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昶是后蜀国君,此人贪图享乐,在蜀地广征美女充实后宫,甚至将嫔妃细分为十二个等级。他天天沉浸在胭脂水粉中,日夜笙歌,装点出一派国运亨通、歌舞升平的景象。也有人曾替他辩论,说孟昶刚刚继承皇位的时候,也曾重农桑、兴水利,做过很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昏聩的君王。但很多言之凿凿的故事却证明了孟昶的骄奢淫逸。
据传说,赵匡胤带兵灭了后蜀之后,士兵们奉旨去后蜀的宫里收拾东西。在盘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件“宝物”,赶紧拿来呈给赵匡胤。没想到,宋太祖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并将“宝物”打得粉碎。原来,这镶珠嵌玉、玲珑剔透、华美无比的宝物只是一个溺器,通俗地说就是“夜壶”。想那赵匡胤一辈子克勤克俭,虽然做了皇帝,但生活依然十分简朴,却看到有人连夜壶、痰盂都装饰得如此绚烂,当然非常气愤了。于是,赵匡胤不仅砸了这个溺器,还狠狠地下了这样一条论断:“奢靡至此,安得不亡!”细想起来,这话也有道理,连这个东西都用珠宝美玉来镶嵌,那么盛食物的碗还不知道奢华成什么样子呢?管中窥豹,孟昶到底是不是昏君似乎已不言而喻。
赵匡胤砸了孟昶的夜壶,砸得玛瑙琉璃俯拾皆是,估计也砸得孟昶心疼不已。但是,有一个人恐怕比孟昶还要心疼,这个人就是花蕊夫人。岂止是心疼,她简直是痛不欲生。赵匡胤砸碎的不仅是一件宝物,还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一个女人全部的梦想和依靠。多少次,花蕊夫人曾进言劝谏夫君孟昶要勤于朝政、励精图治,不要总是安于享乐。但孟昶却总以为蜀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须多虑。结果,花蕊夫人担心的不幸变成现实。
末代皇帝心中五味杂陈是可想而知的。但不管怎样,孟昶选择了卑微地活下来,作为阶下囚,作为被宋朝耻笑的把柄、被后代指指点点的背影,忍辱偷生地活下来,领受大宋朝的封赏。在这位曾君临天下的皇帝身上,人们几乎找不到他降宋之后丝毫的反抗,更谈不上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概。越王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在多年后破吴雪耻;霸王项羽兵败乌江后大有逃生的机会,却慷慨悲歌从容赴死。英雄的选择可进可退,可生可死,但却永远不该是醉生梦死。或许,这也正是孟昶不被敬佩和同情的地方。
在亡国这件事上,花蕊夫人和孟昶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孟昶降宋后受到宋太祖的重赏,于是携母亲李夫人和妻子花蕊夫人等家眷入宫谢恩。宋太祖自然也是热情接纳,设宴款待。宴会上,因久闻花蕊夫人才学过人,宋太祖便命她当庭做诗。于是,花蕊夫人沉浸片刻,诵出这样的一首《述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当日席间的尴尬,无法想象。试想,宋太祖举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请花蕊夫人做诗,一定以为这风雅不俗、靓绝尘寰的女子定然是说些莺莺燕燕、你侬我侬的情诗,朱唇轻启、娇音婉转,想不到流出来的却是如此叛逆的诗句:君王在城上已经插上了降旗,而臣妾在深宫里却不得而知。十四万的雄兵都放弃了抵抗,那些认输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铮铮铁骨的男儿。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后蜀将士的无能,你赵匡胤又如何能轻易地取得天下?
孟昶当年,听到这样的话,应该也是芒刺在背吧。这二十八个字,字字清晰,指向在座的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无论是谢恩的还是施恩的,恐怕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有人说,赵匡胤宴请孟昶本就是冲着花蕊夫人的美貌去的,他太想知道人们口耳相传的绝色美女究竟是什么模样。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我反倒同情起宋太祖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当赵匡胤心花怒放地看到艳冠群芳的花蕊夫人时,心中一定涌起了很多的激情与柔情。可赵匡胤等来的却不是美人的低眉颔首、曲意逢迎,相反,他得到的是美人的嘲讽与反抗。这反抗甚至都不曾在她丈夫的身上寻到一丝痕迹。自己心里反复描摹了多少次的相逢,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这是怎样一种错位的欣赏,又是怎样尴尬的初见啊!
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
国破家败之际,一个弱女子本该是满怀对新朝廷的敬畏,如履薄冰地行事才对,却不料花蕊竟然在颓败的废墟上昂然挺立。她像悬崖边的一株野花,像暗夜里的一缕清香,虽然带着些微的寒意,却绽放出最美的光华。在花蕊夫人的心里,大抵是没有想要活着走出这场筵席吧。不然,她哪里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丝的胆怯、退让,甚至犹豫,就公然挑战宋太祖的权威呢?
到底是谁化解了当年的局面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
宋太祖原谅了花蕊夫人的顶撞。情到深处,无关对错,也许正是这个道理。亦舒说:“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是错。”那么同样,如果这个男人爱你,他将放下所有的尊严,体味你亡国的痛楚,同情你决绝的姿态,关爱你受伤的心灵,呵护你柔软的内心。花蕊夫人是如此幸运,宋太祖不但没有因为她的《述亡诗》而怪罪她,甚至还对她多了几分爱慕和尊敬。
但是,这似乎并不能改善宋太祖对孟昶的态度。想想南唐后主李煜,也曾对大宋朝千依百顺,换来的也只是宋太祖的一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由此可以断想,即便孟昶没有这如花似玉的娇妻,宋太祖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很多史家都推测孟昶的死和宋太祖大有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入汴京十日后,孟昶突然暴死,花蕊夫人的命运自然更没得选择:要么就是和孟昶的母亲一样,绝食而死,为亡国殉葬;要么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充实大宋的后宫。也许,道学家可以愤愤地说,“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为什么她不和孟昶的母亲一样选择殉国,为什么她要这样苟且偷生?
这样的论调,放在讲究三从四德的年代可以理解,但在今天看来,这是多么残忍!那样青春正好的年纪,那样出色的才学和样貌,别说她不愿意死,就连我们也舍不得她去死。我宁愿看着她将惨痛的历史轻轻翻过,哪怕连着骨血,带着皮肉,挺着生硬的疼,也要开始新的人生。
要知道,不管她是贵妃还是寡妇,首先,她是一个女人。
花蕊夫人的才华和样貌宋太祖早已心中有数,入宫侍寝不久后,花蕊夫人便被升为贵妃。想那宋太祖当年也曾一条棍棒闯天下,不图任何私利地护送素不相识的女子回家,留下“千里送京娘”的美誉。说到底,无论如何霸道,骨子里还算是有些英雄气概。他的真情和仗义,对已经国破家亡的花蕊夫人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新的寄托。
可能很多人受流行影视剧的影响,觉得花蕊夫人嫁给宋太祖后楚楚可怜,勉承恩露,心里必定十分凄苦。实际上,能够吟出“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花蕊夫人,性格里总是带着刚烈的,如果不是对赵匡胤动了感情,而是只有蒙羞忍辱的话,恐怕她未必乐于活在宋朝。
她与孟昶是结发夫妻,固然情深;但赵匡胤赐予她新的生活,未必没有义重。爱与不爱,这种在男人看来无需多想的小事,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
可是,带着对一个人的思念去爱另一个人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花蕊夫人虽然宠冠大宋后宫,心里却依然止不住对孟昶的思念。她亲手绘制了一幅孟昶的画像,供于室内。夜半无人时,她定然私下拜祭、暗自垂泪。不料,有一次刚好被太祖撞见,询问之下,她便谎称是可以求子的神仙。宋太祖听后自然十分高兴。
“张仙送子”一事,后来竟不知缘由地流入民间,但凡求子的女人都要供一幅张仙的画像,香花顶礼,从此络绎不绝。
这世间,络绎不绝的除了女人们对“张仙”的膜拜,还有男人们对花蕊夫人的爱。无巧不成书,花蕊夫人生命里出现的第三个男人最后也做了皇帝,他就是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
由于赵光义在继位问题上的诸多疑点,无论是史学家还是坊间传闻,对他的人品都颇有微词。有时候,评判皇室的内务似乎比百姓的家事更为容易:江山、美人,是所有帝王家男人争执的焦点,无论输赢,二者的得失几乎都是同步。显然,在这两点上,赵光义都跟哥哥赵匡胤有着激烈的“冲突”。于是,赵光义带着自己的怒火与妒火,抢来了皇帝的位置。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抢来花蕊夫人的心。
要知道,花蕊夫人与孟昶是怜而有爱,那是初爱的甜美;与宋太祖是敬而有爱,那是对英雄的敬重。前者只可依偎,后者却可依靠。而女人一旦有了依靠,心里便踏实了,也就不再需要别的人了。所以,花蕊夫人对赵光义,欣赏也许是有的,但恐怕只能是止于欣赏。
赵光义的人品向来颇多争议。
这个人先是导演了一出“烛光斧影”的丑闻,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皇帝,接着又编出来一套“金匮之盟”的闹剧。关于“金匮遗诏”的事儿,司马光《涑水纪闻》里也曾提到过。说是杜太后病重的时候,知自己命不长久,便叫来宋太祖,跟他说:“我们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就是因为后周是小皇帝当家,如果是个成年人的话,你又怎么会取得今天的江山?所以,你死了之后,要把帝位传给你弟弟,有个成年人来当皇帝,才是国家之福,天下之幸。”母后病危授命,宋太祖泪流满面地点头应允。据说,杜太后还让赵普把这些记录下来,藏在一个金柜里,派专人把守。在《宋史》卷二百四十二中可查到此事的始末。
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似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越是编得滴水不漏、言之凿凿的故事,常常越是藏有很深的玄机,有时候,甚至还牵扯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光义继位后,急不可待地修改了老皇帝的年号,俨然一副新君的姿态。一般来说,新君继位会在第二年开始启用新的年号。可是,赵光义修改年号的时候距离新的一年只差两个月。到底是什么隐秘的心态让他连两个月都不愿意等,而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正名”?又是什么心态,让他后来丝毫不念骨肉亲情而将赵匡胤的几个儿子先后逼迫而死?
