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之前,妻子小玉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先是埋怨自己记性不好,原本打算早晨就告诉我的,不知怎么搞的就给忘掉了。小玉让我去一趟本市刚开业不久的一家仓储式超市,她报了一堆需要购买的物品名称,我一一记录下来,一张纸写得满满的。“要买这么多东西啊?”在她斟酌是否还缺少什么的空闲时间里,我随口问了一句。于是小玉就开始埋怨起我来,她说:“让你做点事,你总是要推三阻四的,要不是我晚上值夜班,也就不用劳你的大驾了。”小玉一定是在她的护士值班室打的电话,她的口气一听我就知道了,她的身边一定还有其他护士。我曾经在那里听见她们给自己的丈夫打电话,口气和小玉打给我时一模一样。而小玉在娘家或在她姐姐家给我打电话时,不是这样的,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怎么说呢,有点像调皮的小妹妹,口气带着撒娇的成分。
女人骨子里有表演的欲望和表演的天份,她们擅长对生活细节的把握,能够巧妙地在不同的场合传达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有把这个看法对别人讲过,包括我妻子小玉在内;我只把类似的想法同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小同说过,那是六七年前的事,而小同早就不在人世了,如今她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已是一片模糊。
小玉在电话结束之前补充了一句,才让我突然想起来,后天就是中秋节了,按惯例家里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打扫和清理。“我就喜欢干干净净地过节,”小玉画蛇添足地说道。
我在超市里买了五块抹布,两把扫帚,两筒洗洁精,两只拖布头,还有香皂、肥皂、洗发膏、花露水等等整整两大包东西;我是对照着记录小玉要求的那张纸一样样取的货,其余的东西我连看都没看一眼。但有两样食品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我只好拿着那张纸去询问胸口挂着牌子的营业员,营业员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微笑着告诉我食品设在二楼。两罐蜂蜜、两盒酥饼,都是小玉喜欢吃的东西。我忽然想到,小玉怎么没让我买两盒月饼呢?
忽然,我身体里的某个闸门呼地一声猛然打开了,小同的形象一下子跳了出来,我怎么会忘掉的呢?小同出事不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吗?她从我那儿离开——那天晚上出奇地热,月色很好——我送她下楼,打算送她回家,她坚持不要我送,好像还开玩笑地说:满大街都是人,没什么好怕的。我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后背倏地一闪,很快就在我视线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当天夜里就传来了她发生车祸的噩耗。我是经人介绍认识小同的,到那天为止我们相识不过一个多月。第一次谈女朋友就遭遇这样难以解释的事,除了发呆之外,我还能有什么表示呢?
有关小同的情况,婚前我同小玉作过简单的介绍,我的心态介乎“不讲不好”、“讲多了也不好”两者之间。当小玉听说小同因车祸身亡时,露出了惊诧的神情,她坚持追问我当时和小同发展到了哪一步,她说她原本是不想问的,因为小同不在了,所以她必须问。我说这和小同在不在有什么区别呢?小玉说当然有区别啦,要是你们有了两性关系,那就说明你这个人命中克妻……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觉得不是命运对我不公,而实在是对小同不公;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能享受到性爱就告别了人世,那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啊!我为小同的命运打抱不平。我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很有效,至少比抵赖高明得多,小玉被我表现出的悲悯深深地打动了;她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回到家天色已近傍晚,我独自坐在沙发上抽烟,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开灯,坐在愈来愈暗的书房里,心里出奇地平静与安宁,仿佛乘坐着时光之船悄悄离开了喧闹的俗世。
洗手间里嘀嘀哒哒地漏水,用来洗淋浴的莲蓬头早该换一个了。
我起身走出书房,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侧耳聆听着洗手间里发出的细微响动。月亮刚刚升起来,月光从阳台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客厅里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灰色。
我站在客厅中央犹豫着……
此刻和小同唯一一次到我这儿来的情形十分相象。我的双脚似乎分别踏在了不同的时间之船上。
我和小同起先是在外面散步的,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是不是故意设计的呢?)就来到了我家门口。那天气热得异常,我们两人身上都微微地出了点汗,我邀请小同上去坐坐,喝杯水,小同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感到我和小同的关系明显地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上楼的时候我牵住了小同的手,她并没有挣脱,两人的手心都有点微微的汗湿。我被欲望催促得直打哆嗦,很想抱住小同,黑暗的楼洞里,我几次都想这么干,却最终什么也没干。
那天晚上,月光如水浸润着空气,屋子里清晰可辨,我没有开灯,小同好像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提出开灯的要求。两个人喝了不少水,身上又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我建议小同到洗手间冲个澡,小同迅速飞了我一眼,被我早有准备地捕捉住了。
小同说:你呢?你不热?
