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渔-国境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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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不停歇地一路向南,从广东境内最南的徐闻渡过琼州海峡,更加绿茵茵的一大片陆地那才是海南岛。

    有一年深夜,深圳的堤红君来电话,要我猜他在哪里,我睡意已浓,就格外茫然,他告诉我在最南的徐闻,要我听电话里海浪的声音。告诉我海峡那边还有更南的海南。

    但是以后从北往南过徐闻渡海,还真的总是在深夜,那种迷雾蒙蒙,那种潮湿,那种隐隐约约的海浪声,都是好朋友电话打来的那种味道,再不曾改变过。

    最早对海南的印象,是看孔捷生的《南方的岸》,觉得海南很远,但是那里的歌总是撩拔人心,《向前进向前进……》《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万泉河水青又纯》《请到天涯海角来》;说真的,我就是开着车,听着这些歌声,挤在各种热带味道和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满满荡荡的海南话中渡海而来的。

    1998年第一次到海南是飞过来的,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海口除了新鲜的椰子树外,似乎还有满大街的东北碴子味,“德莫利炖鱼”“大丰收”的招牌到处都是。

    海南台文艺部的主任也是东北哥们,他须溜溜地喝着碴子粥,灌着小二,告诉我们屯昌有个魔鬼歌女,从小失明,没上过学,唱歌却好比天仙。我们立即对去三亚玩失去了兴趣,决定直奔屯昌。

    屯昌乡间歌风甚浓,马路两旁,隔不远的椰树底下,就有一堆人围着个碟机电视机卡拉OK,声音极大,带着丝丝的破音在椰林间穿行。

    我们就在一株椰树底下找到了阿珠,她在给老板帮场唱歌挣钱。阿珠黑瘦清秀干净斯文,谈吐自然清晰,与印象中畏畏缩缩的盲人大是不同。

    她的歌的确动人,《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掌声响起来》,歌声袅袅,很难相信是从一个盲人嘴里唱出来的。

    于是我们在椰子树底下像被雷劈中了,巨大的成功喜悦烧灼全身。那一刻阿珠和她的歌声让我们看到了成就巅峰的希望。

    在阿珠家破旧的祖屋后浓密得透不过气的绿色里我被鸡蛋粉丝火锅里的一粒绿豆大的小红辣椒辣得半边脸都麻木了时,我便下定了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阿珠带出这荒野的村落。我们在长沙组织了募捐,当她在空旷的舞台中央的聚光灯底下唱起《掌声响起来》时,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我们把她送去上海治疗眼疾,当她在飞机上唱起歌打动了航班上所有的乘客,当她在手术前面对上海滩的所有媒体唱起《我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但我却看不见光明》哭倒一片女记者时,我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经过治疗,阿珠的双眼恢复了一部分光感,她非常兴奋,说能看见五彩的世界了。其实医生说她就是先天性的白内障,年幼时耽误了治疗的时机,所以错失了这缤纷的世界。

    我们帮阿珠请来了著名歌唱家李光羲做导师,想把她推向全国;甚至计划让她去白宫草坪给当年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唱歌。谁能说我们不能打造一个轰动世界的盲人女歌手呢?可惜当年建省不久的海南远没有现在这么开放,也许是面子上挂不住,一个海南女孩怎么要到湖南募捐到上海治疗呢?各种压力纷至沓来,阿珠最后茫然回家了。我们种种宏伟计划随即统统泡汤。

    五年后,我和阿珠在上海东方电视台的台庆晚会上相遇,一起面对成千上万的人讲了些感动的话,她还是亲热地叫我黄大哥;再后来听说上海东方电视台又邀请了她到上海出席纪念活动,也听说她终于在海口安家。记得当年有个瘦瘦的年轻小老板时时刻刻伴随她左右,似乎是暗恋她的,不知道最终结局如何。总之,祝愿阿珠幸福,祝愿这个当年承载了我们许多梦想的姑娘永远快乐。

    就这样海南在我心里留下一缕瓜葛,也留下一点再也抹不去的印记。其间不断有海南的消息传过来,有房地产的崩溃,有多少人的撤离,也有人调去做官。我妈有次旅游回来还告诉我,好像是亚龙湾那边的烂尾楼,只要十来万一栋。只是这些我再也没有留意过,直到2006年在崇明岛上碰到了海南来的老黎。

    刚过完春节没多久,我和坚哥就开车从长沙一路赶往海南。拐过湛江再往南时,已经是深夜,坑坑洼洼的国道和对面大车的强光都让人很抓狂。终于到了徐闻海安码头时,那种陌生的咸腥的清凉的海峡的味道浓烈地涌过来。我便在渡轮上沉沉地睡去,四周包裹着叽叽喳喳、或远或近浓密的人声和酽稠的海上蒸腾起的夜色。

    老黎已经在海口这边的秀英港等了我们很久了,从此老黎几乎总是在深夜的海港边等我,那个单瘦的热情的镜片闪着光的夜里的身影,似乎定格在这遥远南国的海岸边。

    虽然只隔着一条几十公里宽的海峡,我的户外靴子里已经热得可以倒出水来。等再往南到三亚的时候,我已经脱光了膀子开车,那又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夏天。

    这种火热劲就此留在心头,挥之不去,与海南的缘再次纠结蔓延。我拜托老黎帮我在海口找房,他听了我那些古怪的要求,劝我不如在他们老家文昌找块地自己盖。这正合我意,于是我们跑遍了文城、谭牛、抱罗、大致坡这些大大小小的村镇,可惜总归不如意。大半年后老黎忽然给我打电话,说在一个叫文教镇的河边找到一块很不错的地,说是偶尔陪同学下乡钓鱼碰巧遇上的。