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虚。因为心虚,所以掩饰,一份名正言顺的政权是不需要任何借口来掩饰的,辩解有时候恰恰是信心不足的显现。
自从太祖驾崩、太宗继位后,花蕊夫人就如历史飓风中裹挟的一粒尘沙,倏忽间便查不到任何可靠的消息。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前后曾与三个皇帝有着各种感情夹杂的贵妃,竟然如人间蒸发般不知所终了。
而关于花蕊夫人之死,历来也众说纷纭。
在着名的唐宋史料笔记《铁围山丛谈》中,曾有关于花蕊夫人之死的记载。
说太祖在世时十分宠幸花蕊夫人。有一次在射猎的时候,赵光义引弓调矢,仿佛是要射走兽,结果却忽然回身射向花蕊夫人,“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
相传,他还顿足捶胸、失声痛哭、冠冕堂皇地认为花蕊夫人乃红颜祸水,皇兄如果沉迷其间,必定耽误国事。作为兄弟,他愿为天下百姓请命,一人承担射杀花蕊夫人的罪责。宋太祖听后并没有动怒,男人要以社稷为重,女人死都已经死了,何必再怪罪自己的兄弟。此为花蕊夫人之死的说法之一。
也有其他一些文字记载,认为太祖生病时,花蕊夫人侍寝,结果赵光义来探病,灯下美人,我见犹怜,于是便动手动脚,结果惊动太祖。第二天早上,太祖竟离奇死去,太宗顺势登基。至于前一天晚上到底如何“烛影斧声”,只能留给后人无限的猜想。
还有一些小说演义类的记载,认为花蕊夫人当年宠冠后宫,遭到皇后的嫉妒,所以被皇后毒死。还有人说后来宋太祖不喜欢花蕊夫人,导致她失宠后抑郁而死。
关于“花蕊夫人之死”历来说法颇多,可任谁也无法找到翔实的史料来为这个传奇的故事做个恰当的结局。
想当日,花蕊夫人痛别国土,走至剑门道时,曾在葭萌驿的墙壁上留词一首: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国破、家散、心碎,在离开故国的时候一起涌上心头,离恨绵绵,绵绵不绝。杜鹃的哀号在头顶时时盘绕,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这首《采桑子》用词简单、洗练,通过几个凝神的意象将亡国的惨痛深刻地再现出来。至今读来,仍觉一字千金。
可惜的是,花蕊夫人的词还没有写完,就被宋军催促着上路了。于是,这泣血含泪之作,也只能永远停留在上阕。
后人的续作也纷至沓来: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
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明代杨慎在《词品》中对此有过评论:“词之鄙,亦狗尾续貂矣。”首先,花蕊能够当着太祖的面做出“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样的诗,又怎会在国破之日,且随行陪伴孟昶的时候,吟诵出向宋主邀约争宠的词。从词风上讲,上阕的亡国之哀与下阕的撒娇之媚也无法吻合。所以,下阕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是伪作。
花蕊夫人在后蜀时所作的宫词,曾玲珑剔透,清新可人。“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
那样娇羞、柔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曾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宫廷中,笑语盈盈,美艳如花,让整个皇宫为之生辉。可到最后,她却连写一首完整词作的时间和自由都丧失了,甚至连何时香消玉殒也无法查证。这是历史的失职,也是传奇的损失。
历史曾给了花蕊夫人美艳惊人的出场,却没能给她一个善始善终的交代。有时候,我甚至期待花蕊夫人就那样遗失在葭萌驿的古道上,被忽然刮起的一阵黑风,被突然冲出来的一群拦路劫匪……总之,是停留在那通往汴京朝拜大宋的路上了。那个小小的、弱弱的背影,如一座清幽的孤坟,可以永远矗立在离恨绵绵的春天里、蜀道上。唯其如此,她后来的爱与不爱才能不被指摘。
然而,历史终究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剧本。对于和历史一同风干的美人,今天的我们,只能叹息着围观。
琵琶弦上说相思
临江仙(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个女子,坐在低垂的帘幕里,身着裙衫、怀抱琵琶、拨动琴弦,一首林海的《琵琶语》从手指间流出。她低眉顺目、温婉清丽,神韵里却凝结着淡淡的哀怨。跳跃流淌的弦音,惊扰了窗外飞花无数,也惊扰了怀着不同心事的红尘男女。流年日深,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而她却是那样心平气和,安然无恙地坐在帘幕下,撩拨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着经年的相思。
“相思”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花鸟山水间,有些人把相思寄在清风明月里,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书墨琴弦上。历史上说他一生疏狂磊落、放达不羁,身出高门,却不慕权势。他着有《小山词》,多怀往事,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接近李煜。这一切,缘自他的多情,一个心里藏了滔滔爱恋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深种。他一生最愉快的,应该是和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苹、云四位歌女共处的时光。这四个歌女,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依恋。可是繁华过后总是归于岑寂,沈的卧病、陈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低落,让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流落街头,他的梦,也在一个浸满春愁的日子醒来。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曾经红牙檀板,诗酒尽欢的时光,已成了烙在心中的一幅画境。落寞的时候,只有反复地搜寻记忆,在记忆的画中,还能看到那年的风景。是的,他依然不能忘情,也无法忘情。一个人,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只会对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难改。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苹初相见,她的罗裳,绣着双重的“心”字。他如何能忘记,她的妩媚和妖娆,香腮红唇,青丝眉黛,一段舞姿,一曲弦音,一个回眸,甚至一声叹息,都令他销魂。
他敲开她紧闭的心门,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相思红豆。以后的日日夜夜,小苹怀抱琵琶,将相思寄在弦上,说与他听。
如果可以,他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朝朝暮暮,只要一段生死相依。带着莲、鸿、苹、云四位歌女,从此天涯相随,地老天荒。也许日子过得清贫艰难,无奈而寻常,但至少还能执手相看。身在高门的晏几道,小有名气的就是一个圈,转来转去,都无法转出那命定的轨迹。鬓边的几许华发,清亮的明眸隐藏着淡淡的哀怨,再美丽的面容,再多的诺言,再多的盟誓,都拼不过似水的光阴,拼不过当年的抛弃。这么多年,他尝尽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听见琵琶的弦音,都会想起初见时的小苹。如果说,曾经的离别是一生的伤害,那么伤害一直延续到了如今。
还有小苹,她宁可一生将相思系在弦上,也不愿在多年以后,与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遥远,这么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没有谁还得起。这是债,相思的债,她付出的,未必要偿还。一曲《琵琶语》依旧,只是由急至缓,由浓到淡。那是因为小苹走过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动的过程,如今,她的生活,真实而平静。
窗外,还是宋朝的那轮明月;琵琶弦上,已经不知道,说的是谁人的相思。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
南歌子(田为)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凄凉怀抱向谁开?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
柳外都成絮,拦边半是苔。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未。
当一个人读到自己喜欢的词,就会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可以四季更替、日月颠倒,可以全然不必在乎自己身处何方,春秋几度,是荣是辱。书中的锦句名词自会让你翩然入境,时而披了满身的花雨在江南,时而又在塞外看过一场硝烟。此时看到篱院春花,彼时又见楼台秋月。锦句名词之意,作者所处的自然环境,以及作者的思想情感,这一切,所延伸出来的,令人心动的美丽,像是一场碧水无涯的痴情相遇,震撼滋润着在尘世中渐次苍白的灵魂。这首词,就像是开启一坛经年的春雨,在闲窗下,挑烛烹煮一壶纯净的绿意。添了些相思的花瓣,放了点青春的梦想和时光的芬芳,调和在一起,便成了让我们舍弃不下的味道。
你我是看客,被带入这样的场景里。像是一场戏,演员已经更换了戏服,隐没在茫茫夜色里,而我们,还伫立在台下,思索着戏中的情节,为什么能这样打动心肠。别人轻巧地退出,自己却开始描上浓墨重彩,披了戏子的装扮,导演着未了的结局。这就是文字,它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魅力与参透不了的玄机。
《南歌子》出自田为,一个在宋朝词坛上,并不风流、并不出众的人物。在星罗棋布的宋时天空,又有多少人,可以光芒万丈到让群星失灿?能够在万星丛中,出类拔萃的人,寥寥无几。许多人,遵循着星相的排列,做自己独立的那颗星,或许他光芒微弱,但却依旧可以照亮行人的路。喜欢一首词,不需要知道词人的背景,就像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的缘由。
在历史上对田为有这样的记载。田为,生卒年不详。字不伐,籍里无考。善琵琶,通音律。政和末,充大晟府典乐。宣和元年(1119年)罢典乐,为乐令。
《全宋词》存词六首,有《芊呕集》。田为才思与万俟咏抗衡,词善写人意中事,杂以俗言俚语,曲尽要妙。常出含三个词牌的联语“玉蝴蝶恋花心动”,天下无能对者。多么简洁的一生,就像他的词,因为稀少,更让人珍惜。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他每日昏昏求醉,忘记了年光几何,因害怕梦醒了,愁也随之醒来。可春光,却还是在醉梦里,悄悄地回来。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阳春三月,烟景无限。茫然间,发出感叹:“凄凉怀抱向谁开?”
