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先冯都对网络有抵触情绪，他认为网络不过是孩子们的新玩意儿，除了收发邮件之外，也没有多大实际用处。但一个突发事件的出现，彻底地改变了他对网络的看法，那就是著名的非典。如果不是那个良知尚在的医生利用网络，打破了电视、报纸组合的铁壁合围，把真实情况传送到外部世界的话。北京城没准就真成一座死城了，北京人没准就都去了周口店了。当时冯都似乎意识到一些东西，但又没想明白，不过他的确是开始上网了。后来他逐渐地学会了在网上收发邮件，看新闻和冲浪。但如何把自己的消息散布到网上去，他一直没有完全弄清楚，应该就是发帖子吧？实际上冯都的工作太忙了，根本没有这个时间。

    有一天黑子突然找上门来，拉着他出去喝酒。冯都赶紧说：“我现在正写一个剧本呢，什么活动也不愿意参加。”

    黑子的钻营能力还可以，自从冯都把他介绍进剧组后，如今认识的圈里人比冯都还多呢。据说黑子也高升了，他从剧务干到制片了，手里颇有些权利了。这小子一心想多挣几个钱，便利用拍戏的空挡到处为剧组拉赞助。黑子觉得冯都绝对是个人物了，于是经常把他当成道具，蒙骗厂商的时候常常叫上他。

    “你这人，给脸都不接着，今天不是请你老人家吃大饭。”黑子趴在他电脑前看了几眼，冯都果然正写剧本呢。他嘿嘿笑道：“有好事。我们导演说了，剧组想请玫瑰姐姐吃顿饭，看她能不能出演我们这部电视剧。导演听说你和她挺熟的，请你帮忙，跟人家垫个话。”

    冯都嗓子里咕噜了一声：“什么什么？玫瑰姐姐是个哪路神仙？”

    黑子用手指头点了他一下。“装蒜是不是？你们是老相好了，蒙谁也蒙不了我呀。嘿嘿，你小子别跟我装糊涂，你们俩一直就有来往。胡同搬迁的时候她还去找过你呢，我都看见了。”

    “西城回来啦？”冯都脸色骤变，立刻就想逃跑。

    黑子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啊？不是西城，是海霞。”

    冯都顿时泄气了：“还姐姐呢，她比我还大两个月呢，现在都应该叫玫瑰大婶了。不对呀，你们导演为什么请她吃饭？她早就过气了，好几年没上过戏了。”

    黑子惊讶地说：“你小子天天躲在家里写剧本，不会把自己都写傻了吧？你怎么连玫瑰姐姐都不知道啊？那可是火透半边天的人物，人家在网上比孔老二的名声都响亮。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就是海霞，可后来一看照片，我噻！嘿嘿，原来是冯大编剧的老相好！”

    冯都特想找一双袜子来，直接塞他嘴里去。老相好这个字眼太过暧昧了，简直和窑子里的称呼差不多。虽然冯都有两台电脑，台式机和笔记本，但电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台高级打字机。偶尔他也上上网，基本上是看看新闻，收发邮件，网络只不过是他和制片人联系的一个补充手段。冯都一直都无法想象，人怎么可能在网络上出名呢？又是如何才能在网络上出名呢？黑子见他满脸茫然，立刻高大了起来，终于也有冯都不清楚的事了。他笑逐言开地打开电脑，拨了号就上网了。口中道：“你等着，我让你看看。”

    冯都木呆呆地在黑子身后站着，海霞在网络上又能出落成什么样子呢？一定是个半老徐娘。不一会儿，黑子熟练地找到了一个小网站，网站首页上竟是海霞的巨幅照片，她骚首弄姿地站在电脑显示器里，胯骨和腰身竟弯成了一个令人作呕的S形。黑子大声叫道：“看看，没错吧，还露着肚脐眼呢。”

    冯都趴在电脑前，仔细端详着。“她干嘛呢？消化食呢？”

    “这就是玫瑰姐姐的经典造型！”黑子真不要脸，他竟学着海霞的样子，也把大胯骨扭出去了。

    冯都恶心，赶紧说：“我还没吃晚饭呢，你还让不让我吃了？”

    黑子不为所动，盯着显示器中的人说：“看看人家，三十多了，多年轻啊。人啊，活的就是个心态，心态年轻人就年轻。你看看这段话，写得多好啊。”说着，他点开了另一个网页，几行醒目的大字映入了冯都的眼帘。冯都不由得出声地读了起来：“我那妩媚性感的身材和那冰清玉洁的气质（著名编剧冯都语），让我走到哪里都会被众人的目光无情的目光揪出来，我总是焦点。我那张耐看的脸，再配上那让男人喷鼻血的身体，就注定了我前半生的悲剧。说我不漂亮的女人，是因为嫉妒我的美貌；说我不漂亮的男人，是因为得不到我。我长得特别美，相貌脱俗，我身材好，胸还在不断地发育着呢。我演的电视剧全是顶尖水平的，最讨厌的是，导演总担心我抢走别人的戏份，其他演员总要无情地对我打压……”

