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画面就出现了,那是伊拉克反抗组织斩首西方人质的视频文件。首先出现在小播放器里是西方人质,这家伙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先是宣读了一段声明,内容是控诉西方军队在伊拉克为非作歹的。之后几个蒙面人突然冲了上来,他们把人质按倒在地。其中一个家伙挥起一把一尺多长的小刀,狠狠向人质脖子上砍了下去。但那把小刀比人脖子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人质尖叫一声,脑袋与脖子之间的联系居然挺完好的。那家伙挣扎着,似乎要起来。几个蒙面人死命按住人质,然后刽子手就像踞木头一样,小刀在人质脖子上来来回回地割了起来,人质嗷嗷地大叫着……。
鲜血满地,一室恐慌,人质的脑袋一点一点地与身体失去联系了,而那凄惨的叫声持续不断地传了出来。冯都把音量关到最小了,但后背上依然是凉气飕飕。我的天啊!这不是斩首,这是锯脑袋呢。蒙面人大约割了几十下,人质的脑袋终于是掉下来了。大功告成。蒙面人举着人质的头颅,美美地向镜头方向展示起来。
窗外,巨大的吊车旋转着,它在提升城市的海拔。一块块铸造成特定形状的无机物,被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室内的冯都浑身都僵硬了,但他脑子里的念头比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要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魂在何处,到底在想什么了。风,从窗外吹来,间杂着些许孩子的笑声。简直无法理解!地球另一侧的血腥景象,居然通过空气就能展现在自己面前了,难道这就是后代人认知世界的方法吗?冯都想起来了,小时候他和肖战曾经爬过一个大烟囱,他们是通过行动来感知恐惧的,那种恐惧来得非常实在,至今他依然能感到双腿的瑟瑟颤抖,以及面颊边飕飕而过的凉风。现在的人通过网络就可以面对全世界了,天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会产生恐惧?
举行饭局的地点就在冯都新家的小区之外,是一家川菜馆,因为肖唯一爱吃辣的。自从搬家之后,冯都有很久没有见过肖役了,当肖唯一和肖役从门外走进来时,冯都不得不充满敬意地站了起来。
迎面而来的是一座晃晃悠悠的肉山,冯都实在没办法把这座肉山和人的形象联系起来。这个肖役简直是太胖了,他庞大的身躯左拧右转,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勉强挤到座位里去。这家伙的鼻子、眼睛和嘴都是藏在面颊里面的,在脸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盆地,以致冯都很难揣测出他的真实表情来。肖唯一坐下就笑着说:“我二哥够壮观吧?”
冯都只得表示关怀,低声下气地说:“你怎么这么胖了?”
那双嵌在肉堆中的小眼睛翻了几翻,肖役几乎是蔑视地看了冯都一眼:“我胖,是因为我充实。”
冯都让他噎得直想打嗝,他不得不求援似的看着肖唯一。肖唯一笑道:“我二哥不比从前了,他现在已经是著名的网络策划人了,有好几个网站都等着他去做CEO呢。”
肖役无可无不可地说:“没办法,长了张包子脸就别怕野狗追,都是冲我这包子来的。”
冯都惊得下巴险一险的就掉下来了,他一直以为肖役这两个字,就是废物的另一种解释。万万没想到啊,如今他竟走到大家的前面去了,而且堂堂正正地把自己当成了野狗们向往的包子。冯都只得诚惶诚恐地问:“那有没有你中意的网站啊?”
“正在遴选。”肖役扬着眉毛说:“主要是看看哪家网站更有前途,老板有魄力网站才有发展,其实我就是想考察考察老板。”
冯都在心里骂了一声,电线秆子上晒被子,你好大的面子呀!你也敢考察老板了?但他不敢显露出来,接着问:“网络策划人?到底是策划什么的?”