可见他心中的孤独寥落,明媚的春光,品到的却是凄凉的况味。心中的话语,无法倾诉,亦找不到那个可以倾诉的人。时过境迁,我们真的不知道,田为究竟为了哪个红颜,如此愁闷难解,为了谁,如此醉生梦死。但我们知道,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宽阔如海、狭窄似井的心灵。我们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男子,被命定的机缘左右,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求一醉不醒。
如此心境,才会看到大好春光,却意兴阑珊,无心踏青赏春。“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这里的“些子”,是唐宋的俗语,少许、一点点的意思。在此处,是形容清明时节春光的短暂,仿佛品完壶中酒,做一场南柯梦,春光就没了。枝头上,婉转的黄莺,并非在为春天低唱欢歌,却似在催春老去。这醉里醒来,所邂逅的春光,不曾抹去心头愁绪,反而似梦幻泡影,如此匆忙,离去时,连一个回眸也没有抛下。这句“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自然清新,又古朴沉静。
飘飞的柳絮,似在和春天做无言的告别。而栏杆边,苍绿的苔藓,在告诉我们,这儿有一段被搁浅的光阴。词人一直沉浸在杯盏中,已经许久不曾凭栏远眺了,因为远方太远,他想念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只有“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燕子多情,不忘旧时主人,带着满身的花雨归来。然而它在帘外飞旋,静静地徘徊,是因为看不到主人当年的欢颜,而心中迟疑吗?它觉察到,主人身边的红颜已不知踪影,燕儿也知人心思,也懂物是人非的凄凉。此时的他,希望披着满身落花归来的,是他日夜思念的人儿。可人却不如燕儿,燕儿还会思归,而人,却真的一去不复返。当年,他们在春天的渡口挥手,是诀别。
窗外,落英缤纷,他看到的是沧桑和残酷。生命中所有的相遇,都是过客和过客的交替,就算当初不错过,死生之后,终究也还是要失去。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得而复失,与其知道将来注定要失去,莫如将一生交付于思念。
如若没有那样的诀别,也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和遗憾,也不会有这么一首词的存在。是一个叫田为的词人,将那场花雨,和那个如梦似幻的女子,一起写入词中。我们自始至终,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在哪里,只依稀看到一个女子,袅袅婷婷的背影,朝迷蒙的烟雾中走去,直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都没有回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卜算子(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古往今来,有多少痴情人曾在江畔为爱情占卜,希望卦象上写着“地久天长”这四个字。溺于爱的歧流中,以为顺水漂流,就可以找寻到那个和你共饮长江水的人,却不知,这汹涌的浪涛,会毫不留情地吞噬你所有的梦。那时候,你想逆流而返,连归路也找不到了。
想要留住爱情的人,其实是愚蠢的,因为它和世界的花草一样,荣枯有时,长久的,也不过几年而已。你说弱水三千,只单取一瓢饮;娇梅万朵,只独摘一枝怜。却不问,这一瓢水,一枝梅,是否与你今生缘定,多少美丽的错误就这么酿下。而幸福,与我们只隔了一米阳光,此后,各自成了爱情的孤魂。碧无水涯,也许我们不是那同船共渡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共饮这滚滚的长江水。
于是,依旧有许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仪写的这首《卜算子》,恍惚如醉。
只是这堤岸太长,没有谁可以在星夜之前赶到他想要抵达的港湾,和爱人,共诉一夜柔肠。暮色来临之前,江岸已经点亮了太平盛世里才有的灯火。茶馆收拾起桌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为过客释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归人,借一扇窗,遥望远方。尽管,这么深的江水里,一定埋葬过许多冤魂,可是盛世风流,相思也许不可以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抚平时间的伤口。你年轻的时候,和韶光也许是敌人,真正老到心里覆盖了一层厚厚青苔时,反而愿意和韶光化敌为友。因为你需要借助它的存在,去回忆那些细水长流的往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般简洁如话、却情意回环的词句,很难让人不喜欢。因为一首词,所以喜欢水,而后爱上了茶,爱上茶的清苦和品后的回甘。我想着,在多年前,他们一定有过这样一次欢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壶中,煮成香茗,他们剪烛西窗,夜话到天明。多年以后,他们各自品尝一盏茶,是否还能回忆起,当年冰心煮茶的味道?
有时候,甚至会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年到底喝下了没有?为什么只记得起白开水的味道,又在清晨到来之前,消失在梦中?一样的水,煮出两样的茶,就像是同一棵树,也会结出味道不同的果。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就是这样,在相思里惊心度日,把离愁别恨当成是千劫百难,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说江水无情,不为任何人停驻,却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义,至少它不会转身,留下无谓的纠缠。人的相思,会有尽头,许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却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把秘密托付给时间,而自己却在人生的荒原,寻找新的一席之地,开始另一段缘起,偷折一枝分外的桃花,占为己有。桃花凋落,就像那些绚烂的爱情,抵不过年华的流转,曾经炽热如火,一旦转身,竟冷得毫无血色。这样也好,倘若都是圆满无缺,又如何将彼此的光华和黯淡显现。倘若背叛了爱情,也无须愧疚,就当是恪守了生命的理则,荣枯是本分。
可还是忘不了相爱时的千恩万宠,想要在江水中品尝出同样的相思,不辜负彼此的心意。总以为握住相思,就是拥有了护身符,要知道,灵符也是有期限的,过期了,就会失去效用。其实隔着万里蓬山,要比隔着一扇窗、一道门槛的对话,更耐人寻味。不要以为闻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着亲近。距离就像一条长长的红丝线,它可以延续情感,越远的地方,越是久长。久别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满怀惊喜地想要吐露衷肠,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记着的不过是时间遗落下来的一些流水账。李之仪的这首词因为语言通俗易懂,又风情独特,所以读过的人,都难以忘怀。这样的字,因为简单,所以食髓知味,尤其在长江一带,风靡一时,那些恋爱中小别的男女,常常借词句来表达心意。流年易过,那些失去的光阴和美好的爱情,都沉在水中。又会有新人,来到江岸,在告别之前,探身取水,装一罐水的相思,也装一罐水的性灵。回去后,有些人,迫不及待饮下。
关于李之仪,历史上只给了他轻描淡写的几笔。李之仪,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才华横溢,做过官。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说:“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后遇赦复官,授“朝议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称鹅溪)为缘,自名“姑溪居士”。卒后葬于当涂藏云山致雨峰。
短短几行字,仿佛看到一段被年轮的利刃宰割的人生。不知道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谁。可我们都明白,在长江水没有饮尽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和爱情一起典当,变卖给了别人。而词人,也错过了赎回的期限。这么多年,长江的水,依旧东流,曾经约定好的人,和相思一起缺席。
痴心红颜最是薄命
钗头凤(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黄昏总是自作主张款款而来,它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它不可能出轨。而人却可以把自己的出轨,当作是生命里一次恍惚的远游。其实心已经走过万水千山,但依然痴守在她的窗下,郑重地说,我不是一个背信的人。多么坚定的话,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就像往一个空杯子里瞬间倒满了水,连感动也是潮湿的。曾经的盟誓,是为了将彼此的心拴牢在一起,可最后,拴住的,却是空芜的梦。明明是结伴而行赏阅风景,可其中一个人,何时悄悄离开的,自己都不曾知道。