    我激动得不行,赶紧订票往这边赶。老友曾珊谢谨生怕我脑子发热吃亏,就连夜陪我飞海口。第二天老黎陪我们到文昌文教镇的时候,已经是落霞满天,一条大河静静地淌在眼前。老黎约来一个胖胖的十分老板模样的叫三哥的人。他随手在河边长满野草和木马王的沙地上一指,珊哥的眉头就皱起来了,然后我的生活和旅程就紧紧地和这个叫文教的地方纠缠在了一起。

    曾珊平时我们也客气地叫他三哥,应该说是珊哥,他和老谢看不上这么乡野的地方,在旁边碎碎念,我却已经走远,早被前面几个在河边钓鱼的人吸引。他们说着根本听不懂一个字的本地话,鱼竿却不停地扯上鱼来。我有些呆住了,在内地河里,守半天经常鱼竿一动不动,可在这河边,这样的上鱼速度,也太梦幻了。细看下,鱼饵还是蚯蚓,只是粗大黑长许多。还有两位老叔,黑黑的脸在快落下河畔的日头下闪着油亮亮的光,他们竟然不用鱼漂,直接用手把竿,不时一抖,就甩上一条鱼。鱼在沙地上激烈地扭动,背脊的刺张到最开闪着蓝光,原来是比大陆见过的大了许多的罗非鱼。老头们都很骄傲的样子,不太爱理人。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应付我一句半句,更逗得我心里痒痒的。

    于是在这傍晚的,有着凉凉的腥腥的风有着七彩的霞光的河边,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再不济,也能随时随地钓鱼吧,地买了!

    在朋友的反对声里,我第二天就交了预付款;其实我也生怕自己反悔,毕竟那对我可是一大笔钱。当我在上海收到三哥寄来的土地证时,终于安下心来,梦想到底照进了现实——我可以随时随地在三分钟之内下竿钓鱼。这太让人心醉了。

    当我带齐长长短短各式钓具,我妈连一壶油一个旧的电饭煲都死劲塞进我那可怜的快爆棚的车尾箱时,我和我舅、三哥,终于磕磕绊绊在深夜又开车到了徐闻,那种咸的腥的潮的雾一样的味道再次包围过来。从此我便开始了与海峡那边那个城那片地那条河反反复复的纠缠。

    (一)文教河

    最近这次春节,掏两百块钱油费,请一个相熟的当地捕鱼的小哥们,开他的渔船,就从我们家门口的码头下水,逆流而上。顶着中午灼热的阳光,回望我家的小黑楼和老聂家的小白楼,竟是那样陌生的漂亮。走在河中央,在突突的柴油机躁动的轰鸣声中,才觉出文教河的阔大。越往深处走,两岸渐渐呈现出一种绝无人迹极其原始摄人心魄的美,层层叠叠墨绿油亮连绵不绝攒成一片的热带林子,掩藏着无尽的时光岁月,偶尔闪出的空地,间或有懒散的牛们漏出来,黑白的眼眸一瞥,便又继续低头吃草,仿佛天地间日子就这么幽幽不息恒定前行。

    当然,刚来文教镇是不知道有这些妙处的。我们住在文教河桥头右边的华新宾馆里。当时只觉得宾馆的林姓老板挺拔帅气很有点费翔的样子,态度又格外谦和有礼,便停车住下了。当我从车尾箱搬出大大小小的钓鱼工具时,只觉得林老板的眼里闪过一阵夺目的亮光。

    只是马路边的房子睡不踏实,彻夜都是载重卡车冲过桥头的轰隆声,震得床铺都发抖。于是我每天都得努力睁着一双没睡醒的红眼睛,到对面的茶馆吃早餐,到对面的小车站的夜市摊借锅灶做晚饭,然后再回宾馆一楼的过堂里向林老板讨杯茶喝,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闲聊。

    大家熟了以后,才知道林老板的名字里有个“英”字,大家都叫他阿英。他是本地人,老家就在文教河对岸密密麻麻的林子里。早些年还在日本留学打工,难怪身上有种不同于镇上人格外谦和的味道,比方他要从你坐的凳前挤过去,就会弯下腰身,扬起手板,口里啧啧连声,瘦长的身体尽量侧着,低眉顺眼,姿态像极了要急急回家抱窝的小母鸡。

    我们聊得最多的是钓鱼,互相交换了很多内陆和海南岛不同的钓鱼方法和经验,当然还有很多吹牛打屁的故事,估计聊完了,大家心里就剩两个字:不服。我送了一些湖南带来的小钓具给他,他也送我一些自己做的钩啊坠的。尤其那钩极大,应该是我从来没用过的二十号钩,嘴线还细心地用医院的输液管裹着防咬,这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的用处。这样大家就慢慢成了朋友,我仍然叫他老林。

    宾馆夜间太吵,又没法做饭,我们只好又拜托本地三哥租下一个民房,那是老邢家还有他外向开朗的王太太;大家后来都熟成了不错的朋友。

    尽管住到老邢家,但几乎每晚还是会溜达到老林的宾馆里喝茶聊钓鱼。有天早上我们在河边茶店边吃粉汤边钓鱼,半个小时就钓了小半桶,可能是茶店河边剩菜剩饭多的原因。老林碰巧见上,也急急忙忙拿根鱼竿凑热闹。然后连连摇头说,这里的鱼太小,水脏,下午带我们去下游的河里钓大的。文教河钓鱼就是这样开始的。

