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宋词最关情-怜景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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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生查子(牛希济)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

    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这是一首以“借物喻意”表达倾慕与思念之情的词。“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看着天上那一弯如女儿美眉的月牙,联想到花好月圆、佳偶成双的美好时刻竟是那么遥远,不由升起失落与惆怅之情。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红豆又叫相思子,是相思木所结的子,颜色鲜红,自古是男女爱情与相思之情的象征。这里借此来表达相思之痛难耐——只因怕引相思之痛,连红豆都不敢看。因为看见它,就会禁不住“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句是谐音双关与移情的表现手法的运用。

    “桃穰”即桃核。桃仁深藏于桃核之中,隐喻心上人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心里。

    “人”即“仁”的谐音字。劈开桃核,桃仁自然是在心里头,以此比喻将对方深藏在自己心里,这就使一种本来看不见的深情,化为具体可见的形象。

    “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早晚意为或早或晚。这里意为何时。连理指连理枝,是指两棵树的枝干合生在一起。连理枝在自然界中比较罕见,比喻夫妻恩爱。连理枝又称相思树。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有句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关于连理相思树还有一个传说。战国时,宋康王看中了宋国大夫韩凭的美貌妻子。宋康王派韩凭修筑青陵台,完工之后就把他杀了。于是宋康王携得美人归,一同登台游玩。韩凭妻子事先把衣服作了处理,走到台边的时候突然就往下跳,左右的人急忙拉住她的衣角,谁知衣服触手即碎,化作片片蝴蝶。宋康王愤恨不已,把韩凭两口子分别埋葬,让他们死了也挨不着。结果两座坟墓上分别生出了大树,枝条互相接近,终于缠绕在一起,这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连理枝”。

    全词运用了新月、红豆、桃穰、隔墙花、连理枝五种意象,或联想,或比喻,或象征,或移情,还采用民歌中的双关谐音语,表现了一对相互倾心的青年男女朝思暮想,渴望结成连理的心情。明快清新的民歌风调,真挚纯洁的情感,使这首词明显区别于其他的花间词。

    红豆是中国古典诗词文化中一个特有的情结。说起红豆,人们立即会想起王维的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全诗托物言情,语浅意深,千百年来流传至今,一向被视为情诗的首选之作。这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原本是王维写给他的好友、着名宫廷乐师李龟年的。

    李龟年因安史之乱流落江南,王维将此诗赠予他,寄托了对友人深深的眷念之情。唐范摅《云溪友议》中有记载,安史之乱时,“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士族随车驾也”。李龟年在流亡奔命途中,曾在湘中一次官筵上高唱王维的这首诗,“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龟年唱罢,忽闷绝仆地,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殡殓,经四日乃苏”。流亡者触景生情,思君忧国,以至惨然晕厥。

    乐工李龟年是皇宫里的梨园弟子,长期为唐明皇奏乐笙歌。王维在离乱之际写红豆诗相赠,充满沧桑离情。李龟年此际高唱红豆诗,满座听众自然会同生离乱之情,凄然怀念盛唐故国。

    红豆热烈、坚贞的品格,红豆所象征的相思、爱情,与故国之思、爱国热情融为一体。所以王维这首诗也常常被用来抒发故国之思,红豆也就具有思念故乡、怀念故国的寓意。

    明末清初,明朝遗民的红豆诗中就寄托了明朝遗民悲凄的故国之思。这类红豆诗写得最多的是钱谦益。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红豆山庄的红豆树在相隔二十年后开花结子。这一年正逢大诗人钱谦益八十大寿,柳如是采红豆一枚为他祝寿,钱谦益感动不已,撰红豆诗十首。一感柳氏之情,二感家国之悲。

    其中有一首写道:“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自唱右丞词。”诗中化用王维诗书写自己的人生悲苦。王维曾深陷安史叛军之手,与钱谦益的明朝遗臣身份很相似。

    他的诗文集中,有《红豆诗初集》《红豆诗二集》《红豆诗三集》,这些红豆诗大多写得悲凉忧愤,譬如《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第八首:

    可是湖湘流落身,一声红豆也沾巾。

    休将天宝凄凉曲,唱与长安筵上人。

    诗中所谓“天宝凄凉曲”,就是当年李龟年在流亡途中吟唱的红豆诗。咏红豆而怀故国,诗中红豆已然超出了爱情范畴,蕴含了沉痛的故国情怀。国学大师陈寅恪称之为“亡国遗民之音,不忍卒听”。

    明末抗清志士屈大均《红豆曲》:“江南红豆树,一叶一相思。红豆尚可尽,相思无已时。”作者将相思与怀念故国融为一体,诗意浑厚。

    近代中国着名的爱国诗人丘逢甲,早年写作《台湾竹枝词》四十首,其中第二十首云:“牛车辘辘走如雷,日日城东去复回。红豆满车都载过,相思载不出城来。”台湾漫山遍野皆植相思树,丘逢甲借“红豆满车”抒发了思念台湾故土、保卫家园的爱国情怀。

    红豆真正与爱情联系起来,被寓意恋人间相思之义,还在于一些凄婉动人的传说故事。

    据《古今诗话》云:“相思子圆而红。故老言:昔有人殁于边,其妻思之,哭于树下而卒,因以名之。”

    而据梁任昉所作《述异记》卷上则是另一种说法:“昔战国时诸侯苦秦之难,尝有民从征戍秦,久不返,妻思而卒。既葬,冢上生木,枝叶皆向夫所在而倾,因谓之相思木。”

    据传,战国时有位壮士被征往边塞,其妻朝夕倚于高山上的大树下祈望。后知夫君战死沙场,妻子惊闻噩耗悲痛欲绝,恸哭于相思树下,泪水流干后,流出来的是粒粒鲜红的血滴。后来她因悲伤过度而猝死于相思树下,血泪化作了地球上最美的红色心形种子——相思红豆。后人见那半红半黑的豆粒很像妻子思夫的相思血泪,便将此红豆视为不幸女子冤魂的化身。

