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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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屋里的三个活物都已经睡着了,月华落下来,从窗子洒进来,施无端侧躺在床上,蜷成一个小团,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碧潭又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一会。少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着,拧成了个疙瘩。

    碧潭心里想道,这个小东西,从小就上山下水地闯祸,能有那么多的心眼、这么深的城府么?

    他想到这几日施无端虽然被人近身的时候略显僵硬,但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不再像以前一样撒娇闹痴,礼数上也十分周全,并没有看出多么苦大仇深来。若他知道……

    碧潭摇摇头,无声地哂笑一声,感觉自己这是想多了,便要转身离开。然而这时,他的目光忽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施无端怀里抱着的东西上,黑暗中那东西虽然被布包着,却仍然露出了一点光亮,碧潭心里一动,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施无端的胳膊,将那布包掀开了一点,发现里面是一块星盘。

    他手指触碰到星盘一角的时候,竟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吸引力,自己身体中的精气竟好像从手指泄出了些许似的,那星盘原本幽幽的光芒亮起来,乍看之下竟有些像鬼火。

    这是……大凶之盘!

    星盘如人,寻常之物如平凡庸人,不会认主,除了做推演,也没别的用途,然而有些星盘却或因为材质,或因为大机缘,而仿佛有了魂魄似的——比如道祖院子里的那一大块星盘,盘底乃是补天之石,盘中星沙是堕天星子磨成粉末所得,天生神物自然不凡,倒是这一块……

    碧潭当然不知道施无端这块原本普普通通的星盘是被神雷劈过的,之后又吸食了厉鬼的魂魄,后来又从苍云谷中的地裂中吸食了不知多少黑气——虽然当时为了护着施无端颇有些勉强,可它本就带着诡气,与那地裂中的阴气竟是相辅相成,自然也受益不少。

    显然这别人碰不得的东西是认了主的,像这样有灵性的东西,往往只臣服于有缘之人,这小小孩童身上揣着这样的大凶之物……

    碧潭皱起眉,脑中忍不住将半崖所说的话又过了一遭,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若半崖说得不错,若他真是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能避开那样森严的守卫。他那时潜进来之后不去找道祖,先去祭坛,很可能是因为瞧出了事情不对,怕被人发现,不愿意轻举妄动,而打算探探虚实。之后心里知道道祖死的别有内情,还能对一山的人虚以委蛇——

    碧潭越想越心惊,到最后几乎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于是又迟疑了,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想这么多?能做到这种地步?可又见他带着这样一块认主的大凶之物,可见这施无端也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无害。

    他心中惊疑不定,一只手便隐隐泛了紫气,轻轻地抬了起来,竟是冲着施无端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床上的少年似乎睡得不安稳似的,轻轻地翻了个身,碧潭一惊,回过神来,尚没来得及躲开,施无端便一头滚进了他怀里。

    他像是睡冷了,逮着暖和的人体,便撒开星盘贴了上去,还往碧潭身上缠了缠,口中喃喃地砸吧了几下,说了几句梦话。

    碧潭侧耳一听,只听他说道:“师父……师父……师父别打我了……”

    碧潭一愣,施无端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接着说道:“师叔……救命啊,碧潭师叔……”

    碧潭一顿,手上的紫气渐渐散了,他便抚上施无端的后背,轻轻地拍着,低下头柔声问道:“要师叔救你什么?”