我的脑袋仿佛一下子炸开啦。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你先冲,然后我再冲……
小同起身走出屋子,走向洗手间,进门前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可不准偷看啊。
我的血液燃烧着……
小同进去了,里面哗啦啦地放着水,我在外面问“水烫不烫?水冷不冷?”小同回答说水温正好。小同在里面仍然没有开灯。洗手间里也有月光吗?我一时想不起来。
卫生间里也有月光吗?这个念头追逐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搬了张方凳,轻轻地放洗手间门口,然后站上去,把脸贴在气窗上。我看到了什么呢?
……
朦胧之中,我被下夜班回来的妻子小玉摇醒了。我蜷在沙发上早睡着了。
我听见小玉说:“怎么,你已经开始打扫啦?不错不错。”
我犯着迷糊说:“我没有打扫啊,我打扫什么啦?”我不明白小玉说的是什么。小玉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搁在客厅里的一盆污水给我看,还说:“那不是你干的吗?”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站在那里发呆。
小玉左找右寻的,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洗手间的门口留着几道污水的水渍。小玉抬起头来察看洗手间的气窗,表情疑惑不解。
小玉说:“怎么,你就擦了这个气窗?”
我说:“我想看看洗手间里的月光。”
月色朦胧
多年不见的师妹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表示出要和我见面的意思。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师妹在电话中说话的口气十分谦虚,这让我无法把印象中的师妹和她对上号。她的声音的音质丝毫未变,仍然是那么悦耳动听,只是多了一丝忧郁的成分。我立即答应了她,约好晚上下班前再通个电话。
当初我和师妹相处并不十分融洽,两人在老师背后颇多龃龉,打过不少嘴仗,但多数情况下我还是让着她的,她毕竟比我小四五岁呢,再说好男不和女斗的祖训总不能弃之不顾吧。总之,师妹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十分好强的姑娘,她的心气高得很。
在和刘老师学习声乐之前,我和师妹都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我们大概可以算作中国第一代卡拉OK超级发烧友,通过参加各式各样的卡拉OK比赛成为本市小有名气的歌手。我们就是这样被刘老师发现并正式收到门下的。刘老师是市歌舞团的声乐老师,业余时间在市文化宫从事声乐普及工作。
我在全市第一届卡拉OK大赛中夺魁,而师妹在随后的第二届比赛中技压群芳,脱颖而出。作为两次比赛的主任评委,刘老师将我们带入了全新的领域之中。有二三年时间,我们一边和刘老师学习声音基础理论和各种发音技巧,一边不时的出去走穴跑场子,生活因此而丰富多彩,充满了乐趣。在这期间,刘老师曾有意撮合我和师妹,为这件事他不止一次的暗示过我,要我主动出击,猎取师妹的芳心。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刘老师当然不清楚,我和师妹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执——不是我看不惯她的化妆,就是她蔑视我的服装——只是在刘老师面前表现出相安无事。这也说明我们对刘老师是相当尊重的。
随着各地大大小小的歌舞团蓬勃兴起,我们走穴的机会愈来愈少,呈现出颓势,而另一个千再难逢的机会却出现了——市歌舞剧团扩编,需要补充一批歌舞新人。当刘老师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我们俩时,我看到师妹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是真的高兴呵!而我呢,却陷入痛苦的深渊,我结结巴巴地告诉刘老师说:我去不成了,因为我所在的单位是大集体性质……刘老师一直不知道我的实情,脸上流露出了惋惜的神态。当时,我的心像是掉进了加压泵里,呼啦呼啦地抽搐个不停,一直到今天,那一刻仍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这样,我就和师妹分道扬镳了。她进了市歌舞剧团,成了一名专业演员,我继续在工厂里做我的翻砂工。这个结局让我无法再面对我所热爱的声乐,因为我不可能再把一首歌唱得美妙动听;歌声是发自内心的,内心已成一团死灰,激情也就灰飞烟灭了。
刘老师当然懂得我的心境,安慰过我两次之后就再也不找我了。
短暂的辉煌生涯消失之后,我逐渐冷静下来,我清楚地意识到,必须通过其他方式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天生不是做翻砂工的料,事实证明,在这个岗位上我永远是个蹩脚货。
