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渔-托莱多和塞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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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第一次坐上长途飞机从北京去巴黎,恰好坐在弦窗旁。几个小时以后,眩目的阳光斜进来,丝丝缕缕的薄云下已是苍茫的一片白雪皑皑的大地。除了发动机的嗡鸣,飞机像悬停在这白净的世界,被阳光裹着,一切都静到极处。

    戴高乐机场的云很清冽,宛如这城的气质;站在清冷的风里,看着被天际一卷一卷铅灰色的云衬托的巴黎就在我面前层层叠叠地打开。

    每次到巴黎都是这种清冷的时节,深街老巷、地铁站头、塞纳河畔无不弥漫着那种淡淡的忧郁的冷漠的哀愁。呼吸着、倾听着、彷徨着,阴沉却又清冽,也许正是这座神经质的多愁善感的城市的特质。

    只有向南穿过比利牛斯山脉的阻隔,才迎来了地中海炽热的阳光;马德里、塞维利亚、巴塞罗那,当然还有托莱多,西班牙的这些城市,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姿态掩映在灿烂的阳光里。

    托莱多离马德里很近,坐公车大约半小时。乡间公路像幽黑油亮的绸带弯曲起伏在公车前,缓缓轻柔的山坡绵延到天际,远远近近点缀着的是白白的云朵和云朵下面的橄榄树。第一站白尼根,好像是西班牙最早的几个斗牛场之一。老旧的木栅栏里围住的斗牛场虽然早已弃用,但白白的日头底下,仍旧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血腥气。而托莱多更是偏离时光的轨迹,一切都在光雾里静极了。城市广场树荫下对弈的老者,台阶上卖艺的吉他手,旧石坡上逆光行走的旅人,连同光晕里飞舞的尘土,都慢下来飘扬起来。这到底是16世纪还是21世纪,谁能说得清呢。

    据记载托莱多是旧时的王都,始建于罗马时期,罗马人、西哥特人、阿拉伯人先后在这建都,几种建筑风格并存于此,相得益彰。

    我坐在城墙边高耸的悬崖公路旁,脚下是一条叫塔霍的河流绕城而过,在冬日里熠熠生辉。看得仔细了,竟然在河湾处发现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取出背包里的望远镜一看,竟然是一个钓鱼的人。那人站在水里,几乎一刻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鱼竿,亦步亦趋地配合着,舞出一团金色的光晕,看着看着,不由得就醉了,极想找个路径走拢去,可惜绕来绕去好几圈也没找到下山的路。再坐定下来,拿起望远镜,那钓鱼人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看到一个纪录片,才知道那样像舞蹈一样的钓鱼叫钓“路亚”,专门用来钓攻击性强、凶猛的肉食性鱼,像鲈鱼、鳟鱼、鲑鱼、翘嘴鱼都可以。片中主人公专门到外蒙钓哲罗鲑,不同型号的假饵,很粗的红色鱼线,粗得好比小号的麻绳。人家站在水里,手就拽住摇轮前的鱼绳,配合着抛杆,一拉一放,行云流水潇洒至极,钓上的哲罗鲑大的有三十多斤一条。

    如今国内也流行起了路亚钓法。我一朋友说路亚钓法抛竿的准头要练小半年,他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篮球场甩竿练习。现在他是一个大包背着一套路亚竿一只充气橡皮艇,周游全国路亚去了。

    只是现在一看到钓路亚的,就再也抹不去托莱多阳光灿烂的塔霍河上那钓鱼人的身影。

    后来也屡屡听人讲起国外钓鱼要执照,要分时节地点严格控制,但我估计就算不控制,江河湖海里也难得一见钓鱼的人。哪像我们国家大几千万的钓鱼爱好者,都赶上人家好些国家的人口总数了。

    在北京那几年曾经遇到过一个超极牛的钓鱼人,他是汕头人,在黄河入海口的东营开了一家鱼鲜餐厅。他在那儿开餐馆的目的就是为了常年能到入海口钓鱼。他的梦想就是要在有生之年到全世界所有的大河入海口开餐馆钓鱼。黄浦江、淡水河谷,他都待过了十多年,东营他也待了快五年了,下一个目的地是巴西的亚马孙河谷。听说我也酷爱钓鱼,他极力邀我一块去亚马孙河口开餐馆钓鱼,讲起热带雨林入海口那种极大的诱惑时他眉飞色舞,我终究还是个俗人,真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跟人家比起来,彻底是一个伪钓鱼爱好者。

    仅仅半年以后,辗转过来的消息,那个汕头人真去了巴西亚马孙。

    这么多年下来,积累下这些憧憬和向往,就特别盼着在国外痛痛快快钓回鱼,要是也能舞出那种金色的光晕该多好啊。

    再来巴黎的时候,是早春二月,晨曦在巴黎清朗料峭的薄雾中苏醒。草坡、林地、奶牛逐一在机场高速旁闪过,只是再没有从前的距离感,也许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出国内发展的飞速,车流人流,高楼林立,这和北上广已没有什么差别。只有安静下来,在街道的拐角处静静地喝一杯咖啡,深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远远地看见鸽群或听到唱诗班的声音,才会觉出些不同。

    犹豫好些天才给廖别的弟弟哲羲打电话,他离开北京已经十多年了,在巴黎已成家立业,据说混得挺不错。我本意是想忽悠他的车去诺曼底。这年正好是诺曼底登陆七十周年,那是我魂牵梦绕着一直想去的地方。哪知哲羲格外热情,说终于来了一个可以陪他说长沙话的人。他是一个典型的长沙控,在巴黎常常花粉过敏,厉害的时候就必须回长沙,一回长沙闻闻那种嘈嘈杂杂的烟火气息,自然而然就好了。他说有时根本不必到家,登机前赶到戴高乐机场就一切安好了。

    这可能是心理的因素更多,权且当成一种思乡情结。两个长沙人就这样几乎天天腻到一块,陪吃,陪喝,陪逛,有次说起钓鱼的事,就愈加舍不下了。哲羲刚来巴黎那几年,孤单寂寞,装修工地恰好就在近郊的塞纳河边,没事就跟着几个法国工友到塞纳河钓鱼。他说塞纳河里的鱼不少,钓到过鳊鱼和鲇鱼,还记得好几个钓点,我说那还等什么?