    施无端“唔”了一声,好半晌,才说道:“救我……别让师父打我……”

    碧潭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将他踹到一边的被子拉起来,仔细地与他盖在身上,手指在他的头发上摸了一把,这才又悄悄地掩门出去了。

    施无端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往被子里钻了一些。

    然后他对着墙睁开了眼,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施无端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在九鹿山上住了下来,养着兔子精和翠屏鸟,每日深居简出起来。

    碧潭先是每日像道祖一样,亲自过来教导他功课,只是施无端发现碧潭从不教他咒术和武修之道,每日像是要叫他考状元似的,之乎者也地叫他念书,要不便是扔给他几本星算之术的书籍,托词自己对此道不大精通,不好误人子弟,叫他自己参悟。

    施无端也便配合着他,叫背书他就背书,不叫背书他就自己鼓捣着星盘玩,一副不上进的模样。

    时间长了,碧潭也发现这小师侄只有几分调皮捣蛋的小聪明,正事就不行了,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也便不大愿意管他了,从每天都来,变成了三日一来,到最后玄宗事务繁忙,他自己也一堆徒子徒孙,就不大有时间管施无端了,只是过十来天就带几本书上来,象征性地看他一眼,由着他自生自灭了。

    然而吃的用的却从来没有短过他一点,反而比山上其他弟子还要优厚不少。

    第十八章

    盛会

    春去秋来,一转眼,施无端已经在九鹿山上住了五个年头。他的个子蹿了一大截,少年骨骼尚且未长满,身形比成人还略显纤细,人却已经露出了颀长身量的模子,眉目却日渐寡淡,跳脱不再,倒真是颇为当得起辈分低的弟子们别人叫他一声“小师叔”了。

    五年间,翠屏鸟的毛换过两次,兔子精却别说化形,连修行也十分耽搁,分明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机缘巧合下跟着施无端上了九鹿山,沾了这光,又有人好吃好喝地喂着他,身子更像是气吹的一般,长胖了几圈,远远地看过去,几乎活像一只小狗了。

    第一年,施无端还会因为自己被软禁在九鹿山巅而焦灼,尽管死死压抑,有时还是难以掩盖对碧潭等人的那股子敌意,他会在每次碧潭上来看他又离开之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连翠屏鸟和兔子精也拦再外面,用小匕首往墙上戳,乃至于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还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戳过,仿佛不这样发泄,他便要被憋死一样。

    然而这样的忍耐,久而久之却成了一种习惯。

    好过的光阴像水,忽悠就从指缝间溜走了,百年也如同一瞬,一辈子意犹未尽,难过的岁月却如刀,一刀一刀地将人的里子面子都磨来砺去,乃至于仿佛不过转头的光景,人便已经面目全非。

    施无端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人还高,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停日子,要是考他背那些之乎者也的劳什子东西,随便捡起一本,随便翻到那一页,指一个字他就能滔滔不绝地往后背,说起别的,却就又不愿意吱声了,仿佛他日夜将魂都拴在了那几页泛黄陈腐的书页里似的。

    时间长了,连碧潭都疑惑起来,觉着这孩子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怎么能这样平静呢?也就不再管他了。

    慢慢的,在施无端眼里,说话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被玄宗养着,而是被玄宗关着,和别人说话要万万分小心,每说一句,都要思量半晌,有时候夜深人静,施无端憋得受不了,也曾对着翠屏鸟和兔子精说话,可这两个东西实在是懵懂,时间长了,他也就觉得没劲了,越发地沉默下来。

    他有大把提心吊胆的时间,一开始,施无端用这些时间思考怎么逃走,可是后来他就明白了,碧潭和江华是不一样的,从江华那里逃走被抓回去,充其量不过挨一个脑瓜崩,现在的玄宗却不是给他闹着玩的了。

    一个孩子,特别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总会产生某种类似“我无所不能”的天真来,而当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的时候,那就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话了。

    相对而言,“得想个法子活下去”这句话,实在是如同揠苗助长一样,飞快地将这些旁人要活上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一股脑地半生不熟地灌输给他。

    施无端每天坐在院子里死去的星盘边上,脑子里一刻片刻也不消停,他想很多事,碧潭教他读书不一定是出于好意,可读书却总是没错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虽然未曾行过万里路,却也勉强算是经历过一番劫难了,加上他又是悟性极高的,谁也没想到,这五年间,如此这般忍辱负重的装模作样,竟也叫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有时候他想着想着,就对着星盘发起呆来,一开始没注意,偶然有一天,施无端才发现那星盘上的星沙并不是无序的。

