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冯都对父亲的做法也挺不满的,简直是没脑子。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怎么就把人给烧了?冯胜利哭着说:“人家医院院长亲自来见我的,那么大的领导说话还特客气,他们说医院可以出火化费,还给我们出了路费呢。死了人早晚都是个烧,烧了就可以入土为安了。你妹妹真可怜啊。”
肖家人不好再说什么,冯都却拍着大腿说:“他们要是没毛病,他干嘛对您那么客气呀?他干嘛要出这笔钱呀?您有没有脑子?”
“我是你爸爸,没我哪儿来的你?”冯胜利气晕了,儿子都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没教养!
冯都急道:“肖战说是医疗事故,开始我还不怎么信呢。现在看来他们保证是有问题了。我问您,他们向您要医疗费没有?”冯胜利夫妇同时摇头。冯都哎呦了几声:“怎么样?他们连钱都不敢要了,他们是心虚,你们呀?”
老妈的脑子比冯胜利灵便些,她拉着老公说:“怪不得呢,咱们一到地方他们就催着咱们赶紧火化,不会是真有问题吧?”冯胜利也二唬了:“昨天晚上电视里还播医院的广告呢,那么好的医院怎么会有问题呢?”
冯都和肖战对望了一眼,都懒得说话了。肖从叹息着说:“冯大哥,所以肖战连电视台一起告了,告他们在做虚假广告。”
“电视里的群众都说那医院不错呀,不少人都这么说的。”冯胜利还是不信。
“给您五十块钱,你还知道煤球是什么色吗?”冯都头疼得厉害。他现在都开始佩服肖战了。这小子孤军奋战,居然和医院对拼了一年,也算壮举了。
肖从抱着冯青的骨灰盒,掉了几颗眼泪,难过地说:“算了吧,就让孩子入土为安吧,就是告下来不过也就是赔点钱,还能把他们怎么样?您放心,以后啊肖战就是您的亲儿子了,他要是敢不孝顺你们二老,我就跟他拼命。”
面对如此变故,冯胜利夫妇已经完全失去自主能力了,别人说什么他们就剩点头了。虽然肖战还在恼怒他们的自作主张,但父亲已经话把说到这儿了,只得委屈地说:“他们还有个外孙子呢。”
“啊?”冯胜利夫妇同时大叫一声,“外孙子!”
肖战说:“冯青就是因为生孩子死在医院的。”
冯胜利回头望着老婆道:“他们说,明天还要谈,是不是孩子的事啊?”
“这就是软刀子,如果我们晚回来几天,他们就要从你们身上扎出血来了。”冯都哼了一声。
当晚,几人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肖战的意见是接着闹,这件事就没完了,大不了闹到天上去。孩子还让他们继续养着,算是惩罚。但肖从竟然和冯胜利穿上一条裤子了,他们力主赶紧把孩子接回来,这样下去孩子与自家人就不亲了。至于官司,这二老根本就没指望能赢下来。最后轮到冯都发言了,他总体上倾向二老的意见。但他声称要亲自把孩子接回来,而且不允许任何人出面。冯都明白一旦让这些人见着孩子,即使医院提出些非分要求来,三个老的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众人商量完毕已经十点多了,但晚饭还没有吃呢。大家只得来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小馆子,其实他们也吃不下去,冯都随便点了几碗米粉。
饭馆的门脸只有三张桌子,就他们这几个客人了,服务员一边照顾生意一边看电视。肖战随便瞟了几眼,电视上正播当地新闻呢。他没心思看电视便一个劲催促服务员上菜,冯都的眼睛一直在挂在电视说:“妈的,连这么小的饭馆都有彩电了,你们这帮卖电视的得挣了大钱了。”肖战蔑视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呀?咱们国家的电视生产行业,不过是外国人的打工仔。上个月,我们六家电视企业在广州和西方公司谈判,硬是没有谈下来。从这个月开始,我们每销售一台彩电,就要给他们提走20块钱的专利费。全国一年买三千万台电视,你算算那是多少钱。听说VCD的谈判马上就要开始了,估计还得给人家提成。”冯都不怎么关心经济问题,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孝敬外国人:“什么钱?”肖战说:“专利费!彩电是人家发明的,人家的专利,凭什么让你白使啊!我们长绿集团,今年的利润饿算是完蛋了。”冯都隐约知道了,看来肖战在长绿集团已经算是一号人物了。
忽然老妈颤巍巍地指着电视说:“老头子,你看看,是不是他呀?”