    这些传说中刻骨的相思,生死不渝的夫妻深情,使红豆成为坚贞热烈的爱情象征。

    后来,人们用红豆色艳如血、质坚如钻的特质去诠释坚贞不渝的爱情。于是,红豆便成了爱情的象征、相思的载体。

    古诗词中关于相思红豆的诗词有很多。有唐一代,诗人们对红豆情有独钟,把它作为古典爱情的经典意象来加以营造。

    如晚唐时花间词人温庭筠的《新添声杨柳枝词》:“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首《杨柳枝》词巧用民歌中常用的谐音双关,井底点灯是“深烛”,而“深烛”即“深嘱”之谐音词,临行前深深叮嘱。共郎“长行”,“长行”也是双关,“长行”为唐时流行的一种博弈游戏,同时也指郎要远行之意,“围棋”本指下黑白子的棋类游戏,这里谐音“违期”,意让情郎按时归来;骰子是兽骨所制,各面刻有数量不等的红色圆点,形似红豆,骰内安红豆即是相思“入骨”,风格清新,颇有巧思。

    花间词人欧阳炯对红豆情有独钟,《贺明朝》词即有“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的情境。

    杏花春雨的小楼里,一位蛾眉淡扫的古代红妆少女思念情郎,含愁不语。只见她素手纤纤,拈起一枚红豆,轻轻一抛,那红豆便跳入青瓷花瓶里,响起清脆的叮叮之声,余音袅袅,情思悠悠。

    欧阳炯写的《南乡子》中也有“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写南国少女纤手采摘红豆的情景,红豆素手,美不胜收,令人悠然神往。

    花间词人和凝《天仙子》:“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捻红豆弄。”写的是思念刘、阮二郎的仙女,连神仙都爱以红豆寄托相思。

    而以写香艳体诗闻名的晚唐诗人韩偓的《玉合》中也写到红豆:“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鹞鹕。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着相思忆。”

    “玉合”即是玉盒,红豆即藏于雕着鸳鸯鸟的玉盒之中,而玉盒大概装在绣有凤凰的香囊里。如此珍藏红豆于香囊玉盒之中,可以想象这位闺中少女对其何等珍爱。那红豆浸渍着兰膏的芳香,属于少女个人私密的爱情信物,也许只有夜深无人时,她才取出来抚摸回味当初的爱恋。远隔千年时空,我们仿佛还可以感觉到少女脸上羞涩的潮红、初恋的心跳。

    不独唐时红豆是诗词中的相思意象,宋人赵崇嶓《归朝欢》就有“交枝红豆雨中看,为君滴尽相思血”,黄庭坚《点绛唇》“半妆红豆,各自相思瘦”,刘过《江城子》“万斛相思红豆子,凭寄与个中人”,王沂孙《三姝媚·樱桃》

    “几度相思,红豆都销,碧丝空袅”,明代郑板桥《南朝》“红豆有情传梦寐,青春无赖斗烟霞。风流不是君王派,请入鸡林谢翠华”。

    明人伍瑞隆:“蝴蝶花开蝴蝶飞,鹧鸪草长鹧鸪啼。庭前种得相思树,落尽相思人未归。”庭前相思树花开花落,红豆落尽而远人未归,写尽了闺中少妇相思的深长情怀。

    清初着名文学家朱彝尊写有《暗红·咏红豆词》:“惆怅檀郎终远,待寄与、相思犹阻。烛影下、开玉盒,背人偷数。”闺中人欲寄红豆给情郎,怎奈路遥犹阻,只得在烛影下启开玉盒,背人偷数红豆算归期。

    近代诗人王国维也写有《红豆诗》二首,其二为:“匀圆万颗争相似,暗数千回不厌痴。留取他年银烛下,拈来细与话相思。”此诗写得感人至深,妇人从园中采来万粒红豆,暗里细数一遍又一遍。她把这爱的象征深藏于心底,待到团圆之日,好在深夜银烛下,与情郎细细回味离别后的相思之情。这首诗颇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境,同朱彝尊的咏红豆词一并欣赏更有妙趣。

    清代纪晓岚曾为自己的书斋题写一联:“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以红豆作喻,表现了作者夜深人静孤灯读书的悠然心境和思念情怀。

    《红楼梦》里还有贾宝玉吟唱的《红豆词》:“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真是深情婉转,愁思悠悠。

    近人也有旧体诗写得好的,如梁启超两首《相思树》:“终日思君君不知,长门买赋更无期。山山绿遍相思树,正是江南草长时。”“相思树里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

    今人刘庆霖的《红豆吟》:“相思红豆古今同,聊把一枚存梦中。我自有情如此物,寸心到死为君红。”写得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堪称好诗,流传颇广。

    到了今天,人们对红豆还是情有独钟。有一首由徐沛东作曲、郑南作词的《红豆红》,由俞静演唱。旋律优美,歌声深婉动人:

    红豆关呀红豆红,红了山前红了山后;红豆美呀红豆红,红了门前红了窗口。

    哪树红豆为我先红,哪串红豆落在我手中,万绿丛中我轻轻地问,可知我期待了很久很久。

    问君知否问君知否,这里有天下最红的红豆;问君知否问君知否,这里的情怀为你依旧。

    红豆美呀红豆红,绿了初春绿了深秋;红豆美呀红豆红,绿是思念红是等候;红豆迷人迷上心头,红豆醉人醉上眉头,老树结红豆送给老朋友,新枝落豆送给新朋友。

    问君知否问君知否,这里有天下最红的红豆;问君知否问君知否,这里的情怀为你依旧。

    握一杯清茶,拈几粒红豆,静静听这首看似平淡却饱含忧伤的歌声,感到很纯净、很安静,像邻家的女孩在诉说往事,心底会感到一种久违的感动。

    红豆,隐蕴着爱的纯真与深切,承载着人们遥远的相忆相思。千百年来,中国民间已经形成了互相馈赠红豆的风俗:定情时,送一串许过愿的相思豆,会求得爱情顺利;婚嫁时,新娘会在手腕或颈上佩带鲜红的相思豆所串成的手环或项链,以象征男女双方心连心白头到老;结婚后,在夫妻枕下各放六颗许过愿的相思豆,可保夫妻同心,百年好合。

