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祖辈从江西迁来,在这里繁衍生息,祖上有些德行,颇有人缘,也积攒了些薄地。我精瘦的爹不无自豪地说,他的祖父相当魁伟,在方圆百十里身量无出其右,俗名“黄大长子”,一辈子教私塾,因其显赫的身高,解放前夕竟被推举为当地反共指挥部的书记,差点被解放军抓去抢毙。后来查明此书记不是彼书记,只是一个绿豆大的书记员也就是文员,才侥幸逃脱。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祖父娶的祖母太矮,影响了后几辈,到了我们这一辈只好以矮小精悍自慰。”
到锁仓塘这个地方来,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表哥,我叫他意哥。
一 意哥
意哥叫余意。很有诗情的名字,可他并不如意。
是那种春末夏初的天气,油菜漫山遍野地开放,四处弥漫着焐热的田土溢出的迷香。我和意哥相跟着骑两辆自行车一路翻山越岭往老家走。看见锁仓塘的时候正好贴着塘边的一个长下坡。意哥故意抖着技术车不带刹一路高歌猛进,在一个右急转弯处的小石板桥上一闪,迅速地连车带人摔到沟里。我笑得浑身打颤合不拢嘴,也在小石板桥上一闪摔到沟里,正砸在努力从稀泥里爬起来的意哥身上,重又把他摁回泥里。意哥急了,揩掉满脸的泥责问我,我笑得咯咯的气都接不上来。
到乡下来的好处有很多,最爽的就是可以放心大胆由着性子钓鱼。锁仓塘连着一条长长的水渠,拐一个弯又连着一大一小两个山塘。老家的青砖瓦屋,就在这些塘对面山丘的土坡上。那时老屋里住着伯父一家,一个堂兄两个堂姐。一家人对我这个城里来的弟弟很热情,特别是堂兄,我叫他佐哥,对钓鱼尤其热衷。
老屋的坡下就有一口山塘,塘水幽深碧绿,是坡上几户人家担水洗衣的地方,生产队还在这里养了些鱼,只有我们几个城里来的孩子被特许在这里洗澡游泳,可是我们辜负了大家的信任,我们到塘里游泳的最终目的却是摸鱼。
等着暮色降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忙着吃饭的时候,我、意哥、佐哥就悠然自得来塘里洗澡,洗着洗着天愈发黑,两位兄长就不知不觉地潜入了塘中间。不一会儿两人掐住一条鱼从水里冒出头,仿佛就像从冰箱里取冰块那般容易。两个人把斤把大的鱼塞进裤子里,慢悠悠勾肩搭背地往家里走。那时的短裤大,塞条鱼进去轻而易举,但不能走急,滑腻腻的会掉出来。
后来我记得去这个塘里的“冰箱”里取过几次鱼,每次都十拿九稳。意哥尤好此道,因为钓技他不如我和堂兄。只有我仗着是个半大的孩子,大白天也可以明目张胆地在这个公家塘里钓鱼。有一次我钓了条半大不小的草鱼,吓得在旁边洗衣服的伯妈一把用湿衣服捂住,急急忙忙提了衣篮回家,弄得一篮子衣服都是鱼腥味。但一屋子人都不吱声,中午心领神会地喝着美味的鱼汤。
意哥钓鱼的技术不行大概与他的慈悲心肠有关。他性子慢,好不容易钓上鱼,又说鱼小可以再长长,就把鱼小心地放回水里。鱼摸索出他这边危险性小,就不断来咬,他就不断地把鱼放走。有时鱼咬得太频密他就干脆把眼睛闭了,任由鱼去折腾。有一次太阳底下,他举着竿竟睡着了,瞌睡着一头跌进了塘里,鱼们大概是笑着散去,看着他顶着一头的丝草从水里万分狼狈地爬上岸。
意哥对老家这一带的熟悉程度仅次于佐哥,他曾作为意气风发的知识青年在这一带下放过。有一次我们三兄弟坐在锁仓塘边钓鱼,忽然对岸有一个黑胖敦实的姑娘大叫他的名字,他浑身一惊,又差点摔到塘里。他努力站起身来躲躲闪闪地打着招呼,脸飞快地红起来。佐哥笑他怕又是送鸡蛋的来了。我不知就里,长大了才知道,那个黑胖胖的姑娘曾恋过我意哥,过去给他送鸡蛋来着。意哥是我辈兄弟中唯一从曾祖父那里得了点遗传的,高高的身量,文质彬彬,长得极像当红的黎明,要是在今天,怕是更让姑娘们着迷的。