    刚吃过午饭,老林就急匆匆地过来寻我。他带我们去的文教河下游后来看地图才知道就是小海八门湾的源头。靠河边有一大片虾塘,顶着很毒的白太阳,好不容易走到河边,迎面跑来的却是两条硕大的狗,一条大藏獒一条大狼狗,都闷闷地不吱声,只拿轻蔑的眼光盯住我们。我心里一阵发毛,狗那大嘴一口,估计我们的骨头渣子都要碎。老林嘴里弱弱地不断叫着“丽丽”,大约是狗的名字。正尴尬,虾塘的老板钻出河边的小屋,吆喝住狗,亲热地和老林打着招呼,连声说“来钓鱼了,好好好。”

    主人赶紧把狗拴好,我们才安心下到河岸边。老林的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支起了两根竿。他钓鱼不用漂,竿支在树枝上,线绷直,估计是看竿和线的松紧程度来判断是否鱼咬了,这和我们内地看漂一目了然区别很大。

    鱼窝用他们当地喂鸡的一种颗粒饲料,闻起来腥味很浓,老林说罗非鱼最喜欢这个味。半来个小时过了,还没有鱼上钩,老林就嘟哝着是不是要换地方,我劝他耐心等等,半个小时在内地钓鱼才刚开个头呢。

    正说着,老林开始上鱼,都是巴掌大小的,一条接一条,把我的眼都晃花。好在我的星漂也开始动起来,慢慢地往上一翻,入手挺沉,噼里啪啦,用网兜抄起来,蓝汪汪的,足有一斤多。老林看见,大声说,这么大的咸水罗非最好吃了。

    那天下午我们收获不小,我钓好几条大的,惹得老林很眼馋。两条大狗也围着身后转,盯着在岸上蹦达的鱼,眼神柔和起来。上鱼慢下来,我们都把竿支着,歇着手抽烟聊天。我分神去拿火机,刚点上烟,竿前的星漂忽地一下全没入水里,我还没反应过来,鱼竿啪地从支架里被扯出,迅速被拖去河中间。老林赶紧跑过来,看着河中间游来游去的鱼竿,束手无策。好一阵,鱼好像也累了,扯着鱼竿晃晃悠悠往河边密扎扎的灌木林游去,然后鱼竿被卡住,再也没有动静。老林问房东要来一大块泡沬,努力往河岸划了过去。他个子高瘦,战战兢兢的样子活像一个长脚圆规。终于划到灌木丛,他扯起鱼竿就大喊:“鱼还在。”接着又喊:“鱼跑了!”我都呆了,心想只要竿在就好,那可是上世纪90年代的极品鱼竿,跟我走南闯北,真正的钓鱼无数。

    老林回到岸上,连声说可惜,肯定是七八斤以上的大鲳鱼,其他鱼绝没这么大力气。他那张帅气的像费翔的瘦脸在河面反射的影影绰绰的水光下更显得懊悔。

    后来为了这种大鲳鱼,我们又专门跑来一趟。老林还特地准备了钓鲳鱼的饵料,叫上他弟弟、弟妹和小孩一大班人,仿佛准备看钓大鲳鱼的表演。可惜那天下午,没有鲳鱼,仍然是老林钓的鱼多鱼小,我钓的鱼少鱼大;连他弟弟的小女儿也问,怎么那个叔叔钓的鱼那么大。反正回去的路上老林一脸的不爽。

    顺着河岸往上不远,有一个狭长的小岛,正对着前面的拦河大坝。老林能熟练地找到系在岸边藏在树丛里的小木船,他仍然像圆规一样站在船帮上撑船。

    后来才知道老林不会游泳,怕水;也知道他特别怕狗,和我一样。只是为了朋友,为了钓鱼,那就得挡身在前,这也许是老林这种文教人格外淳厚的一面。

    这个小岛好像并没有名字,只是哗哗地划着小木船上岛是很难忘却的美好记忆。

    第一回上岛,迎着拦河坝那边吹来的轻轻的凉风,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波纹漾动的开阔河面,心里很想唱点什么。我也开始学着老林用两根钓竿,发现这还真不轻松,手忙脚乱下来,脑子都疼了。那天我舅舅独自一人在岛上深处的林子里钓,结果只有他钓的鱼最大。

    海南一般近海的河边都长满了红树林,密密扎扎铺天盖地的绿,要找到一处稍微开阔能伸竿下钓的地方非常难。我们沿着小岛前后走一圈,只找到两个钓点。头上这一处,可能是因为涨水冲刷,把几米长的一段岸基连土带树都塌进了河,形成一个山崖上的开阔地。因为有密密的树丛塌进水里,所以有不少的鱼都在这里憩息觅食。有一次我和房东老邢过来钓鱼,我直接钩住了一条鲶鱼的尾巴,噼里啪啦在水里乱窜,怎么也拉不上来。老邢急急跳下了陡坑,用鱼护把鱼兜住。鱼是抓住了,老邢的腿上手上被三角刺挂出了一道道的血丝。

    那个多雨的冬季,我们经常来这岛上钓鱼,反正不是老林就是老邢陪我。常常是老林在岛的这头,我就在岛的那头。

    有次老黎他们兄弟俩也过来了,我钻进岛深处,走了很远,找到一个新的钓点,那是跨河的一个电线杆架下小小的一面沙坡。太阳也找到了这一小块空地,劈头盖脸地晒下来,我一会儿就燥热难当,正想躲进树荫处,浮漂却动了,干干脆脆的就往上一翻横在水面上,我一扯,竟然是一条两斤多的大罗非。当老黎兄弟俩举着根扯断的鱼竿喊着黄导黄导找到我的时候,地上已经被我甩了亮闪闪一片罗非鱼。

    后来上岛,我总是守在这儿钓,老邢有些不服,有回就带把砍刀,硬生生从隔壁的树丛砍出一道缺口,结果他鱼没钓到多少,却被海棠树枝上的红蚂蚁咬得全身红肿。我照样钓了不少,用一根新买的鱼绳把所有鱼穿成一串,系在小木船上拖回河岸,就像一大串鱼跟着小船自己游来的,很好看的样子。