“雨送黄昏花易落”,其实下的是一场花瓣雨,在风起的黄昏,那么多的花瓣,决然离开枝头,纷纷下落,不肯回头。因为,她们始终坚信,花瓣离了枝头,才可以散发出更幽韵绝俗的芬芳。就像许多人,用死亡的方式,只为了让深爱的人永远记住她。在死之前,往往凄美地说一句:我要你永远忘不了我,我要你负罪一生。
没有人会忘记,在宋朝,在沈园,一个满城春色日子,有过一段伤感的相逢。她是唐婉,文静灵秀、才情横溢。他叫陆游,风流倜傥、满腹诗文。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因为他们的故事,而不再简单。他们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有凤钗为媒,有情感作聘。本是一段美满的婚姻,而且婚后也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二人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用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唐婉绰约的风姿和出众的才情,让陆游整天沉溺于温柔乡,而软化了雄心,忽略了功名。这是陆游母亲最为不能忍受的,她一心盼着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庭,如今看着这个像妖精般的儿媳妇,蛊惑陆游,她强逼陆游立刻休妻。
迫于母命,陆游将唐婉送回娘家。一段感情,到了至深之境,反而不能长久。他们没有彻底放弃,陆游另筑别院安置唐婉,二人得以鸳梦重续。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陆母察觉后,严令二人彻底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了一个安分的女子王氏为妻。无情和深情也只是在旦夕之间。他们有心同梦,却无缘同床,是现实的刀刃将他们斩断,一个流血不止,一个负伤而走。此后,一对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携着悲痛,奔赴各自的宿命,又被辗转的流年,弄得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这是让有情之人看了心慌、无情之人看了解脱的四个字。茫茫人海,潮来潮往,每个人就是一枚尘沙,不知道要在佛前跪求多少年,才可以换一次擦肩,换一段邂逅,换一世同行。这样难觅的缘分,被他们轻易地丢弃,任何理由都不可原谅。他们几乎都不曾想过,还能在风雨多年后重逢,因为奢望也要付出代价。我们一定也错过许多人生的缘分,甚至痴傻地以为,把爱情写成经文,设置好密码,有朝一日,只要兑现诺言,给爱人讲解,这样就不算是背叛。
却不知,活着的人会死去,热情的心会冷落,诺言也会在风中飘散。就连沧海都会化作桑田,更何况,渺小如尘埃的你,又禁得起几多岁月的轮回?我们是时光的旅人,只能用薄弱的心,来背负一路沉重的故事。
在没有奢求的时候重逢,是命运所给的恩赐。沈园,这个因为一段伤感的相逢,而生动了千年的园林,至今仍有人去追寻佳人的身影。陆游和唐婉就是在千年前,那满城春色的柳畔邂逅,不曾有任何的准备,突如其来的际遇让人措手不及。他们用多年光阴,努力尘封的情感,就在刹那,奔涌而出。那本就不牢固的心堤,也在瞬间倒塌。有惊喜,有心痛,有感叹,有无奈,就在这些五味杂陈的心绪下,陆游在沈园的粉墙上,提笔写下《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后来的丈夫是一位豁达之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陆游有过一段刻骨的情缘,所以给了他们倾谈的机会。可唐婉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还敢奢望太多,这一次相见,是永别。她知道,这条飞絮缤纷的幽径,已经无法同行。
他们之间,言语已是多余,这样干干净净地相看一眼,就足矣。曾经那样轻易别离,如今,再不要轻言相守。转身之后,那一地,落满的都是叹息。
这首《钗头凤》刻在了唐婉的心里,最后,也是这首《钗头凤》夺去她美好的生命。她本可以遗忘,和赵士程过完以后平凡的人生。可她是红颜,痴心的红颜,注定了,她要薄命。她将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哀,所有的血泪,填成一首《钗头凤》,为了纪念她的爱情,哀悼她的人生。
与其过那种强颜装欢的日子,不如自我了断,死了,也就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而活着的人,却永远也忘不了她,陆游就是这样,在愧疚中思念她一生的。
没有背叛,没有辜负,她给自己挖好坟墓,用落叶裹着爱情,一起葬下。春天开始的故事,在秋天就已经结束。她死在秋天,是因为她尊重落叶,尊重死亡。
风花雪月,过眼云烟
收藏界有句话,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意思是说,从事收藏业,你没有钱不要紧,做生意被人骗了、亏了本也不要紧,只要你会识货,知道什么是宝贝,是真古董,一旦遇到机会,财源自会滚滚来。所以,玩收藏的,平时就是喝茶、聊天、交友,不像一般生意人那样忙得焦头烂额。其实,大而化之,我总觉得人生也是这样。有的人天天在你身边,可你偏偏不珍惜,视而不见,直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意识到失去了一件宝贝;有的人看外表、包装,貌似宝贝,等到生活在一起,才发现上当了,遇到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这个时候想脱手,已经没有人接盘了。
如果朱淑真的老公活到今天,那么,我敢打赌,他一定后悔不已:曾经拥有这么一个多才多艺的老婆,后人费尽心机地研究她,整理出版她的文集,我怎么就不珍惜呢?
我只能说,朱淑真的老公不“识宝”——当然,也许他另有所爱,或者有女作家恐惧症、对作家敬而远之,根本就无法也不可能爱上朱淑真,那又另当别论。毕竟,夫妻之间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爱与不爱,外人其实是不好做简单的判断的。
根据现有的、能够查到的资料,我只能下这样的结论,郁闷出诗(词)人。
朱淑真嫁错了郎,她的丈夫一点也不爱她,她的婚姻相当不幸,《辞海》中的说法是“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
有一种说法也许是推测:说朱淑真对老公的冷暴力忍无可忍,毅然选择了离婚,自己搬回到娘家去住了。离婚后,遇到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两情相悦,元宵节那晚,他们大胆地牵了手,冒着异样的世俗目光,去逛灯会。她以为只要大胆就可以追求到幸福,她以为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她以为有情人终会成眷属,所以,“幸福着你的幸福”,她憧憬着美好的愿景,但女人的直觉又让她生出莫名其妙的担忧,担心太美好的东西会轻易地失去。于是,她提笔写了一首《元夜》: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火树银花如何红火耀眼,锣鼓喧天闹春风,我抛弃旧爱不久找到了新欢,拉着新欢的手,愁绪悄悄地袭来,让人心惊的往事好像还在梦中。
但愿暂时拥有这份缠绵,即使我和他的未来像月一般朦胧又有何妨。赏灯那得功夫醉,这样的情景明年未必会像今天一样。
哪知道,“未必明年此会同”,一语成谶,果然,到了第二年元宵,再也没有了新欢的消息,一去渺渺无音讯。等待的爱成空,加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她已经从失望到更失望,直至绝望。
她选择了投水自杀。
虽然她的离婚让父母颜面无存,但女儿毕竟是女儿,自杀对于父母无疑是个噩耗。还是圣人说得对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如果不是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诗词,也不至于离婚,更不至于自杀。父母亲越想越伤心,索性将女儿生前写的诗稿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我们今天还能看到朱淑真的诗词,得感谢一个人:魏端礼。是他到处奔波,搜集朱淑真的遗作若干首,然后编成诗集《断肠集》,从而让后人记住了这个婚姻不幸的宋朝女子。
由于过去的历史皆为史官所撰,多少有点“御用”的味道,至少拿了朝廷的俸禄,所以很大程度上是在为帝王、将相做家谱,草根阶层很难有机会出现在历史书籍中,属于“沉默的大多数”。那些没有功名、一生没有官职的男人,纵然颇有名望,也未必能进入官家史书,比如南宋着名词人、浙江宁波人吴文英,词写得真好,“如唐诗家李贺”(郑文焯《校梦窗词跋》),“词家之有文英,如诗家之有李商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梦窗词》),但一生未当官,只能当幕僚糊口,所以,他晚年,60岁左右吧,竟然饥寒交迫而死,这样的人尚且无法进入朝廷当官,更何况朱淑真这样的小女人呢?