离开锁仓塘老家印象最深的也是和意哥一块。那天我们躺在老屋后山上丛丛的乱草间,呆望头顶的万里晴空。可能是舍不得离开,意哥那天跟我说了许多感伤的话,也不管我懂不懂。我已经不记得许多了,大致是人世间的不如意。我当时头朝着荒草绵延的山顶,脚朝着坡下的老屋和坡上曾祖父母的坟堆,头埋在长草里,不辨意哥的面目,只有耳旁他絮絮叨叨感伤的声音和漫天的蝉鸣粘在一起。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一起在老家。然后他高考失意,然后他结婚生子,然后他身患重病。我竟不知觉,见面还笑他怎么发福肚子大起来了。他却是肝腹水,不久不治而终。他没有葬到我们最后一次离开老家时躺着说话的那片草坡上,因为他算起来是外姓,却偏偏叫余意。
二 暑假
我回锁仓塘老家一般是在暑假。长长的假日,天气燥热,父母看着整天东游西荡的我也心烦,索性就把我遣送到乡下。老家对我来讲可真是多重自由的天空。那时正是城乡差别最大的时候,堂兄堂姐都已成年,想尽各种办法要到城里去,对我没来由的乡间热情很是莫名其妙。其时堂兄佐哥已成了队上的会计,待在队部阴凉的屋里写写算算,已不必在烈日底下“双抢”;两个堂姐则满怀思春情结,边汗流浃背地劳动,边想着如何在城市楼房里相夫教子。
我的兴趣依然是钓鱼。刚来乡下的头几日便漫山遍野地找竹子做钓竿,尽量弄那种又直又长的楠竹背回来,刀砍火弯,加工成新崭崭的钓竿,这是一种愉快的劳动。我常常为做得一根好钓竿兴奋一夜。
用棉线做鱼线,用鹅毛做漂,用大头针做钩,这在乡下都有无穷多的材料和各种选择。比如漂,你可以做成星漂,也可以做成立漂,可以鹅毛做,也可以鸭毛做,再不济还有鸡毛和谷秸杆。做完了这套行头,就屋前屋后地挖蚯蚓,捉蚂蚱,还有一条年轻的母狗围着你转,生怕你刨了它的狗窝惊动了窝里的狗崽子们。我以无比的热情不知疲倦地忙碌着。
刚到的头几天我晚上都睡不安生,一大早就被清凉的晨雾弄醒,眼屎都来不及揩干净就背着自制的那套行头提个木桶钓鱼去了。我最喜欢的是到水渠野钓。水渠里长满了黑油油的丝草,大大小小的鲫鱼都有,而且是队上不管的野地。
渠里的水汩汩地流动,漾动着早晨阳光下油亮亮的丝草,连片的丝草间偶尔也有一两处间隙。把酒米撒在这些空处,不一会儿窝子里弥漫出来的酒香就能把鲫鱼引过来。等太阳完全升起晒得人脸痛的时候,我常常能钓到一两斤活蹦乱跳的鲫鱼。这在双抢时节的乡下是很了不得的,每天能吃到一两斤鲜鱼,算是大开荤腥了。伯妈常笑意盈盈,和左邻右舍夸我。
但也因为这常常的鱼获,引出了麻烦。有一次一个队里的社员走拢来看我钓鱼,发现木桶里游来游去的鱼实在有些多,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便大声喝斥我不准再钓了,并作势要抢我的钓竿倒掉我的鱼桶,我只得落荒而逃。后来佐哥听了这事很生气,以队里会计之尊要和人去打架,被伯妈劝住了。
好端端的钓鱼被禁了几日,我只好一天天放肆游泳。这可把伯妈急死了。夏天乡下常有孩子淹死,水里还有传闻的各种莫名的恐怖之物。伯妈最后急中生智,把一根长长的放牛绳系在我腰间,我在水里游泳,伯妈她老人家就站在暮色里的池塘边死死拽住放牛绳。时常游着游着,突然腰间一紧,力道大得直接把我扯出水面,头下脚上,猛地灌了不少塘水。伯妈后来发现了,就把放牛绳系到了脖子上,有次差点把我拽得背过气去。游泳的事只好也作罢。
当了队上的会计,佐哥白天不便陪着我钓鱼,只好晚上想点名堂陪我玩。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把一个铁丝编成的小碗状东西里放满木炭,然后浇上煤油,再用钩针排成密密的梳子状,用一段长竹条夹住。我扛着个捞鱼的小网兜跟在佐哥后面,心里充满了好奇。