    有一天天气特别的好,我和老林又约着上岛。等我钻进林子深处时,忽然狂风暴雨大作。我走在那阴冷黑密的树丛里,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走过一个塌掉的小石屋,看到一个黑黑的陶罐,心里更加地忐忑,怎么平时都没见到这些呢。我在那面小沙坡上钓了两条鱼就有点坐不住了,总感觉背后冷风飕飕的,赶紧起身往老林那头跑。

    那天我们感觉都不大好,相顾茫然无语。等得最后一次上岛,我开着车,却发现岸边要穿过的一个种植园关了大门。可能是雨天的时候,四驱车把人家园子里的路刨出了大坑,人家干脆把园门关了。老林带我从旁边的铁丝网上爬过去。他个子高,两条长腿,几乎踮脚就过,我这三寸钉可费了不少劲。当我们钓完鱼再翻回来的时候,一个当地小伙骑个摩托赶过来,恶狠狠地骂开了。平时特别柔顺的老林涨红着脸,和小年轻争执起来。这是我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看到老林红脸,估计他是怕我这个外乡人受了委屈。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上过这小岛。

    小岛往下,顺着文教河就往八门湾走了,河水愈加幽深,开始泛着海的波光,两岸的红树林也愈加浓密,后来看介绍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原生态红树林带。林子深处有一个叫水吼的村子,当地人的发音是“腿奥”。这里在明代出过一个叫邢宥的大人物,官至都察院左御史,以清廉公正闻达朝野。用长沙赞美人的话,的确是“奥腿”。邢公的祖居至今保存完好,时下还有后辈子孙聚居,只是门口高挂了谢绝参观的牌子,我们不好意思入内。

    紧挨这里就是老林的老家溪西村。那天约好了先去他老家看看,再到河边的红树林钓鱼。海南乡下的村子一般都极干净漂亮,和内地正好相反。一般长子长孙,稍微宽裕一点的,都要竭尽所能在老家村子里盖一个祖屋,供奉自己的老祖宗,平时闲置,只有过年过节公期的时候祭拜祖先用。老林造的祖屋也不例外,极尽心思,用料格外讲究,里里外外都打扫得纤尘不染,掩映在怒放的三角梅和扶桑花底下,你会感叹千年的传承在这里绵延下来是多么的美好。

    去村三四里,就是河边茂密的红树林。老林带我翻过一座小小的石桥,就钻进了这些密密的红树林,若没有人引,外人是绝想不到这林子里还有这么条小道。只是脚下的地却是灰灰麻麻的颜色,也许是被八门湾的咸潮漫过,怎么都显出一种沧海桑田的味道。

    小道通到河边却豁然开朗,老林的一个族弟叫阿金的在这里装了一个大网。那网用十几根长长的木杆撑住,支满了整个河道,岸上专门搭了间小木屋,里面有一个硕大的木头绞盘,粗大的钢索缠绕,远远地牵住那些河道中的木杆。绞盘摇紧,河道中伏倒的木杆就慢慢立起,于是一张足有一亩多大小的巨网就被撑出了水面。那时阿金才不急不慢地划着小船到网边用长长的网兜把鱼抄上来。

    头回见着这一个让人惊叹的壮观过程,绝非内地网鱼用的罾网可比。阿金说他们运气好时,一网可以笼到三千多斤鱼。我还很吃了不少他的鱼,那是一种薄薄的银亮多刺的鱼,油煎着味道很鲜美,可惜只有当地的叫法,无法把鱼的名字写记下来。

    只是我和老林都鄙视除了竿钓之外任何捕鱼的办法。那些在钓鱼人看来都是旁门左道,钓鱼就得像过去剑客决斗一样,一鱼一竿地对决,看谁机警耐心,眼疾手快,被噼里啪啦扯上岸或折竿断线跑鱼,那都是要认命的,绝不能取巧。

    我们猫腰钻进遮天蔽日的红树林,和那些枝枝蔓蔓的树藤缠斗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两个钓点。老林把那个水深的地方让给了我,自己去了水浅的那边。我撒下不少鸡饲料做窝,舒舒服服地喘口气坐下来。这儿真是野钓的天堂,头顶繁茂的枝叶挡阳遮雨,伸竿的方向仅有一尺多宽的缝隙,刚够挥竿扯鱼,一切都是自然天成。

    在这浓郁的绿里,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像要醉过去。烟还没来得及点上,鱼漂就沉沉地动了,一下两下就给顶横。扯竿幅度不能大,怕竿线挂到头顶的树枝,只能带着鱼在水里左右晃动,再用网兜抄起,是一条尾鳍红得像火的雄性罗非。

    到水色慢慢地暗下去,潮水渐渐地涨上来,该回家的时候了,我身后大大小小的鱼已有二十多条,怕是足有三十多斤。老林过来一看都呆住了,大呼你可过了瘾,他自己那处水浅,鱼上得比我这儿少多了。回去的路上,他一路叹息,还是老黄手气好。

    开车回家过年前的头天下午,是个阴沉沉的下雨天,已经三点多了,老林打电话说还要陪我去红树林钓鱼过下瘾。他急急忙忙骑摩托过来带我,还要临时去挖蚯蚓。好在老林都熟,找到水吼村的一个小渠边的湿地挖了不少又黑又粗的蚯蚓,这样的东西可是罗非鱼的最爱。快四点了,我们才打窝下钓。老林也挤到我上回钓鱼的那个点,硬是伸了两根竿。很准时的一刻钟以后,我们开始上鱼,一条接着一条,我和老林轮流扯竿,连抽根烟的时间都没有,到六点左右我们离开,不到两个小时,又钓了三十多斤鱼。

