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渔-江海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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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长江往东入海,巨大的喇叭口里江海已汪洋一片,渡轮横穿过去,就是斜条状的崇明岛。许是横行江海日久,操本地口语的船员都格外傲气,近两个小时的船程里,没有谁爱搭理你。大家只好默默地抽烟打盹,只有轮机舱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我开着外地牌照的车,在这个陌生的大都市的郊外转了一圈又一圈,等找到渡口的时候,只能赶最后一班船了。渡轮顶着涌入长江的潮流吃力地前行,不一会儿夜幕降临,离岸的港口那边已是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蔓延,迅速爬上了偌大的都市的夜空,港那边的夜于是通明透亮,连船舷这边犁开的浪花都被映得雪白,而背光的一面则黝黑如翻滚的墨汁。

    渡轮在这明与暗的两极里前行,站在船顶似雾似雨的寒意里,转向左是灿烂升腾的海上明珠,向右则是深邃的漫无边际的黑。偶有夜航的船迎面驶来,相互用低沉的鸣笛声示意,然后匆匆擦身而过。

    崇明岛在哪里呢?

    当嘈杂的人声又起,船身振荡撞上码头趸船的时候我才从沉沉的睡意中惊醒,舷窗外是一片黑寂的长堤,崇明岛到了。船舱里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往外走,甲板上各色汽车哒哒发动起来,车灯顿时照亮了崇明岛的岸。

    几分钟后,刚热闹起来的码头一下子消停了,转了几个弯我的车就钻进岛上浓浓的黑雾里,挡风玻璃上一层层堆满了密密的水气,雨刮器嗞嗞地响起来,黄色的车灯光急速地没入了路的尽头。

    岛上的公路往来车辆很少,只有极远处的黑暗里有移动的车灯,倒极像江海船上明灭的渔火。我们以为来岛上的人会很少,谁知七弯八拐里都停满了车,一问才知道这个季节还是岛上的黄金季节,早就被游人住满了。开着车从岛上的一个集镇转到另一个集镇,来来回回地找,终于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找到一家私人旅馆,老板和老板娘红肿着眼睛愿意把他们的卧室让给我们。而我只好把卧房让给曾、张俩老师,自己卷了一床被子睡到车上。略开一点透气的车窗钻进了几只蚊子,那些家伙是相当的厉害,前赴后继地折腾了我一夜。

    第二天一早才看清楚了崇明岛的样子。冒着细细碎碎的雨走在环岛高速上,两旁竟是一派北欧明信片中常见的景象,散淡的黄的白的花开满了空闲的坡地,绿油油的植物成排成行地静静伫立,高大的乡间别墅疏疏落落点缀其间。这种别墅样子非内陆常见,高有五六层,顶有屋檐和翘起的棱线,整体却四四方方一统到底,有点像中式屋顶的西式乡间小教堂。初来乍到还真以为到了北欧某处。

    全岛呈狭长形,横穿岛的腹地就会越过大大小小的河谷湿地和沟渠。大一点的河里三三两两的是驳船和机帆船,小一点的渠里是舢板渔舟;还有更小的沟则纵横交错藏在高高的芦苇里,数量之多称其为崇明岛的毛细血管也不为过。

    凭直觉,在这些苇子里隐约的沟就是绝佳的钓鱼去处。我由着性子顺着这些小河沟开,芦苇和岸边杂乱的树丛里的绿意愈来愈浓,青翠的水面上我似乎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被游鱼不经意搅动的波纹。正是意乱神迷之际,车一拐弯看到一个瓜棚下,一个老头正纹丝不动地垂竿钓鱼。我赶紧停住车,嘱咐同伴尽情地到周围玩耍。两位老师在车里闷了一天,欢天喜地跑开折芦苇拍照去了。

    我觍着一脸的笑踱步到老头身后,静静地站住然后递烟搭讪。老头似乎听不大懂普通话,过了一阵子,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把鱼竿往我怀里一递,挪一边抽烟去了。我心里怦怦地跳连声说谢。接过鱼竿一看,竟然是一根精制竹竿,笔直轻盈,握手处黄滑光亮,是难得一见的好竿,估计伴老头多年了。我抬头望了望老头,他得意地笑了笑。

    鱼竿是竹的,鱼线是尼龙的,鱼漂是碎碎的鹅毛漂,这让我一下子退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情境里,仿佛旁边蹲着抽烟的老头是我的外公。正恍惚之间,碎星漂往下一沉,一扯竿着手还挺沉。老头开始有些紧张,估计是怕我把他的竿弄断了,后来看我提杆溜鱼的手法颇熟,才舒展开眉头。