    20世纪30年代,现代着名女作家萧红与文坛才子、红学家端木蕻良相恋时,特意赠给他一枚相思红豆和一节小竹竿。

    萧红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女性作家,写过《生死场》《呼兰河传》等名作。性格刚烈、才华出众的她一生情感经历也十分坎坷。所以,这两件定情物饱含着一个在感情上屡受创伤的女人内心深处的渴望:红豆代表爱,而小竹竿则象征坚韧和永恒,希望对方做自己终身的依靠和伴侣。

    据说,这红豆是当年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教书时寄给北京的许广平的,以表相思心情。萧红离开上海时,许广平又把其中一些分送给萧红做纪念。萧红和端木蕻良结婚后,萧红又把红豆给了端木,表示从此把一片痴情全给了他。20世纪40年代,萧红重病期间,端木惦念不已,曾写诗抒发感情:“红豆生南国,春来才两枝。两枝皆思泪,留与见君时。”

    “两枝皆思泪,留与见君时。”红豆象征着这对患难夫妻的依依深情。萧红亡故后,她赠予的两件信物,细心而重情的端木先生一直保存了数十年,直到逝世。

    不独萧红与端木蕻良有过红豆定情的故事,近代着名学者、白话新诗奠基人之一刘大白也有过红豆相思引发的情殇之痛。刘大白写有《长相思·双红豆》三首。

    一封书,珍重缄将两粒珠,嘉名红豆乎。树全枯,却重苏,生怕相思种子无,天教留半株。(其一)

    望江南,树凋残,莫作寻常老树看,相思凭此传。体微圆,色微殷,星影霞光耀晚天,离离红可怜。(其二)

    豆一双,人一双,红豆双双贮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当心房,偎着心房密密藏,莫教离恨长。(其三)

    这三首词情深意满,缠绵蕴藉,表达了对红豆的珍爱,对爱情的珍惜。时人评价这三首词已超过了诸多前贤。唐弢《晦庵诗话》中称道“新文人中颇多精于旧诗”的,其中“早有定评者,为沈尹默、刘大白而已”。据说,现在表示女性第三人称的“她”字,就是刘大白先生所创造的。

    除了《长相思·双红豆》三首,他还写有新诗《是谁把》一首:

    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

    是谁把空中明月,捻得如钩?待我来抟钩作镜,看永久团圆能否?

    这首新诗明显是从牛希济的《生查子》中“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中化来。据说,上面《长相思·双红豆》这三首词以及很多写爱情的新诗,都是刘大白写给新婚夫人何芙霞的。

    20世纪20年代,刘大白曾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任教。在当时的一场中秋女子赛诗会上,他认识了一位叫何芙霞的新女性。何芙霞是他的学生,刘大白和她一见钟情,不顾人们议论毅然娶了她。这时,友人周刚直恰好赠送他两颗红豆。他很喜欢,就把这两颗红豆交给何芙霞收藏。后来刘大白欲赴复旦大学任教,临行前赠妻红豆,自有着“豆一双,人一双”之意。

    但不久之后,何芙霞就精神出轨了。刘大白沉痛之余写了一封长信给何芙霞,宽容地表示不计前嫌,并苦劝她不要一错再错。想以自己的真心真情感化妻子。他曾给妻子写了一首题为《别》的诗,希望何芙霞能回心转意,诗云:

    月团圆,人邂逅,月似当年,人似当年否?往事心头潮八九,怕到三更,早到三更后。梦刚成,醒却陡,昨夜惺忪,今夜惺忪又。病里春归人别久,不为相思,也为相思瘦!

    寄相思,凭一纸,只要平安,只要平安字。隔日约她通一字,信到何曾,信到何曾是!订归期,还在耳,也许初三,也许初三四。未必魂归无个事,是梦何妨,是梦何妨试!

    为怕这位小爱妻使性子连信封都不拆,他还特意在信封上写了“此情不寻常,中有泪千行”,足见诗人刘大白的情深与情痴。

    然而,刘大白一往情深的痴气没能打动何芙霞。她竟然拿着这首诗到情人那里邀宠献媚,深深刺痛了刘大白那颗孤傲的心,绝望之下,毅然向她索回了那两颗红豆并坚决离开了这个自己曾经迷恋深爱过的女人。

    数年后,刘大白出任浙江省秘书长,遇到了已经辗转流落风尘的何芙霞,何芙霞表示了和好的意愿,但刘大白毫无重修旧好之意。不过,刘大白还是同意照顾她的生活。自那以后,诗人刘大白一直情绪低落,抑郁成疾,肺病加重。当时肺病无特效药,刘大白不久即在杭州居所病逝,终年五十三岁。在葬礼上,何芙霞抚棺恸哭,身上还带着装了一对红豆的布包。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年少时,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不曾珍惜那一份美好的情感。许多年后,当一切曲终人散的那一刻,梦似浮云,心如飞絮,慨然已是百年身。

    凝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忆王孙·春词(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凝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梅雨时节,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淌在江南古典的瓦檐上,落在爬满青藤的院墙上,还有那几树芭蕉,在雨水中洗过澡后清澈翠绿。微风拂过,茉莉淡淡的幽香沁人心骨。她在雨中,那样洁白,仿佛靠近她,都是一种亵渎。这样的情境,忍不住想起了那句词“雨打梨花深闭门”。虽然春天已悄然而去,雨打梨花的画境只待来年春时才可观赏,可是那浓郁的诗韵,却是任何季节,都挥之不去的。