    上面是什么东西他还看不懂,施无端知道星盘自打他师父过世以后便再也没有动过,这东西还留在那山灯未曾升起的一刻。

    施无端喜欢星算,别人也不见得有多慌张,毕竟碧潭也好,半崖也好……那再也没有在施无端面前出现过、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的苦若大师也好,他们尽管修为颇高,对这一方面却是浅尝辄止的。

    星算有用,可以寻人,可以计算气象,然而传说集大成者能算出什么人的命术运道,那就比较痴人说梦了。命术无常,千丝万缕,怎么是凡人能算得清的呢?唯有一些大灾大难,大福大祸,帝星将星,王朝翻覆之类的大动静,才能叫那些精通此道中人稍有察觉。

    若说大,这门学问学成了,便是经天纬地之才,若说小,寻常人也不过瞧瞧明日是阴晴雨雪罢了。

    在碧潭眼里,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平日里最多是修身养性所用,与大道是无关的,所以也就任他去修习,日常到山巅送饭来的人,便会偶尔瞧见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师叔”,蹲在星盘旁边,有时候冥思苦想,有时候用一根小木棍划下长长的、叫人看不懂的算式,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是要陷进去一样。

    然而一旦发现有人来了,他就又会恢复到那样木讷呆板的表情上。

    这一年,施无端已经年满十六了,碧潭忽然派人来找他,递给他一张帖子,说是又到了三十年一度的玄宗述武大会,特别请他出面与诸位同门一同热闹热闹。

    所谓的“述武大会”,其实乃是玄宗一众弟子这些年来进境的试炼,一来为了叫掌门瞧瞧下面小辈弟子的本事,修道人寿命比普通人不知长上多少辈,三十年中也可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情况,玄宗内会有一些位置空缺出来,在述武大会中表现出色的弟子,都有希望顶上这些位子,然而这还不算,最有吸引力的是,玄宗这三十年一回的盛会,朝廷中每次都是要派人来的,若是有能入了这些客人眼中的,前途便不可限量了。

    修道不比修仙跳脱六合之外,到底是凡心未泯的。

    施无端客客气气地接下帖子,心里便盘算开了,他们叫自己出面是要干什么?当吉祥物?摆设?当了给谁看?这又是碧潭还是半崖的意思?

    他打眼扫了一眼这递帖子的人,是个青年模样的,一张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讨人喜欢,便问道:“这位……如何称呼?”

    “回小师叔的话,我叫做梁萧,掌门座下大弟子便是我的恩师。”

    施无端听到“掌门”二字的时候,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他说话的机会不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养成了这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般、一句话歇三歇的毛病,他“哦”了一声,足足片刻的功夫,才继续说道:“你是赵师兄的弟子。”

    梁萧等了他半晌,感觉自己一张脸已经快要笑僵了,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谁知才等到这句废话,忙道:“是,正是师侄。”

    施无端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

    好什么?梁萧的嘴角抽了抽,抬头看了施无端半晌,心想,此人怎么如此不通礼数,然后又过了好久,才见这人十分仔细地将帖子对边叠了三回,揣在袖子里,这才拱拱手,慢吞吞地道:“赶上三十年盛会,实在幸甚,请代我回禀掌门师叔,无端不才,届时定当在旁助阵一二。”

    梁萧忙道“一定一定”,这才明白,原来此君不是不通礼数,是要给他时间叫他礼数,他才要抬腿走,只见施无端又张张嘴,随后这位拖拖拉拉、少年老成过了头似地说道:“梁师侄少年才俊,在述武大会上定然有一番准备,小师叔提前恭贺你前途无量啦。”

    这话听在梁萧耳朵里,只觉得异常诡异,就好像面前这人不是个少年,而是个七老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似的,忙客气了两句,逃也似的遛了出去。

