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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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不要……不要掉进来……”

    “掉进来?”施无端凑近他的耳朵,问道,“掉进哪里?”

    白离的嘴唇焦躁地翕动着,竟有些发青,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掐在了一起,乌黑的指甲隐隐冒出,竟将手掌伤得鲜血淋漓:“不要掉……进……”

    他的话音哑然与此,忽然剧烈地挣动起来,像是痛得极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施无端指尖丝线割断了白离鬓角的两根头发,他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一缩手,将残余手中的几根星丝隐去,压住白离的肩膀,按住他的手,低下头,轻声道:“好了,好了。”

    白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疼……我疼啊……疼……”

    他是要我……不要掉到哪里呢?

    施无端倏地便想起苍云谷狐洞后门的那束黑色的雾气,他当时被白离硬生生地摔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那黑气穿透了他的身体,就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块一样。

    那时白离抑制不住的惨叫声好像突然和耳边的呻吟重合到了一起。

    施无端呆了半晌,有些生疏地把手从白离腋窝下探出来,伸手环住他的后背,白离就像是个任凭他摆弄的大人偶一样,脖子都无力支撑脑袋似的,晃晃悠悠地垂在他肩膀上,施无端便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拍起他的后背,听着耳边那越来越弱的、仿佛带着呜咽一般的声音,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地想道:你也有今天。

    等白离醒过来,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之后的事了,人在这种长时间的黑暗下,极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他迷惑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枕着一个软软的东西,白离有些诧异地扭过头一看,几乎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在头发上抓了一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施无端实在太缺德了,居然把那只死步虚的尸体给枕在了他脑袋底下。

    施无端正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手里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棍,在地上画出古怪的图形,写写算算,听见他的动静,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手中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便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地上画。

    白离沉默地做了一会,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一只漆黑的手,将他拉进一个地狱也不如的地方,在那里受尽煎熬,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他身体里,将他分成了两半,他低头看去,胸口破了一个很大的洞,鲜红的血流出去,慢慢流尽了,渐渐变得漆黑。

    他觉得浑身发冷,疼得像是有人架起油锅和刀山,将他的魂魄放在上面滚一样……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揽住他,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了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岿然不动的施无端,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施无端津津有味似的叼着草叶,没搭理他。

    白离低下头,过了片刻,竟然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甜蜜极了的笑容,这使得他脸上仿佛根深蒂固似的戾气蓦然消散,竟光风霁月一般的俊朗起来。

    “多谢……多谢你。”他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哽咽,随后又哽咽地大笑起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几乎觉得自己此刻便是从这山崖上跳下去,死了也……甘心了。

    施无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暗忖道,真是疯得不轻。便将叼着的草叶吐了出来,扣在手中砸在了白离身上,简短地说道:“生火,去把那个……那个尖嘴的扁毛畜生拖走洗涮洗涮。”

    这话实在比圣旨还管用,白离二话不说,立刻站了起来,捡柴禾生火,乐颠颠地处理起方才还被他枕在脑袋下面的步虚,开膛破肚,再削了木头串起来……

    两人突然之间相安无事了起来,施无端也不找事了,安安心心地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算些别人看不懂的阵型,便这样又过了十来日。

    这日施无端突然丢下了木棍,兀自在洞口摆弄了一会小石子,像是在演算什么阵法一样,随即便手中把玩着几个小石子发起呆来,就连白离又把肉烤糊了,手忙脚乱地灭火,都没能换回他的神智。

    直到白离伸手去推他,问道:“你怎么了?”

    施无端向来是问十句回答不了两句,倒也不是特别针对白离,只是除非情绪大起大落,平日里对谁也是如此,然而这日,他却慢吞吞地应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什么?”

    施无端呆呆地望着天空,继续说道:“定数……定数是谁定的呢?我一直想不通……这世间因果如此纷繁,当中谁在连线?神仙么?这世间真有神仙么?”

