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那种草长莺飞的爽朗天气。我们从承德一直往北,经过宁城的时候,一股浓浓的酒香和着大草原边缘的气息扑面而来。仲夏夜深的时候,我们到了赤峰市的最后一个收费站,极目望去,四周是深色的黑,谁也不知道草原在哪里。我们便请教收费站的人,他们七嘴八舌地插话:“得明天了,你们先歇在赤峰,明天就可以到克什克腾大草原了。”
我们在地图上找出了克什克腾旗,默念着他的名字然后沉沉睡去。
从赤峰到克什克腾约二百七十公里车程。车一出赤峰,满目的是大片沙化的土地和裸露风化的石山,孤零零的几棵树在强光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哪有什么大草原的影子。我在心里嘀咕着,这就是我们从小在课本里学过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了吗?
路边有一块历经风雨的旧铁牌,指示我们去克什克腾旗的方向。拐上了一条崎岖的砂石路,路边有一棵硕大的古树,虬枝苍苍,可能历尽百年的风沙。在夺目的阳光底下,每枝树杈上几乎都系着一条祈福的红绸带,隆起的裸露的根部堆满了玛尼石。估计这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神木,身负众多人祈求的幸福。
砂石路上见不到一辆别的车,我们的车卷起了漫天的黄沙独自奔行。路渐行渐陡,山崖下与我们比肩而行的是一条黄色的大河。我们停下来,在山崖上驻足观看。这是条水流很急的河,在赤热的太阳下,到处都有湍急的漩涡;这是一条寂寞的大河,独自奔涌向前,少了南方那种湿漉漉的水渠水潭缠绕滋润的相伴。远远的只有枯瘦的野杨林和稀稀落落的牛羊呆立岸边。
在寂寂无声空阔的阳光照耀的天地间,我们迷失了方向,最终还是这条混浊的大河把我们带上了正道。
克什克腾旗的治所好像叫金棚镇,我们补充了食物和水,开始向草原深处进发。
大草原还真是课本里那样,像一片片春绿的海在我们眼前次第展开。一条墨色的柏油路嵌在连绵不绝的草原中间,在我们眼前蜿蜒起伏,车就像一叶扁舟,碾开这些绿绿的柔柔的波浪向前飞驰。快速的风声还激起路边重重的春草轻轻摇晃,宛如层层推开的细浪。我们就这么撒着欢儿向前跑,心醉神迷。
天边一长溜巨大的风车让我们停住了脚步。我想这该是堂吉诃德与之战不能胜的巨型风车了。它们在天边排成一个超强阵势,巨大的叶子旋转着,发出慑人的嗡嗡声。仰望着它们你会觉出自己的渺小,它们就像支撑在天地间的英雄,抑或是下凡的天兵天将,耸立在世界的尽头,穿越过去一定是天地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看久了这些风车,心底渐渐升起了一股寒意,大家纷纷走避。顺着一条蜿蜒的小河,闯进草原深处——静静的小河,潺潺的流水渐渐地抚平了我们紧张的心绪。
这时,金色的晚霞渲染开草原的边边角角,极目远眺,青青的草原深处腾起了淡淡的暮色。慢慢移动的牛羊和静静的蒙古包就在这些雾霭里星星点点的散落。忽然前面一片明镜似的大湖吸引住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开足马力向湖奔去。
车开了很久,湖还在不近不远处。夜色已经很浓,却没注意脚下的草已经退去,临近湖边沙化已经越来越厉害。当车一声喘息,重重地陷在沙里的时候,我们才惊醒过来。这时的湖还在不远处漾动着微明的波光。我们四顾着寂静浓重的夜色,不敢久留,用尽全力把车推出了沙坑,车张着大灯努力摇晃着终于爬上了草坡地。
晚上就歇在大湖背面的山庄里。深夜时分,我和老方到底没能抵住湖的诱惑,一人拎着一瓶啤酒爬上了屋后的小山去看湖。是夜星光灿灿,天上的星星点点在草原上竟然离我们这么近,几乎是伸手可摘。漫天的星斗缀满黑的穹庐,向山顶上的我们扑面压来。山脚下的大湖,晃动着柔美的银光,圆圆的轻轻的天上的月就悄然歇息在这丰饶的大草原的湖上。
第二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我们又爬上小山看湖,才把这湖看真切。湖面很大,从小山上望去,几乎看不到边,远远的天际处有影影绰绰蒸腾的水汽和蓝天白云连在一起。湛蓝的湖水边缘绕着一圈金灿灿的沙地,然后再是葱绿的大草原。耐不住大湖的诱惑,我们再次开车前往。
这回我们把车停在离湖稍远的一块看起来较硬的沙地上。估计湖水盐度很高,周围的土沙化严重。我们顶着烈日,踩着赤热的流沙往前;临近湖边,风越来越大,刮来咸腥的湿气,这哪里是湖,这明明是大海的气息。
水边顽强地长着一丛丛芦苇和一片片矮树林,蹚过去湖水很浅,向湖心走很远,水才漫过脚踝。湖水浪起一圈圈深色的铁锈和一段段枯槁的木头,我捡了一根回去,后来才知道那是有名的浪木。强烈的阳光下,湖水太过刺眼不能久视,让我幻想的草原大湖垂钓的美梦迅速泡汤。
