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游走的老头并没有走出这大山的意思,他只是在这山山岭岭间寻找可以钓鱼的塘,找到了中意的鱼塘,他就停住了脚步。
这里的山很高,一座挨一座,裹挟着西南雪峰山的余势奔涌而来。要在起起伏伏的山脊间找到能钓鱼的水塘是颇费周折的。老头在三八节那天离开了山坡上的那间小瓦屋,那是他的家,三天了,他翻过了三座山头,现在迎着细雨斜风,在山道的拐角处,隐隐约约又能看到自己山坡上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瓦屋了。
老头姓李,是我外祖父的堂弟,跟他堂兄一样,一辈子就好着这钓鱼。外祖父去世后他突然就喜欢这样离家出走,悠悠荡荡寻地方钓鱼了。刚开始家里崽女很着急,后来发现他并没走丢,也就放下心思,由着他去。有一次喝多了乡下的苞谷烧,他满脸放着红光说:“我哥回家了,要我领着他四处走走玩玩,他不大识得路呀。”周围的人听着被吓得一个趔趄。
整片的大山被一条清澈的河水切成两半,千万年来,河水静静地流淌,山嶂里的河谷越来越幽深。站在山巅上望去,山与河都是静止的。河翠汪汪地浸在山谷间,曲折蜿蜒,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冻石。
李老头累了,总是歇在临河的那面山坡上,慢慢地看着脚下的这条河。小时候,他和他的堂兄就经常来河边玩耍。最好玩的要数在东边山下那块巨大的石崖上钓鱼。石面平平整整,河水涌到脚底,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个人可躺可坐,手里握着小钓鱼竿,不时一扯就把河里崖缝底下色彩斑斓的鱼钓上来了。
这种鱼被鱼线甩出弧线,在阳光底下几乎透明。不过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山巅河谷间经常能听到激烈的枪炮声。乡下人很多开始跑兵,堂兄在给前线运粮的船队上找到了一份差事。他眼里流着泪,看着船头站着的堂兄慢慢远去,头上蒸腾着一股雾气,消失在山河的深处。堂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现在,李老头轻轻吁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继续往山下走去。
这条河在大山尽头拐弯处被一座大坝拦住,这就是中南地区很有名的柘溪水库。那一大片翠绿的汪洋深不可测。几十年来,水底长成了巨大的鱼。据说有一次大山洪袭来,坝顶溢水,人一样长的大鱼一条接一条往坝外跳,跳下坝就摔晕在水里。下游河边的人驾着船,可劲地捞。有的时候鱼没晕透,尾脊一扇,连船带人都被掀翻在水里。李老头也去水库碰过一次运气,结果刚把饵扔进水里就被大鱼咬住,连人带竿扯进水里,幸亏揪住岸边一棵横着的树才保得命回来。李老头后来逢人问起就说,那哪是鱼,比犁田的水牛的劲头还大,肯定是精怪了。李老头再也不去水库钓鱼了。
李老头肩扛一根竿外,腰边还挂着一个竹鱼篓。他出门一月两月的,一分钱不带,生活就靠这鱼篓。鱼篓里除了钓的鱼之外,还有山上顺道采来的木耳、茶泡之类。天色将晚,暮色四合,他也走累了,遇到山道边的人家,他就迎着犬吠去叫门。山里人大都率真耿直,老人便把鱼篓里的把戏统统倒出来,请主人家莫嫌弃收下,主人家于是觉得受之有愧。三月份还有过年剩下的腊鱼腊肉,赶紧拿出来蒸了待客,没有鱼肉的也一定要煎几个鸡蛋。李老头便有滋有味这么吃下去。有时候喝高兴了,还夹住肥肥的腊肉往空气中一递,叫声哥,主人要问原委,他也只说一句“风吃得两人的饭呢”,再不敢拿别的话吓唬人。李姓在当地是大姓,来来去去得久了,方圆几十里内谁都认识这个游走钓鱼的李老倌。这么些年下来,李老头的钓技也因此被神化。甚至有人赌咒发誓说亲眼看见李老头隔空抓物施法召鱼,那哪是钓鱼呀,一根竹竿连饵也没有,往水里一圈,鱼就大大小小地跟着上来了,当面追问李老头,他也是笑而不答,因此也就更加闻名乡里。
不过李老头的钓技确有些不凡。最妙的是他什么东西都能入饵,一片菜叶,一朵南瓜花,一块红薯,一段肉皮,甚至屋角的蜘蛛网,零七碎八不一而足,竟都能做饵钓鱼。开钓之前,他仿佛还有固定的仪式,先要把手伸到水中试试温度,太冷或背阳的凉水里是很难得钓上鱼的,然后他就抬起湿漉漉的手,迎风晃动,看看风从何来,要是大西风,他就要歇上一天。当然山里的鱼钓的人少,也跟人一样率直一些,少了很多油滑的试探,碰到李老头这么讲究的老手,张口咬来,难免成了盘中之餐。
李老头有数个子女,多走出这大山在外发达,见老爹酷爱钓鱼,就好说歹说把他诓到城里想尽尽孝心,安排到城郊的养鱼池过瘾。哪知李老头抄着手绕着鱼池走一圈,连连摇头,说“死水死鱼,蠢猪!”硬是不肯下钓,连满塘的鱼和岸上的人都被他骂了,弄得大家怒目而视,一家人不欢而散。崽女只好重又把他送回大山深处。
李老头还是这样的,绕着家里的这些山山水水转悠。他从斜风细雨的三月开始出门,估计要到天热起来,黄灿灿的油菜花开满坡才回家。他心里想,这次要带着堂兄好好地转个够,好好地过过钓鱼的瘾,连一处山旮旯都不能落下,也许明年他想走也走不动了。他这么想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竟然想唱一支歌,啊啊两声没能唱出口,就慢慢地往山脊上的密林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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