我开始歇漫长的病假,借此获得一张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然后又在虚心的驱使下饱读了一大批诸如《大趋势——第三次浪潮》之类的流行书籍。就在母亲为我的婚姻愁眉不展的时候,摇身一变,我考进了区政府机关,所有的不利因素随之迎刃而解。
命运就是经历。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的主要原因来自于师妹。
就在我考进机关的同一年,师妹从歌舞剧团不告而辞,这是我后来从刘老师口中得知的,我为师妹的举动感到羞愧,这是多么伤刘老师心的一件事啊!刘老师却表现了异常的大度,刘老师当时说:只要你们好,不管怎样我都是高兴的,刘老师几乎把我们看成了他的儿女。
后来我又听人隐隐约约地说:师妹跟一个大老板去了广东,不再唱歌了,过起了阔太太的生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师妹离我的小公务员生活方式是愈来愈远了吧。
但师妹现在却突然地出现了,时隔十多年,我们是否还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说话呢?我很是把握不准,尤其是她谦虚迟疑的口吻,让我对她的处境生出了几分疑虑。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师妹一直没再打电话来,我拖了半个小时的班也没有能等到。这算怎么回事呢?小公务员的矜持病又犯了,不可救药啊!
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我忽然想到了刘老师——师妹会不会到他那去呢?我好像一下子开了窍,立即往刘老师家打电话。师母告诉我,刘教师不在家,今天在文化宫有辅导课。刘老师已经退休两年了,去年开始重新在文化宫开办了声乐辅导班。
我决心去找刘老师。离开机关办公大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骑着自行车满头心事的往文化宫而去。
文化宫门前彩旗飘扬,灯火绚烂,墙上披挂着五彩纷呈的条幅。上午我已经从报纸上得知,这里正在举办家具联展,一楼二楼都给各路厂家包租了。音乐活动室设在四楼。
在攀爬四楼的过程当中,我竭力向四处察看,希望能够从哪个角落里发现师妹的身影,我相信我能够一眼认出她来。但是我的希望没有成为现实,一直到我出现在刘老师面前的时候,我还是独自一人。
刘老师对我的不期而至惊喜不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凭借小公务员的精明,我立即判断师妹尚未露面。我请刘老师不必中断授课,我尽可以在外面静待。利用这段时间,我在四楼的各个角落转了一圈,后来,当我趴在扶拦上抽烟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在文化宫后院的一片开阔地带踱着步子。尽管月色朦胧,尽管我们相隔四层楼的高度,我仍然断定那就是我的师妹。一定是她。这是我的预感。
我快步下了楼,穿过一楼大厅热闹的人流,七拐八拐,很快就摸到了通往后院的门。刚刚打开门,我就听到了后院传来的歌声。
是师妹在唱歌。
师妹唱的是《军港之夜》,这首歌是她当年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我没有惊动她,侧着身子悄悄进了后院站在阴影处,静静地听师妹唱。
师妹当然是不如当年唱得那么好了,但却唱得十分动情;师妹投入的程度好像她正站在舞台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嗓子眼涩涩地发痒。
今晚的月光并不明亮,黯淡的余晖洒在师妹的身上,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一直等到师妹歌唱完了,等到她哼出了最后一个音符,我终于忍不住大踏步向她走了过去。
月下的陌生人
作为一项城市美化工程,我居住的小区附近新建了一座市民广场,供人们茶余饭后散步聊天。广场上分片种植着草皮和各式花木,显得一派生机盎然,这种场所到了晚间是情侣们最乐意光顾的地方。广场的建设者们具有远见地在花草之间随意安置了不少制作简易的长椅。
这里原先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开阔地,终年堆积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垃圾,夏天一到,腐烂的瓜皮果壳便如同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花花绿绿地覆盖了一大片。行人走到这里总要加快步伐,骑车子的人则猛蹬几下踏板,以逃避阵阵难闻的气味。
现在好了。垃圾场转眼之间变成了一座花园,成了吸引人驻足流连的好去处。至少我是这样,只要天气适宜,晚饭后总要到那里晃上一圈,放松放松身体,解除工作一天带来的疲乏。除此之外,我还有那么点暗暗的期待,也许说不准哪天我会在这里遇上一个招人喜爱的姑娘呢?我的生活过于平淡无奇了,几乎是死水一潭。因此,广场的小憩渐渐成了我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内容,而对广场人群的观察自然而然是一项必不可少工作。