    这股兴奋劲一直持续到晚上,一直到我第二天开车走,车到广西梧州,我还是钓鱼时的打扮,短衣短裤拖鞋,被街上哈着白气穿着羽绒衣的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瞧着。

    因为盖房子的缘故,我三月份又回了文教,这回我和我舅舅已住在了包工头阿策为我们盖好的厨房里。听着水声蛙鸣,望着星星和月亮泻进来的银色的光华,闻着白天残留下来做饭的柴烟味,每个厨房的夜都新鲜得让人难以入眠。

    老林和他最要好的哥们阿日也经常来看看盖房的进度,大家交往也越来越频密。我照例送他们一些内地买的渔具,老林没办法了,连家里祖传的老凉床也送来了。我看他在烈日下用力蹬着三轮车运来那张凉床,高瘦的身子弯成一张弓,心里莫名酸痛起来。

    老林还带我去过很多地方钓鱼。有一次在农田里七弯八拐到过一个很奇特的地方。那是八门湾一个引渠形成的水洼,潮水把洼地注满水,退潮时鱼却留在水洼里,小小的水洼边站着十数个钓鱼人,努力在再次涨潮把鱼带走前多钓点。我们也顶着烈日到过吉水桥头钓大鲇鱼,还去过长满紫色野荷的水塘钓本地三毛鱼。

    但是我和老林最后一次钓鱼还是在水吼村河边的红树林里。那是四月初的日子,海南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平时放下去就咬的漂,半天都没有动静。有些意兴阑珊,老林跑出林子帮阿金扯大网去了,我后来也坐上捞鱼的小船,用手机从后面拍了几张他划船捞鱼的背影,那种瘦瘦的努力的样子,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刻。

    后来再约老林钓鱼,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推脱。我想可能有什么不经意的地方打扰到人家了,就再也没打电话。我开始一个人在河边钓鱼,有时太阳落山时在河湾里钓,有时候在家门口夜钓,有时候约着房东老邢上门前的小岛钓;但缺了老林总觉得差了那么些意思。后来阿日才告诉我,老林病重,到广州治病去了。我赶紧给老林打电话,问他在广州有没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他依然还是那样温和地跟我说着谢谢,说自己一切都很好很妥帖。

    年末天凉的时候再回文教镇,老林已经从广州回来了。我去看他,他在家里发白的不锈钢的护窗前,坐着轮椅看着窗外冰冷的雨,一动不动,终于回过头来,认真地看我,浅浅一笑,轻轻地说:“老黄,真的不能陪你钓鱼了啊!”

    不多久,老林就走了,悄无声息的。听阿日讲,最后几天家里人把他送回了溪西村老家的祖屋,在那个漂亮的祖屋里沉沉睡去,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

    老林走后,文教河他带我去过的地方都不大能钓到鱼了,阿日说肯定是老林把鱼也唤走了。阿日把我拍的老林划船的那张背影放大洗出来,挂在他的果园里供上,我还在下面絮絮叨叨地写了几行牵挂的话。而老林留在我记忆深处的,除了那努力划船的背影,还连同着那条永久川流不息的文教大河。

    我们租的小渔船逆着文教河往上游走了很远,途中经过很多我们曾经驻足钓鱼的地方,不过从船上看来大都不敢相认。直到小船走到很浅的滩地不能再向上,邻居老聂才很肯定地说,前面不多远应该是宝芳湖了。

    小船于是调头顺流而下,风很大,迎面吹来,眼泪便出来了,模糊了视线,天地由此融成苍翠的一片。

    (二)宝芳湖

    宝芳是文昌下面的一个集镇,往文教去的路上,就有岔路指向宝芳的路牌。盖房子的时候,包工头阿策看我喜欢那些老旧的东西,经常说要带我去宝芳淘那些老玩意儿。

    于是心里就存下了宝芳,直到老林走后半年,心下寂寥,和老聂在地图上找到还有一个宝芳湖,便由着性子找去了。老聂说他其实早来过宝芳湖,只是钓的鱼不大,大概就很少想到这儿。

    宝芳湖挺大,顺着林子里七弯八拐的小路,我那车还能直接开到湖边。这回到宝芳湖的钓鱼队伍还挺大,曾叔阿日老聂和我四人,车上带了吃食啤酒座椅阳伞等各式东西,把车尾箱打开,在湖边的草丛间卸了一地。可惜湖边风太大,但凡立起来的东西都东侧西歪,远看就是明亮得刺眼的阳光下,一辆火红的越野车,和四周几个弯腰追着东西乱跑的人。

    也许宝芳湖水面太大的原因,阳光下波光鳞鳞的透亮的水包裹着浮漂有些晃眼,三三两两的鱼有气无力地咬几口,我们几个也被炽热的阳光晒得晕沉沉的提不起精神。这时曾叔的抛竿惊醒了大家,一看竿弯得很厉害,都大叫“慢点慢点大鱼”!曾叔也在哎哟哎哟地惊呼,兴奋地摇轮收线,可惜大家的喊还未落,啪的一声鱼竿绷直了,水面浮起一个小旋涡,大鱼跑了。曾叔后悔得只跺脚,拿着断掉一半的鱼钩跑过来给每个人看:“这可不怪我,鱼钩不行!”阿日嘀嘀咕咕讲了几句怪话,惹得曾叔很不高兴。

    大家的兴致却被调动起来了,瞪大眼睛盯着浮漂。老聂还捣鼓出不知剩了多久的几种饵料和到一起,把一根短竿改钓铒料。哪知这根短竿放下去不久,就被老聂颤巍巍地扯上来一条两斤左右的大罗非。这仅仅开了个头,老聂左一条右一条地上鱼,清一色都是这种大罗非。我和阿日也迅速拢过去,改用铒料钓。铒料跟蚯蚓完全两样,漂抖两下就得扯,否则鱼饵就没了。钓惯了蚯蚓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把握不准漂的动势。结果饵料很快就被我们糟蹋完了,我和阿日才好歹钓了两条大的。