    施无端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靠在门边上,眼睛里却冰冷一片。他回身进屋,将桌子底下的一摞稿纸都拿了出来,这是他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花了五年的时间演算钻研道祖留下来的最后一片星海所得的。

    施无端手指轻捻,一个小火苗自他手中跳起,顷刻,便将一堆纸烧成了灰烬。他轻轻地舒了口气,明白自己离开玄宗的契机来了。

    述武大会那日,施无端终于再次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按着辈分,施无端要与十二真人和赵承业等大弟子坐在一处,他便挑了个末席,并不和人交谈。与山下那些个勤奋地在武修之路上一路狂奔的弟子们不同,他这个后娘养的模样,出来一亮相,就明显像个异类了。

    玄宗武修之路向来很苦,也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摸爬滚打十八般武器,时不常地要拿出来较量一番,何况述武大会是要与同门比试的,所以弟子们大多是身着布衣出来,然而修道之人、特别是武修者,自然是内含光华、器宇轩昂的,场中一站,一个个也显得异常精神。

    施无端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身上裹着一团锦缎,虽说不算面黄肌瘦,可眉眼垂着,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念经模样,虽生得眉清目秀,却只有那些个不明真相的人上前搭话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位小师叔的……不平凡之处。

    他就是连唯唯诺诺都比别人慢上一炷香的时间,说话颠三倒四,毫无趣味,脑子里简直像装了一坨浆糊,时不常地还要不顾场合掉个书袋,最恶心人的是,那书袋子仿佛是从万丈悬崖上掉下来的,落地要一两年的时间一般,“又臭又长”这词简直不足以形容其半分英明神武。

    没有一时片刻,就再没有不长眼的人敢围在这位“传奇”的小师叔身边了,众人一致认为,施无端出来,就是为大家伙阐释何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

    施无端暗自笑笑,踏踏实实地往角落里一缩,目光在场中扫了一番,突然顿住,他瞧见了苦若大师——

    苦若大师身边护卫的却并不是他印象中几个如花似玉的师姐,而是几个披坚执锐的玄宗男弟子,其余女弟子在距离她们师父几丈开外的地方,年轻些的,脸上已经现了愤愤之色。

    那几个跟在苦若身边的人哪里是护卫,明眼人瞧见,便知道这是挟持了。

    正这当,苦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眼来,正好与施无端的目光对上,她便是一怔,脸上登时现了焦急神色,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施无端暗中叹了口气,心里知道这位师叔是个暴脾气憋不住的,便举起桌上酒杯,脸上挂起笑容,对她遥遥示意。

    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鼓声已经响起,碧潭登上高台,祭天地——这大会是开始了。施无端移开目光,不再去看苦若大师,目光接着落在了那位代表圣意而来的太傅大人身上——此人正是五年前他在玄宗门口看见的那个,跟在帝辇旁边的中年人。心里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苦若这些年恐怕是和自己一样,被他们软禁了,如今碧潭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趁着这场合,将苦若抬出来露脸,又怕她发作,便将自己也弄出来安抚于她。

    施无端端着酒杯,一脸温良恭谨让地想道,碧潭这老不死的婊子,干别的不行,给自己立牌坊倒真是驾轻就熟。

    第十九章

    颜甄

    那朝中来人,正是当年山灯借运,死于九鹿山山巅的帝师颜怀璞之子,颜甄,官拜上公,后人每每言及此人才华,都说更胜于其先人。

    而此时,颜甄在看一个人,坐在九鹿山一代弟子末席的一个少年。

    太傅大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颜甄觉得那可能真的是某种宿命,推着他的脑袋,让他的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

    场中十分热闹,玄宗高徒比别的自然是不同的,当中不乏有真本事的人。

    虽然知道的人很少,但颜甄本人就是个修道者,只是早年是出身西极谷密宗的。密宗与玄宗的修道之路还是有些差距的,然而颜甄也不否认,西极谷是真的比不上九鹿山的风光无两,也没有这许多争气的后辈。