但是,鉴于朱淑真在词方面的贡献,《辞海》中还是将她列了进去。《辞海》(1979年版)中关于朱淑真是这样说的:朱淑真,宋女作家。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一说海宁(今属浙江)人。南宋绍定(况周颐《蕙风词话》以为应作北宋绍圣)中尚在世。生于仕宦家庭,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能画,通音律。词多幽怨,流于感伤。也能诗。有诗集《断肠集》、词集《断肠词》。
《辞海》1989年版里又多了这么一句:《断肠集》有宋郑元佐注本。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里说,淑真钱塘人,幼警惠,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早年,父母无识,嫁市井民家。淑真抑郁不得志,抱恚而死。父母复以佛法并其平生着作荼毗之。临安王唐佐为之立传。宛陵魏端礼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没有提到朱淑真的生平。
《辞海》里关于朱淑真,也是生卒年不详,所以,研究朱淑真的学者,对于朱淑真的生平,至今也拿不出一个可以信服的结论,只是大约知道,她比李清照晚个几十年,家境还不错,也是仕宦之家,是个才女,“自小喜读书,善绘画,工诗词,通音律”,《白雨斋词话》说她:“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侩事,晓音律。”《诸山堂词话》卷二说:“朱淑真才色冠一时。”《辞海》只说她“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显然缺乏证据。宋人魏仲恭作的《断肠集序》里说,朱淑真“嫁为市井民家妻”,有人考证不是这样,她丈夫非官即吏,只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看不上那些词呀曲呀什么的,爱好只是赚钱、跑官、养小老婆,朱淑真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他更多的时间花在与妾厮欢上。
朱淑真哀叹自己遇人不淑。也许,她在心里羡慕李清照,人家遇到了赵明诚这个志趣相投的丈夫,二人可以相互唱和,互相赠词,在金石研究方面也逐渐有了共同的爱好。多甜蜜的婚姻呀,甚至还留下了“赌书泼茶”的典故。朱淑真的婚姻则完全是个悲剧,爱情不用说了,连夫妻之间正常的交流都谈不上。
可是朱淑真偏偏爱好写作,写诗、填词,也画画,让这样的人像个不识字的女人一样安分守己可就难了。她纵然口中不说,心中也要说了,她借助于诗词写出来,写她的寂寞、感伤、愁苦和内心绝望,写她婚姻的不幸,这一写,一旦丈夫发现了,还能有好吗?用今天的话来说,老公本来就不爱她,两个人原本不是一路人,可是她竟然把自己写的那些诗词发到网上,发在博客里,惹得众人举起道德大棒来呵斥他,他连休老婆的心都有了。
网上流行几句话:和漂亮的女人握握手,和深刻的女人谈谈心,和成功的女人多交流,和平凡的女人过一生。
朱淑真显然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是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可惜她没有碰上欣赏自己的男人。她的命运注定和“断肠”联系到一起,她只能自伤身世,徒唤奈何。
世俗男人偏偏娶到一个才女,这婚姻很难幸福吧?
宋代人很闲,于是无端生出许多闲愁来。
我看宋史、宋代小说、宋代诗词,常常羡慕那些人的闲,没有手机、电话、闹钟,晚上计时就是靠更漏,白天呢,大家相约去一个地方喝酒,一般形容时间就说“太阳三尺高”“一树高”或者后半晌,而且那个时代,有士人阶层、农民阶层等,界限分明,就连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士人、读书人,即使是个穷酸秀才,甭管遇到几千万身家的富豪,都可以享受尊重,温秀才穷得都不像话了,可身为官员和富豪的西门庆还是给他很高的报酬,请他来家里帮忙写请帖,相当于私人秘书之类。
像郓哥这样的小屁孩,卖个梨养活生病的老父,他可以经常找到西门庆这样的大富豪现场推销,如果放到现在,他连西门庆的助理、秘书、司机都见不着,他只能见到城管。而且,那个时代,从士人到老百姓,都信仰孔孟之道,儒家的影响力非常大。这有点像当时西方社会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贵族被人尊重,享受特权,但在必要的时候,比如国家遇到危机,贵族必须挺身而出,为国家分忧甚至献身。
在宋代,写诗、读诗、填词,竟然能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在士人看来,这再正常不过,他们可能会反问你:难道除了诗书还有其他纯粹的生活吗?在那个时代,诗书不仅是生活的内容,也是生活本身,即生活的目的。那个时代的体面女子,对未来老公的憧憬,肯定不是住别墅、开大奔、打高尔夫、坐私人游艇,而是能写诗的才子,至少会欣赏诗。远的不说,就说20世纪70年代,我上初中的时候,每次上学都路过一个哑巴女子的门口,有人曾逗她:“你将来要嫁什么样的男人做丈夫?”她用手比了比,意思是要找个在上衣兜里装两个钢笔的男人。
那个时代,会写字还是很受人尊重的。
南宋时代,朱淑真这样的女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嫁个文雅的男人,所以在未出嫁之前,朱淑真有一首诗谈到她对未来丈夫的憧憬,诗的名字叫《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少女情怀总是诗,果然如此,她的梦想是将来能送给自己的夫婿“万首诗”。谁知道偏偏嫁了个不懂诗的俗人。
在宋代,赏花、读诗书、闲来“踱步”,文人阶层都这样。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恩爱夫妻,可以踏雪寻诗,当时他们住哪?住建康,就是今天的南京。南京很少下雪的,可他们俩是北方人,喜欢雪。偶尔碰到南京下雪,这对夫妻不做饭了,不写诗词了,也不研究金石了,他们各自走,从东到西,从城南到城北,干吗呢?到雪里埋头找东西——找什么呢?找诗呢。
在今人看来,纯属有病。这主意谁出的?李清照想出来的,她丈夫赵明诚是个书呆子,得,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咱们去雪里找诗还不成吗?
小两口就干这事。
而且,这事还成为夫妻恩爱的美谈。你看,那个时代的才女李清照之流,就是这么玩浪漫的,比她晚几十年的朱淑真听说后,能不羡慕吗?
她也想玩“踏雪寻诗”,问题是:一个人玩有意思吗?她丈夫不解风情呀,根本就不爱她这号玩浪漫的所谓才女。她当然意识到自己嫁错了人。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现在唯有后悔了。
无论北宋有多好,有一点起码不如现在,女人的地位太差,太低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女不嫁二夫。即使美女嫁武大郎,也只有男人休妻的份,没有女人离婚的事,否则就得坐大牢。在这种女人绝对弱势的文化中,朱淑真嫁了一个不解风情的老公之后,心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让我们通过她的一首词《减字木兰花·春怨》来了解一下。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孤灯梦不成。
这首词能否反映朱淑真的水平,看你个人的评价了。喜欢的,自然说好;不喜欢的,自然不爱看。
我个人很欣赏这首词。李清照用过重叠字,比如“凄凄惨惨凄凄”等,朱淑真不是这么个重叠法,而是“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连用五个“独”
字。她没有一个相厮守的老公,她的孤独不是一般人能够体味的。估计她老公根本就不碰她、讨厌她,也说不定。这是一个凄惨孤独的寂寞少妇。女人到底是女人,能写出这等句子来,看句式就让人惆怅、忧愁与感伤了。
词的大意是: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晚上一个人睡觉是肯定的了,孤独的心,顾影自怜,形单影只,心酸啊。站起来之后呢,伫立伤神,这倒也罢了,无奈春寒又来“着摸人”。已经够苦了,好不容易等来早春,无奈又是“春寒”,冷啊。谁能给我温暖呢?
我一个人流着泪化妆——残妆,化不到一半就放弃了,这情景谁见过呢?女为悦己者容,化妆再好也终是我一个人看,又有什么意思呢?愁病交加,无人理会。晚上睡不着觉,面对孤灯一盏发呆,悠长的寂寞,无聊地剔一下灯心,连个梦都做不成。
朱淑真遇人不淑,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了。还有一个证据可以佐证,那就是朱淑真的《愁怀》诗:“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在这首诗里,她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和老公“不相宜”,不是一路人,直接抱怨她的老公不好,很不好。
这当然是她的一面之词。
是老公太庸俗,还是对她没感觉,这个就不知道了,总之,朱淑真嫁人后就痛苦不堪,终于“郁郁而终”,这样的女子,她的诗篇号“断肠”,实乃名副其实。
中秋闻笛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秋夜有感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朱淑真的诗词,写得真好。好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果然才气卓绝,这样的女人,不懂她的男人真的是和她聊不到一起去,更不用说生活在一起了。
读断肠词人朱淑真的诗词,常常令我断肠。
总感觉,我是懂她的。
这么说,也许有点自以为是了。
才女有两种,张爱玲是一种,对万事看得甚透彻,唯独对爱情、自己的爱情,一爱就犯糊涂,爱胡兰成是这样,爱美国人赖雅也是如此。这就好像《红楼梦》中的贾母所说:“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她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所以,张爱玲爱来爱去,最终都是虚空,终其一生,没有正常的婚姻生活,晚年索性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接受这个污浊的世界。
朱淑真则是另一种。心地善良、纯洁、简单却又细腻多情,总是把人看得很美好。对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也充满感激和惆怅。憧憬和感激是对外人的,展现给周围环境的,而惆怅则是面对漫漫长夜时自己的情怀,不为外人所知。
朱淑真在生活上极其整洁,在道德上、精神上同样有洁癖。俗话说,“花因喜洁难寻偶”,这样的人,如果在今天,也很容易成为剩女一族吧。
这样的女人,偏偏又有才,被社会冠之以才女的称号,纵然嫁了个能够懂她的人,大约也是心有不甘的吧?还在少女时代,朱淑真就写出了这样的诗:“停针无语泪盈眸,不但伤春夏亦愁。花外飞来双燕子,一番飞过一番羞。”这么童真、这么羞涩,真让人怜爱。她有时对未来会产生幻觉,幻想未来的钟情男子飘逸如仙的样子:“门前春水碧如天,座上诗人逸似仙。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一旦遇上让她中意的男人,她会怎么样呢?她会用自己的所有努力,来帮助对方,让他成功,成为像颜回、孟子那样的人,对她来说,能够成为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的精神支柱,她就无怨无悔。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成功就是她的安慰,她也就有了所谓的成就感。她在《贺人移学东轩》一诗里表白自己的这种志向:
旷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希子勉旃。
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你看这个女人,她说,她为心爱的男人收拾出一间宽大的书房来,还要给他打扫干净,一尘不染。她要用心雕琢自己的爱,她认为通过努力,“涓流终见积成渊”。
她还谦虚地说,自己“谢班难继”,不敢称自己能够成为才女谢道韫、班昭,但却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成为颜回、孟子那样的人。飞腾早晚看冲天,她劝男人,别着急,还没到“冲天”的时候呢。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她心甘情愿地付出。据说,这个男人,后来三番五次努力,还是没有考中。即使是这样,朱淑真还是来安慰说,“大抵功名无早晚”,梁灏这个人,不是到八十岁才中状元的吗?