走到月亮的背阴处,佐哥点燃了铁丝碗里的木炭,他把木杆举起来,原来这东西像灯笼样用来照明,但它跳动的赤红的火焰却明显比灯笼更劲。佐哥举着这支火,往两边的田垄里探视,还没等我看清楚,右手长长的竹夹钢梳子就挥了下去,一只硕大的青蛙就被扎住了。我赶紧用网兜儿网住装进系在腰上的竹篓里。不一会儿,泥鳅、鳝鱼、鲫鱼等等一一被他用钢梳钉住,我腰上的竹篓渐渐沉起来。
但夜间走在蒿草丛里的土路上,也是有危险的。有一次我们一脚踏中一个银环蛇的窝,十来条小小的银环蛇被惊动,扭动着火光底下黑白相间的身子,让我从头一直凉到脚。好在我们都穿着长雨靴,佐哥紧紧抓住我的手退回土岸。
惊魂未定地回到家里,最好的镇定剂就是把这些鱼鲜或熬汤或油煎来抚慰自己的胃。大家热气腾腾地吃出一身汗就什么都好了。佐哥有时候美美地喟叹一声:“要是幼爹回了就好了,他回来了就能喝着好酒了。”
三 伯父
伯父在省城上班,在当时计划体制下的百货批发站当书记,这可不同于他祖父当年的书记员,能弄到几乎各种紧俏物资的票证,因而在乡下老家受到极广泛的尊重。乡里取其名中一个“幼”字尊称他“幼爹”,连孩子们也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了不起,改口叫“幼爹”了。
伯父最大的爱好就是酒,也许是长年累月独自一人在城里寂寞的缘故。其实他完全可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待在城里的。60年代暂时困难的时候,他作为单位的领导带头把全家下放到乡下老家。我看过他们下乡前照的全家福,伯母是个身材婀娜年轻漂亮的柔弱女子,怎么竟能够下到乡下辛苦劳作几十年,变为头扎毛巾手脚麻利的典型乡下妇女,还整天笑嘻嘻的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有在她歇息默然不语的时候,才能隐隐见出她从前柔弱无骨的美。
不过每个周末伯父总是抽空回老家。他那时恰当壮年,骑个自行车不费什么力。伯父远远的还在对面的山梁上,就有乡亲飞脚跑过来告诉伯母“幼爹回了!”,伯母就赶紧扯下头上的毛巾放下手边的农活连忙往家里赶,赶着去烧茶做饭,一家人最快乐的日子就此开始。
伯父在他几兄弟中身材最魁梧,喝点酒以后更是满脸红光豪气逼人。伯父进家门前,推着自行车上土坡,一路摇着铃铛,堂兄堂姐们从地里跑着迎出来,忙着帮伯父从自行车上卸下大块的猪肉成堆的洋白菜和其他乡下供销社里买不着的东西,屋前的晒谷坪里堆满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事,引得上下屋的乡亲跑过来围观羡慕,只有伯母在灶屋里烧火不出来,心中暗喜,灶里火光一闪一闪映着,脸上的羞涩一如从前。
全家的聚餐照例是在晚上,吃着伯父从城里捎回的新鲜东西,听着伯父讲省城的那些新鲜事,一家人都很高兴。伯父酒量很大,伯母也能陪着喝一点,佐哥也能陪一点,于是酒就成了饭桌上的主题。伯父很亲切地拍着我的头,端过自己的酒碗鼓励我尝一点。他说了句牛逼话:“喝了酒才晓得男人的那些意思。”我听不懂但还是尝了一口酒,只觉得舌头瞬间被点燃,火焰随即被吞入肚肠,不久头脑发热,说话声音便大起来。
做了大半辈子党委书记的伯父,没过几年就提前退休了。他让儿子顶了他的工职返城了。佐哥从一个大队会计变成了城里的钟表修理学徒。不过伯父还是城里乡下两头跑,一个退休干部仍在单位发挥余热。当然他在乡下待的时候就可以更长了。
伯父有一次在灶屋里煎鱼,随手拿起灶台上的酒碗喝了一口,眯着眼对我说:“你说伯父这一辈子喝了多少酒?”我想了想,他早上起床要喝酒,中午要喝酒,晚饭要喝酒,临睡前不喝酒睡不着,这一辈子加起来有多少?我摇了摇头。伯父说:“怕是有坡下锁仓塘半塘水那么多。”说完又喝了一口酒,神情有些感伤。我往灶里添着柴草,脸上也跟着伯父一样红彤彤起来。
那年春节前父亲和我一块回了乡下。父亲一走出机关大院,兴趣爱好跟我完全一样。其时天气已冷,钓鱼的可能性不大。恰逢年假,佐哥也学徒回家了。大家一商量,就弄了一张大网准备到锁仓塘里去捞鱼。