    轻启窗扉,任细雨微风,拂在发梢、脸颊。窗台萦绕着淡淡的轻烟、淡淡的芬芳、淡淡的惆怅。这是生长闲情的江南,仿佛只要一阵微雨,就可以撩人情思;一片落花,就可以催人泪下;一个音符,就会长出相思。那么多的经年往事,会随着淅沥的雨,流淌而出。任你的心有多坚硬冷漠,终抵不过,这湿润的柔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牵怀缠绕,那么多的愁绪难消。那个女子说:“凝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她也是等到黄昏日暮,才深闭门扉,然而,她关闭的只是院门、屋门,那重心门,又几时有过真正地关闭?半开半掩的门扉,只为等待有缘人来轻叩,而等待,仿佛成了生命的主题。

    其实,这句诗早先曾在《红楼梦》里出现过。那是宝玉和蒋玉菡、薛蟠,还有云儿一起喝酒时,悠悠地唱完一首《红豆曲》,接着吃了一片梨,说道:

    “雨打梨花深闭门。”那时候一个女子卷帘,看着窗外纷落的梨花雨,思念的人还在天涯,没有归来。心中落寞,轻轻叹息,放下帘幕,掩上重门,悄然转身。

    宋时有几位词人,都将这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写入词中。有人说,此句是先出自秦观的《鹧鸪天》,而后才是李重元的《忆王孙》。关于李重元,历史上的记载不多,可是他生平写的四首《忆王孙》,都被收录到《宋词》里。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每首词,都藏有一种美好的物象。春雨梨花,夏日荷花,秋月荻花,冬雪梅花。可是,被世人深记的唯有这首春词,那花瓣雨,就像是梦一样轻,轻轻地落在心头,柔软而潮湿。这是一个情深的女子,在下着春雨的日子里,怀念远方的爱人。她思念的人,在天涯芳草外,纵是将高楼望断,也穿不过千里云层,看不见他归返的身影。只有依依杨柳,听她低语着相思的情肠。那位远行的男子,也许不是王孙,此刻或许身披征袍,在遥远的边塞。或许是个商人,为了生计,四海奔波。又或许为了功名,而远赴京城,追求宏伟的理想。又或许是其他,总之他远离家乡,让心爱的女子,为他日夜等候,相思成疾。

    细雨依旧,那啼叫的杜鹃,没有衔来远方的消息,只是声声吟苦,让人不忍听闻。不知道,那背井离乡的男子,是否听到杜鹃的啼鸣,它低喊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只是人生羁绊太多,如何才能轻易穿越红尘的藩篱,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也许正是因为离别,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古人说:“小别胜新婚。”如果朝朝暮暮相处,怕是再浓郁的爱,也会消磨殆尽。到最后,只是一杯无味的白开水,品不出任何的味道。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有一种爱,叫若即若离;有一杯茶,叫不浓不淡。可是这都是一个过程,拥有过才能疏离,品尝后才会清淡。若让一个沉陷在相思中的女子,转身离开,决绝忘记,是断然做不到的。

    她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勉强。想要将一个思念的人,从心中抽离,那样,心会有一种被剜去的虚空。与其空芜,莫如让相思填满,不留一点空虚。这样,尽管疼痛落寞,却好过无心。她等到了黄昏,窗外纷落着梨花雨,洁白的瓣,在烟雨中,让人神伤又心痛。卷帘深闭重门,只是相思不敢问。她掩门,不是不再等待,而是暮霭沉沉,她要对着红烛,一夜相思到天明。这样无奈地转身,不是无情,而是情深。

    这场梨花雨,在她的心里,也不会停息。就像是一场梦,她沉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只要梦被惊醒,一切又会回到最初。那时候,丢失了梦的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甚至找不到她思念的人。其实这样自苦,这样情痴,不只是古时女子才有。当今时尚的女子,亦是如此。她们也许不会望断高楼,不会掩帘听雨,可是她们也会刻骨相思。相思,无关年龄,无关地域,无关季节。当年的李重元,是否就是那位背井离乡的男子?他为了前程,离开了心爱的女子,让她独自看寂寞花开,看春去春来。也许,他有他的无奈,可是他是否知道,一个女子,把最好的年华交付给等待,以后,又会有多少岁月为她重来?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所有读了这首词的人,只会沉浸在那场梨花雨中,不能自拔。

    多少人愿意从甜蜜的过程中走出来,匆匆抵达冷落的结局?也许这个思念的过程,真的很痛苦,却也是一种甜蜜的痛苦。许多人,因了等待,从青丝到白头,也许,不会有太多圆满的结果。但为了一个人,真爱一生,也是一种幸福。

    写到这儿,天色已近黄昏,只是窗外的雨,依旧在落。一声声,打在芭蕉上,胜过我千言万语。掩帘,和着那场宋时梨花雨,深深地闭上重门。此后,任谁敲叩,也不开启。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医黄错雨

    虞美人(叶梦得)

    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唯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娥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叶梦得的一首《虞美人》词被嫣然的花事所围绕。词牌名虞美人,本身就是一种花木,而词人写此词,也是和友人置酒于海棠花下。在落红轻飞的庭院里,交杯换盏,应该是别样风流。“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这里的来禽,在南方称花红,北方称沙果,就是海棠。这名字有一种妩媚的风情,在清淡的日月里,仿佛和每个人都有一场旖旎之约。

    叶梦得的词婉约清丽,没有多少浓情愁怨,放达中见清逸,明澈中含隽永。

    他的词,就像他波澜不惊的人生,住红尘无多纷扰,处官场无多沉浮,到晚年干脆隐居山林,自号石林居士,每日以读书吟咏为乐,瓶梅清风,诗酒人生。有记载说他“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