什么样的男子能让朱淑真这样的大小姐、这样的才女心仪如斯呢?我友江湖夜雨兄根据朱淑真的诗文猜想,朱淑真的这个心仪之人恐怕也是个穷书生,所以朱淑真就极力鼓动他求学上进,考取功名。古书中关于才子佳人之类的传奇姻缘真是太多太多了,而且套路都差不多,不外乎是在妹妹的劝说下,哥哥发愤图强,一举考上了举人进士,然后带着能够被世俗承认甚至羡慕的光环来到妹妹的家中,张扬地求亲,兑现当初“私订终身”的诺言,这正是传说中的“大登科后小登科”,这个时候求婚,哪有不成的道理?结局自然是大团圆了。套用一句话: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朱淑真下面这首词,很有味道——女人的味道。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我甚至怀疑朱淑真在嫁人前有过和才子约会的经历,不然怎么写得如此逼真,如此含而不露?何况还有“携手藕花湖上路”的句子可以作为证据。“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约会回到家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呢。当然,也许朱淑真就是一个富于幻想的女子,她写的只是自己的梦中想象。“和衣睡倒人怀”,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
任凭多么大胆的女子,在宋朝那样一个时代,即使有了“脱衣”的经历,也断然不敢写下“脱衣睡倒人怀”的句子吧。
宋词的美,有时候简直妙不可言,比如写人心情舒畅的时候,词人会描写周围花多么美,月亮多么皓洁,空气多么香等等。宋人张鎡有一首词《昭君怨·园池夜泛》:
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花气杂风凉,满船香。
云被歌声摇动,酒被诗情掇送。醉里卧花心,拥红衾。
宋人张镃把蓝天称为“碧虚”,很禅意的境界。月光下,划船划到荷花深处,自然“满船香”了。有歌有酒有云,有诗情画意。喝醉了就躺在花心里睡觉,仿佛盖着红色的被子。
这样的生活,就是典型的宋朝士大夫的玩法,让我们这些为生活和工作疲于奔命的人看了,忍不住想穿越时空回到宋朝。
纵然是朱淑真这样的女子,也可以“携手藕花湖上路”,多好啊。太浪漫了。
读了朱淑真的词,我猜想,她应该是个知性女子,一个体贴入微、温柔无边的女子。想念心上人的时候,她能够“娇痴不怕人猜”,回到家里,她又能“归来懒傍妆台”。她可以疯一般地想念,又可以疯一般地冷静,角色的转换她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做到。
再坚强的女子,一旦嫁错郎,遇人不淑,在宋朝那样的时代,也只有哀叹命运的份了,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但朱淑真还是有个性、有想法的,当她发现所嫁非人的时候,叹息、忍耐,忍了三年,忍无可忍,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归宁”,回娘家去,从此不再回来,她说“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她给自己的父母写了篇《寄大人》:
去家千里外,飘泊若为心。诗诵南陔句,琴歌陟岵音。
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欲识归宁意,三年数岁阴。
锦瑟年华谁与度
青玉案(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生就是一场搏斗,一辈子在争斗中度过,临了,却分不清是敌是友。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我注定是输者,输得美丽而颓废,输得决绝而清澈。在年华的路上,看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我们总是忍不住将心放飞,可又不知道,如何将放出去的心收回。在你身边匆匆而过的,分明都是陌路人,可一些人似曾相识,让你一见倾心;一些人恍如旧友,让你倍感亲切。又或许还有一些人,会让你心生厌烦,但是你可以视而不见,转身走远。
读过贺铸这首《青玉案》的人应该很多,一句“锦瑟年华谁与度”与“试问闲愁都几许”是那样撩人情思。可是关于贺铸的一生,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然而轻描淡写的几笔,并不意味他的一生,就是平淡安稳,甚至一帆风顺。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娶的也是宗室之女。十七岁离家赴汴京,后在官场辗转多年,所任皆为冷职闲差,终生不得志。仕途之路,浮沉几度,其中冷暖,想必也是自知。关于他的情感历程,无从得知,只能凭借他散落在文史上的诗词,去猜测他的心情,以及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谜,而我宁愿他们带着谜底离开,也不希望他们将自己的一生袒露在世间,让世人看得清楚明白。留下一些秘密,就是慈悲;留下一些想象,就是美好。
关于贺铸,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他的性情本近于侠,以豪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所以词风也偏慷慨悲壮,却又是刚柔兼济,风格多样。翻看他的词卷,亦有不少婉约多情的佳句,文辞优美,富有情致。据说贺铸和温庭筠一样,相貌丑陋,也许这样,会令他的情感生涯,多出一些波折。一个人才情人品固然重要,可是一见钟情的,多半是那份初见时的神韵和风骨。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有时,那华丽的文采,却压不过丑陋的外貌。说这些,没有丝毫嘲笑贺铸的意味,现实的冷酷常常会让人措手不及。在春风得意之时,要想着有一天也许会面对惨淡的人生。在落魄低沉之时,亦想着拨云见日其实并不久远。
这一次,他对一个陌路女子一见倾心。贺铸因对仕途灰心,便退居苏州,在苏州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起鸿居,其地即是横塘。一段偶然的际遇,让他邂逅了一个翩若惊鸿的女子。她款款细步,涉水而来,轻盈的风致令贺铸想起了洛神。
当年曹子建为洛神写了一篇华美惊艳的《洛神赋》。曹植用“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的锦词绣句来形容洛神的美。千百年来,总会让人们想起,在月光幽清的夜晚,甄妃凌波御风而来,和曹植在洛水之畔相遇。一切都是梦境,梦醒后,他们掩饰不住心中的惆怅。我曾说过,想念一个人,梦里连呼吸都会痛。那是因为爱到恍惚,爱到不能把握自己。
贺铸就偶遇了这么一个女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就这么涉水而来,涉水而去,甚至连浅浅的微笑都不曾有,更莫说惊艳的回眸。只留下风姿绰约的背影,让词人目送芳尘远去,独自怅惘。“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李义山曾有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暗喻青春的美好,年华锦丽。贺铸看着佳人飘然远去,却不知如许年华,与谁同度?其实这时候的贺铸,也许年光老去,并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年华,可他情思依然饱满。月桥、花院、琐窗、朱户,这些美好的意象,也只有春知。又或许他在为那出尘的女子感叹,不知她锦瑟年华,是否有心仪的男子共度?只怕是还不曾开始拥有,就要和韶华诀别,如此绝代女子,连过往都是苍白的。
且不问谁是锦瑟,谁是华年,词人就是如此痴心一片,伫立在邂逅的地方,迟迟地不肯离开。这暗涌的情愫,就像春梅乍放,已经不能收敛。直到黄昏日暮,才归家,写下这痴情断肠的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搁笔自问,闲愁几许?似无涯的青草,似满城的飞絮,也似漫天的梅雨。如此之多,真是凌乱难遣。而贺铸也因为这首《青玉案》而得名“贺梅子”。
青梅往事,来不及挥手作别,就已远去。流光偷换,繁花似雪,落地生尘。无论生命中那朵情花是未曾开放就已凋零,又或者灿烂绚丽地开过,再死去。只要是落下,就不会回头。年华来的时候,没有召唤;走的时候,也无须诀别。
宋末词坛无名女
在历史上徐君宝是个幸运的人,他沾了他妻子的光。
在那漫长的封建社会,女人要三从:从父、从夫、从子,总要依附男人来生存。若要青史留名,让后世知道还有个独立的“自己”存在,就必先得生于名门、傍得高枝。当然,如果是才华盖世或经历传奇,此事又另当别论了。
那徐君宝,本是个被宋朝历史一笔带过的人,却因为沾了妻子的光,而被后世屡屡提及。当然,人们嘴里传说样的人物并非徐君宝本人,而是徐君宝妻。这个在历史上没有名字,只能被称为徐君宝妻某氏的女人。
现在,我们能够知道的是徐君宝妻乃岳州人(今湖南岳阳)。史料记载只说当年被长驱直人的蒙古兵一并掳到杭州,被安排在韩蕲王(韩世忠)的府里。
