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没围墙，四通八达的山路通向山峦起伏的竹林深处。校园在两个不高的竹山之间起起伏伏顺势展开。山侧有三个水塘依山顺势而下，大雨的时候，飞流如注，把三个塘高低串在一起，气势蔚为壮观。
我家就住在最高处一个塘边的山坡上。山塘里经常有人钓鱼，坐在家里窗前也看得见，看得久了，心下痒痒，茶不思饭不想，练习字也写得歪七扭八，恨不能立即奔过去帮人扯竿捉鱼。
窗边看钓鱼看多了，耳濡目染，自然就熟了钓鱼的门道。那时条件有限，只好背着爹娘，偷偷摸摸弄鱼钩鱼线，没法买现成的，就跟着大点的孩子学，用大头针弯鱼钩，用棉线搓鱼线，用鸡毛管做浮漂，再胡乱砍一根细竹丫，仔仔细细地做成一根钓竿。
这些绝不能让母亲发现，发现了要挨打的；只有父亲，默然许可，还夸我聪明，钓竿做得不错。
父亲一礼拜回家一次，他在资江河对面的机关上班，一回家，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跟着出去钓鱼。
我也学着大人的，从米缸里偷把米，撒在水里做窝，然后把自制的鱼钩穿上蚯蚓；不过窝子里仿佛尽是些青皮弄子（一种小鱼），咬钩很厉害，弄得鸡毛筒做的浮漂上上下下动静很大，让你心跳加速，可就是钓不上来。偶尔钓上来也就是一寸来长。但我小小的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能钓上鱼了。
暮色苍茫的时候，鱼是最咬钩的。这时满眼的竹山雾霭沉沉，各家晚饭的炊烟缭绕其间，一股醉人心脾的柴烟味扑鼻而来。母亲长长短短催促吃饭的声音在山塘间回荡，父亲和我钉子一样在塘边一动不动，我是有恃无恐，只顾着水面的浮漂，期盼稍大一点的鱼上钩。
有次父亲嫌小鱼太多，钓起来麻烦，露了一手绝活。吃完晚饭后，他把剩下的饭菜倒在一个簸箕里，双手握着簸箕，蹲在洗菜的木跳板上，慢慢地沉入水里，手握簸箕一动不动，耐心等待约一刻钟左右，忽地猛然一拉，只见簸箕里蹦蹦跳跳的竟然捞住了十几条小鱼，有的银白灿烂，有的黄白相间，有的紫光环绕，各色等等欢喜可人。我心里那个高兴诧异，从此对父亲敬若天神。
每次捞得这种五光十色的小鱼，我都用大水缸仔仔细细地养着，每天偷偷地倒些剩饭，希望鱼们吃着能长大，可鱼并不领情，大半惊慌地死去了。只有一条长着黄斑的小鱼韧性很足，一直活到冬天，终于被冰碴冻住灿烂地死去，像蝴蝶美丽的翅膀。
我在窗边俯视山塘钓鱼人的时候，时常走神想起父亲捞鱼的绝活，便生出对钓鱼人的轻视，这有多费劲呀。可惜印象中，父亲再没有带我一起去捞小鱼，绝活也许总只是灵光一现吧。
绝活没有，我就只好偷摸着用竹竿去钓小鱼，为此挨了不少打。山里竹林多的缘故，惩罚孩子的“刑具”也是用竹枝丫扎成的一束，抽到身上钻心地痛，现在这些独生孩子是很少能尝到这种滋味的。
挨了打，钓鱼的胆子反而更大。一次几个要好的孩子相邀着，说敢不敢到塘中间去钓鱼。我们就一齐划动本来架在岸边洗衣洗菜的木排往塘中间去，结果不知道谁开始害怕，重心一偏，几个一齐翻入塘里。我直往水底沉，喝了一肚子的水，胡乱伸手一抓，竟然又抓住了木排，否则就要沉入深黑的塘底，永远和那些五光十色的小鱼做伴。我掉了一只鞋，尤其是掉了自己精心做的鱼竿，比挨打的时候还难受。
这次事后，我被长时间禁足。母亲白天要教课管学生，又不能让我任意瞎跑，想到一个主意，就找了一根粗绳，一头系住我的脖子，一头紧紧系到床桅上，只准我在绳圈内跑。有回我疯累了，到床上迷迷糊糊想睡，忽然听到窗外小伙计叫我，我一急，慌张爬起来，忘乎所以就往门外跑，结果被粗绳当场勒翻在地，差点晕死过去。我母亲当时挺年轻，的确没什么经验，被隔壁的大妈大婶数落得抬不起头来。
这以后我就常常赖在保姆家里，有时周末母亲来接我回家，我还爱搭不理，记得母亲还急哭了。保姆老两口是学校的临时工，大家都叫他们“向爹向妈”，宝庆人，无儿无女，就住我家山坡下的土操坪旁，对我特别疼惜。我的第一个玩具——带小人的飞机模型就是他们花七块多钱买的，那时大家的工资也就二十多吧。我还执拗地每天早上要把憋了一夜的尿撒到盛水的大缸里，然后向爹向妈才开始清理水缸，向爹去挑水，向妈生火做饭。
向爹还帮我特地捉了一条好看的红鲫鱼，用专门的玻璃鱼缸养着，我记得一直养到他们离开的那年冬天。我捧着小鱼缸，跟着母亲送他们去坐长途汽车回老家，他们哭了一遍又一遍，小红鱼在冻住的冰水里还活着。听说向爹不久就过世了，很多年以后，九十多岁的向妈独自一人从远远的乡下进城来看我，看我长大了是个什么样子，可惜那时我在武汉。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了。
保姆走了，我也要开始读书了。
第二次沉入这个熟悉的山塘里，是我妈的一个学生逗我，抓住我突然往水里一扔，然后再跳入水里把我捞上来，其时我已经挣扎着喝了不少水，看着我胀鼓鼓的小半肚子水，这个学生脸都吓白了，求我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并许诺为我做一根新的钓竿。我翻着白眼胡乱点了头。后来学生真帮我做了一根很棒的钓竿，还带我上了他家的大机帆船，看了船上的电可以麻翻鱼；这都让我在小伙伴面前吹嘘了好一阵。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这让我魂牵梦绕的小山塘。奇怪的是，塘大幅缩水已变得很小了，大异儿时的情境。小小的塘夹在矮矮的山包之间，不知如何能容得下那么多美好的记忆。我任由山风吹拂，低头默想，不知所措。
也许小小的我，看着这些小小的物事，在那时都是一片大大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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