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常炎热的中午,我正在电风的安慰下迷迷糊糊进入睡眠,虚掩的门忽然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响声,我差点没乐起来,是不是台风来了!这时候一颗蔫了瓜似的脑袋探进屋来,令我大失所望。我说这不是羊子吗快进来吧。羊子迈开他细长的腿走到我身边。我觉得他的样子挺奇怪,大热天怎么还捂着一件西服,一件皱巴巴的西服,我记得羊子和我高中同班时已经是市里小有名气的书法新秀,毕业后我开始写小说:他仍然钻研书法,好几年我们俩一直过往甚密。这几年他好像一下子失踪了似的,我去过他家几次都没见着,就渐渐地失了联系。
我说:“这几年都干了些啥?”羊子笑了笑,露出一口米黄色的牙,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手在皱巴巴的西服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一包“双喜”牌香烟,又朝我笑了笑,样子有点谄媚,弄得我不太自然。我说:我戒烟了你抽吧。他抓住我的手说:你一定得抽,这,这是我的喜烟呐。没想到这小子行动挺利索。“你几时结的婚?”我问他。他说:“还没有呢,下周就办了。”
我知道他说的办是指什么。我问他老婆谁。羊子说就是我们学校对面那个水果摊唐老五的小女儿。我想了想说:那女孩长得不错呀,怎么他妈的给你不声不响地弄去了。他嘿嘿地笑起来,长头发颤一颤的,挺像一部黑白片里的汉奸。我看他那样觉得不抽根烟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一起燃起烟。羊子大口吞吐着烟雾,颇有几丝饱经风霜的味道。我问他这几年过得如何,他说总算熬到头了。我们大概说的不是一个意思,我心里想。他说:你呢,情况怎样?我知道他问的是婚事。我说:“还处在初级阶段……”羊子用手碰我的肩膀,没说啥。
抽完烟,羊子说该走了,我站起来送他。走到门口他猛地站住,一拍脑袋,说:“你看我,来干什么的都忘了。”我真担心他把脑袋打坏了。羊子从西服口袋里出一叠纸,我一看是请柬。羊子说:“这回我把咱那帮哥们都请了,就算来一次聚会……”他一口气报出了徐晓、陆鹏、大仙等等十来个人的名字。我说:这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呀。
二
这几天我的心情不太好,总是懒洋洋的,什么事也不想干,更无心去想我的无精打采的恋爱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叫她格达,她啥事都讲究个细致,这一点正好和我相反。那天(羊子来的第二天)我陪他去买裙子,我们俩骑车子,把咱们小城大大小小上百个商店跑了一遍,连块布角也没买。我像个跟屁的孩子似的让她牵着手,从一个个门洞里钻进去又钻出来。我看见的全是人,有好几个面熟的,我就傻呵呵的同他们打招呼。也不知道从哪家商店出来,她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当时我正麻木不仁地盯着路边买冰棍的老太婆看,看得有点走神。格达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说:走。走,我含糊地嘟哝道,想不起来还有哪个商店能去。经过三个小时的奔波,我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干燥的地方了,最让我难堪的是眼镜架滑到了鼻尖上,怎么推也推不到鼻梁上,活像一个算错了数目的账房先生。格达领着我走进一家商店,我觉得这里有些眼熟。我拉了拉格达说:“你没有搞错吧,这儿好像来过。”她头也没回道:“你别烦那么多。”我想也许我记错混了,就没有再罗嗦,但是我很快在一块镜子里看到了四分五裂的我,两小时之前我曾在这面破碎的镜子前站了十几分钟。我向格达提供了这一发现,她好像没听见,用力拉着我说:你来这边。她把我拉到一排长柜台前,柜台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短裤。我说你不是要买裙子怎么又买短裤了呢?就不能替你买一条啊,她妩媚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感到挺凉爽。我说:我有,有几条哩。格达没理我,开始无止尽地让那矮个售货员里里外外地倒腾短裤。最终她选中了一条两边镶红线的白色短裤,她拎着短裤在我下身比划,弄得我怪痒痒的。我说:行,挺好的。她让我提着,我只好提着。她退后几步歪着脑袋看,又撇撇嘴对矮个售货员说:能不能试试?售货员摇摇头。格达眼睛一瞪,手指猛击一记柜台,喝道:“怎么不行!”矮个售货员迅速摸了一下脸(大概是沾上了格达的唾沫),向后让了一步说:“天太热,你看看他身上尽是汗,试了不要我卖谁去。”我说我的确流了不少汗。格达瞪了我一眼,我害怕她会飞我一脸唾沫,所以没有再说。格达对矮个售货员说:“好了,不跟你罗嗦了,你给我用个兜装上吧。”