    可见他的词自有一种清旷之意韵,到后来是铅华去尽,清风不惊。然而他在词坛的成就,亦同他的词一样,从容端然、风云疏淡。

    一壶青梅酒,在时光里酝酿,记忆就似这坛封存的老酒,不轻易开启,一旦开启,就要尽情畅饮。就在这乱红飞过的日子,叶梦得邀约好友,到庭院聚饮。

    “晓来庭院半残红”,清晨起来,看到庭院里落红满地,想起昨日乱红飞舞,送走了黄昏的风雨,此时,若游丝般在风中轻轻飘荡。看到残红满院,本是让人伤神,触人愁思,然词人添了一句“唯有游丝千丈袅晴空”,顿时天空明净,一缕和暖的阳光,洒在晶莹的花瓣上,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清澈。而整个词调,也得到了升华,一扫乱红纷飞的怅然。

    整个庭院,有一种被水洗过的洁净。趁落红还未扫去,在淡淡的日光下,叶梦得殷勤地携两个友人坐于石凳,数碟小菜、几样糕点、一壶佳酿,饮尽杯中往事。此时的叶梦得,或许已经隐居湖州卞山石林谷了,所以才会有如此闲逸的生活。素日里读书写字,烹炉煮茶,偶有诗客来访,就饮酒推杯,闲话人生。

    “更尽杯中酒”隐透出一种豪情与旷达,仿佛看到几位诗客,宽衣大袖,道骨仙风,过着似闲云野鹤的生活。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中也写过“劝君更尽一杯酒”,欧阳修的《朝中措》中所写“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所表达的都是一种酒中求醉的人生,只想了却人间万事,看漫漫河山,在杯中消瘦。

    纵是如此旷达洒脱,却也没有彻底看淡聚散。结句“美人不用敛娥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写得婉转深刻,曲折耐读。看过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又经历过人生无数次的离合悲欢。也曾年少求取过功名,在朝当过官,可谓一生荣辱皆尝过。只因看淡世事,才会有如今的闲隐,却依旧会为寻常的离散而伤神。仿佛这就是生命中无法避免的定数,只要身居红尘,无论是隐逸深山,遁迹白云,都会被俗事俗情所羁绊。将一个小石子,投入平静心湖,还是会荡起微微的波澜,而这波澜,在岑寂的风景里,难道不是一种难言的美丽?

    美人看到酒意阑珊,聚会的人,行将离散,甚觉留恋,便眉头不展。古代达官、名士饮酒,身旁多有侍女劝酒助兴,增添情致。叶梦得虽然隐居,但身边依然不乏美人。隐士中,梅妻鹤子的,或许只有林和靖。相信竹林七贤闲隐山林,应当也有侍女相陪,为他们抚琴侑觞,轻歌曼舞。而南山上的陶渊明,也有老妻相伴,为他抱薪烧饭,洗手羹汤。本以为淡了心性,当词人看到美人蹙眉,也受其感染,禁不住也有了惜别之情。看着散去的宴席,感慨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下一次举杯对饮,又会在何时。

    都说人的情绪,是一种传染病,当你不能感染一个人,就必定要被其所感染。叶梦得如同闲云的悠然心境,一时间,无法感染身边的侍女。但侍女的愁思,反而感染了他,酒阑人散,引起留恋、惜别,也算是人之常情。“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结句是词人真性情的流露,令这阕词,更添婉转,耐人寻味。

    以《虞美人》为词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应当是南唐后主的那一阕。

    表达一个落魄帝王思怀故国,那似江水般滔滔不尽的愁怨。同样的词牌,填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境。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不同,后主的词之所以伤神,是因为他悲剧的人生,注定用血泪研墨,最后以悲剧的方式死去。叶梦得与后主相比,一生平淡,没有留下多少传奇,就连死,也是平静的。这世间,无法掌控的就是命运,无论命运给了怎样的安排,我们的一生,就只需交付给生老病死。因为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沉入时光的江底,无声无息。

    乱红飞舞,满地的落英,有一种无从收拾的纷芜,又有一种淡然遗世的安静。喜欢叶梦得的这阕词,是因为他没有在觥筹交错的记忆酒杯中,将自己彻底地灌醉。过度清醒,会让人觉得薄凉冷漠;过度沉醉,又会让人感到肤浅迷离。

    所以,完美的人生,应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赵佶)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是一个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他原以为,远离故国,千里关山,至少还可以在梦里重见。可是近来,连梦也不做了,哪怕是一个易碎的梦,伸手也抓不住它的影子。

    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帝王的风云和胆识。他是个书画家,写瘦金体、画花鸟,才华斐然。这样的风流天子,没有铮铮铁骨,只有风花雪月。就如同南唐后主李煜,注定会是山河破碎,沦为阶下囚。历史会有许多的巧合,斗转星移,那些如烟往事,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赵佶,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五十四岁。短短几行字,却将一个帝王悲剧的一生,轻巧地从开始写到结局。这首《燕山亭》就是宋徽宗被掳往北方五国城的途中写下的。那时候的他,身为俘虏,心力交瘁,忽见烂漫杏花,开满山头。无限春光,大好河山,也只为得意者而敞开。对于一个失意的帝王,再美的风景,于他都形同虚设。

    所以,他想到的是无情风雨,只需一夜,就可以将这些繁花摧残。春来春去,不过是,多添了一段离合的无奈。就如同他,从盛极的君王,到衰败的俘虏,也不过刹那光景。春尽还会有春回,而他此一去,万里蓬山,寒星冷月,又怎么还会有归期?