佐哥扛着大网在前,伯父手里拎着一瓶酒,父亲和我相跟着走在冬季枯败的田垄上。四周的农舍里寂然无声,到处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雾,远远的柴门后只有隐隐的狗吠。
来到锁仓塘边,细碎的波光在灰败的天空下漾动,寒气扑面而来。佐哥打开手中的渔网,就是一边一根竹篙连着中间一片方形的网,这种网得两个人扛着竹篙张开网在水里走,碰上鱼触网就把竹篙往上一抬,鱼就被兜在网里。
父亲那时还年轻,毫不犹豫脱了长裤外套。伯父赶上来,要我们每人喝一大口酒。那种火辣辣的红薯酒立马就烧遍了我全身,一身害怕的鸡皮疙瘩开始退却,一种莫名的勇气充满胸间。
父亲和佐哥扛着大网往锁仓塘的中间走去。塘并不深,最深处水也就没到人的肩。伯父摁住我一起待在岸边,看着渐渐远去的人和网。
没过多久传来了一声欢呼,父亲他们兜住了一条大鲤鱼。我三下两下剥掉衣服就扑进水里,手里举着网兜一路游过去。等我兜住那条沉沉的大鲤鱼,一身的寒意早已消散,只有无比的兴奋。大鲤鱼红鲜鲜的,在凉水里努力挣扎了几下,便乖乖地听天由命。不一会儿,父亲他们又网住了鱼,我就这么来来回回用网兜把鱼送上岸。伯父弄来一个箩筐,鱼装进箩筐里咚咚地跳,伯父倚着箩筐喝着酒一副快乐的样子。
那天收获很大,满满一箩筐鱼还加上我网兜里的两条鲤鱼,我们四个人抬着鱼回家,累得直不起腰。第二天乡里就传遍了,幼爹家里搞了很多鱼。过年在乡里串门的时候我骄傲得像只公鸡。
那些鱼有的腌有的熏有的送人,一直吃到第二年的“双抢”。
进到高二我回乡下的机会就很少了,老师和父母开始对我严加管束,我只得收起那颗野了的心,埋头读书。伯父有时来家看我,看着我瘦下去的脸,很是同情。他说咱们家一堆小子还没个大学生,就指着你了。他下决心把自己骑来的单车留下送给我,那时,这不亚于现在送一台代步的摩托,他说走路上学太辛苦。他不让我送他下楼,怕耽误我读书,我望着他黑夜里疾走隐去的背影,泪水就流下来了。
从此伯父就只能步行下乡,我想起他弓着背,背着肉呀菜什么的,十分费劲的样子。步行就得从城里坐船到那郊外一个叫三叉矶的渡口上岸,然后还有近三十里的山路要走。但伯父捎信给我,叫我安心骑车上学,他经常走路以后,身体愈发好了。
几年以后我已远在武汉念书了。电影《芙蓉镇》上映的时候伯父和佐哥到武大来看我。我们就在珞珈山的露天电影院看《芙蓉镇》。那天正下着雨,我们坐在滑腻腻的土坡上,视线正前方姜文他们的脸被许多横着的电线割裂。伯父看得非常投入。
就是这一年我踢球把腿弄折了,回家手术。伯父却病倒了,得了绝症,他们到武汉原来是去大医院做确诊的。我瘸着腿,父亲用伯父送的自行车驮我去看了他。大家都骗他是脑血栓。伯父努力挣扎起来问我:“波伢子你读了书的,你说这脑血栓怎么这么难好?”
我手术的那天伯父走了。我听见手术室隔壁产房里一个难产妇女的呻吟和突然喷发的婴儿号哭。我的腿被医生用利刃切开,我痛不欲生,眼泪夺眶而出。
四 其他
意哥过世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五岁了。
伯父过世不久,他多年不育的大儿子忽然中年得子,那孩子长大后像极了他未曾谋面的爷爷。
乡下老家的那些房子卖了,连同我们用过的那些竹鱼竿、鱼网都没了。
伯母跟着子女们又回到城里生活。
伯父送我的自行车一直都挺好,可惜后来被我粗心的姐夫弄丢了。
锁仓塘周围建起了出版大厦,老家从偏远的农村已变为城市的新区。
那时我们在乡下打闹的那些玩意儿已不在了,而我也逐渐步入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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