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水的过去,留下来一些钓鱼的传统,第一次见着印象深刻的是在故宫北门的筒子河里。那是90年代初,宫墙外的护城河还有些清澈的意思,微风起伏,幽深的水里还荡漾着厚厚的水草,宫墙上的角楼也在夕阳照耀下的水面咿咿呀呀地扭动。在这种记忆里,几位老者手把着长长的竹鱼竿在异常专注地钓鱼。那时用的还是白白的碎漂,鱼儿还挺咬食,一会儿碎漂就沉下去了,但扯起来大多是空竿,偶尔钓上了也只是拇指大点的小鱼,老者们对往来的车辆和行人都漠不关心,只是一个劲儿扯竿上食。很久以后我才走远,回头看看他们,鹤发老者,古旧宫墙角楼,斑驳的筒子河,还十分般配地融到一处。
2000年我辞了公职到京城来晃荡,一天到晚总是闲。有天夜里路过北海公园与中南海相连处把角的桥,一下被惊呆了。桥上靠北海的一边竟密密麻麻排着一溜人,手持长鱼竿在北海里夜钓。那时已有了夜光漂,星星点点的夜光漂把湖水染得幽蓝幽蓝的。更有意思的是,在他们中间朝着中南海的方向还站着两个一动不动全副武装的卫兵。大家在卫兵的脚下弓着身子,小心地递着烟卷吃食什么的,不敢大声喧哗。我初来乍到,更感到卫兵的神圣,不敢多做停留,只是奇怪这种两相和谐的场面。后来多次开车路过,这种情境依然,站岗的钓鱼的两不相干,也许多年来达成了一种默契。
顺着北海往北,河道蜿蜒,就是更平民一些的什刹海了,当然现在这里已经夜色阑珊很商业。闹“非典”以前这里是钓鱼的好地方,夜钓的人尤其多。那时的什刹海入夜就很静了,燕京八景之一银锭桥上卖毛鸡蛋的人一声叫卖都传得很远,湖中还有东一处西一处的野荷,入夏以来荷香扑鼻。远远的还有后海那头半大的孩子扑咚扑咚跳入水里的声音和岸上大人怒气冲冲的叫骂声。夜里十点以后,连纳凉的人都收拾板凳回家了,一切都静下来。走在湖边,凉下来的湖风,疏落的蝉声如吹拂的灯影里暗淡的柳枝,长发一般的飘逸,都让人心里很寂寥,唯有湖岸边夜钓人的点点渔火才让你温暖起来。你可以上前跟隐在黑里的人打个招呼,借个火,聊会儿天,他们会很高兴地跟你说叨,一点也不介意你的外地口音。什刹海里的鲫鱼不少,钓上的鱼比筒子河里的大。夜光漂沉沉浮浮,鱼上钩还挺快。
不过“非典”以后,什刹海突然热闹起来,各种酒吧饭店灯红酒绿起来,帅哥靓女及时髦物件接踵而至,钓鱼人可能没了兴致,消失贻尽。
据说北京城里的这些水,大都从密云水库而来。我借住西八里庄的时候,旁边的昆玉河才真正有了一些河的意思,它宽到两条汽船可以对开,这算是京城里的大河了。在汽船卷起的浪尾里,沿河两岸有不少的钓鱼人在努力地垂钓,不过好像从来没见他们扯过一下竿,也许水面太长太宽了。入夜时分,他们大都没有散去,拿出啤酒吆喝着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吃喝,然后继续钓鱼。他们不用夜光漂,大多用海竿挂上响铃,然后围坐一起聊天喝酒抽烟,样子很是惬意。有回散步路过,正好碰到一根竿头铃铛响,几个人手忙脚乱去扯,钓竿扯得弯弯的扭得很厉害,大家同时喝彩怕是大鱼上了,往岸上一甩,发现是条长大的黑影,手电一照,妈呀!一股凉意从后脑勺直蹿上来,竟然是一条粗大的水蛇,额角还发着幽幽的磷光。那人努力把鱼竿挑到远处,几个人又分头找砖头木棍去打,好半天蛇还在扭动着尾巴。他们看见我,还不好意思地解释:前几天竿也是这么响的,真钓了一条三斤多的大红鲤鱼。
钓上蛇还不算是恐怖的,那年我在亮马河边还看到了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事。那是有人约我到亮马河上一个铁皮船上的酒吧谈事,我路不熟提前一两个钟头到了,闲着没事,就溜达到河边看人钓鱼。内城的水跟昆玉河就没法比了,很远就散着一种刺鼻的腥味,水跟绿汤似的泛着泡。可这也有人钓鱼,柳树底下一个两个的坐开来,他们大都用饭粒作饵,还挺逗鱼,一会儿就钓了一条我们叫青皮弄的小鱼。正看着呢,突然几米开外一个钓鱼人一声惊叫,撒腿就跑,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背朝上从水里慢慢浮上来。一会儿警察就来了,警笛声格外响亮,我们这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怎么也挤不出去,我腿都软了,却被迫看了全过程。警察很严肃地问那钓鱼的怎么发现尸体的,钓鱼的人说他发现水边的柳树根上系着一根麻绳,他好奇顺手这么一扯哪知竟浮上一个人来。果真一看,浮起的人脖子上还绕着一圈绳子,赤裸的背部漫着刺目的白,更衬出漂散在水里的黑发一种哀怨的样子。人群散了的时候,钓鱼人也被警察带走了。我匆匆回了家,打电话告诉约谈的人重感冒抱歉来不了了。
钓鱼在外人看来是休闲养身,实际是面对一潭你看不清猜不透的水,你永远也不能肯定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永远的未知是钓鱼隐藏的最深的吸引力。
天气好的时节,在这个偌大的都市里跑一圈,从早到晚,你会发现有那么多人沿着城南城北的河在钓鱼,都是那么执着,他们在休闲之外,期待着静候大半天之后,能发生点什么;也许来了一群饿了几天的鱼,也许钓上了一条足以让伙计们说道半年的大鱼,也许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水底生物。
水里的世界永未可知。我在清华园拍外景的时候,碰到一位在园内小河钓鱼的老师,他独自用一长一短两根竿,短竿用混合鱼饵,专钓小鱼,长竿甩到河中间用蚯蚓作饵,他说长竿虽然很少动,但动就有大鱼。他说曾用长竿钓到过快两斤重的野鲫鱼。我当时就想到底是清华园的老师路数对。
北京一冷下来,城里的河水就枯瘦下去,慢慢就冻住了。我最喜欢的就是开着车,在深夜里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顺着故宫高高的宫墙,沿着筒子河,穿过午门两侧高大威严的朱漆门楼,听新雪被碾压的吱吱声,看晕黄的车灯里飞舞如蝶的雪片,感受收音机温暖低沉的问候。京城里一切的河水最终都汇聚这里,沿着筒子河,绕行故宫,顶礼膜拜,像一队队寂寞忠诚的卫士,然后再流淌着四散开去。
不过冬天里,京城里的河已看不见了流淌,静静的水流已被厚厚的冰层掩住。只有勇敢的钓鱼人不畏天寒地冻在河面上凿冰冬钓,远看像战败后坚持在白棋盘上的最后一颗黑子,也许他们觉得更未可知的冰层下的奇迹更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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