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渔-土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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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小小的城,被一段长长的土堤围着绕着,堤的一边是城里唯一的一条马路和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堤的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草绿的禾田和点缀其间弯腰劳作的农人,微风起的时候,走在这堤上,俯瞰两边迥然不同的景色,心里生出无限遐想。

    据老人说这是官堤,早已年深日久,三国时关公还在这堤上屯军拒敌。早年翻过这堤,堤下就是碧波荡漾的万顷洞庭湖了。这小城之前就因为是洞庭湖的渡口而繁荣起来的。现在湖水已尽退,让出了无垠的农田,这堤也就格外耸立起来,干巴巴地隔在这城与乡之间,失去了水的簇拥。

    草长莺飞二月天以后,堤的两边各自活跃起来。城里层层叠叠的房舍抖落一冬的寂寞,砖红瓦绿,花衣花被都撑出了阳台,在轻风里飘飘浮浮;乡下草籽花紫了,油菜花黄了,小荷叶绿了,一片片鲜亮亮的色彩忽然惊出一群群的鸦雀,忙忙乱乱地翻过这堤,在城里乡间往来飞去。许多人便走上这堤,放风筝,捉蚱蜢,歇饭气,谈恋爱。远远望去,各色人物自在画里,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极悠远的气息。

    堤下连着一溜都是荷塘,被密密的荷叶映得蓝汪汪的,一般钓鱼人是不愿在这近在咫尺的荷塘里钓鱼的。一是离家太近,几乎没有远足钓鱼的乐趣,二则离城这般近,哪里还有什么鱼钓。谁要在这么近的荷塘钓鱼,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那是初夏的一个周日,暴雨不断,我们几个在家里被暴雨迫住不能外出钓鱼。无所事事,只好早早地弄晚饭吃,哪知吃过晚饭,大雨突然停了,桔色的斜阳从窗棂里透进屋来,一扫整天的阴霾。外公兴奋地一拍桌子:“走钓鱼去!”连我都知道这雨过天晴最是有鱼上钩。我们顾不得外婆的唠叨,收拾行头,小跑似的走了。

    外边的湿地被余热未消的阳光照着,蒸腾得一片雾霭蒙蒙。我们翻上城外土堤的时候,顿时被堤下那一溜荷塘吸引了,堤上空无一人,湿漉漉的草地上挂满了晶莹的雨滴。荷塘里白雾缭绕,雨雾中沐浴过的嫩荷摇曳生姿,自是神仙般的图景。

    我们再不能挪开一步,便在这让人飘飘欲仙的荷塘里下钓钓鱼。

    雨后的斜阳这时更加红亮,衬得荷塘里的水一片乳白。身后的堤上渐渐有了人声。鱼这时也活泼起来,不断地咬钩。外公第一个钓上鱼,欢蹦乱跳的是条油亮亮的黑鲫鱼,因走得匆忙,忘带鱼篓,鱼便被随手扔在草丛里。这时桔色的光从云端漫下来,给近在身边的外公和父亲都镀上了一层金光,俩人神情专注,轻风吹动外公的白发和父亲的衣角,宛若临凡的仙人。

    一阵哼哼唧唧的猪叫打乱了我的思绪,一头大母猪带着几个半大的小猪崽也来凑热闹。仔细一看母猪的嘴里还咬着一条大鲫鱼,我连忙起身吆喝,外公也起身赶。母猪跑开的时候,鱼已经被它吃了一大半。这平常吃素的猪,怎么会吃鱼呢?也许那天雨过天晴,异样的景致,让猪们也陶醉了吧。

    这土堤四季如常,多少年来一直没有变化。到我姐姐考大学的那一年,堤还在,堤脚的荷塘仍是老样子。

    那是个酷热的夏天,白天走在堤上,日头会把人烤脱一层皮的。姐姐的高考在周末开始,就在这种大热天,父亲和我两人在堤下的荷塘里钓鱼。父亲说:“咱们今天多钓点,给你姐姐补补脑子。”

    我们俩站在堤下荷塘边,任由炽热的太阳烤着,一动不动,一门心思想着多钓几条鱼回家,给考试累着了的姐姐补脑子。可惜那天实在是太热,荷塘边一丝风都没有,塘里的水像开了锅似的烫手,鱼早已晕头转向,哪里还有心思咬钩呢。结果太阳快落山了,我们竟然一无所获。父亲担心姐姐,急急忙忙要回家。我很有些不甘,劝父亲先回去了,独自一个人在荷塘边候着,盼着能在高考的第一天钓条鱼给姐姐吃。

    太阳已经远远地沉在堤的那头去了,终于有些风轻轻地吹来,送来堤两边人家袅袅的炊烟。我肚子被隐隐的菜香勾得咕咕叫,背上被风拂过时热辣辣的痛,腿脚也有些酸麻,可我还是不想回家。我把剩下的酒米一股脑打在窝子里,一眨不眨地盯着浮漂,可浮子仍然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阵,窝子远处倒冒出几个大鱼泡,我扯上鱼竿,重新换过饵,准备做最后一搏。我努力把鱼钩扔到远远的窝子外冒鱼泡的地方,一脚踩空,差点没摔到塘里,终于给扔中了。浮子轻轻地晃了一下,我一阵心跳,到底碰到鱼了!我沉住气,一动不动。那鱼太狡猾,左摇右摆反复拭探,我最后快要放弃的时候,浮子终于猛地往下一沉,我一扯竿,有了,一条一斤多的草鱼被我一下子甩到田里。竟然是这么大的鱼,还是草鱼,好兆头,姐姐高考今天肯定不赖。我一手掐住鱼,一手拿起钓竿,兴奋得飞也似的往家里赶。

    我风一般地闯进家门,姐姐低着头愁眉苦脸地跟父亲说着什么。我不管不顾大声地说着怎么钓得这条大草鱼,父亲对我努力地笑了笑。姐姐瞪着我看,忽然眼圈一红,很夸张地把手里的瓷杯摔在地上,一地的碎白瓷片触目惊心地散开,我们都愣住了。姐姐声嘶力竭地指着我高喊:“就是你!就是你!钓了鱼,害得我今天这么愚蠢!”我惊呆了,莫名其妙,看着姐姐一扭身跑进厕所哭去了。

    父亲见我呆若木鸡,手里还拎着黏糊糊的鱼,走过来接过鱼,摸摸我的头说:“算了,你姐姐考得不好,算了。”

    姐姐晚上没吃饭,父亲母亲也没有打搅她。我偏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姐姐把鱼当成了“愚”。我想通了的时候也就原谅了我姐姐。我这姐姐比我大两岁,自打我记事起个头就没比我高过,从小我就欺负她。她真可怜,高考比夏天的太阳“烤”得还难受,只好找了我这条鱼来发泄。

    现在我有时故意为难她,当着她儿子的面讲起这个,她矢口否认。我也无计可施,连那条可以作证的土堤也在尘土飞扬中消散,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那些堤脚边荷塘里没有被钓尽的鱼,被掩埋千百年后,也许渐渐会变成永恒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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