    崇明岛的鱼还挺有劲,水里折腾了半天才钓上岸,鱼在草丛里乱蹦把我吓了一跳。这一斤左右的鱼长着蛇一样的扁平三角脑袋,脑袋顶还盖满了鱼鳞,通体银白直溜溜的。老头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呵呵地笑,大声对我说了半天,我才听清了,这就是鲥鱼,是崇明岛的特产。他提起浸在水里的网兜把鱼装进去,一看,我钓的这鱼还真是最大。

    我换了根蚯蚓又把鱼钩抛进了水里,水中响应起一串鱼泡。不一会儿鱼又咬钩了。这回是我十分熟悉的咬法,鱼漂先上上下下地抖动,然后猛然上翻,我一扯竿,鱼扬起一道好看的弧线被甩上岸,是一条三四两的黑鲫鱼。我接二连三又帮老头钓了几条鲫鱼,老头在一旁急得只搓手,耐不住的手痒,我十分不舍把竿还给了老头。跟老头依依惜别,又开车上路。

    东滩头是来崇明岛的人必去的一个地方。路上小雨停了,花花的日头挤出了云层,照着雨后满岛的翠绿很有些晃眼。横穿过无数的河汊,我们来到东滩头,这里其实就是一片非常阔大的湿地,收了门票以后,管理处就搭了一条弯曲的木长廊伸展到湿地深处。木长廊上三三两两的游客便往四处兴高采烈地合影。

    走上长廊,看到最多的除了游人就是天上倏忽而过飞入湿地蒿草丛中的各色大鸟,还有浅水的淤泥里慌张爬行的独臂红蟹,这些都是我没见过叫不出名字的。太阳大起来的时候,避在走廊尽头的亭子阴处,湿地的草滩蒸腾出一种浓郁的青草气息,熏得人昏昏欲睡。远处的草窠深处有一只麻鸭也低垂着头,和我一样在幸福地打盹。

    一觉醒来人声已杳,远远的草滩尽头隐约传来了轮船长长的汽笛声。循声极目远眺,草滩尽头是海天一处,在熠熠的阳光下被如缕的白云映衬着,极为壮阔。几只渔舟从天与海的缝隙间驶出,被袅袅娜娜的水汽包裹着,仿佛天籁的音符,已非常的不真切,许是海市蜃楼罢。

    斜阳已渐渐地淡去了色彩,剥离出灿灿的金黄,鸟们也纷纷飞入草滩深处,杳无所踪。我们也已倦了,起身去赶夜班的轮渡。

    我有意绕道去上午钓鲥鱼的小河弯处,瓜棚依旧,老头却不在了。我默然不语,满心惆怅,加大油门往崇明岛的另一头驶去。

    二

    前几年,连接崇明岛的隧道和大桥都修通了,南北向的沿海高速G15贯穿整岛,进出崇明变得极其通畅。只是俯看下来,长江阔大的入海口中龙珠似的崇明岛,仿佛被路桥给束缚住了,远没有从前的灵动和狂野。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坐船去崇明了,相连的隧道修得宽阔幽深,车行其间明明暗暗的光影逐个撞上来有一种格外肃穆的味道。出隧道不远的桥梁更像展开的龙脊一样跨过巨大的江面,记得刚通车的时候有不少人在这停车拍照留念,可惜江水荡漾浑黄,少了出尘之意。

    这个时候的坚哥已经是坐拥三百多亩地的开心农场的总经理了,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掏出印有“崇明农民”字样的名片炫耀一下。想想那也确实值得骄傲,“开心”农庄远在港西镇,是他领着一群老头老太一砖一瓦干起来的,其间多少辛苦委屈不足为外人道。

    现在人车多了不少,过桥踏上崇明,眼前就是贯穿全岛的崭新宽阔的高等级公路,一路往西得好几十公里才是坚哥的农庄。只是如今一路飞驰,少了过去穿行乡间的宁静,繁花次第展开的感觉已不再了。我记得几年前第一次来农社,王美丽董事长和坚哥还在很热情地讨论征地事宜,一幢老旧的青砖瓦房,周围杂草丛生,木门前吊着的几盏灯笼在夜风里红光摇曳,映着王董和坚哥激动的脸庞。