    宋徽宗,确实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即位后,荒淫奢侈,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修建宫殿园林,很快就把国库挥霍一空。他太霸道了,他爱奇花异石,就派人在苏杭一带,不择手段地搜刮民间财物。他太荒唐了,尊信道教,便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请道士看相算命,将自己的生辰也轻易改掉。他太嚣张了,只为他的生肖属狗,便下令禁止汴京城内屠狗。

    这样的一个帝王,惹得农民起义、金兵南侵,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害怕了,下令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此时想要挽回民心,已是太迟。更何况,他的挽回只是被迫无奈,权宜之计。他能够真心改过吗?不能,生性如此,他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只能做一个纨绔子弟。

    丢失了权杖,摘下了王冠,缴了玉玺,他不再是帝王。不再有呼风唤雨的资本,不再有挥霍奢侈的权力。他和他的皇子,被贬为庶人,连同他的臣子和嫔妃,都成了俘虏。汴京皇宫里所有的珍宝、礼器、藏书等被洗劫一空,他的帝王之梦,从这一天,彻底地破碎了。也许,只有在危难之际,才可以将世情看透。

    他的词句,句句情真,悲凉中见清醒。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远离风月。从此后,命运的枷锁,会将他紧紧束缚,他的人生,自己再也做不了主。

    他的爱妃王婉容,被金将强行索去,受尽凌辱。曾经说好了地老天荒、不离不弃,转瞬间,彼此都下落不明,谁也不再是谁穿越生死的牵挂。他仅有的一点尊严,被一路践踏,累累伤痕,连痛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怀想,因为他始终放不下那些繁华的过往。尽管他无力去抓住那些消逝的时光。

    “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他怪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捎去重重叠叠的离愁别恨。他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他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到如今,只能在梦里相见。他只想捧着这个梦,支撑地过完以后那漫长的岁月。

    可近来几日,真的是连梦也不做了。那般流淌的思绪,已在绝望中渐渐干涸。人生,就像是一盏摇曳的油灯,油尽灯灭,一丝光芒也不会再有。明明灭灭的烟火,只给那些还心存希望的人。

    他说了,“和梦也新来不做”。他沉醉一生,只有这一刻,最为清醒。短短几行词句,诉尽衷肠,没有繁复,无须诠释,一切已经了然人心。多少人,看到他的词句,或者会对他此般遭遇,生出感叹。对他以往的过错,有了些许的宽恕。然而,历史是给不了任何人回归的机会的,在淙淙的时光面前,不会有原谅的理由,也没有重来的借口。

    丢失了梦,他只剩下一具行尸,去了金国都城。任由他们摆布、侮辱,经历着流放、迁徙、关押、囚禁等折磨。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盏孤灯延续着没有灵魂的生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他人生的风景里,连一只大雁也看不到了。

    他死了,死在五国城,结束了九年的囚禁生涯。一生荣辱,一世浮沉,成了过眼云烟。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可以回归故国。可以在那儿,做一次深深的忏悔,又或者,静静地回味一场汴京遗梦。许多人,都说宋徽宗误国,可谁又知道,究竟是他误了国,还是国误了他。倘若他不是帝王,这段北宋历史,又会有新的安排。而他的宿命,也可以重新更改。人生不可以量体裁衣,处处尽善尽美,倘若你不能适应它的尺寸,就注定,是残缺。赵佶,接受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托付,一个国家的托付,太重了。可他不曾意识到,他只接受了尊荣华贵,搁下了万民苍生。

    春去春回,梦醉梦醒,不要问归路,不要问前因。我们可以做的,只是在散淡的日子里,寻觅一些过往遗落的影踪。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

    离亭燕(张昪)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

    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

    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怅望倚楼,红日无言西下。

    时光不会因你而存在。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风云人物,已随着千年流淌的时光,退出历史舞台。到如今,风烟俱静,江湖已改,山河依旧。那些脱下征袍的老者,每日携一壶老酒,在溪边垂钓白云。那些倚着柴门的女子,早已将芳菲看尽。那些登楼赏月的词客,不知道走进谁的梦中。六朝古都曾经很远,离我们千年;六朝古都原来很近,台上与台下的距离。

    烟云日月,粉黛春秋,低眉翻开书卷,以为消逝的历史该是薄凉难当,却还有余温从指边滑过。苍绿的时光,寂静的古墨,还有那泛黄,并且散着淡淡霉味的书纸,仿佛都在提醒我们,回不去了。曾经被风吹日晒的六朝兴废事,以为积满岁月的尘土,会沧桑得不忍目睹。却不想,经过流光的删减、自然的冲洗,反倒简单干净起来。于是那些被茧束缚的人,抽丝而出,用年轮的刀片,削去斑驳的伤痂,在阳光下渐渐地温软。这就是时光的魅力,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的流转有着某种不定向的规律,倘若我们把握不住,与它南辕北辙,就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读这个词牌——《离亭燕》。总让人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图景,燕子离开了它曾经在长亭筑梦的暖巢,飞向了浩渺无际的天边。从此,万里层山,千山暮雪,它是否可以找到同伴,共建家园?还是一生漂泊,孤独终老?《离亭燕》又名《离亭宴》,《张子野词补遗》有“离亭别宴”之语,因取以为调名。忽然觉得,读宋词,似乎先要把词牌读懂,词牌就仿佛是词的故乡,那些句子,就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酿造情感,耕耘故事。

    张昪,南宋初人,他经历宋由盛到衰的时代,此词为张昇退居期间所作。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官至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以太子太师致仕。熙宁十年卒,年八十六,谥康节。以前不喜欢阅读以这种方式介绍古人的文字,而今却觉得这简单中藏着大美。无须深刻的语言,无须细腻的表达,短短几行字,就看到作者一生的因果。是非成败、兴衰荣辱,也不过是简短的刹那,来不及欢喜,也来不及疼痛,就倏然而过,散入烟云了。

