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头天夜里开车来铁岭的,过了沈阳大灯已经照到铁岭下高速的指示牌了,车却打了个嘟啰,熄火停住了。朋友是本地人,也许是回家太高兴,连油表都忘记看,车彻底没油了。那已经是夜里两点,北方的天气已经哈气成冰,朋友让我们满一车人待着别动,自己飞奔向前弄油去了。半小时后,一辆高速公路巡逻的大拖车用巨大的前灯照着我们的时候,朋友也拎着一壶油,从光晕中狂奔而来。他惊魂未定,说好在赶得及时,否则拖车一拖就得大几百。朋友的母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二人转名角,很有些人缘,于是朋友在这里如鱼得水。我们奇怪一个独子怎么会远走异乡。
我们先看了五龙背的山庄和大规模的庙宇,然后又看了城中山上的石塔,从石塔浮雕的女真人图像上找出了朋友与我们这些汉人土著的异同。我们走动了不少地方铺垫的是要去一个农场做客钓鱼,那是朋友未来岳父的私人农场。我望着四下冰凉的寒雾,在想来之前吹得神乎其神的钓技是否在这十月的北国还有些功用,可别把朋友的面子丢尽。
铁岭有能耐的人在郊外都有私人农场。朋友未来的岳父看起来仍然是大帅哥,为人谦和含蓄彬彬有礼。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午饭的大菜是东北的炖大笨鸡,每人面前盛了满满一大碗,是那种大号的菜碗,我心想东北人可真客气。根据南方人的经验,我觉得应该先趁热把这一碗鸡吃了,再用一丁点米饭压一压,肚子里就会很舒服了。可等我把一碗鸡吃完,刚准备用空碗去盛点米饭,一转眼我面前又摆上了满满一大碗鸡。我大吃一惊,对面的老帅哥瞅着我非常满意地点头,说东北的大笨鸡就是好吃吧。我心里愁着呢,瞥了一眼朋友企盼的目光,只好对老帅哥也点点头。一餐午饭下来,我就再没吃别的,为这第二碗鸡付出了很多的努力。饭毕,我打着饱嗝,吐着鸡的气息,感觉有整整一只鸡来来回回地在胃里挣扎。
朋友的女友是独生女,朋友背着手走在农场里,感觉像真正的主人。农场还真不小,有鸡舍牛舍,中央还有两座小小的山,远远望去,山边还有花白的奶牛在埋头吃草。太阳灰蒙蒙的挂在天边,既无力升起又没有落下。散淡的光辉照着农场边连着的几口鱼塘。鱼塘里漂浮着不少冰凌,熠熠地闪着光,农场一家人都陪着我,扛着钓竿往鱼塘里走去。一路上,朋友还很不合时宜地吹嘘我的钓技,但他哪知道那些都是南方春暖花开时的事情。
我尽量装出镇定的样子,指挥大家拿起整块的豆饼往水里扔,鱼窝做得很豪华,着实浪费不少。豆饼砸到水里溅起的浪花都死气沉沉的,我都怀疑在大批的鱼沉沉睡去冬眠的时候,是否还有一条被饿醒了,冒着严寒在水中游戈觅食?我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想起金庸描写的明教总部的碧水寒潭。
扔完豆饼以后,再无事可干,十多个人站在岸边,在薄薄的日光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大家一时无语,池塘的水裹着冰凌在凉风中静静地漾动,连一个气泡都不曾冒出。岸边人多沉不住气,先后悄无声息地闪走,最后塘边只剩下朋友和我。在这种阵势中,我们俩只能装出这种信心百倍的样子。
远远的有狗吠传来,扰动这北方宽广平原上沉沉的雾气。朋友干脆也收了鱼竿过来陪我聊天,看来他是彻底失望了。冷风刮着我们的脸,手脚都有些麻木。
正在我们垂头丧气准备收竿走人的时候,我的窝子竟然冒起了救命的碎鱼泡。我的心一阵狂跳,浮子轻轻地晃动了几下,懒洋洋的,但毕竟有鱼咬钩了。浮子又轻轻点了几下,却忽然停住了,我捺着性子等着一动不动。浮子像用全身力气一样慢慢往上翻,终于快横着水面了,我一甩竿,力道大得惊人,一条两斤多重的草鱼划出弧线,被我直接甩到岸边冻硬的土上,周围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声音很夸张。原来大家都没有走远,一直悄悄地盼着这种热闹的场面,我想到这一幕,心里竟有些后怕。朋友最先跑去捉鱼,突然惊异地大叫:“哥,你真能耐,一钩钓俩鱼咧!”这一嗓子让很多人都围拢过去,我挤进去看明白了,由于甩竿太用力,钩尖把大鱼的嘴整个刺破,突出的钩尖顺带把边上吃食的小鱼也挂住了。这个小倒霉蛋,成就了我一钩双鱼的钓技神话。现在这俩鱼木呆呆地一大一小躺在硬土上,被一个钩子串住,被众多的人指指点点,狼狈至极。
在一片夸耀声中,我收起了钓竿。大家都奇怪为什么不多钓两条,只有我自己清楚,不是运气好,哪有什么鱼咬钩呢?不过毕竟有了得意洋洋退却的资本,大家也只好惋惜了,我的朋友陪着我往家走,气宇轩昂,脸上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晚饭仍然是在农场,大家都非常高兴。听见主人家讨论,晚上改吃鸭子,然后看见有人扛了一麻袋至少有七八只嘎嘎乱叫的鸭子来的时候,我暗暗地提醒我自己一定要吸取中午吃鸡的教训。农场里竟然没一个人会杀鸭,我趁着兴头主动来挑战,结果鸭被我割开喉管流了很多的血以后仍然满地乱跑,弄得大家围追堵截筋疲力尽才倒下。我想起今天做的两件杀生的事,让鱼和鸭都十分狼狈,心里很惶恐,阿弥陀佛,愿它们超生。
山边的花白奶牛围拢到我身边,静静地嚼着我脚下新砍倒的一片高粱秆。我举起一片嫩叶,一头小奶牛用毛绒绒的眼睛瞅着我,犹豫着走上前来,把嫩叶吃掉,然后用温润的舌头在我手心里舔了又舔,我倍感安慰,仿佛刚刚手里的血腥味都舔尽了。
晚餐大家都喝得有些高,我趁着酒兴还做了一个湖南的小炒肉。饭后,浓浓的夜幕已经落满整个农场,我们把汽车大灯打开,把音乐声开到最大。大家都很感动的样子,在刺目的光晕中,伴着沙哑的歌声,尽情地跳起了舞。我和一个叫张浅潜的搞前卫艺术的女孩,找了一根长长的高粱秆,一前一后吆喝着在混乱的歌舞声中骑起了儿时的快马。
一年以后,那一拨去东北的朋友都散了,后来听说那个叫张浅潜的女孩自杀了,再后来我在雍和宫的巷子里意外地又碰见她,叫了她一声,她抬头看见我迷惑地笑了笑,然后沉思着独自走远了。她那时在前卫艺术圈内已经颇有些名气了,而我们依然不知所终地开车四处乱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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