跳了起来，一脚蹬在冯都胸口上，冯都让他给踹了个跟头。肖战叫道：“你他妈才是没人心呢，冯青是你亲妹妹，就这么死啦！？得有人负责！如果证明了是医疗事故，我见了你们家人好歹也有个交代呀。”
冯都给踹得直咳嗽，两个小伙子和肖红军赶紧站到肖战面前，他们担心冯都起来拼命。没想到冯都捂着胸口坐起来，大喘了几口气道：“你这孙子，好象还有点良心。”大家这才明白，冯都是试探肖战呢。
冯都一直就拿不准，肖战与冯青搞对象的事到底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实际上他从来不相信爱情，或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情这东西，那不过是人类为时候涂染上的一层油漆。现在看来肖战或许真是喜欢自己的妹妹！后来他不愿意为这事多费脑筋了，现在的问题是官司是不是要接着打，是不是应该马上通知冯胜利夫妇。按肖战的意思，最好现在马上回南方，接着打官司，而肖红军认为冯家的老人也应该知道实情了，再拖下去就说不过去了。冯都则抱着脑袋不说话，是啊，怎么告诉父母啊？妹妹就这么没有啦？他看过很多关于死亡的描述，可最近接连经历了德育教授和妹妹的死亡。冯都这才弄明白，死亡只有在书本才是美好的。其实，死，仅仅是死而已，消失了，不存在了，除此之外死亡没有任何意义。
两天后肖红军亲自开着奥迪，把冯都和肖战运回北京了。他们的目的就是让肖战向冯家的老人负荆请罪。但事情往往是越渴越吃盐，谁也想不到事实会向拿一步发展。回到北京后，大家发现冯家空无一人，邻居们说冯胜利夫妇去了广西梧州了，据说还是哭着走的，临走时冯胜利又把肖家的窗户给砸了。
肖红军找到哥哥一问才知道，梧州的妇产医院趁着肖战去内蒙的机会，按照冯青身份证上的地址发了一封函件，希望家属把尸体领走。冯胜利夫妇得了消息就晕了。据说他们给冯都打过电话，但内蒙的大部分地区都不在服务区。于是冯胜利便砸了肖家的窗户，然后带着老伴去广西了。
肖从夫妇也有两年没见肖战了，见了面肖从就急了。“人家女儿死了，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说着，他便到处找家伙。
肖妈用身体挡住儿子，哭着说：“你越来越简单粗暴了，你打他有什么用？”
肖红军也揪着大哥使劲解劝，而肖战却哭丧着脸说：“他们是上当了，医院就盼着咱们把尸体弄走呢，一点儿脑子都没有。”
“死了人，扔在医院里算怎么回事？你这是泼妇行为。”肖从倒是挺实在的，在他看来，人死和医院没什么关系。
冯都担心他们纠缠于枝节问题，赶紧说：“肖叔叔，肖战是有道理的。现在的医院为了逃避责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肖从吃惊地看着冯都，痛惜地说：“那是医院，那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医生是知识分子，是白衣天使，你们怎么能随便怀疑人呢？”
冯都面无表情地说：“电视上说他们是白衣天使，谁知道是不是？至于知识分子是不是好人，这事就更说不清楚了。现在我和肖战马上去广西，千万不能让医院把我父母骗了。”
肖战看了他一眼，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也只得点头同意了。肖从咬着牙说：“我也去，出了这么的大事，我得向冯大哥道歉，真对不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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