众人望向电视,只见荧屏上正在播放一个颁奖仪式呢。有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正举着一面锦旗嘿嘿嘿地笑呢,那模样别提多忠厚了。冯都向锦旗上仔细看去,大约是卫生战线先进集体之类。此时肖战拍着桌子骂了起来:“狗杂种,孙子,王八蛋,婊子养的……”肖从急了,挥起筷子来就给了他一下:“你什么素质啊?怎么跟流氓似的?”
肖战气得脸色煞白,根本说不出话来。老妈却喃喃地说:“人家还是先进集体呢,能有你们说的那么坏吗?”
冯都明白了,那家伙估计就是医院的院长,怪不得肖战那么生气呢。他站起来,把电视关上了。服务员恼怒地看了他几眼,冯都举起一根手指头,在鼻子前摆了摆:“大家都少看点电视吧,看多了人也成傻子了。”
三十七
第二天,冯都拒绝了所有人,他独自去了医院。
冯都直奔院长办公室,推开门就进去了。那个面目忠厚的家伙果然在屋里坐着呢,只是比电视上瘦了些。他对面坐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正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院长见冯都进来,立刻面带怒色,指着他道:“你什么人啊?我接受采访呢,有事回头再说。”
冯都就跟没听见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子对面,用两根手指头揪住记者的领子往起一提,哼哼着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要不然我就把你小子埋到北海去。”
记者眼角一哆嗦,捧起本子就跑出去了。
当年冯都和肖红军在广西、海南一带倒腾彩电的时候,当地人曾告诉他们,北海有一片黑沙滩,是黑社会埋人的地方。黑社会杀了人往沙滩里一埋,所以当地人从不敢那片沙滩上出产的螃蟹。在广西、海南一带,只要提到北海去埋人,谁都清楚黑沙滩下面埋掉了很多该死或该死的人。
记者跑了,院长也有点含糊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指着座位说:“您做,您做,我是公务员啊,我可没惹过谁呀?”
“什么他妈公务员?这买卖不就是你个人的吗?”冯都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对面,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他。“我是那个孩子的舅舅,刚刚听说了消息,昨天才从海南赶过来的。听说您的本事比孙猴还大呀,糊弄老人,把尸体给烧啦?你怎么不把自己烧喽啊?我看你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院长下意识地向门外看了几眼,冯都立刻道:“你别看了,什么事都让你看见了,我还混不混了?”
院长半躬着身子,都不敢坐下去了。他咧着嘴说:“我就是个医院的小院长,干不成什么事?有些事情根本不是我能够控制的。跟您说吧,医院就跟工厂的车间差不多,医生就是一帮熟练工人。您想啊,车间里总要出几件废品,再熟练的工人他也有失手的时候。”
冯都冷笑道:“你们一失手,我们家就死人了,你还把尸体给我烧了,你多的大胆子呀?我在海南都混了十年了,我就从没见过你这号的。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埋到北海去。嘿嘿,我把你埋到中央一套去,我有兄弟在焦点访谈呢,我让你成了焦点。”
院长啊了一声,忽然转着眼珠子说:“昨天那两位是您的父母?”
冯都冷着脸说:“那是我的义父、干妈。我父母下干校的时候,把我托付在他们家了,比我亲生父母还亲呢。”
院长马上赔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人的气质不一样呢。嘿嘿,可这人死不能复生啊。我知道你保证是有头有脸的,这个事您打算怎么解决?”
冯都说:“我那个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院长一点都不傻,立刻道:“她是先天性心脏病,好象肺叶以前也受过损伤。我们抢救了,但是没有抢救过来。”
冯都厉声说:“好小子,你敢糊弄我?”
院长清楚这个事的厉害,他梗着脖子说:“反正是没有我们多大责任。但是您有什么要求您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
冯都又吓唬了他几句,可这小子铁嘴钢牙的就是不吐口。冯都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我那个外甥呢?你们打算怎么还给我们呀?”
院长咬着牙说:“给您十万块钱,您就把孩子带走吧?”
冯都更不高兴了。“没问题,你们还给我十万?你们的钱没地方花了?”