    看看日头还高,大家都未尽兴,我和阿日开车往文昌市急急忙忙去买饵料,完全按老聂的要求买虾粉黏粉什么的,心里已经把他当权威了。等我们赶回湖边,几大包饵料,老聂麻利地和出一大盆,这下可管够了。连守着跑大鱼窝点的曾叔也过来改钓饵料,可惜除了老聂,我们三个的鱼竿只看到挂饵没看到上鱼。

    那天是属于老聂的好日子,他把整齐划一简直一般大小的十多条大罗非鱼倒在我家院子里喜气洋洋地照了好几张像。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们连着去了很多次宝芳湖。但凡谁家的同学朋友亲戚来了文教,恨不能都带到宝芳湖去钓钓鱼,炫耀一下自己是如何像从自家养鱼池里抓鱼一样轻松随意地钓鱼。邻居老聂自然就成了宝芳湖钓饵料的大师,有一次他带了同学老少一家好几口人,忙前忙后地指导人如何上饵如何看漂,结果那天我钓了九条大的,超过了聂大师,回家路上他一路长吁短叹懊悔不迭。

    匆匆又是一年,年前我正好带人到海南拍片,把自己在文教盖的房子吹得天花乱坠,于是大家便都要来看。我带首创的王大主任和小吴小赵几人去了铜鼓岭、淇水湾、红树林,拍了不少海天一色的镜头,但在霞场红树林那天却让人心惊胆颤。

    我们刚拐到霞场农家乐停好车,就看到旁边高高的椰树上有人爬上去采椰子,几个人毫不迟疑就拿起摄像机,顺着红树林中弯弯曲曲的木栈道拍了下去,一路各式各样野花野果奇奇怪怪科属的林子,还有掩映其间的小船木屋渔网,无不夺人耳目。累了渴了,买一个椰子砍开,迎着八门湾微腥的海风,喝到肚子鼓鼓胀胀的,一切都让人沉醉。直到吃过午饭溜溜达达走回停车场,竟然发现我们租用的别克商务车中间车门大开,急忙冲上车翻看,却一样东西也没少。大概是下车只顾着拍东西,竟忘了关门。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村民,要是在内地,别说离开两三个小时,估计十分钟,也够呛,不由大加感叹本地民风的纯朴。我们格外用心地记住了这个地方,废园一般的屋场上唯一耸立的门楼上很诗意地刻着“梦园小筑”几个大字,细看旁边的介绍,竟然是国军管后勤的云飞中将故宅,难怪少有的洋派。

    同行的老聂建议安慰一下大家受惊吓的心,去宝芳湖钓钓鱼放松放松。看看时间还早,王大主任说好啊。车就在乡间野路上奔着宝芳湖大致的方向去,谁也说不清具体怎么走,好在乡间的景致非同一般,仿佛倒退无数时光闯进了历史中的某朝某代,只有我紧握方向盘的这台别克车和喘息的发动机声提醒我们身在何时何处。

    在一条小河的小桥旁停下来,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个梦幻般的荷塘。不到两亩的池塘上长满了暗红色的睡莲,而紫色的花一根根伸出碧色的水面,极尽弄世的娇艳,这是幻梦中才能出现的色彩。小吴轩他们拍了又拍,想尽量留住这些似幻似梦的莲花。

    我在池塘的一角打个窝子,换上星漂,期盼能找点小时候跟着外公父亲他们钓荷叶塘时的感觉。不一会儿,鱼咬钩了,星漂稳稳地抖两下清清爽爽一颗颗地往上翻。我一扯竿,真是那种很多年前钓到过的黄黄的土鲫鱼。这在海南十分稀罕,这边河湖里大都是罗非鱼鲶鱼什么的,鲫鱼就很少见,何况是这种金灿灿的土鲫。

    老聂却催促着去宝芳湖,说钓大的多带劲,别在这耽搁时间。可惜那天宝芳湖并不怎么给面子,除了首创的王大主任破天荒钓到一条鱼很开心之外,我们都没钓到大的,感觉很郁闷。本想回去荷叶塘,天色却暗了下来,只好悻悻回家。后来好几次动心再去寻那紫色满天的荷叶塘,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在那阡陌纵横的乡间,不知它到底藏在哪儿,也许那样的绝世容颜不能在人间停留太久吧。

    将近年节,天气凉下来,我们再来宝芳湖。这些人里有台湾来的梁老、威海来的老刘,我同学志刚兄,不一而足。只是宝芳湖的面目改变了很多,车已经不能直接开到湖边,被挖掘机掏断的路阻隔重重。远远近近却多了不少的车,操各地口音的人都开始来这里钓鱼了,而且都是钓饵料,看来聂大师一年多来的推广工作做得卓有成效。

    我们也找到好几条从文教到宝芳湖的近道,还在宝芳镇吃到一家味道不错的茶餐店,连钓具也精进了不少,用上了更灵敏的大长漂和专门钓饵料的小圆钩,甚至在一个风大雨急的大冷天我还创纪录地钓到一条超过三斤的大罗非,只是这一切,都没有了头年刚来宝芳湖钓鱼时的那种空旷寂寥那种水天一色,那种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能化进去的感觉。