肖役嘿嘿笑了几声:“想策划什么就能策划什么,只要能吸引眼球就成,现在的经济是眼球经济。”
冯都翻了翻眼睛,没说话。肖唯一也是觉得二哥有点儿太过做作了,赶紧替肖役打了个圆场:“我二哥现在总算是找到用武之地了。你知道吗,网络三胖、玫瑰姐姐传奇、别针换飞机的活动,都是我二哥一手策划的。”
冯都真要从椅子上掉下去了,别针换飞机的事前几天还在报纸上报道过。据说有个女换客,用一个别针换来换去的,一年之后竟换到了一座青岛的别墅,现在又想用别墅去换温州一家私企老板的私人飞机呢。当然了,她只是想交换一年的飞机使用权,即使如此已经让所有人晕菜了。如今那个女换客几乎成了网络上的七仙女了,她的博客的点击率则超过了一千万。听说不少广告商都排着队等着要和她签合同呢。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居然是肖役策划出来的?冯都诚惶诚恐地给肖役倒了一杯酒,嘿嘿着说:“看来你这趟伊拉克你真是没有白去呀,终于是开窍了。”
肖役瞪了他一眼:“我去伊拉克是因为我愿意去,我想看看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开窍啊?本来我就不是傻子。”
肖唯一担心冯都的自尊心受不了,再次担当起翻译的角色。“最近啊,我和我二哥深谈过几次。看来我二哥是喝了磨刀水了,一肚子内秀。”
肖役撇着嘴说:“那是,我那十几年的电视难道白看了?中国历史、世界地理,人情冷暖全在我肚子里呢。”
冯都不得不点了点头,要说在电视上能学点东西倒也不假,如果把电视里的各类节目都仔细看上几年,基本上就是个学问家了。他冷笑着说:“对,可你学了那么多东西,不过是捧红了几个神经病。别针能换来飞机?我不信?”
肖役抱以同样的冷笑:“这事你还真说对了,根本就是假的,别针还在她胸脯上别着呢。”
“真的?”肖唯一惊讶更甚,看样子她是信了。
“我一看报道就知道那是假的,我就是不愿意说。”现在冯都对肖役已经不是佩服的问题了,他都开始欣赏这小子了。这世界上的人多一半都是傻子,可傻子们却没几个人知道自己傻的,玩儿就玩儿他们。
肖役冷冷地说:“你就是个写剧本的,蚂蚁戴眼镜,自以为面子挺大,可你就是说了别人也不见得信你的,因为你在网络上什么都不是。其实策划这事挺简单的,只要能找个匪夷所思的名堂,然后把消息公布出去,你就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信徒如云。”
冯都让他挖苦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事实上他从没有和肖役正式交谈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满嘴都是俏皮话,冯都笑道:“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什么蚂蚁戴眼镜,什么长得像包子?我都怎么都没听说过呀。”
“是我看电视剧看来的,二十多年的电视年代,我是一天都没有落下,全装在我肚子里了。”冯都还是头一次听到电视年代这个词呢,听肖役的意思,这个词好象马上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果然肖役接着说道:“最早的传媒是书和政府文书,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
肖唯一马上补充道:“我二哥和我谈过这个观点了,在这一点上咱们国家和世界基本是同步的,发明造纸术以后还领先过一段时间呢。我二哥说,传媒传播的不仅仅是文化,更多是在传播技术,人类文明进步的具体体现就是技术进步。所以传媒是否与世界同步,决定了一个国家是否能够走在人类的前沿。”
冯都咽了口唾沫,肖唯一的话是无可辩驳的。汉唐时期中国技术先进,文化发达,估计是与当时的传媒手段先进不无关联。但这一点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肖役接过话头:“报纸是人类的第二代传播工具,在世界上已经存在了四百年了,可在咱门国家只有一百年的历史,这就是中国落后的根源,信息不畅通,技术发展和科技新知便无法快速传递。报纸与西方的时间差距是三百年,这也是中国和世界的技术差距。所以第二次鸦片战争时,人家才死了几十个人就打到北京了。当时的咱们还不如现在的伊拉克呢,可有些人还在怀念清朝呢,认为那是盛世。”
冯都说:“所以咱们让人家打得满地找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对。”肖役大领导似的点了点头。“电视时代同样存在这个现象,电视年代在世界上已经发展了六十多年了,可对于我们来说,只有这三十多年。”
冯都是越听越震惊了,这些问题他是从来都没有琢磨过的,难道真理居然让肖役发现啦?他试探着说:“照你的意思,三十年就是我们落后于世界的程度?”
“是啊,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回事?实际上我们就是落后了三十年。可网络时代就不一样了,我们和世界差不多是同时起步的,所以我就要干这个,我倒要看看这网络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嘿嘿。”肖役野心家似的笑着。
冯都的惊讶已经无法言传了,肖役这小子居然还有这等理想呢?忽然他觉得肖役多少有点儿一相情愿的意思,冷笑着说:“那照你的意思,电视年代就要完蛋了?”