    他突然站起来,白离不解起意,也跟着他走到洞口,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升起来,白离心里一空,想道,是了,这是……十八日轮回又到了。

    他下意识地去看施无端,却正好对上施无端看过来的目光,白离悚然一惊,睁大了眼,说道:“你……”

    施无端低头看去,地上每一颗平凡无奇的小石子中间都像是牵引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竟将不知何时误入其中的白离牢牢地牵制在其中。

    只见施无端轻笑一声,说道:“十八日一轮回,两个时辰得见一回光,怪不得听起来耳熟……竟是六回阵的阵眼,原来如此。”

    他年幼时,江华散人曾以这巧夺天工的阵法将施无端困在蜀山之中,算而今已经不知多少年了,那世间最绝妙的活阵,一直无人能破,无人知其始终起末。

    “你说的不对。”白光渐盛,施无端却依然不紧不慢地对白离说道,“你说魔宗与人间有三境,其实按着我算的结果,应该是六个,你所谓的进出只能单向,‘从哪来回哪去’,是因为它们各自两两一对,你当年进的恶火境,和如今我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一对阴阳,并不是同一个。”

    白离瞠目欲裂,剧烈地挣动起来。

    “想不到至尊活阵竟和魔宗之源有这样大的牵连,”施无端看着挣扎的白离,笑了笑,说道,“不必费力气了,我是依着这阵法的规则将你困在其中的,魔血在,定然进出不得,不过也只能困你两个时辰而已。”

    他说完看也不看白离一眼,仿佛是决绝地背弃了什么一样,转过身去,往那有光的地方走去,口中道:“我走了,你……多保重吧。”

    终卷

    大棋局

    第六十一章

    立秋

    普庆三年,立秋。

    失踪了一个多月的施无端终于现身淮州,顾怀阳大喜过望,亲自带人出去迎接。

    孟忠勇更是不得了,一把捞起施无端,打铁似的使劲在施无端背后拍了两下,险些把他肩膀给拍散了,大声叫道:“摆宴摆宴!大哥,小六回来了,咱们该摆宴啊!”

    然而施无端却只是略带敷衍地与众人见过,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些像是微微出神,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只推说累了,叫众人散去,略作安置后,便一个人走到路边收留流民的驿站中,卷起袖子,要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坐下来慢慢喝了。

    他一身半旧的布衣,嘴唇干裂,形容憔悴,身上仿佛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乍看起来,和那些因为家园被毁,举家逃难的平民们别无二致。然而露出的一张极平静的脸,却依然不掩俊秀,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方向,像是知道自己注定了来处来,又要往去处去的坦然。

    每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然而每个看他的人却又不知为什么,不再看他第二眼。

    中秋未至,大批运粮商队突然撤离西北之地,仿佛有一只手将市面上的粮食飞快地抓走,米价飞涨,朝廷依然拨不出银子,颜甄知道,这是他利用商队的形迹算计了顾怀阳一次的报复。

    时也运也命也,颜太傅不过四旬,却已经花白了头发,白日里步步为营,仿佛任何时候都笃定得不像个人似的,夜里独处,却始终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不对。

    他忍不住想起九鹿山大天台上,那根被风吹成了两半的小树枝,心里倍感无力。

    魔君不见影踪,影子魔四处横行,根本无人约束,教宗密约已毁,玄宗受重创,大乘教宗态度暧昧,朝中邹燕来张之贤在看着他,满朝文武在看着他,皇上在看着他,普庆的百姓在看着他。

    眼下看起来朝廷略高一筹,颜甄却知道自己其实是棋输着一招的,朝中养兵千日,眼下却和红巾军这支他眼中的“乌合之众”在岷江打得难舍难分,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此其一。