“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巧计脱。”也就是说在从岳州到杭州几千里的路上,她多次遭到威胁和侵犯,那个抢她来的蒙古主帅曾三番五次地骚扰她。但徐君宝妻每每以巧计脱身,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名节。书载“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毕竟绝色英姿,若是平常姿色,主帅早就将她发配到军中充妓去了,何苦跟她在这里兜圈子。几百年的宋代江山已被他们收于囊中,谁还会在乎一个被俘女人的无力反抗。
于是,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虚与委蛇后,主帅终于发怒了,他要强行施暴,侮辱徐君宝妻。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现在,这个彪悍的蒙古男人已经不想再周旋了。徐君宝妻心头一紧,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略一沉吟,她便心生妙计,以顺水推舟之势,再一次蒙蔽了敌人。
《南村辍耕录》载,徐君宝妻知道无法推脱搪塞的时候,便对蒙古军言,“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用怒哉?”意思是:请您给妾身一点时间,等我拜祭完先夫之后再做你的女人也不迟啊,您又何须动怒呢?估计是徐君宝妻自从被俘后就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所以今日今时的点头应允,竟让那个男人高兴得有些措手不及。“主者喜诺。”不但答应,而且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随后,徐君宝妻沐浴更衣,焚香默拜,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事罢,她独自向南而泣,并在墙上写下一首《满庭芳》,趁人不备便投池而死。
有与韩府相邻的人,曾听说有人在哀悼她,因为见到了徐君宝妻所写的那首词,很是了解那故事的本末。因以为记,留下这段传奇,讲给后来的人听。
彼时的南宋已经山河俱碎,多少公卿将相投降卖国,以保性命安危。而这样一个柔弱得几乎被历史遗忘的女人,却做出如此刚烈的举动。她不要委身强权,国破无以为家,既然天地间已没有宋人落脚的地方,不如索性一死了之,既殉了情也殉了国。总比留在世间受罪得好。
我们无以推测徐君宝妻在留词诀别时的心情,而任何想象其实都是苍白无力且残忍无比的。她那样一个女子,就这样被虏几千里,却能设法保全古代女子最珍视的“清白”,其中的智慧和勇气,非平常女子所能比。每次想到徐君宝妻,我总是想起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说《像我这样一个女子》。那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女化妆师的故事,她不是普通的化妆师,而是“尸体化妆师”。她说她的身上总带着腐烂的气息,而她每天都必须举着苍白脆弱的双手,为所有死去的人化妆,给他们生命最后的尊严。
我常想起徐君宝妻最后焚香沐浴的场景,“严妆焚香,再拜默祝”,一连串的动作中透出的是她对生命的留恋与敬重。谁也不能玷污她的清白,活着不能、死了也不能。
她将自己惊世的才华、无上的气魄都编织进那首绝命词里,如人生最后的挽歌,举着宋末词坛最后一张从容赴死的精致妆容。
满庭芳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这就是那首徐君宝妻留给后人的《满庭芳》,字字看来皆是血,如残阳如晚霞,在宋末词坛绽放出幽冷的光芒。开篇起笔从“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开始追溯,遥想都会繁华、风流人物,仍有北宋遗风。十里长街,绿窗朱户间,银光闪闪,数不尽的城与人,满世界写着风雅、富庶与文化。然而,一旦刀兵齐举,旌旗狂涌,几百万元兵南下,势如洪水猛兽,雄兵长驱直入时,那绝色旖旎的南宋,竟如暴风骤雨中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落,花堆成冢。
自古“落花”里便藏着女儿家最大的心事。或感怀独守空闺的寂寞,或慨叹青春易逝的无奈。落花虽落于土中,心事却着实落在了姑娘们的心里。不同的是,此时的徐君宝妻,她眼里、心里的落花,片片写满国仇家难,沉痛到令人窒息。而那国破家亡和被虏千里的双重悲剧与苦难,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词的下阕,铺开上下三百年的大宋史,“典章文物”四个字的背后所蕴藏的文化气息便扑面而来。世所共见的成就上写满了后代的赞叹,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宋代的绘画、诗歌、史学、哲学等各方面的成就几乎都称得上五千年来华夏最灿烂的文明。王国维先生更在《宋代之金石学》中赞叹其“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可惜,这些光辉灿烂的成就,如今“扫地俱休”。
在这亡国的时刻,多少人想的是举家逃命、忍辱偷生;可在徐君宝妻的眼中,蒙古铁蹄既伤害了宋人的心灵,也踏碎了大宋文明的碎片。那些碎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就在这哀伤至绝的时候,女词人忽然笔锋一转,从国家的命运联系到自己的人生:所幸的是如此辗转千里中她还能保全清白之身,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破鉴徐郎”一句指的是南北朝时江南才子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
当年隋朝大将杨素因辅佐杨坚统一天下而立得大功,于是得隋文帝赐婚,将亡国的陈后主妹妹乐昌公主许给他为妻。相传,乐昌公主“才色冠绝”,自嫁给杨素后更是深得宠爱。但乐昌公主仍终日闷闷不乐。经打探,杨素方知原来乐昌公主与丈夫徐德言情深义重,两人曾相约正月十五时在都会相聚。可是,国家破败后二人不幸中道分散。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并再度重逢时,公主已嫁为人妇,真是造化弄人。杨素听到这些后,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徐德言招至府内,让他们夫妻得以团聚。此后,这一故事便与“破镜重圆”一词一并流传下来。
今次提及,徐君宝妻欲以他人的“徐郎”来叩问自己的“徐郎何处”,一语双关,既含亡国颠沛流离之苦,又暗含已无破镜重圆之机,其冰雪聪明,可见一斑。此时的她不禁喟然长叹,“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不管今夕何夕,只求魂归故里,得遇情郎,夜夜梦断岳阳楼。最后一句,情至哀婉,大有“生为宋朝人,死为宋朝鬼”的深意。读后,令人唏嘘不已。
当年女真灭北宋时,宋徽宗、宋钦宗宫内嫔妃女眷几千人被俘北上。一路上受尽折磨,舟车劳顿、身心俱疲。行至金国时,其中的女人已经死了大半。金人还将活下来的人发往“浣衣院”,充当军妓。曾经庄严高贵代表“国体”的后宫嫔妃们,很多都不堪其辱,饮恨自尽,其惨烈程度几乎难以想象。
及至1276年,元兵攻入杭州,南宋就此灭亡。宫中后妃再次被俘北上。行至汴京某驿站时,嫔妃中的昭仪才女王清惠,在墙上题词《满江红》:“……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和血蘸泪,将亡国之痛抒发得淋漓尽致,与徐君宝妻的《满庭芳》并称为亡国词中的杰作。
其实,对于王昭仪、徐君宝妻这样的女人来说,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死在战火纷飞的乱军中。她们最深刻的悲剧是:即便她们能死里逃生,但等待她们的也不是劫后重生的喜悦,而是更为艰难的抉择——她们的生命与贞洁永远无法兼容,万一不幸失身,即便死了恐怕也要受尽千夫所指。对她们来说,死亡有时候反倒是一种解脱。
战争啊,永远都是沾满了男人淋漓而滚烫的鲜血,也剥夺着女人哀痛而冰冷的眼泪。
徐君宝妻在历史上也许并不能占有太多的笔墨。但她在南宋末年的词史上,的确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投水而死前写下的这首《满庭芳》素来被看作是绝命词中的翘楚。
她并没有死,又或者她虽然死了,却将自己的才华和胸襟都洒在了三百年的宋代历史上。
她以自己的生命为宋代画了一朵娇艳无比的血梅花,永远哀婉地开在她所钟情并舍命的宋代文化掌纹里,永远绚烂地绣在宋代的清明上河图里。任由千百年的熙来攘往,她始终活在那片汴京的美梦中。
以心相许,心心相印
诉衷情(顾复)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怎忍不相寻?
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顾复《诉衷情》其二
永恒的夜啊,你要把我抛到哪里去啊?竟然连一点音讯都没有。我只有眉头紧锁,呆在香闺把门窗紧闭,眼看着一弯新月渐渐西沉,怎么能够忍得住不去思念他呢?看着孤单单的衾被,不免心生怨恨。此情此景,如果换成是你,你才能够明白我对你的思念有多么深啊!
