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刚进大学的第一个夏天。那时的夏天应该是没有现在热的,记忆中蝉声更亮荒草更长。父亲知道我回来,非常高兴,毕竟有人陪着他钓鱼了,在机关单位熬着是相当无聊枯燥的。
暑假的头一个周末,不顾母亲的反对,我们俩就骑车出去了。父亲一路跟我炫耀:“这次带你去马王堆,别看那地方不起眼,上回老范还钓了条半斤多的鲫鱼咧。”
过火车站不多久,往北一拐就是马王堆乡。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农田,虫鸣蛙叫一派典型的夏收景致。顺着柳叶低垂夹道的乡间公路,直直就没入了一溜长长的院墙,大门顶上赫然几个大字:马王堆疗养院。
顺着院墙有一道排水沟,父亲要我下车推着,沿着排水沟边的小道就往深处去,到一个瓜棚下停住,说就是这里了。我有些发愣,莫非他老人家炫耀半天的好地方,就是这不到两尺宽的排水沟?父亲见我那样子,赶紧说别看不起这小水沟,里面鱼不少,你看坐在瓜棚下,太阳还晒不着,多好!
窝在瓜棚里,鱼竿都抻不出,我只好把鱼线解开拽在手里。父亲还煞有介事地打了好几个酒米窝子,要我守着别动,会有鱼的。
瓜棚挡住阳光,也挡住了风,一会儿我就燥热难耐汗流浃背。热气翻腾间,排水沟里冒出一阵阵腥臭的水汽,蝉声蛙叫也变得格外刺耳起来。
父亲却依然干劲十足,在炙热的阳光下来来回回地顺着排水沟跑,到处打窝四处蹲守。熬过中午那段最热的时候,他终于钓着了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兴奋地跑过来给我看,大声告诉我,窝子里来鱼了!
那天守到太阳快落山,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就钓了一条寸长的小游鱼,父亲另外又钓了一条,总共三条鱼。我有些悻悻然,父亲却兴致勃勃,说快点回去,你妈又要啰嗦了。看着他骑行在前面的背影,左右摇晃,一阵风似的;父亲那时候身体真好。
连着几个周末,父亲都要带我去马王堆钓鱼,直到我强烈抗议才作罢。我真不明白,就是疗养院边上的那道排水沟,他怎么会那么喜欢呢?好在那附近我们找到了一个荒废的小池塘,水面小却很深。塘里有各式各样的小鱼,只是费蚯蚓。有一次雷兄还来了,说这池塘里肯定有甲鱼,急忙回家做了几根钓甲鱼的插线竹板下到池塘里。第二天一大早他赶来收线板,等他回家却两手空空。他说有两根线板不见了,可能被人收走了。剩下一根,他顺着钓线摸下去,却发现鱼线死死地缠在一根枯树桩上,什么都没有了。他说肯定是甲鱼太狡猾把钩别断跑了。
当然,这些听着都像故事了。大二暑期实习,我从一个老年杂志领了任务,又来过一次马王堆疗养院。虽然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进疗养院,但感觉却格外熟悉亲切,起码在院外围墙绕着水沟的每一个角落,父亲都带我走遍了。这次是约了采访一个黄姓的老红军,他已经九十岁高龄,当年是贺龙的警卫员。像他们这种老资格的红军,有不少都常年住在马王堆疗养院。巧的是,黄老给我讲的也是钓鱼的故事。他说当年过草地时,贺老总如何处变不惊指挥若定,战事之余还在草地的水洼里钓鱼改善战士伙食。只把我听得热血沸腾,洋洋洒洒写下来,尽显贺老总的英雄本色。
走出马王堆疗养院,我一偏腿跨上自行车,感觉自己都像骑马打仗的将军了。
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两年,我都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父亲的关系,报社、电视台好几家单位都要我,后来父亲重病,这些单位就都不要我了。住楼下的罗伯听到了这些事怒了,硬把我“塞进”了长沙台。
以后那几年都是围绕着我父亲治病的事情在转,从长沙到上海,又从上海回到长沙。最后竟然折腾到了马王堆疗养院,这里成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站。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那天感觉是要下雪的样子,天空沉沉的被黑云捂着,要落未落。曾同学那时候刚社教回来,就陪着我一起去看我父亲。父亲那时候有些浮肿了,穿件鼓鼓囊囊的蓝色羽绒衣,一辈子很瘦的父亲,脸上前所未见的胖,努力地笑着,看着我们俩。那是曾同学头一回见他。感觉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完全知了天命,什么话也不愿多说,身上仿佛敛着一层淡淡的佛光。
出得疗养院大门,天更暗了。我特地停下来,看看围墙边的排水沟,那里已经被薄薄的冰凌盖住,熟悉的瓜棚只剩几根老藤以及几片在寒风中蜷缩起来的枯叶。自行车后座上曾同学死死拽住我,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纷纷扬扬的雪开始落下来,路两边的田地为之一白。
大雪落尽,天气稍暖的时候,父亲就走了。我从马王堆疗养院的病床上把他抱下来,感觉很软很轻也很温暖。坐在车上我还在想,好在这是他钓鱼常喜欢来的地方,从此离开这尘世也可聊以慰藉了吧。
如今的长沙城已经扩得很开,原来的乡间早不见了踪影,马王堆疗养院已不知藏在哪个纷纷扰扰的角落,更不要说那条不足两尺宽的排水沟了。只有偶尔梦中能寻到,热气腾腾的夏天,蝉声蛙鸣瓜棚,还有那手执鱼竿忙乱的背影,连同那灵魂都消融进去的整整一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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