    其二,他知道施无端这些年在海宁有活动,他一直清楚施无端手伸得很长,却不想他伸得这么长,竟能隐隐左右西北的粮市。

    施无端对银钱仿佛有种惊人的敏感,这个人好像能把一两银子也算到似的,如何吸钱又如何用钱,如何得到他想的,一文钱也不浪费。

    颜甄本以为施无端只是暗中经营了一只商队,没想到他是在整个大陆上织了一张网,仿佛蜘蛛一样,条分缕析,暗中纠杂,牵一发能动全身,而今,彻查粮市中,这张网隐隐约约地呈现在了颜甄面前。

    就算施无端本人有一天死了,所有人也都能有条不紊。颜甄不得不佩服,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这样缜密的手段,如果他有施无端,如果朝廷有施无端——

    每每念及,颜甄都忍不住扼腕。

    此时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一场大水冲垮了岷江两岸,无数流民需要安置,叛军首领李如霜趁乱偷袭了湖州大粮仓,颜甄无计可施,只得下令戒严截路,以向各路准备屯米抬价的商人“借米”为名,名借暗抢,打算不讲道理了。

    大概每一个无耻之徒身后,都有一把名为“迫不得已”的辛酸泪。

    然而尽管如此,颜太傅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老早看他不顺眼的普庆皇帝的责罚,皇帝仿佛给先皇嚎丧似的,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声俱泪下的罪己诏,自我反省一通,然后干净利落地二次罢了颜太傅的官——真是非常的赏罚分明。

    这回一同倒霉的还有玄宗出身的张之贤,大将军实在相当无辜,莫名其妙地便被安了个罪名,替皇上背了黑锅,一夜之间连将三级,陪派去西北平市督查——通俗地说就是去强取豪夺了。

    普庆皇帝读遍史书,心里明镜一样,知道这朝中皇帝就是个傀儡,真正说话管用的永远是轮流坐庄的教宗,因此在这个容易叫人浑水摸鱼的节骨眼上,皇帝显然是不打算专门打压密宗,以免让玄宗有机可乘,于是依然玩弄平衡之术,让二者平分秋色。

    可见其十分精通帝王之术……明白攘外必安内,无论是谁兵临城下,也要将那游历在外早不知姓张还是姓王的皇权收回来,也算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了。

    至于那位英明神武得把自己笑死的先皇接受不接受,后续不祥。

    可是战争仍在继续。

    颜甄下野了,张之贤下放了,但邹燕来还在顶着岷江南北的战场。

    皇帝为免青黄不接,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亲自在三大教宗中发了帖子,要求他们往朝中补充新鲜的血液——普庆皇帝认为自己的做法很合理,这才是教宗合适的位置,他们是臣子,是给这江山卖命的,一批坏了、死了就换一批,他自己说了算,而不是由着几个教宗的乱臣贼子把持江山。

    从深秋打到寒冬,就连大年当天晚上,邹燕来和顾怀阳都想到了一处去,打算趁着节庆对方放松警惕,来个夜半偷袭火烧粮草,谁知道偷袭便这么撞上了偷袭,反而是趁着夜稀里糊涂地打了一场。

    几声孤零零响起,又飞快湮灭的爆竹声在十室九空的废墟里响起,仿佛昭示了来年春天没完没了的刀兵相见。

    淮州东岳本来是鱼米富庶之地,却连遭水患兵患,几乎成了不毛之地。

    施无端却不在这里,他悄悄地带了一队人去了湖州,打算过湖州直指西北,跟传说中同门出身的张大将军较量一把,丢了的东西,不能白丢。

    而被他困在恶火境里、应该在十八天之内回来的白离,却始终不见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施无端总是会想起白离,在那个鸟不单拉屎还咬人的鬼地方,相处的三十六天,好像比一辈子都要多,都要鲜明似的。

    他突然发现,有的人是不能见的。

    譬如离家在外的游子,无论如何与人拼命、争斗,如何心狠、手黑,一旦回到家里,有亲爷娘放在眼珠里,有妻子儿女含在口唇里,变会生出无比的倦意,以前多少雄心壮志、豪言壮语也都空了,会忘了自己的险恶,只记得外面的险恶,想躲在家里,一辈子也不出去。