    词的上片,写的是金陵一带的如画山水,萧萧风物,熠熠秋华。登高远望,看浩瀚的长江水奔流至遥远的方向,天水相连,仿佛没有尽头。万里晴空呈现澄澈之色,潋滟江波闪烁清冷的光。这份明净,会让你走出思想狭隘的空间,忘记浮华与苍凉,只想在浊世里做一个清白的人、一个淡然的人。人与自然相比,永远都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大自然变幻无穷,顷刻间,更替着奇妙的意境。我们就是江岸的一颗沙粒,阳光经过时,也许还会发光,也许这一生,都被淹没在黑暗里。你看,江州上,蓼屿荻花也像历经了沧桑的老者,在秋风里,流淌着几许深沉的世味。密集的蓼荻丛中,隐现了竹篱茅舍,就这样在明净无尘的画境里,看到了烟火,看到了人家。

    极目处,客船的帆在云中高挂,它们从此岸抵达另一个彼岸,不知道,下一个收留它们的港湾,又会是哪里?酒家的旗在风中低垂,金陵城的百姓,聚在一起,泛酒黄花,馔供紫蟹。看着眼前的一切,金陵的陈年旧事涌上词人心头。

    “多少六朝兴废事”,只是短短三百年,这座城就经历了六个朝代的兴盛和衰亡,多少英雄人物,多少纷纭故事,到如今,却是“尽入渔樵闲话”。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就这样落入渔樵朴素的闲话里,淡得几乎没有痕迹。大江东去,一切荣辱成败,都化作一壶记忆的酒,蘸着烟霞饮下。

    登高只觉广寒,倚楼不免惆怅。回望历史,探看未来,又思索现在。看到一轮红日无言西下,就像是当今的朝廷,由盛转衰,明月还在多遥远的地方?词人虽然已经退居官场,如今凭高舒啸,临水赋词,看江渚上雪浪云涛,沙汀畔蓼屿荻花。心中闲雅旷达,以为早已忘记庸庸尘事,却还是有些许放不下,有些许不合时宜的悲伤。

    读这首词,会让人忍不住吟诵《三国》卷首里的那阕《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苍凉而淡定,读后让人感悟到江山永恒,人生短暂的深意。多少英雄,都随着江水,消逝得不见影踪。是非成败,就如同那滚滚浪涛,来时汹涌澎湃,去时了然无痕,多少的争夺,转头都成空。不老青山,看日复一日的夕阳沉落,看尽炎凉世态。白发渔樵,是退隐江湖的高士,他们早已看惯了秋月春风,以知己相逢为乐事。那些古今纷扰的故事,也都成了喝酒时的闲话笑谈,像秋日里,经霜的黄花,清淡得不足为道了。

    一段苍凉的箫音,牵引出毛阿敏唱的那首《历史的天空》:“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聚散皆是缘哪,离合总关情啊……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歌声多情而悲凉,仿佛要将历史的天空清洗得干干净净。曾经有位朋友告诉我,只有毛阿敏才可以唱出这种味道,一种人世的况味、历史的况味。

    是雨打归舟的时候了,过往刀剑如梦,在无弦琴上弹一曲流水清音。饮一壶黄花酒,醉倒在枫林中,白云为被,块石为枕。死生无虑,有甚可忧。

    同样梅花别样滋味

    在那落雪寒梅的季节,李清照品出了人生的大不同。人生就像绘画,少年时的一抹红像跳跃的火焰,能在心里燃起股股热情;而老年时的一抹红.却渗透着夕阳的无奈,残烛的飘摇。生命底色的画布本没有不同,不同的是我们勾描画布时的心情。毕竟,每个人的生命都沾满了岁月的酸甜苦辣。且看两首梅花词: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很多人都知道李清照南渡前后词风的变化,却鲜有人将这两首词拿来对比。

    如果将这两首梅花词放在一起,便很容易就能读懂李清照的“生命花期”。

    在第一首词中,词人将“落雪、寒梅、玉人”三个意象进行了很好的演绎。

    “玉人浴出新妆洗”恰如“傲雪的冬梅”,洁净中透着清高与孤傲。这首词有两眼“活泉”:一是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这句话将寒梅傲雪的清冷、卓尔不群的雅致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这背后,也可以见得出李清照的潇洒、落拓、豪气。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她便是她,独一无二的人,不愿也不屑与别人比,这份坦荡的自信如梅、如雪、如刚出浴的美人,永远带着自己的清新与洁白。

    另一个词眼是第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春”字,忽略了这个词,前面的清高和孤傲便都不着边际了。一切的自信都源于这个“春”字。春天来了,总会有冰消雪融的时候,总会有勃勃生机的时候,总会有春满人间的时候。这是李清照的“春之声”,春天之后我们可以去放歌、郊游、踏青、争渡……所有的期待都源于春天。

    而在第二首词中,同样是“柳梢梅萼渐分明”时,李清照却已无当年的激情。岁月磨砺了她的容颜,更苍老了她的心。当年那个欢腾在北宋的快乐女子如今已变成南宋的无聊妇人。这其中的况味,绝非“三杯两盏淡酒”便能说清楚。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溜走的春天可以再回到秣陵的树上,唤醒一树一树的梅;而南渡的“我”却只能老死在建康城,憔悴下去并日渐凋零。

    美人迟暮和男人谢顶一样,都是人生既痛苦又尴尬的事儿。眼见着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衰老,46岁的李清照心里翻腾着数不清的无奈和酸楚。“如今老去无成”,似乎隐约透着当年唐朝诗人罗隐相似的心酸,“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成。人常说“无志空活百岁”,李清照不是没有志向,她渴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她能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诗句,可见她对苟安在江南的南宋朝廷是多么愤怒。

    可是,作为一个已婚中年女人,她没办法披甲上阵亲历战场的雄壮,她能做的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在这绮丽工整的词牌中写下在现实中无法舒展的悲愤。但也只能仅此而已,她的性别让她的志向再次尴尬。这是“造化可能偏有意”吗?