    那时的坚哥很寂寞,尽忽悠我过来钓鱼,他前脚从威海回,我后脚就从威海来了。刚到那天晚上,坚哥就说看你有没有本事晚上钓几条鱼。许是在威海受多了委屈不服,我拿上钓竿就摸黑出去了,还带着充满海腥味的鱼竿就抛进了淡水河浜里。那晚还真给面子,可能鱼太饿了,那么大的珠漂都被拖着跑,连着钓了几条不小的鳊鱼和鲫鱼。坚哥又师傅师傅地叫开了,夸得我心里一点都不踏实。开心农场所在地是庙港村,王董事长的老家,以老家留下来的这幢祖屋为中心点,向外征租了三百多亩地,便颇具了如今的规模。

    旧宅的背面有一片密密的竹林,穿过竹林就是一个长满了芦苇的野河蚌。河蚌里的鱼很多,小到一寸,大到四五斤,弄子、鲫鱼、泥鳅、黑鱼、黄,什么鱼都有。放下竿就有鱼咬,一般是小鱼手脚快,挖半天的蚯蚓一会儿就咬光了。

    背靠着竹林,斑驳的阳光洒在身上挺舒服,端起茶杯灌一口,慢慢的也就什么都不去想了,任小鱼背着鱼漂到处乱窜。直到闻见柴烟味,坚哥在喊:“呷饭了咧,师傅啊!”我才猛然醒转,撂下鱼竿就回屋吃饭去了。

    鱼竿是我自己做的,几十年前小时候的手艺倒是没落下。小竹林里竹子很多,任挑任选,噼里啪啦砍一捆,挑青黄油亮的老竹,用油灯火直,凉干,配上鱼线鱼漂,拿在手里可是相当的称手。

    夏天白天太晒,乡下晚上又太冷清,夜钓最容易打发时间。只是这个时候蚊子多,有时也能踩到滑腻腻的蛇,都得十分地小心。农庄里大小水渠砌上水泥后,就很难找到长水草藏鱼的地方了。好不容易顺着门前的水渠,打着手电走到头,终于找到一小片长着水丝草的水面,却已是隔壁家的林地头。坚哥说这是死老蔡家的,没事的,尽管钓。

    洒了很多的酒米做窝,我跟坚哥灭了手电,坐在黑漆漆的林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鱼却不来。隔壁的狗又叫得很凶,想想正要回家,鱼漂却晃两下直接翻上来。扯竿入手还挺有分量,手电一照,油亮油亮的,至少是三四两的黑鲫。这一开竿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不到两小时,我们回家的时候已有大半桶鱼,黑油油的清一色的野鲫鱼。

    第二天一早,隔壁七十多岁的老蔡就火急火燎地过来了,说:“李总你们昨晚钓了我家水渠的鱼了!”坚哥一贯的套路就是调侃讽刺,最后老蔡拿了一袋活鱼走就算了事。

    农庄隔壁的两家人很有特点。一户就是老蔡家。老蔡七十多岁,一辈子独身,看他高瘦的身材,年轻时算算也一表人才。现在他被坚哥聘来在农庄里干工,劳动力十足。当地人为了表示亲热,都叫他“死老蔡”。坚哥说老蔡在家里请他吃过一次饭,独身老男人几乎从不收拾,家里两间房堆得满满的,只留一条够侧身的小道,一边挤向睡觉的床,一边挤向灶台。还有一户是一对年轻的大学生夫妻,两口子辞了公职,跑到乡下来租一间土房两个大棚,专门种植各种稀奇古怪的有时看着让人心里发麻的多肉植物。这是坚哥心里固定的旅游目的地,一有客人就带来参观拍照赞叹。

    三百多亩的农庄,纵横沟渠宽宽窄窄有四五条,为了钓鱼我几乎寻遍了那些湾湾角角。清晨或黄昏的时候,雾霭蒙蒙,光影疏落间能闻到成片的稻穗和果林漫溢出来的香味,很是醉人。只是崇明这种冲积平原,一望无际的平,没有一丁点山势,缺了起伏的味道。可沟渠里的鱼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自打圈上围栏铁丝网后,已经很少有人来祸害这些自由自在的鱼了。

    当然我们这些人例外,已无可救药。第二大岛来的老符和我开车从长沙直奔第三大岛崇明,无他,唯炫钓技耳。

    到的当晚好歹耐住没去夜钓,第二天一大早老符就把我吵醒了,嚷嚷着钓鱼。坚哥对老符一通猛吹,说河浜里有大鱼,黑鱼、横鳡、鲇鱼,十多斤的都有,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老符望着坚哥,两眼都放光,像打了鸡血似的。