    冯都忽然哇的一声，四溅的口水全喷到黑子脖子里去了。黑子扎着膀子跳了起来：“你干什么你？”

    冯都捂着嘴说：“我没忍住，实在太恶心了。”

    黑子指着显示器。嗔怪地说：“这话是你说的呀？你怎么还恶心？”

    冯都气得顿足捶胸：“我要是说过这句话，我就断子绝孙。”

    黑子拍着脑门说：“可这话说得挺有学问的呀，多顺口啊？”

    冯都担心黑子是挖苦自己呢，但观察了半天，最后断定这家伙是当真的。他怒不可扼地说：“你还能分得出香臭吗？你懂什么呀你？”

    黑子也有点不高兴了，歪着眼睛道：“我他妈好歹也是个电视人吧？我走到哪儿都是受人尊敬的，小姑娘都往我身上扑。我能什么都不懂吗？什么都不懂我能拍成电视剧吗？”

    “哎！影视行业就是门槛太低了，什么人都能进去。怪不得现在的人都那么缺心眼呢，都他妈是看你们的电视看的。”他不希望黑子继续纠缠自己，只得说：“我告诉你，我有好久没见过海霞了，你自己找去吧。”

    黑子急了，手指头把显示器点得当当做响：“人家现在是网络红人了，都红透了，记者见面都得排队。你说，人家能搭理我吗？你看看这几句，这说明她现在心里还记着你呢，说明人家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就帮忙找找吧。我们导演想拍个春偶剧，她绝对是个卖点。”

    冯都哼哼了一声：“这样的，最好把她卖喽，留着也没什么用。最好是直接卖到美国去，让她去祸害祸害美国人。妈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海霞现在是天下无敌了。”

    黑子似乎又抓到什么把柄，冷笑着：“好小子，你还敢说和她没有来往？露馅了吧？这话原来是你说的。”

    “露什么馅啦？”冯都有点傻。

    黑子不由分说地点开了另一个网页，网页上都是评论：“你自己看……。”

    冯都定睛看去，标题竟是玫瑰姐姐语录，一段精彩的自恋之后竟是：水至清则无雨，人至贱则无敌的评价。冯都已经快哭出来了：“这是骂她呢，是巧合。”

    黑子说：“什么贱不贱的？现在的人只要无敌就够了。”

    无论黑子怎么劝说，冯都就是不愿意趟这道混水。黑子走后，冯都坐在电脑前，满眼都是玫瑰姐姐的经典造型。他忽然由衷地恐惧起来，没想到在网络上也能变成大众关注的人物？恶心别人，居然也能把自己恶心成名人！其实电视、报纸做的也是恶心人的事，也能把一傻瓜变成人人景仰的英雄，但现在的网络居然也可以做到这一点啦？冯都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地方搭错线了。难道网络传媒正在取代电视、报纸和电影吗？他隐约想起了什么日薄西山之类的话，那是谁说的来着？

    第二天导演亲自出面请冯都吃饭，偏巧冯都与那个导演曾经有一面之交。一顿大酒下来，冯都只得投降了。

    冯都大约还能记得海霞家的地址，但拿不准她是不是还住在那儿。

    开门的果然是海霞，当她看见冯都时竟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这女人果然是一点儿都不见老啊，一身长长短短的衣服逛逛荡荡的，中段还特地把肚脐眼留了出来了，而她的裤腿也是一长一短的，以前的废品现在都成时尚了。

    冯都站在门口，皱着眉道：“咱们长话短说，我有个朋友想请你演个电视剧，可又找不着你的人，让我牵个线。我把他电话给你留下，你们自己联系吧。”说着，他伸手就要掏纸笔。

    海霞抬手给了冯都一巴掌，看那样子她还想踹人。“好几年不见了，你干嘛这么猴急的要走啊？”

    冯都往后退了一步：“你名气太大了，我怕晃了眼。”

    海霞扭捏地瞟了他一眼：“讨厌。名气，那是给别人看的，也不是给你看的。进来，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戏。”说着，他拽着冯都的袖子，领小孩一样的把他拉了进去。

    这是个古老的单元房，过道里有穿堂风。海霞希奇古怪的衣服随风飘了起来，连大腿根都露出来了。冯都忍不住，呵呵地笑了一声。海霞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身材呢，立刻原地转了一圈。“怎么样？我这身衣服还不错吧？”