回去洗了洗身子,我立刻换上了那条短裤,左右照着镜子觉得不错,我还没穿过这么漂亮的短裤呢,此刻我才感到格达是个蛮有眼力的女孩子。
穿着格达替我买的短裤,我发觉自己精神特别饱满,一路哼着歌向格达家挺进。我预感到那个一向不太喜欢我的老头今晚会对我温和些。正好遇着格达从家门口的一条巷子出来,手里拎着几瓶啤酒,我迎上去想帮他拎。格达看见我时一愣,把头侧到一边去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不太妙征兆。我想得让她高兴点呀,于是抬了抬腿说:这短裤还真不错呢。格达一瞪眼说:不错个屁!你怎么能穿着短裤上我家来?我说这有什么,你不也穿着裙子上我家吗?有一条还比这短裤短呢。再说你还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格达差点用啤酒瓶砸我。
“我没说怎么的。”我嘴还硬,心里有点慌神。
“你回去!”格达大吼一声,“不换条长裤你别来。”说完一扭头噔噔地回去了。
我站在那愣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短裤,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是她让买,又是她不让穿,这是怎么啦。你家也不是非去不可,我这么想,便拐道去了一个朋友家。朋友并没有注意我身上的短裤,一个劲的和我扯他最近又写了哪些哪些文章,我呆若木鸡的点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为了提醒对方,我站起来晃荡了好几次,朋友仍然只字未提我的短裤,我觉得实在没趣,就说天不早了该回去了,哪天你去我家玩,便匆匆走掉了。回去之后,我立即就把短裤脱了,扔在一边,想想又把它拎起来看了半天,发现它在暗淡的灯光下有些像一张令人恶心的狗皮,不由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的火,抡起胳膊捣了它一拳,短裤像一片阴影落在了我床头的一摞书上。
三
但是,为了我的朋友羊子能和唐老五家的小女儿顺利结婚,我还必须去找格达。
就在脱掉短裤的第二天晚上,陆鹏找我来了,一进门就唉声叹气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陆鹏说:羊子差一条金项链三天之后没法办大事,唐老五不认他做女婿。我说:唐老五也太狠了,到了这节骨眼上还要捏人一把。陆鹏说:可不是,羊子这几年替他们家跑水果运输,一分钱没拿过,这不是剥削是什么?这老家伙贪心不足也算到顶了。
“老头兴许是个守财奴。”我很快想到了巴尔扎克笔下的吝啬鬼。
“活着多累……”陆鹏自言自语,不知道他指的是谁。
羊子现在怎么办呢?我问。陆鹏说:来找你正是为这事,格达不是有一条金项链吗?如果能借来使两天,羊子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包括我在内……。陆鹏说这话时,仿佛他就是羊子。我说你带信给羊子,三天之内我弄不到项链就不去见他,我和格达也算完事了。陆鹏一拍我的肩膀,说:行!哥们行。不过实在不行也别和格达闹翻了,我找了好几条路呢。
说实在的,对于能否从格达手中拿到项链,我心里真没个谱。我一向挺让着格达,久而久之她占上风也就成了习惯。她那条项链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戴,能借给别人吗?再说也不是我送给她的,我没那些钱。
第二天下班,我穿戴整齐(这也就算为“短裤事件”道了歉)去格达家,骑在车子上一路盘算着如何对付格达。想来想去觉得让格达屈服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又觉得这也许是让她重新认识我的好机会。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为了羊子的婚事,好像还有更要的意义。路经大市口友谊商店门口时,我突然发现羊子一人孤单单地坐在商店门前的台阶上,正东张西望地瞧着什么。在他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店堂,不时走过一对对穿着时髦的青年男女,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令人羡慕的骄傲神情。