“必然完蛋,终结的速度会越来越快的。”肖役喝了一大口酒,硕大的脸立刻就有点儿红了。“咱们都是幸运儿。咱们目睹了一个传媒时代在中国的兴起、发展、繁荣和衰落,这在其他国家和其他年代,那都是不可想象的。嘿嘿,电视年代马上就要完蛋了,出不了十年了。”
冯都猛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脚指头都缩成一小团了。自己漂泊了三十多年,吃上电视这碗饭也只有几年的时间。这个饭碗刚刚端稳,居然有人告诉自己,你这口锅眼看就要不存在了,这结果太让人恐怖了。他看了看肖唯一,肖唯一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没事,就是电视台关张了,网络上也需要主持人,我进网站也能干。”
冯都在心里骂了无数声的奶奶,天知道网站是不是会播放电视剧?如果真在网上播放电视剧了,谁还愿意看中国的电视剧呀?最近他看了两个美国电视剧,《迷失》和《越狱》。看过之后,冯都仔细想了想,这种片子在中国连剧本都通过不了。国外的影视作品往往是一个警察对付一帮坏人,这才叫英雄气概呢,而中国的电视剧有表现安定团结的功能,所以往往是一帮警察对付一个坏人,还得加上几个小脚侦缉队的协助。当然了,这么的确说明我们这个社会是好人多,坏人少的,可谁愿意受这个教育呀?看来他冯都是离失业又不远了。
当天的饭,吃得非常郁闷,到后来冯都完全是无话可说了。肖役就像教训小学生似的,在冯都面前侃侃而谈。这小子不愧是学哲学的,在他看来,传统媒体是单方面的灌输,大多受强权和某一群体的制约,无法反映人类社会的全貌,甚至会染上欺骗色彩。而网络的无限性使强权难以控制,是平民的媒体,其资源也是属于全社会。所以拒绝网络就是拒绝人类的未来,也必将断送民族的命运。冯都觉得这些话题都太大了,根本就不是自己这样的人应该琢磨的,但这些话让肖役说来却是气定神闲,就像在议论昨天刚刚播放的那个电视剧一样。
肖唯一看出来了,冯都脑袋上都开始冒油了。后来她找个机会,干脆把二哥打发回家了。
出了饭馆,二人在大街上转悠起来,十分钟内居然没人先开口。后来冯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问:“我听说女主持人都和什么大款呀,什么什么人啊都有点儿关系,怎么就没人找你呢?”
肖唯一戒备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人来找我呀?”
冯都笑道:“没听你说过呀。”
无数的灯光在肖唯一眼里闪动着,她似乎要发怒,最终还是忍下了。“我计算过,自从我进了电视台以后,前后大约29个成功男士向我表达过乱七八糟的意愿。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二奶还是三奶,所以就全拒绝了。”
冯都冷冷地说:“没准是八奶呢。”
肖唯一哼了一声:“你是作家,你应该清楚,舆论和欣赏口味来自于媒体宣传,而媒体的背后是金钱和权力。如果想成为其中一员,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冯都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颤巍巍地说:“你,你什么意思?”
肖唯一忽然叹了口气:“我进电视台靠的是我叔叔,他有钱,有名望。现在你让我靠谁去?靠你吗?”
冯都低着头,靠自己?靠得住吗?
肖唯一忽然笑了:“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班里有不少男生追我,把我都给追烦了。后来有个人开了辆最新款的奔驰车,拉着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儿。结果呢,追求我的男人就绝种了,一个都没有了。这些中国的男人呀!就这么没出息。他们是真把金钱当成宗教了。”
“开奔驰的是谁?”冯都心里也有点儿酸。
“我二叔。”肖唯一挑战似的看着他。
三
冯都的脸一阵青一阵绿的,他明白肖唯一是连自己也骂进去了,但又不好说什么。对于他和肖唯一的事,冯都一直就拿不准主意,实际上他对哪个女人都拿不准。初恋的海霞如此,西城如此,肖唯一也是一样。他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种不能生活在一起的理由,事情上他们已经走到一起了,可冯都就是不愿意接受。
此后他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路上行人稀少,有的地方连路灯都残破了。这个钟点,大家似乎都应该在家里洗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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