    有次连着几天雨后难得放回晴,我和老聂在宝芳湖岸边守着夕阳,钓到最后。远近钓鱼的人都走了,连对面湖水绛红色的霞光里点点白色的鸭群都游回了岸巢,只有一个人仍然坐着一动不动地努力盯着浮漂。我们好奇地走拢去问他:“天黑了,哥们还不走?”那人晒得黝黑的脸盘上油光闪亮,他说年假结束,明天就要飞回兰州上班。想钓鱼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他只想在湖边多坐会儿。那天我们收拾好钓竿却没走,一直陪那哥们坐到太阳最后西沉。

    (三)月亮湾

    文教镇离海是很近的,门前的文教河顺流不过三里就是八门湾,往东北六七公里就是铜鼓岭下那更阔大的海湾。

    大海这么近,海产就相当丰富,其实在当地的风俗中淡水鱼虾是根本上不了餐桌的,年节里上档次的席面一定是海鲜。这也影响到钓鱼,海钓的人根本就看不起钓淡水的,那差的档次可不是一星半点。

    第一次带我来这边海钓的还是老林,车上还有曾同学和刚认识不久的阿日。云压得很低的那天,翻上石头公园的陡岭,岭下的海已是风大浪急,等走下海边那巨大的礁石滩,暴雨就倏忽而至。我一时就心生怯意,老林和阿日却兴致高涨,说浪大才有大鱼拢到岸边来。可不是,偌大的风浪,这滩上钓鱼的一个挨一个有几十号人。这些人枯坐在礁石上,守着几根抛竿在风雨里纹丝不动,仿佛融入了身后巨大的岩石。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人的空地,上虾挂坠,各自抛了一根远投竿。也就十来分钟,我的鱼线就被风浪打到了礁石边,我也懒得管了,另外拿出一根短竿寻个小小的礁石缝钓小鱼玩。尽管外面浊浪滚滚,这不大的石头缝里却风平浪静,放下去不久,小鱼就开始咬钩,各式各样的小鱼前赴后继,一会儿钓上十多条,在石头上一字摆开,竟是五颜六色形态各异,没有一条是完全相同的。

    等大家都折腾回车上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只有我非常开心,平生头一回碰上那么多色彩斑斓的小鱼。心随意转,下了石头公园的山坡,车窗外厚厚的云天就开了,一丝丝的暖阳,随着晚风就这么洒下来。

    后来老林还带我去过淇水湾,他在那儿钓到过一只极像一块石头的岩蟹,味道极其鲜美。只是海钓的难度大,偶然因素太多,潮汐风浪天气季节鱼饵哪样都能左右一天的鱼获。印象中在淇水湾没有怎么钓爽过,除了有一回钓了很多燕鱼,腌着很好吃;还有一回阿日钓了一条两斤多的鲡鱼,我们赶紧开车回去清蒸了吃,味美得入口即化。这些之外,大多时间只是望洋兴叹,看着茫茫玻璃色一样透明的大海,很是无助。

    有年冬天,我们开车登上了当地海拔最高的铜鼓岭。站在海边笔立的山崖上,绕着铜鼓岭碧涛荡漾的就是太平洋。阿日右手一指,就是新建的文昌卫星发射中心的塔架,左手一指,是个巨大的月牙形海湾,他说这就是最美的月亮湾了。又一指铜鼓岭绵延到海湾深处的一个小岛,说他和老林以前经常到岛上钓鱼。当下我就跟阿日约好,潮汐适合的时候,首先就去月亮湾这个岛。

    准备了好几天,我们终于去月亮湾了。阿日坚持要骑他的摩托,说海边的沙路车太难开。我心里大不以为然,对自己的车技那是有十二分的把握。可真接近月亮湾,一会儿穿林一会儿蹿沙地时,我知道他是对的。听到阵阵海浪的声音,离月亮湾咫尺之遥的时候,沙地变得又松又软,摩托太慢就陷进沙里,太快就蹿出去倒了;没办法,我只好下来徒步,阿日独自歪歪扭扭地骑车往前。

    终于,那道弯月样的弧线展现在眼前,细细的白浪卷起透明的海水,把这个有月亮之名的海湾衬托得格外柔美。

    海湾的沙滩却被潮头拍打得结实许多,阿日带着我在摩托上迎着海风飞驰,润润的湿湿的气息一阵阵地包裹过来。阔大的沙滩上空无一人,只远远的有个小黑点,我们在月亮湾优美的弦上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直奔那个小黑点。

    到了近处,小黑点原来是个深色的小小帐篷。一对青年男女正从帐篷里趴出上半身,对着翠蓝的海湾发呆。友好地聊了几句,原来他们也是在铜鼓岭上看到了这处峡湾和小岛,于是渡河而来。顺着他们的手指看过去,原来这里还是一条河的入海口,河口往上不远的地方就有个船渡。阿日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宝灵河。眼前的小岛正在咸淡水交汇的入海口,难怪会有鱼聚集。

    沙滩和小岛隔着一道浅浅的海水,阿日坚持要背我过去。他常常这样,但凡涉及海边的这些事,他对我们大陆来的人是很没信心的。

    小岛像个圆锥似的耸立,方圆不过一千多平方米,三面都是笔立的悬崖,只有一面是零落的大石,可以从夹缝里攀爬上去。刚爬上大石面,阿日就惊呼:“看,看,好大的鱼!”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明晃晃的海水中悠闲地游着好几条大西鱼,被透明的海水托住,不紧不慢的样子就像悬停在半空中。阿日急得什么似的,赶紧手忙脚乱地取出钓竿,刚举起竿准备抛,鱼却有灵性似的,倏忽四散开来,瞬间就没了踪影,只剩下礁石上的阿日举着竿僵在那儿目瞪口呆。

    每人抛下两根海竿,鱼篓抄网一切收拾停当,太阳光也开始泛红,慢慢地要沉入海里。有马达声由远而近,渔民陆续回家,有一个壮汉用力挽住缆绳纹丝不动地站立船头,任由风浪起伏,那样子极像蒙古大草原策马飞驰的武士。

