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渔-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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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的钓竿都是在山里寻的竹子,越细越长越好,砍下来,多在阴处晾些时日,竹子就略略发黄,蒸发了些水分,也就轻了。这时用细细的砍刀把竹子丫杈修理好,再点上小油灯,耐心地把竹节熏软弄直,这样竹子就变成一根面皮金黄点缀着竹节层层黑圈的称手钓鱼竿了。

    父亲长年在机关工作,偏又极好钓鱼。那时机关管得严,个人都是组织的,哪容得一个干部闲适自由地钓鱼。干部背个鱼竿进出机关大院或让街坊邻居看见都是很不好的事。

    父亲生性开朗活泼,唯有这钓鱼放不下。因此逢到周日,这背鱼竿的活就成了我的专职。因为能不做作业跟着去钓鱼,我也乐得而为之。

    背钓竿的程序是这样的:一般是在外婆家,外公是主角,爸爸和外公商量好地方、路线,我就先行出发,翻过城后的防洪堤,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等他们。偶尔也有舅舅参与,不过他那时忙着恋爱,已经很少光顾我们的钓鱼活动。印象中他那时总是被外婆骂着,念叨着,风风火火地骑着辆永久自行车冲进冲出。

    背鱼竿的活也有干腻的时候,有时候烈日当头,有时候阴雨刺骨,我发懒不肯一个人背着鱼竿独自走远等人,这时候父亲那个急呀。现在我知道了,那是牙齿恨得痒痒的脸上还得笑着,耐心地跟我说好话。

    有一次印象很深,我倔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肯背钓竿先走,父亲好说歹说劝我出门了,我路上还生着气呢,偏就不去说好的地方,翻过防洪堤就往堤背的草丛里一躺。那正是风和日丽的初夏,我眼一闭,枕着钓竿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脸上皮都烤脱一层。我这下心里发毛了,可把父亲外公得罪光了。跳起来就往外婆家跑,汗水湿透了我的海魂衫。心里转着无数个念头,怎么撒个谎,混过去,否则以后再想跟着去钓鱼门都没了。

    近得外婆家,远远就听见姐姐的哭声,哭得那个委屈呀。姐姐一直寄养在外婆家,备受外婆宠爱,怎么哭了?我悄悄躲到窗台下,仍听到父亲怒气掀天,高声斥骂姐姐:“一个老弟,叫你找了半天都找不到,真是没用的东西。”姐姐好像不但挨了骂,还挨了打。我心里直发虚,咬咬牙,还是哆嗦走进了家,头都不敢抬。一屋人一下没了声息,目光都盯得我的头皮发麻,编好的谎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大出我意料,父亲走拢,轻拍我的头,说算了,今天不出去了。我偷眼瞧去,姐姐还恨恨地瞪我,噘着小嘴呢。

    那以后一过周二,父亲就会有意无意地向我示好,甚至跟我商量礼拜天去哪里钓鱼比较好,偶尔还采纳了我的建议。我神气起来,更加义无返顾地背起了钓鱼竿。这样造成的憋病就是,我上课常常开小差,既然爸爸问起,我得好好想想拿主意去哪儿钓鱼好呀。

    那时时兴的高档钓竿,就是自制的多节竿。把一根鱼竿裁成若干段,再用金属套筒把它们套接起来,这样碍事的长鱼竿就可拆成多节收放自如。干这活的都是厂里的钳工之类,能做金属套筒,铁的、铝的、钢的,最好是铜的,大家得求着,工人阶级在做钓竿上都神气得很。尤其是我那在人民织布厂工作的舅舅。

    父亲有些书生气,动手能力比我差远了。父亲曾经有一个幻想,对着我认真地说:“哪天我波伢子能帮我做一根多节竿,咯样长子,我往包里一放,自己带了就出得机关门,那我就高兴啦。”父亲边说还边比画着长度,短短的旧公事包那般长。

    父亲这一说不打紧,我真记住了这个事。

    后来,父亲急得自己动手,把我珍藏的一根鱼竿锯成数截,最后拢不到一块,被我很生了一回气。再后来我也大了,在武汉念书,没人帮他背钓竿出机关门,急了,只有指使我妈我姐和我后来的姐夫干这事,大家都烦得不行。

    我终于在一个寒假里,憋在家里想办法,用竹筷从里面把竹竿接起来,再缠上铁丝,像个土套筒,好不容易给父亲做了一根三节竿,收起来勉强可以放在公事包里。外面还下着大雪呢,父亲拆了装,装了拆,试了又试,乐得像个孩子。

    寒假过后回学校,就收到父亲厚厚的来信,信中说我做的三节竿好用,甚慰。我心底有些发酸,觉得父亲的快慰来得如此简单容易,正如他们那一代人朴素的快乐。数年后直到父亲病逝,他还没有用过真正的多节竿。现在花几百块钱,碳素钓竿要长有长要短有短,伸缩自如。要是他老人家身体稍好能捱到现在,公事包里揣着这种轻便的小竿,自由自在,轻松地往返机关大门和鱼塘之间,不知会怎样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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