    其时老屋后竹林边的河浜已修整一新,临水还特别搭了两间玻璃房,靠椅、架竿、喝茶,太是我喜欢的享受了。我端坐房里,叼着烟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鱼漂。老符却左看看右看看地跑,一会儿又跑进来告诉我,真有大鱼,是大草鱼,再跑进来告诉我是大黑鱼。可惜那天并没有钓到大鱼,我那儿倒是放下去就咬,沉甸甸的扯上来却是那种巴西绿纹龟,最后弄得我都不敢下钓。老符激动地把我拽出玻璃房,指着水面,还真有两条大鳡鱼肩并肩地在水里游,不急不慢,很骄傲的样子。两条鱼估计是雌雄一对,尖嘴红尾很是醒目,在浮萍的间隙,从这头到那头,优雅地转身戏水,对我们的指指点点根本不屑一顾。我们换了各种各样的饵,前前后后地逗,可那两条鱼只是轻轻地避开,完全无视,让我们一点辙都没有。

    到下午我们都说鱼饵不行,鱼线不行,逼着坚哥开车带我们去县城买新渔具。折腾一下午回来,还是没什么起色,草草钓了几只鲫鱼黄,晚上被坚哥好好地讽刺打击了一顿。

    第二天大早,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落雨声和老符轻轻唤我的声音,我翻过身去又睡着了。等终于醒来,就听见窗外来来回回乱乱的脚步声,心里莫名的有些期待,跳起来开门一看,只见木板走廊上摆着一条硕大的鳜鱼,是我从未见过的大。老符手里拿着竹钓竿,一身湿漉漉的,望着我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我顾不上洗脸刷牙,赶紧要来秤称,足有八斤多重。农庄里好些人围过来看,“死老蔡”的声音最高,只问老符哪里人,怎么技术这么高,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鳜鱼。老符在海南烈日下烤出来的黑脸都被人夸红了,一个劲地嘿嘿干笑。

    中午老符和老江、老范狠狠地喝了几杯,白的、黄的,来者不拒。他憋着那口海南普通话,一个劲地给我们讲故事。说他怎么想抓个青蛙试试,让青蛙在浮萍上跳来跳去,噢呼!他两手一合比画了一个手势,浮萍下突然伸出一张大嘴,一口活活把青蛙吞下去了。他醉醺醺地瞄了我一眼,可惜你起不来,没看到。

    下午我仍然没钓到什么鱼,只好抱着那条大鳜鱼照了好几张相;又把大鱼肚切下来细细地蒸了,聊以解馋。

    第二天我赌气似的坚持睡懒觉,外面却有更嘈杂的声音传来。推门一看,一条长长的大鳡鱼摆在窗下,看的人都围了两层。老符满脸通红,骄傲的像只得胜的公鸡。当第三天早上起来,窗下摆着一条大黑鱼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免疫力了。

    就这样每天都做出各种姿态,和老符钓的这些大鱼合影,装得风轻云淡的样子,心里却痒得跟猫爪子挠似的。

    农庄的老江,是个下放黑龙江的上海老知青,厚道老实,他都看出了我的不爽,力邀我到他养鸭的水渠钓鱼,说那边鱼可多可大了。老江有个本事,会跟他养的羊鹅鸭什么的说话。他吆喝几声,手一挥,水渠里的鸭还真扑扑拉拉上了岸,给我腾出一块浑黄的水面。可惜那儿水太浅,又浑浊,鱼不容易找到食,不一会我就失了信心,悻悻走了,弄得老江也不爽起来。

    老符的钓鱼表演终于要结束了,第四天我们俩继续开车北上威海。坚哥说走高速绕远了,不如过轮渡从启东上岸,要近好几十公里。坚哥开车引我们送出很远,沿途一路都是河浜湖汊,老符频频点头说下回再来要到这些大河里钓,那才能见出真本事。车窗外的雨越来越大,表达了我的不满。

    那天过渡还真悬,船渡到江心正赶上退潮,搁浅在沙滩上。江风呼啸,暴雨倾盆,江海浑黄一色,我们躲在车里,听着婉转忧伤的阿拉伯民歌,噤若寒蝉,真不知身在何处。好几个小时后,江水才又涌上来托起了渡轮。大半年后,坚哥打电话来说,老屋后河浜里,死了一条大鳡鱼,是不是被老符钓伤了,口气里有些埋怨。我记起了那是一公一母一对骄傲漂亮的鳡鱼,就算不伤着剩下一条,孤孤单单耐不住时日,怕也是不愿独活的。只是这些我都没告诉老符,怕听了敏感如他,也孤独伤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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