有个小伙子连续好几天孤独地坐在一张长椅上,他所处的位置恰好被浓密的树阴遮敝着,灯光照不进去,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出一个轮廓,模糊不清。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木雕似的,引起了我的几分好奇。他每天来得很早,等我到了他已经坐在那儿了,却迟迟不肯离去,好像他一整天没挪过地方似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为了掌握主动,第二天我去得更早,抢先坐在了那里。天色还早,我很沉稳地看着报纸。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个小伙子果真出现了,我装着没发现他,仍然在看报纸。小伙子犹豫了片刻,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和我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我侧过脸用通常的目光瞥了他一眼,继续看报纸,我决定不率先向他发问,严格说来我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搭腔。
天渐渐地黑下来,我已经无法再装模作样地看报纸了。我咳嗽了几声,粗鲁地吐了口痰,开始抽烟;我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水墨画似的天空,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居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声音太响了,有一半像叫。小伙子微微侧过身子,面朝着我;我弯下身躯,用两只手撑住脑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对方。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几乎失望,打算撇开他一走了之的时候,小伙子的嗓子里突然发出了响动,类似讲话前的清咳。我的手微微一颤,报纸哗啦掉在了地上。小伙子的话头好像遭到惊吓似地缩了回去,我有点生气地踢了一脚报纸,报纸被踢了一个大洞,套在我的脚脖子上;我就让报纸套在那儿,没去动它,脸却转向了小伙子。我急不可待地等着他讲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在广场闪烁的灯光映衬下,我总算看清了对方,毕竟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相距不过50公分。这是一张瘦削、英俊的脸,眼窝凹陷,眼神忧郁。我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做出起身要走的样子。
小伙子终于开口了,很短促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什么?”我有点恍惚,不知道他问话的真实含意是什么。
“我是说:我,我在等……一个姑娘……”小伙子有点结巴,脸上使劲挤出一点笑容,朴实而略显尴尬,停了一会他继续说道,“你没有看见一个姑娘来过这儿么?”
我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他真的是在等一个姑娘吗?
“好像有一个人从这儿走过,”我莫名其妙地撒了句谎,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我也没有太注意……”
小伙子的身体有力地弹动了一下,很快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是不是穿一件藕色的连衣裙?”小伙子几乎要扑到我身上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往后仰了仰身体,头自然地抬了起来,望着半空,表情很像在思考某个问题,我看见一弯浅浅的月亮挂在半空,像嘲笑着的一张嘴,紧紧地闭着,不露半点气息。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对着遥远的月亮说了一句。
小伙子向前猛地一扑,抓住了我衬衫的衣襟,两只骨头支棱的手顶住我的胸口。他的口气却是低三下四的恳求,他说——
“你刚刚不是说看见她了吗?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我求求你了。”
“你先把手放开。”我的口气很不客气,火窜窜的。
小伙子的手应声松软了下来,手上的骨头变成一滩泥似的,从我的身上坠落下去。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厉声问道,把自己刚才受到的惊吓给压住。“你在这里到底要等谁?”