    譬如戏文里说:愿此生中老温柔,蝴蝶不羡仙乡。

    施无端有时候会想,或者自己真的对不起白离。

    经年日久,他们两人之间变成了一笔烂帐,说不清谁对谁错,总之立场不同,又都不愿意退让罢了,却因为白离……以那样一种近乎癫狂、近乎卑微的形式原谅了他,而变得不再对等起来。

    他摆出的阵法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石子码成的,充其量是个模拟真阵的小玩意,能困住白离两个时辰已经不易,再不济,他十八天以后也该出来了,但是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季,他又去哪了呢?

    施无端坐在马车里,从车窗缝隙里看着外面颠簸的风景,心里忽然想道,总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他在那鬼地方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天,也没见他出过什么事,总不至于自己这么一走便……

    他这样不着边际地琢磨了一路,直到晌午打尖,兰若叫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

    兰若手里端着一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草药,卖相看起来有点惨绝人寰,发出某种匪夷所思的味道,她低声说道:“六爷,药来了。”

    施无端“嗯”了一声,下意识地避开兰若那叫他看了有些眼熟的眉眼,接过那药碗——这自然不是给人吃的,是给兔子的。

    兔子自施无端离开以后便开始绝食,仿佛参透红尘老兔入定了一样,辟起谷来,怎么也不肯吃东西,尽管兔兄以前颇为心宽体胖,可也受不了这样长久的折腾。实际上等施无端回来,发现它是奄奄一息,没有直接去见祖宗八代,已经是个奇迹了。

    然而那雪白的兔毛已经纠结成了一团,稍微用力一点撸上去便大片大片地掉,施无端病急乱投医,在路上四处叫人搜罗兽医。然而农家养牲畜,大多不过是牛羊鸡犬,还真没有什么兽医善于医治兔子,只能死兔当成活兔医。

    一个给马看病的,一个给牛羊看病的,和一个给鸡鸭看病的大夫三堂会审,愣是仿佛人多力量大一样地给凑出了一个药方。

    兰若其实很想劝劝六爷,这兔子养了约莫有十多年了,早该寿终正寝了,可是看见他那对兔子比对自己还上心的架势,又不敢说什么了。

    夏端方正好推门进来,扫了一眼施无端怀里病怏怏的兔子,又伸手在一边梁上站着的翠屏鸟脖子上轻轻蹭了蹭,轻咳一声道:“六爷,事都办妥了,消息散出去了。”

    “嗯,多谢。”施无端似乎也不大留心,随口应了一声,便在夏端方和兰若姑娘两人的目光下,无比淡定地用指尖蘸了一点草药,往自己嘴里送去。

    兰若道:“六爷,那个是……”

    夏端方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好像试药的是他自己一样。

    施无端将那见者伤心尝者泪流的草药在口中嚼了嚼,也不知他尝出了什么,得出了个什么结论,这才小心地喂给兔子。兔子一开始不愿意领情——大约是那草药的味道实在抱歉,施无端便慢慢地用五指拢着它身后秃了一片的毛,极温柔极耐心,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一只兔子吃药。

    夏端方看了一眼兰若,说道:“姑娘你先去吧,我和六爷说几句话。”

    兰若立刻乖巧地退开。

    夏掌门便自己找了张椅子,不见外地坐下,看了看那兔子半死不活的气色,说道:“这不是普通的兔子。”

    施无端沉默了一会,这才慢腾腾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

    夏端方便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既然不是普通的兔子,便不能以普通的方法医治,不知它出了什么问题,只是我瞧它双目无光又不忍心违抗你,想是自己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施无端闻言,默不作声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眼色沉沉的,竟有些山雨欲来的隐怒,夏端方却并不怕他,只道:“我与你直言不讳,不说虚的。”

    施无端盯了他一会,便又重新低下头去,抚摸着兔子的脑袋。

    夏端方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你对这些个畜生倒是比人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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