    隔了这么些年,哲羲开车绕着塞纳河的桥转半天才到水边,叮叮咣咣掀开后箱盖一看,几乎全是准备的烧烤用具,只在角落里挤着两根可怜的钓竿。我心里一下凉了半截,这是来烧烤的,哪是钓鱼呢?可曾同学和另外一个美女叶同学倒开心起来,塞纳河边的野外烧烤那是更有吸引力的。

    河边的风不小,搭烧烤架生火很费了一番工夫,烟熏火燎地收拾停当,已是日落光景。我赶紧要哲羲把钓竿支起来。塞纳河的水流得很急,钓鱼只能用抛竿。钩坠的系法跟我们略有不同,鱼饵就是一串空心的狗粮。远远地抛进河中央,把线摇直用架子支起竿来,可惜没有铃铛,仰脖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只好帮忙女生弄烧烤了。

    闻到烤肉香的时候,水边又来了辆车。下来一个亚洲哥们,挺酷的样子,看着像日韩系的,麻溜地就支开了钓鱼竿。许是闻到肉香,这哥们就过来搭讪,一聊才知道是四川人,问我们有没有多的鱼饵。我守着钓竿半天不见动静,就跟过去看他钓鱼。那哥们挺会享受,开着音响,半偎在车尾箱里,鱼竿就平放在水泥岸上,竿线上用一白餐巾纸系个结,估计是判断鱼咬没咬的标计。我说就不怕鱼把竿拖走了?他说钓过的也就一两斤沉的,很少有大鱼。

    正聊着天,突然听到我支起的鱼竿啪的一声倒到地上。我赶紧飞跑过去一拽,啥也没有,摇上来一看,鱼饵倒是少了好几个。这肯定是鱼咬了,劲还挺大,把鱼竿都拖地上了,我心里挺懊悔的,重又小心理好竿抛入河中。

    一手啤酒、一手烤肉,我就坐守在鱼竿旁。偶尔还有游船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看到钓鱼的人,还刻意减速,悄悄避开抛远的鱼线,从我们面前稍无声息地滑过。

    只有弦窗边的游人,兴奋地向我们指指点点挥手致意,我举起啤酒瓶回应。忽然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身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表情冷漠的警察。我有点小紧张,护照还真没随身带着。好在哲羲已经迎上去,嘀嘀咕咕地说开了。男女警察很夸张地耸肩点头,然后迅速开车走远。我问羲别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说祝我们钓鱼好运。

    趁着这慌乱的间隙,鱼竿又倒了。我真的很无语,怎么到塞纳河还是这样,认认真真专心的时候是一定没有状况的,稍一分心就有鱼咬。天就在这样的无可奈何里暗下来,夜色浓起来,湍急的河水里灯泡的影子次第绽放然后明明灭灭。夜风吹到身上,凉意渐浓,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了情绪。

    塞纳河的处女钓就这样草草收场,我和哲羲都留下了心结,约好回国前准备充分再好好钓一回。

    后来开着哲羲的宝时捷卡宴从巴黎一路往北,车尾箱还带着几根钓竿,可惜不管是象鼻山还是诺曼底,整个法国北部的海都是冰凉的,凉得我们浑身都哆嗦,只好收起了钓鱼的心思。我独自一人走到诺曼底海滩的最深处,伫立凝视极目处的水天一线,点上三根香烟朝北拜了拜,在沙滩上用汉字写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直到海风把吹得自己也感觉牛逼起来,才折转回身,然后一路往南。

    好在法国北部乡间的景色独具魅力,让人心境开朗起来。随车缓缓起伏的坡地是整片整片舒展开的油茶花、麦秸垛和桦树林,难怪凡高莫奈他们能画出那样的乡村景致,原来搬上画布就是现成的。若是能在这如画的风景里钓回鱼,怕是会融化进去吧。

    中间有几天拐道布拉格,在伏尔塔瓦河上看到河湾处的几个钓鱼人,我忽然就想起了和哲羲再钓塞纳河的约定,顿时心里痒痒的不行。

    回巴黎第一件事就是约哲羲钓鱼,还专门到户外店重整了鱼钩鱼线鱼饵,可惜等我们收拾停当,坐上车的时候,天阴下来,风也大起来。远远的在塞纳河的铁桥上看到河湾处一个亭台楼阁的醒目建筑,竟然是华天大酒店,字体徽标俨然就是长沙那个华天;哲羲笑得很当然的样子。

    这间酒店的位置相当好,横跨在塞纳河和马恩河的交汇处,临河阔大的卸货区更是钓鱼的绝佳位置。这回我把抛竿紧紧地握在手,再也不想错过塞纳河的鱼。

    河口的风有些大,吹动着头顶的云匆匆来去,偶尔有淡淡阳光洒下来,映在我和哲羲两人坐着的钓鱼椅上。我竟这样沉沉地睡去。瞌睡中觉着手中的鱼竿轻轻地动了几回,可惜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

    我估计哲羲也睡着了。恍惚间时空有些错乱,楼道上轻轻的远远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长沙话飘过来。哲羲这哪是带我到塞纳河钓鱼?明明是要我陪他一道找回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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