小伙子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他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我的严厉毫无作用,显得很滑稽。对着他黑乎乎的背后,我在琢磨接下去该问些什么,只好抬起头来继续看月亮。
月亮很清丽,也很高傲;她关心不上我正面对的这点破事,从她那里不要说答案,连点灵感都得不到。
我不得不改变了语气。
我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那个姑娘怎么啦?她为什么不来见你呢?”
小伙子仍然不着声,不知道是赌气还是悲伤的缘故,他的身体一动不动。
“我也在等一个姑娘呢,”我用轻松的口吻说:“夏天快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说完了我才发觉,我有点轻浮。
小伙子背对着我淡淡地说:“你用不着安慰我。”
我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失恋了?被姑娘抛弃了?”我问得很愚蠢。
小伙子过了半天才回答,“不是。”
“哪?”我支支吾吾地问不出话来。
就在我不得要领的当口,小伙子突然站了起来,迈动起步子,同时回头望了我一眼。我立即站起来跟上了他。
小伙子走到了那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下,站定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股激动的光,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我告诉你吧,”小伙子一只手撑住粗大的树干说:“去年这时候,这儿还是一片废墟,哪,就在这颗树下,我强奸过一个女孩。”
“什么?”我这一惊非同小可。
“你别紧张,”小伙子说:“也说不上强奸,她当时也是愿意的,但是我后来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你们俩认识?”我稍稍缓了口气。
“嗯。”小伙子应了声。
“那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伙子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从树干上收回手臂,两只手轻轻拍了啪,然后转身飞一般地跑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在我眼前完全消失了。
我舒了口气,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今晚月色不错啊。”
在这个夏天,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小伙子,也没有发现过穿藕色连衣裙的姑娘。我时常独自长时间坐在那张长椅上,回想青年时代做过的一些荒唐事。
蓝色狂想
我在一个制度相当严格的机关工作,每天按点准时上下班。通常,有事来找我的客人,必须办理登记手续,才能获准在接待室等候,如今这样的单位真是凤毛麟角越来越少了。这样的单位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既然你摆出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子,别人凭什么要屈从于你呢?因此,我原本就不多的朋友极少光临我们单位,我在这儿工作了16年,只结交了数量有限的几位朋友,这当然和我的处境不无关系。
有什么办法呢?首先我不是本地人,当年大学毕业分配在这儿,又缺少改变自己生存环境的勇气;其次我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已经彻底麻木了,很少与工作以外的人和事打交道。这么说吧,我几乎是个与现实生活脱节的人,外界的事情大多数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别人看我想必也会觉得索然无味。我的生活像驴拉磨似的陷入了机械的重复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来探望我,当然会让我感到意外了。但门房曹老头在电话里态度十分明确,他说没错的,是来找你的,人家把你的名字写在信封上呢,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这就更奇怪了,一个外地人来找我,会是谁呢?
我心里忐忑地下了楼,来到接待室。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哪一天来过这里了,但这里的布置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子,正坐在墙角的一张折椅上翻看报纸。他看见我进来之后立即站了起来,然后迎着我走过来。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试图尽可能从他的眉眼神态中找出似曾相识的痕迹,可惜一无所获。
我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同时轻声说道,“我是曹有才,请问你……”
“啊,是曹处长吗?”那男子脸上立即显出几分激动。
“不,不是处长,我不是处长,”我迅速回头张望一眼,发现周围并没有人,继续说:“敝人是副处级科员。”
“啊,我就叫你老曹吧。”男子并没有为自己的唐突抱歉的意思,用几近欢快的声音对我说:“总算找到你了,这一趟没白来啊!”