回到停车处,顿时傻眼了,看似坚硬的沙土上,车陷得很深,连车底盘都紧紧贴住了沙地。我试着发动了一下车,车轰鸣一下,身子抖了抖,感觉陷得更深。我们彻底绝望了,就近找了棵树,挤在小得可怜的树荫下,盼着有哪路神仙能搭救一把。我们坐在滚烫的沙土上百无聊赖地玩起了纸牌。四周黄沙漫漫连着空阔的草原,酷热难当,别说人,连牛羊也躲得不见踪影。大家连话都懒得说了,我眼皮沉沉,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我们,四五个黝黑的蒙古壮汉从沙丘下骑着马奔过来。我们立刻跳起来,像遇到了救星。蒙古汉子非常热情,没听我们说完,几个人围住小车一抬,车还没发动就像拔萝卜一样被从沙地里拽出来,然后被他们干净利索扔上了土坡。
我连忙拿出了骆驼烟请他们抽,他们没抽过这烟,很高兴,还开玩笑说:“我们这里不像你们汉人的地方,开口就要钱,有事尽管招呼。”我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钱。
不过最终也没给,他们很威武地挥手告别,骑上马一阵风似的在金灿灿的阳光和沙土间跑远,腾起一阵尘烟。他们远去的背影,颇有些苍凉的意味,仿佛倒放的历史,数百年前成吉思汗的子民降临人间。
后来当地人告诉我们,这个湖就叫克什克腾湖,是内蒙古第三大湖,不过我们再也不敢靠近这摄人心魄的湖了。
我们都很累,把车扔给刚学开车的老方,让他可着劲地在茫茫草原上随便开。当我们被彻底颠醒的时候,车戛然而止,停在了一个蒙古包前。狗和马顿时好奇地围拢来,主人也过来了。
主人家非常热情,炒米和奶茶摆满了一桌,然后还特意下到帐篷旁边很深的枯井里掏出一棵大概是珍藏了许久的大白菜做了一大盘凉拌菜。本来指望着吃点手抓肉之类的荤食,但谁也没好意思开口。临走我塞给主人一百块钱。主人的妈妈连忙拿出一些手镯之类的工艺品向我们兜售,我们不好意思流连,赶紧再见走了。后来内蒙古的朋友告诉我,草原上能够吃上青菜那是最难得的。
傍晚时分,我们歇在了一个水草丰美的野营地。营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绿绒一般的草地,密匝匝的青草间开满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和黄色的雏菊。一条长长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绕过营地,连着巨大的红彤彤的落日,一直流到草原最深处。看那方位,这条河怕是要流到克什克腾湖的。
我被这条草原上的小河深深地吸引了,想着要是能在这彩霞满天的大草原上的小河里钓鱼,可真是太美了。一问营里管事的人,他们竟然真的给客人备有鱼竿,说河里经常能钓上半斤多一条的肉滚滚的鳇鱼。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一阵狂乱,硬拖着老方一块到河边。
营里的人给备了特别的鱼饵,是一大块切碎的羊肝。羊肝很腥,大概能逗鱼。三四米宽的小河,想不到很深,估计是长年累月的流水让河床下切得厉害。小河表面静静地淌着水波澜不惊,可水底却流得很快。鱼饵和长长的钓线沉到水底,一会儿就被冲远了。我就这样不断地扯动着鱼线调整钓位。
小河尽头的落日已经完全沉到河里了,余晖顺着弯曲的河道蔓延过来。河边青色的草、紫色的花和黄色的雏菊,都朦朦胧胧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暮色,显得格外的柔美。淡淡的寒意开始包裹着身体。可意想不到的是,寒意也把草原上的蚊虫逼拢来。努力坚持了一阵,可河里的鱼并没咬钩,而岸边的蚊子却把我们咬得遍体鳞伤,我们只能落荒而逃。
深夜时分,躺在真正的蒙古包里久久不能入眠。夜空的星光极端明亮,透过棚顶的圆洞照着我的脸,我还在想要是能在河里扯上条半斤的鳇鱼,那可真是爽,执着这个念想,我一夜半梦半醒。
天亮了我们该往回返。没钓到鱼,我一定坚持要骑骑马再走。到草原上岂能不骑马?后来才明白这个坚持错得厉害。一匹精瘦的马踱着步把我带上了小土包,然后顺着坡往下欢跑。我右手往鞍上一握,糟了!马鞍上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有握手的铁环。刚一慌神,瘦马屁股一撅,把我像麻包一样嗖的一声从头上扔出去,我只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摔到地上立马岔过气去。等我醒来睁开眼,前面不远处,马眼正瞪着,迷惑地看着我。
我腰不能直腿不能弯,一路挂着五挡,好不容易才把车开到北京。回家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三天,脑子里总萦绕着的是草原上河里没钓上的鱼和那一匹在本命马年摔得我七荤八素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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