    看一个门派未来如何,一方面是看谁当家,一方面也是看后继是否有人,头两天上,颜甄便暗暗瞧上了几个玄宗后人,叫过来问话,一个个的也不显怯场,对答如流,端是文武双修的。

    述武大会到了第三天,更是将近高潮,压轴的人物出场了,这回上台试手之人不再是后辈,而是玄宗一代弟子了,甚至十二真人也上台捧场。

    到了这时候,那独自坐在那里,像是屁股上像是抹了浆糊一般不动如山的施无端就颇有些显眼了。

    碧潭交代过,谁也不得招惹施无端,掌门撂下话,自然没有人为难他,施无端就颇为无聊地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心思不知跑到了几万里以外的地方,便是那“十二真人”中半崖的得意弟子蒋崇文祭出莲台幻象,惊艳四座时,他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幻象之术是玄宗一个非常特殊的秘技,千年前由开山鼻祖所创——幻象之中一草一木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雨雪可以同时落下,天地能够合为一体,关键看制作之人能不能条分缕析地造出毫无矛盾的“规则”,若是能,“幻象”就成了“真实”,可以永远稳定地保存下去。

    然而幻象之术,这些年却终于还是渐渐没落了。

    施无端虽然不通幻象之术,却精研星算学,就是道祖留下的大阵,也叫他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对于“规则”的学问,自然是有别样的理解,他一眼扫过去,就瞧出了蒋崇文这“莲台”里的漏洞——莲台升起,花瓣凋落,蒋崇文为了好看却不叫它掉下去,而是悬在空中,莲花上的水珠却扑簌簌地往下落。

    施无端木着脸想到,原来是个轻重也不分的蠢材,趁着所有人都大惊小怪地沉浸在这个他估算着弹指间就会崩溃的幻象里,施无端飞舞着筷子一通狂扫,将桌上爱吃的东西都扫到自己这边——不吃白不吃。

    碧潭对他极好,饮食上不曾亏过他一点,山珍海味时令果蔬从来都只有他吃不了的,然而再怎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施无端心里也明白,碧潭给他的吃食都是普通的吃食,山中珍贵草药,有助于修行的,有助于练气的,有助于清心的,旁人当成咸菜吃的草药,这五年间他没见过一根。

    他那个碧潭师叔啊,心思实在是细密,可惜不够狠。

    施无端嚼着难得碰到的苦涩的凉拌石隆草,心里想道,碧潭师叔了不起,可惜不够狠,时不常地还喜欢留恋个旧情,关心个名声,半崖师叔是够狠,可惜脑筋有限,翻不起大风浪,这两人若是能合二为一,自己坟头上的草估计都几尺高了。

    颜甄就是这时候注意到的施无端,他自然也瞧得出这幻境保持不长,可幻象之术本身就是绝学,能弄出这样栩栩如生还滴着露水的莲台,叫它在人们面前瞬息枯荣,本身便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其他人都恨不得少看一眼,那孤零零坐在席上的少年却明显对石隆草更加爱惜一些,头也不抬。

    颜甄远远地看了他一会,便忍不住问旁边的碧潭道:“那少年是什么人?他做什么不上场?”

    碧潭忙答道:“那是我的小师侄,是我师兄——本门前掌门人的小弟子。他……身子骨不大结实,不宜习武,倒是书读得多些。”

    颜甄心里一动,便道:“哦?这新鲜,倒是长得好相貌,你将他叫过来我瞧瞧。”

    碧潭皱皱眉,抬头扫了颜甄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这……太傅,我这师侄资质有限,年纪又小,恐怕冲撞了大人……”

    颜甄笑道:“我难道还能和这么半大的小子一般见识么?只管叫过来。”

    此时场中莲台幻象已经崩溃了,花瓣和水珠全都像是琉璃做的,一声轻响便碎在了众人面前,好些修为稍低的人这会才回过神来,叫好声四下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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