    冯都捂着嘴说：“怎么看都像马戏团的。”

    海霞嫣然一笑：“你这张嘴里，真是吐不出什么好牙来，不过我听着还是挺舒服的。”

    冯都在客厅里站住了，他不愿意再深入了。“你怎么能在网站上瞎说呀？谁说你冰清玉洁了？还著名编剧冯都语？你让我怎么做人啊？”

    海霞哈哈笑道：“你怎么不能做人啦？我看你活得挺好的。这话本来就是你说的，就是那次在河边你亲口说的，你忘啦？没错，是85年的事，就是你说的。”冯都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我的天，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她怎么还记着呢？海霞又给了他一巴掌：“你说，我跟你妹妹一样的冰清玉洁。”

    冯都的嘴已经咧到后脑勺上去了：“我说过这种话吗？可我妹妹已经死了，没对证了。”

    海霞的眼睛闪烁了一会儿：“不是当着你妹妹的面说的。”

    “行啦，都十好几年的事了，谁还记着呀？”冯都不敢再争下去了，当时自己满嘴跑火车，没准还真说过这种话。可那时候自己太小了，不懂事啊。“行啦，你赶紧把我的名字删除，我可不愿意跟着你丢人。”

    海霞仰着脸说：“怎么丢人啦？现在是网络时代了，网络可以决定人的命运。怎么样？当初我演电视剧的时候，他们谁都瞧不上我，连个女1都没混上，现在怎么样？自己都找上门了吧？这就是网络的力量。”

    冯都叹息了一声：“什么他妈网络时代，简直是狗屁时代！”然后他把导演的意图简直说了说，最后把人家的电话留给海霞了。

    依照冯都的意思，办完事就应该赶紧回去了。但海霞却拉着他是说长到短，还一个劲追忆当年的美好时光。整整闲扯了半个钟头，冯都实在不耐烦了，他叉着腰，指着桌子上的电脑说：“我问你，在网络上恶心人的主意是给你谁出的？缺德带冒烟。”

    海霞笑着说：“我自己想出来的。”

    “咱俩都认识二十年了，我还不知道你？你是典型的胸大无脑。”说着，冯都在她胸上捏了一把，已经下垂了。

    “真讨厌！”海霞虽然嘴里骂他，但并没有否认。她得意洋洋地说：“主意是肖役给我出的。本来我去那一片是找你去的，可你们家刚刚搬走了。我正好碰上肖役了，聊天的时候他就给我出了个主意。”

    “他？”冯都几乎叫了出来。“他就会看电视，他还能出什么主意？”

    “你们从小就说人家傻，没出息。可我觉得人家肖役一点都不傻，他能去伊拉克，就是因为他在网上找了个蛇头。为了这个主意，我还给了他五千块钱呢。”冯都差点笑出声来，这么恶心的主意居然也能挣五千块，这是不是肖役的第一笔合法收入啊？海霞的表情忽然复杂起来，她揪着冯都的衣角：“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看上肖家的小丫头了？”

    冯都心里一动，语气里却冷得掉下冰茬来。“你少胡说啊！你在网上造谣还不过瘾是不是？”

    海霞冷笑着说：“是肖役告诉我的，为了这事他妹妹和肖战是天天吵架，你是他们家的不安定因素。嘁，要我看呀，那小丫头有什么好的，皮包骨，连胸都没有，不就是留了一头长发吗？”

    冯都成心气她：“人家的头发就是比你的好看。”

    海霞鄙夷地说：“我知道，女人留长发就是为了在做爱的时候，晃起来性感，你们这些男人啊。”

    冯都啊了一声，海霞这句话完全可以当做名人名言了，太生动了！忽然他眼前浮现出无数的做爱场景来，那肉体与肉体间发出的铿锵撞击声，时隐时现着，而场景中的女人全是一水儿的长发飘飘。是啊，自己是男人，要是没有几个长头发的女人想着自己，这辈子也太失败了。

    从海霞家出来，冯都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网络与女人，而网络的终极归宿居然还是女人。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或许网络真的会替代电视，而成为人类社会的新主宰。自己是靠电视吃饭的，这个饭碗刚刚端起来，会不会被网络彻底砸毁呢？

    冯都在街上走着，蜂拥的人群无边无际地奔涌着，忽而南忽而，忽而左忽而右，像实现安排好的。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一场盛大的电视转播，大家全是直播间里的演员，全都在听任导演的调遣。唯一的不确定因素是，他弄不清楚的是画面的出口在哪里，是荧屏，还是显示器？

    二

    回到家中，他特地给肖唯一打了个电话，号称要请她吃饭，同时希望肖唯一能把二哥也带上。肖唯一大是震惊，开天辟地以来，似乎还从没有什么熟人愿意请肖役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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