这首词在艺术构思与表现手法上甚见匠心,通过口语式的内心独白表达了痴情女子对情人的思念和怨意。
在用字遣词上也有独到之处,如起句“永夜抛人何处去”就十分警奇,将人心牢牢牵住。一个“抛”字就很耐人寻味,宋词有云“时光容易把人抛”,可见其中蕴含的被动、失落与无奈。“绝来音”的“绝”字点出离人一去无音讯的薄情。接下来的“掩”香阁、“敛”眉、月将“沉”,怎忍不相“寻”,“怨”孤衾,一连几个动词,将幽怨情怀表露无遗。
“掩”香阁其实掩的是寂寞;“敛”眉则敛住了一腔心事;月将“沉”是时光不与,内心焦虑;怎忍不相“寻”,这“寻”字表明她尽管幽怨满怀但还是爱得深切,不见情郎踪影,她还是想去寻找。可是闺门紧闭,月已西沉,又能到哪里去寻找呢?天涯茫茫,他又在何处呢?可见她已到了身心交瘁、神情恍惚的地步了。
等冷静下来,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于是哀哀切切地只得“怨”起孤衾来:怎么只有这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呢?眼前这令人心碎的现实,怎一个“怨”字了得!可见,词中都是练笔非常妙的字。
最妙的一句便是“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一句。只有把我的心,换成你的心,你才知道我想你多么深。情之所钟,忽发痴语,表达的是相思之深,也是在埋怨伊人的无情。这种明白如话、表达新奇的句子在古代词之中不多见。
所谓“换我心,为你心”,表明这痴情女已经到了其情难抑、身不由己的地步了。她多么希望把自己的一颗痴心明明白白地亮出来,让对方看个明白,甚至希望将自己的心思换给那个薄情郎,让他亲自体验一下自己在相思中苦苦挣扎的痛切感受,让他懂得自己的一片思念之情,也许这样他才会理解和珍惜自己对他的爱。
词中女子这种因相思之苦甚而产生奇思异想,发此痴言痴语,其爱之深,怨之痛,情之切,到了看似无理的地步。尽管如此,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也许都会明白,这痴情女子其实面临的将是一场悲剧。明代汤显祖在《花间集》评本中一语道破:“若到换心田地,换与他也未必好。”
这首词素来为人们所称道,作者用的是大白话,“痴人语”,将一位痴情女子的深情思念和一怀幽怨表达得婉转动人,词中那种爱怨交加的语调和复杂情绪读来字字敲心,十分感人,深得后代词评家的赞赏。清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评道:“顾太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自是透骨情语。徐山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全袭此,然已为柳七一派滥觞。”
《湘绮楼词选》评:“亦是对面写照,有嘲有怨,放刁放娇,诗所谓‘无庶予子憎’,正是一种意。”
刘永济评:“‘换我心’三句,乃人人意中语,却能说出,所以可贵。”
近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点道:“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复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可见,这首词颇受推崇,可称得上是顾复的代表作。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顾复的这首《诉衷情》情深动人,其中尤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一句为最。
永夜月沉,无人相伴,孤衾难耐,身与心都浸透了那一份相思寂寞。这种思念之苦她已饱尝滋味,可是他知道吗?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在这样深、这样痴地思念他、爱着他吗?只有把她的心换成他的心,也许他才会明白,才会理解,才会珍惜。
这种深入骨髓的感情让人直为之心恻,也让人深深感叹世上人与人、心与心的距离是多么遥远、隔膜!这三句词深刻透彻地写出了一种人世间无法坦诚沟通、无法互相理解的悲哀,写出了无人理解、无人相知相惜的孤独与寂寞。
正如近世学者顾随先生所说:“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
这个世界上,人们常常只会从自己的角度来对待事物,来看待问题。哪怕是在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里,也常常不能从对方角度来考虑。无法真正做到“推己及人”,无法真正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法企及那种心心相印、如有默契的境界。
所以真正做到“以心换心,以心相许”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那是一生的承诺,是需要用时间来证明的,只有从红颜到白头,相知相惜,此生不悔。
这一点,也许清朝的词人纳兰性德的情爱故事可资为证。
纳兰性德是清廷重臣、大学士纳兰明珠之子,满族正黄旗人,十七岁进入太学读书,十八岁时中举,二十二岁即康熙十五年进士,随后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一等侍卫,并作为清宫侍卫侍于皇帝左右。与他出身豪门钟鸣鼎食、入值宫禁金阶玉堂、平步宦海的锦绣前程相比,他的心灵深处却有着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感受和心理压抑。他对人间的生死离合聚散分外敏感,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悲观。对人间富贵的轻看,对仕途前程的不屑,使他对凡能轻取的身外之物无心一顾,但对那种心灵相通、两情相悦的爱情,对浪漫缱绻的诗性世界,他却为之痴心流连,心驰神往。
纳兰性德向以重情义名世,对发妻卢氏感情非常深。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赐淑人。是年,卢氏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夫妻恩爱,感情笃深,可谓心心相印。新婚美满生活大大激发了他诗词创作的灵感。
从纳兰性德后来对卢氏的悼亡诗词来看,卢氏不仅长的花容月貌,楚楚动人,“独伴梨花影”(《青衫湿遍·悼亡》)、“一朵芙蓉着秋雨”(《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而且正是一位解风情、识雅趣、知书能文的“知性女子”,一位“吹花嚼蕊弄冰弦”的美娇娘,她虽“素未工诗”,却能和性德“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可见其知识的丰富广博。
卢氏生于北京,长于广州,十余岁时又回到北京,见多识广,才藻艳逸。
纳兰性德曾在词中将卢氏比作谢道韫,并非纯然溢美之辞。然而,偏在结婚三年后,卢氏死于产后受寒。
这给纳兰性德造成极大痛苦,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他在以后的悼亡诗词中一再流露出哀婉凄楚的相思之情和深情怀念。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是纳兰性德追悼亡妻卢氏的词《蝶恋花》。这位痴情种子望着天上的明月,思念逝去的爱妻,心中怅叹:若你如皎月照我余生,我亦可不畏严寒,不辞辛苦地飞到那冰冷月宫,去温暖你的身体。
正是所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那纳兰性德已逝爱妻的亡灵似也有了感应:月圆之夜,书房深幽静谧,月光轻泻如水。纳兰性德手持一卷,竟在袅袅炉香中入梦。梦中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冉冉而来,正是爱妻卢氏。
她依然像过去一样偎依在性德身边,带着性德熟悉的那女性特有的馨香。她轻轻拉过性德的手,低语幽咽,说了许多许多的情话。西吹的凉风吹落了一地的梨花,露水打湿了妻子的消瘦香肩,她那水翦的双眸渐凝成一泓幽怨的秋波。那一刻,性德和爱妻默然伫立,持手相拥,好似琼枝玉树相依。身后江声遥遥,潮起潮落。彼岸有烟波无限,此岸则繁花三千。性德感到这一刻是生命里最完美最圆满的瞬间,灵魂载满了岁月的芬芳。
纳兰性德一梦醒来,屋内景象依旧,心中无限苍凉。据说这是发生在纳兰性德身上的真人真事,足见其挚爱之至诚,也足见夫妻俩心心相印的感应与默契。
后来他又曾化用过温飞卿《更漏子》中“梧桐夜雨滴空阶”的意象,写下了《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性德曾被曹寅称赞是“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故坊间长期有一传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原型就是纳兰性德。这话正确与否且不论,至少纳兰性德、贾宝玉的“惑溺”于爱,也正是“情痴”一路。从身世看,这二人可巧都称得上是人间富贵花,却偏生做了天上痴情种。只不过一个真实地存在于历史中,而另一个脱胎于曹公对现实的提炼,虽然相隔无法穿越的时空,却都是情深至真的人物,由不得人不爱。
然而正所谓“情深不寿”,纳兰性德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暮春病故,葬于京西皂甲屯纳兰祖茔,与永远十九岁的娇妻卢氏永远长眠在一起。
然而,事实上,人人都像纳兰性德那样真正做到坦诚相知、真情相守并不容易。
在生活中,在屏幕上,常常听到这样的话语:“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真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这种平时只是说说而已的俗语,在那部亦庄亦谐的《大话西游》里却由周星驰版的孙悟空实现了。他居然不仅能掏出自己的心给人看,还能让别人钻进自己的心脏里去看个究竟。是真诚的心还是薄情的心,是真情还是假意,居然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可见,人心相知何其难!
《诗经》中有过这样的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世间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古时有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式的知音至交,他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心气相通,堪为知音。
另一方面,正如汉朝邹阳在《狱中上书自明》中所说:“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有时,相处到白头都未必能真正理解对方,而有时偶然结识的新朋友却像旧时知交一样。原因就在于知不知心。
人们把朋友式促膝谈话叫作“谈心”,把个人无保留地讲出真心话大实话称之为“交心”,这真是两个很形象贴切的说法。
顾复这里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讲的是“换心”,即设身处地地“以心换心”。要是能真正做到这种“以心换心”,人们能真诚地交心谈心,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美好境界!
女作家三毛曾遇到一个愿意换心的人。当年,荷西向三毛求婚时,三毛说:
“我的心早就碎了。”
荷西说:“我有一颗心,金子做的心。我把它换给你,你就再也不会心碎了。”
这样纯粹真情的换心人果然没有辜负她的爱情。当年两人的痴爱感动了无数人。
鲁迅曾有联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是一副悼念瞿秋白的挽联,深切地道出了那种声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同志兼知音的情怀。可见,人与人一旦能够相知、相交、相惜,那种肺腑相通、灵魂相融的境界该是多么美妙!
近代诗词学者顾随先生在《顾随诗话》中说:“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复)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顾先生将这两句词读出了新境界、大气象。是啊,如果能真正做到“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则为人处世何事不成、何功不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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