院长依旧板着面孔:“真没问题,在医疗上我们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实在不行,十二万!”说这话的时候,院长的眼珠子开始冒血了。
冯都没办法了,甩着手说:“我不在乎钱,可你这孙子太不是东西了。”
院长忽然发起狠来:“您就是找人卸掉我一条腿,我也不说,就是没问题。您就别跟我较劲了,手术也不是我动的,我够倒霉的了。”
冯都忽然想起另一个事:“听说动手术的医生已经跑了。”
院长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大声道:“他在哈尔滨呢,我给您地址,你找他去吧。”
当下,冯都办好了所有手续。院长让人把现金都拿过来了,然后拎着张纸让冯都签字。协议的意思是只要拿了钱,以后的事就和医院没关系了。冯都冷笑着说:“那我要是不签字呢?”
院长怂恿着:“我已经把医生的地址都告诉你了,你找他去呀。这事跟我们真是没什么关系,他是偷驴的,我是拔橛的。”
冯都想了想,院长的话也对。他签了字,之后院长带着他来到食堂,院长亲自点了两个好菜,然后道:“孩子就在食堂呢。”冯都对孩子的豢养地颇是不解,院长说:“食堂里不缺吃的。”说完,他号称去叫孩子,走了。冯都趁人不注意,偷偷在院长的菜里吐了两口痰。不一会儿院长领着个护士回来了,护士抱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孩子脸上满是悲切。冯都惊得眼泪都涌上来了,那孩子居然和小时候的冯青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他含着泪把孩子抱了起来,而孩子竟大哭起来,一个劲地叫“阿姨”。护士把几件小衣服塞给冯都,小声叮嘱道:“这孩子爱吃甜的,少吃点,别长成小胖墩。他特喜欢看动画片,当心孩子的眼睛。”
冯都硬着心肠,抱着孩子就往外走,护士居然落泪了。院长则一手举着筷子,另一手向他挥舞着,好象是道别呢。冯都心道:吃我的痰吧。
在医院门口,冯都把孩子交给肖战。肖战把孩子举得远远的,有点惶恐地说:“真是我儿子?”冯都说:“反正是冯青生的,你自己看着办?”肖战戒备地看着孩子:“我是你爸爸,叫爸爸。”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双手使劲抓挠着,那样子活象在空气中游泳。肖战怒道:“叫爸爸,我是你爸爸。”孩子竟然嘟囔着说:“小头爸爸,难看。”肖战有点傻眼了:“小头爸爸是什么东西?”
“是动画片,你儿子才一岁多就成了动画迷了。”冯都掂量着手里的钱,思索对策。
肖战不满地说:“怎么随了他二叔了?”
好一会儿,孩子终于是哭累了。冯都见孩子不闹了,马上拿出十万现金来:“这是医院给你的补偿。”
肖战大叫道:“十万块你就妥协啦?我现在一个月就挣两万多呢。”
冯都说:“给了十二万,那两万我自己留下了,我要买一样东西。”
肖战问了好几次,冯都就是不说要买什么。肖战对他是比较了解的,他知道冯都不会因为自己的事用钱。孩子到手,果然是再没有人提打官司的事了,大家决定马上回北京。冯都没有和大家一起走,他从南宁直接去了哈尔滨。后来还带回来几张太阳岛的照片,他自己说:是散心去了。
十几天后,肖战无意中在黑龙江卫视上看到了一则消息,哈尔滨黑社会日益猖獗,竟然打折了某医院白衣男天使的双腿。电视台应警察局的要求,正在征集目击证人呢。肖战全心全意地照顾儿子,也没把这事装到脑子里。
从此肖家多了个孙子,冯家有了外孙,两家的关系更加微妙了。
肖家的烦恼都是儿子们闹出来的。
如今肖战已经是长绿集团在南方市场的重要人物了,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几乎是常住南方的。后来集团在北京开设了一家分公司,肖战便负责分公司的出口业务了。他本来想把弟弟也弄到公司里去,但肖役居然看不起这个行业。他认为电视行业马上就要日薄西山了,没什么意思。此话在冯都听来也有些匪夷所思的味道了,肖战的恼怒就不用说了。那段时间电视台正在播放《激情燃烧的岁月》呢,肥胖如八戒的肖役,竟然梦想着成为金戈铁马的英雄,驰骋疆场。
巧了,电视剧刚刚播完,新闻里就开始直播战争了。原来美国人开始轰炸南联盟了,中国人应该是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战争的实况。大家点灯熬油地关注着战争进程,到底要看看可恶的美国鬼子是个什么下场。而电影频道也不失时机地连续播放前南的电影,什么《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什么《桥》,什么《南方铁路之战》,整个中国弥漫在一股荒诞而遥远的悲凉气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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