    心却这样飘荡起来,我啪地打开一灌啤酒,靠在石头上,惬意地灌一口,抬头望望不远处高耸的铜鼓岭,任由轻柔的晚风和淡淡的咸腥味把自己慢慢地迷醉,四周的海天发蓝的、发绿的各种颜色就这么一寸寸地模糊起来,渐渐地凝成灰黑的天幕。

    灰退了点,黑沉了点,星星月牙相跟着爬上来,影影绰绰的光影底下,是碎碎的翻起的白浪和阿日一闪一闪的烟头光下锁紧的眉头;他挂掉好几口钩,钓上几条小海鲀,那可是不能吃的有毒的鱼。

    这鱼牙尖嘴利,钓在半空中就死劲把自己鼓成一个圆球,嘎嘎乱叫,稍不留意就把鱼线给咬断了。可惜再过一阵,连海鲀也不咬钩了。我于是没了信心,坐在石头上风马牛不相及地乱想。当喝完第六罐啤酒的时候,海风停了,静静的,纹丝不动,只是身上开始燥热起来,大概是没吃晚饭饿的。阿日侧耳听了听海浪声,突然一拍大腿:“完了,算错落潮时间了,回去的沙滩已完全被潮水淹没了。”我问大概多深,他比画了一下脖子。我说那游过去不就行了,阿日很疑惑地看了我几眼。

    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收拾好渔具,把所有衣服顶在头上赤身裸体站在礁石边。阿日扭头问我:“你确定?!”然后踩出一步,海水慢慢没过了他的肩。我也跟了下去。

    微凉的海水漆黑如墨,像丝绸一样层层叠叠包裹着。我踉跄着用手划了一下水,天啊,一串星星样的银色的光从手边升起来,轻轻漾动,然后慢慢消散。我大力划了一下,一串繁密的星光升上来;我在水底用脚踹了两下,从深色的水底冒出更浓的星光。再看前面的阿日,漾动过的海水后,隐隐的他的背影就笼在一片闪烁的星光里。

    我头晕目眩,这是真实世界还是魔法幻境?我想起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原来以为派在小船上海底星光漫天的场景是三维做出来的,现在才明白,那竟是真实的美丽世界。

    我在齐脖深的海水里停停走走,忽儿左忽儿右,搅动水底那漫天的星光,久久不肯上岸。阿日在沙滩上大喊大叫,急得跳脚。

    海边小年轻的帐蓬早已融进黑暗,不见踪影。摸黑好不容易才找到露湿了的摩托,终于空阔的海滩上响起了哒哒的摩托车声音,乘着夜风星光月色就这么回了文教。

    没过多久,开玻璃店的阿平告诉我月亮湾那边的鱼排过来了,问我上不上鱼排钓鱼。我听到月亮湾三个字就很雀跃。当天晚饭过,迎着很浓烈的晚霞,阿日阿平我还有一个小老弟四人就搭人家的小交通艇上了鱼排。鱼排离岸七八里,一圈圈用大网箱养一种价值很高的小鱼苗,每天都有交通艇往来接送值夜的渔民。

    那晚的月亮很圆,也很晦暗,被银灰色的厚厚的云拥着,染出一圈暗红的晕色。没在南海的夜中待过,永远也不会知道海上的夜是多么的浓稠,那种风那种湿都是黏的润的,碰到脸上,慢慢地就一层层覆上去。

    阿平教我们把竿都用绳绑紧,说鱼大,一口就会把鱼竿拖走。这回钓鱼可是讲究,要用干电池打氧机专门养着一箱活虾,摇轮要装三五百米好线,钩还要特别地连上护嘴,以防被海鱼锋利的牙齿咬断。于是大家心惊胆战地守着鱼竿,守着那些要来袭的大鱼。

    在鱼排上拖得很长的摇摇曳曳的月影底下,大家各自沉默,可惜没有一根竿有上鱼的动静。好在鱼排上有一个值夜人休息的小木屋,大家便陆续躲进小木屋躺下,随风浪起伏一夜,只是外面竿尖上的铃铛没有响动一下。

    没过几天,阿平不甘心,又领着我们上了鱼排,这回准备更是充分,可惜仍旧一夜无事。无可奈何迎着初升的朝阳把鱼线摇上来,一看做鱼饵的大虾还是原样,我顺手又把竿甩了出去,慢慢用矿泉水简单地洗漱一下,单等交通艇来把我们接回岸上。突然阿平发声喊:“老黄你的竿,鱼咬了!”被海水晃了一夜,我还有点晕乎,扭头一看鱼竿已经被拖横到水面,赶紧跑过去抄住竿,但感觉就像挂住了一头奔跑的犀牛,鱼线被带住沉沉地往外走,这哪是用鱼竿可以绷住的力量。几百米的鱼线走到头,略微挣扎一下,像放鞭炮一样啪就断了。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都傻了。阿平说是大海鳗,钻石头缝里了,阿日说是大石斑,窜到礁洞里了;我却呆傻着说不出话来,这已远远超出我以前钓大鱼的经验。

    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说自己会海钓,因为那辽阔的海洋和变幻莫测的大鱼会让你惊慌失措颜面扫地的。

    等我家门前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梁老坚持要用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钱买下冠名权说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他时,月亮湾也开始热闹起来了,好几家知名房地产商沿着海湾开发了许多漂亮的楼盘,新修的一条大道据说从清澜湾要一直跨过铺前镇通往海口。路上往来车辆日多,估计从前平静的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当然这也是海南日渐繁盛的一个侧影,我只是希望心中的文教河、宝芳湖、月亮湾,那温暖的神秘的被星光包裹着的一条河一面湖一片海长存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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