我听出来了,他这回用的是我家乡的方言。我脸上稍稍露出了松驰的笑容。
“我叫戴俊,”那男子说:“我是专程来拜会你的。”
“可是……”我不知道这个叫戴俊的人究竟有何意图。
“我和你在中学时同校同届,”戴俊说:“你不是平州市五中82届的高中生嘛。”
“是啊。”我心里仍然有一份警惕,不肯多说话。
“那就对了嘛,我就是要找你嘛。”
戴俊拉过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来,好像他成了主人似的。
他先坐下来了,我还站在那里,有点儿发怔。
戴俊说:“你还记不记得秦月兰?”
秦月兰,一个比炮弹还要震耳欲聋的名字。我瞪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秦月兰。然后我又针对戴俊再次重复说道,“你是说秦月兰吗?”
“是啊,你还记得她吗?”戴俊说:顺手拿起搁在茶几上的一只小皮包。
“秦月兰怎么啦?”我说:竭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她是,是我的语文老师啊。”
“我来给你送请柬的,她下个月过50岁生日。”戴俊说着,从皮包里抽出一张大红色的折叠卡片,递给我。
“啊,她已经50岁啦。”我接过请柬轻轻舒一口气。
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呢,秦月兰正好比我大一圈,大12岁嘛。我还记得她扎着根大辫子的模样,青春活泼,小巧玲珑,神情和她的职业、年龄不大相称。当然,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当初呢,当我还是一个16岁的少年时,真是傻透啦。我爱慕我的语文老师几近疯狂,曾经换着笔迹给她写过好几封匿名求爱信……
每到上语文课时,我明显地看出了她的神态不大对劲,而我的神态可想而知就更糟啦。但是,秦老师始终没有找我谈过话,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吧。高中毕业,我考取了北方的一所大学,临行前,我居然胆大包天地约见了她。
那天的月光在我的记忆里是蓝色的。
18岁的我,30岁的秦月兰老师。
我给她打电话,约她,她问我是谁,我没有勇气说:我说我是她的学生,马上就要出远门了,想见她一面。
我躲在校园外面的小树林里,等着她。她来了,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没有扎辫子,披着一头长发。我在小树林最幽暗的地方蹲着,混身簌簌抖个不停……我看见她在我指定的地点东张西望,不断地看着腕上的手表。我在小树林里流下了混杂着胆怯、恐惧和激动的青春之泪。
我终于没敢露面。
上大学之后我给她写过两封信,都是署名的。在一封信中我向她道歉,说明了真相(我相信她早就知道的),另一封是我毕业分配后写的,我告诉她我留在了外市。
我从同学那间接得知,秦月兰一直未婚,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独身。
“秦老师,”我改口说道,“她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你看看这个。”戴俊指着我手中的请柬。
我打开请柬。
居然是一张婚礼请柬。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戴俊先生和秦月兰女士,将于×月×日……举行婚礼……
这是怎么回事?我愣住了。
戴俊说:“这是她的要求,她表示一定要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她一直独身的吗?”我仍然对她的经历抱有极大的兴趣。
“是的,”戴俊说:“我是在婚姻介绍所里看到她的资料的。我的妻子前年去世了,一个朋友为我在婚姻介绍所登了记,后来,登记处就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有个老姑娘(未婚超龄女)长得不错,要找个比她小的男子。我去一看照片就叫了她的名字,我说这不是秦老师嘛,你知道,她当时也教过我语文的。”
我表示很想知道秦老师这么多年独身的原因。
戴俊说:“我从来没有问过她这个,我害怕触及她伤心之处,你想,一个女人独身当然是有特殊原因的。不过她还是对我说了,很简单,她不能生育,25岁时做过一个手术,切除了子宫……”
戴俊还说:“读书时我就挺喜欢她的,没想到啊,居然还能跟她走到一起。”他脸上流露出几份自足的神情。
我如梦方醒,上去握住戴俊的手;我向他表示了祝贺。
戴俊起身往接待室外走,我跟着送他。到了门口。戴俊转过身来——
“你一定能参加的吧。”戴俊说:“我知道你喜欢过她。”
我从容地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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