我心里一惊,心想羊子可别干那种蠢事,到了那一步可是谁也使不上劲了。我慌慌忙忙下了车,不等支好车,就急急地大叫道:“羊子,羊子!”羊子缓慢地转过头,朝我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我记得一年前这双手还是光滑细嫩的,能写出千姿百态的毛笔字,现在却变得厚实粗壮,和他的瘦弱的体形极不谐调。我说:羊子你坐在这干嘛?羊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不干嘛,就是想看看街景。我估猜陆鹏没有跟他提要我借项链的事,我只好婉转地安慰他说:羊子别担心,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羊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引得过路人投来疑问的目光。我想陪他笑,嘿嘿嘿干笑了几声就觉得嘴巴抽得怪难受。羊子直到笑出了泪水才用皱巴巴的西服袖口擦了擦眼睛,然后低下头说“我有了冰箱、彩电,也有了录相机、组合音响……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哇,我真他妈蠢透了……”羊子边说边用拳头一下一下擂着自己细细的腿。
我知道他并不是为缺一条项链才这样。我无言以对。
羊子说:“你时间挺紧,有事办事去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我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羊子会出什么事。后来的事实验证了这一点,我后悔当时没有和他多唠几句,或者直接拽他陪我去格达家,那样事情的结果也许会好些。
我急急忙忙赶到格达家。格达正跪在地上细心地擦她小屋里的地板。
我说:“我来了。”
格达说:“你在客厅坐会儿。”
我说:“你出来,我有事。”
“啥事?”格达瞅了我一眼,“进来说吧,过会我重擦。”
我没客气进了屋。
“借你项链用几天。”
“干吗?”
“别问干吗,就说借不借吧。”
“先说干吗,再说借不借。”
“你是不借了?”
“还是那句话。”
“再问一句,借不借?”我的口气中带了点威胁。格达盯着我没吱声,我扭头就走。出了门我把车子蹬得飞快,像是怕格达出来追我似的。我觉得我并没失败,甚至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感觉,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部自以为还不错的作品。
四
到了羊子办酒席的那天下午,我后悔项链的事没能办好,犹豫着去还是不去赴宴。我很担心羊子的婚礼……这天下午天气热得异常,我只好又穿上格达替我买的短裤。我正在家里发愁,猛然听到一个人叫我的名字,我赶忙跑出了屋子,看见陆鹏大汗淋漓站要墙根。我说怎么了陆鹏?
他咽了口唾沫问道:“羊子没来你这儿?”
“没有呀。”我说。
“人不见了。”
我心里猛地一跳,我那天在友谊商店门口看到他时就有这种预感。
我问;“是不是没有借到项链?”
陆鹏说:“借到了,不是为那事。”
“哪为啥?”其实我心里有数。
“羊子这两天情绪很低落。”陆鹏用衣服向脸了扇风。
“你喝点水?”我说。
陆鹏说不了。我说那咱们分头去找吧。
我骑车把我们这个小城的主要街道兜了个遍,好几次经过友谊商店门口,我的心直发毛。我又去了几个朋友家,都说和女朋友出去了。我这才发现天色已渐渐暗下来,街头巷尾出现了一群群纳凉的人们,他们有声有色地谈天说地,给小城的夜晚增添了几许热闹的气氛。
已经没有去处了,不知不觉车子就骑到了羊子家门口。屋里羊子的母亲和小妹坐在那发呆。我过去对羊子妈说了几句话,羊子妈一言不发,看得出她由于流泪过多显得极其苍老。我进了羊子的新房,一套崭新的乳白色组合家具和电气设备显得死气沉沉,装饰柜里的彩灯一明一灭简直让人烦得受不了。我坐下来摸着身下的大红地毯,嗓子眼突然毛毛地想吐一口痰,一抬头发现羊子那件皱巴巴的西服正在窗口随风晃荡着……
五
我无精打采回到家,开门的手碰到了一件精细的金属链子,从门把上取下来发现是一条金项链。没等我转过身来,格达已经抱住我的腰。我说:格达我太累了,你回去吧。格达没松手也没吱声。我掰开她的手说:我身上尽是汗别弄脏了你。
格达轻轻抽泣起来,我第一次知道她也会哭。
我说:“你别哭,项链已经用不上了,你拿去吧。”
格达擦了擦眼睛说:“我还是想知道你要项链干啥。”
“不干啥,我能干啥呢?”我摸了摸格达的头发和脸,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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