    一样的梅树,一样的落雪,一样的洁白,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一样的滋味。酸甜苦辣,自与别人不同。无怪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回头再看那两簇梅花,一簇是青春时怒放的生命,一簇是中年时积压的抑郁。同样的梅花,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情致。

    建炎三年(1129年),“靖康之难”已经过去很久,但“靖康之耻”却还烙在宋人心里。南宋朝廷自然是极力粉饰江南和平,潜藏的苟安之心已开始微微发作。在普通人看来,那片破碎的山河实在是一块伤疤,随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凉风,还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痛。

    李清照为躲避战乱,一路南下逃亡。眼见着,朝廷逃跑的速度比自己还要快,颠沛流离自是不用多说,等着再打回来重铸山河,恐怕也是一场痴梦。

    这一年,李清照饱蘸笔墨,写下了那首着名的《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在词的最后,这样写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横看竖看,这日子满是无聊。

    46岁了,在古人眼里,应该也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又膝下无子的女人,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脉脉少女般浪漫的情愫。这情愫向来不被人察觉。在以往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文学概论里,大家喜欢将她的词左右对切,认为前后两期判然有别,好像南渡之后,李清照已然“大变活人”。

    实际上,李清照不是一块蛋糕,可以简单平直地将人生一分为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词人,那些潜藏在词句里的情感,其实都是未来生活的伏笔。

    还是这一年,49岁的赵明诚忽然得病,病得猝不及防。从患病到辞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从婚姻幸福的女人坠成幽愤愁苦的寡妇。

    赵明诚走了,他留下了一生挚爱的文物古籍,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也留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发妻。他带走了李清照的思念与爱情,唯独没有带走她。李清照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后,却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随他而去。

    那一年的梅花依然迎风傲雪,那一年的朝廷依然歌舞升平,而那一年的李清照却就这样失去了赵明诚。孤独人世,她提笔写下这样的句子:“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如果我们能够读懂个中艰辛,就不难想象李清照日后改嫁的必然。首先,这个国家比她本人更要懦弱,无法依靠。漂泊的经历和飘摇的国家,无法给李清照安全感。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礼教几乎可以吃人的时代,有赵明诚在,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无赵明诚在,她只能自己承受被世俗“日晒雨淋”的痛苦。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个简单坦率的人。她的简单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还有那骨子里涌动的少女情愫。相传,她遇到张汝舟后,曾慨叹“一样的襟怀,一样的才学”。后来,我们知道,无论从胸怀还是从才华讲,张汝舟和赵明诚都是无法相比的。但李清照在最初,还是“误会”了张汝舟,以为他竟是“可托之人”。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向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她并没有改嫁,很多文人站出来为其辩护;又一说她的确改嫁,还曾写过类似悔恨自责的文字。说是李清照再嫁后,发现所托非人,于是愤而同张汝舟离婚,将他告了官。张汝舟的官也是“非法倒卖”而来,李清照这一告必然胜诉,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自由身。但依据法律,离婚之后,她也要承受两年的牢狱之刑。幸亏亲友及时搭救,她只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获得自由之后,李清照不忘马上写信给亲戚:“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事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可以想见,当时的李清照心理压力非常大。

    按唐朝律法,婚姻不合的女人是可以离婚的。按宋朝的惯例,女人也是可以改嫁的。范仲淹的母亲也曾改嫁,范仲淹后来金榜高中才回去认祖归宗。但以李清照的名誉和地位,以49岁的高龄再嫁肯定是一片哗然。而一年之中,春天刚嫁秋天就要离婚,定然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一个简单而勇敢的人。简单的是她只要爱情,勇敢的是她只要和自己匹配的爱情,如果不匹配,她就不惜一切代价去打破那牢笼。而与张汝舟的再婚,在李清照看来,就是她爱情和人生的污点。她拼命擦,反复擦,最后终于擦掉了这个污点,却让自己也蜕了一层皮。

    如果李清照真的曾经改嫁,为什么那许多明清学人还非要站出来替她辩护,说她并没有改嫁呢。原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对“改嫁”的责难要超过宋朝数十倍,那些文人希望通过“改写历史”,还后代一个清白而又完美的李清照。可现在看来,这不免有些迂腐。毕竟,李清照能够穿越千年岁月,仍然耀眼于中华词坛,依靠的并非是贞洁,而是才华。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

    有一词,总是让男人浮想联翩,心花怒放,那便是“情人”。美人投怀送抱,甘愿做他的情人,哪个男人不想要,不嫉妒。北宋词人贺铸也不例外,那还不把他给嫉妒死?因为贺铸的相貌实在太吓人,外号“贺鬼头”。《宋史》记载贺铸“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身长七尺,按今天的计量单位来算的话,两米多高,和姚明差不多。而且,这个人的眉骨高耸,脸色黑得像包公,如果单纯黑倒也罢了,黑中还带着青。而且这哥们还秃顶,古人的头发是很讲究的,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是不能随便剪的,曹操率军打仗时,自己的马踏坏了百姓的庄稼,为了严明军纪,他以身作则,自行受罚,把自己的头发割掉一部分,历史上叫“丞相割发权代首”,可见头发是很被古人看重的。可是,这个贺铸头上就没看到几根头发,他所有的头发绑起来打个髻,只有梅子那么大。

    两米多的大个头,面如青铁、怒目金刚,这人真应该去当保镖,而不是写风花雪月的词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样的人,偏能写出缠绵悱恻的香艳之词,而且写得柔情似水。比如温庭筠这个大才子,相貌长得像钟馗,鬼见了都怕,更别说人了,可就是这个“温钟馗”却把花前月下的词写得如此香艳。

    贺铸长得如此惊世骇俗,难免吓跑女孩子。纵然有钱,纵然有才,想赢得女人的青睐也难。贺铸的情场就没有得意的时候,就没有碰到一个女子主动爱上他的。

    贺铸,字方回,籍贯是浙江绍兴,但在今天的河南长大。出生在宋仁宗时代,那是个满朝文武皆君子的时代。和一般北宋词人不同的是,他不用经过十年寒窗苦,不用参加科举考试,一样有官做。因为他和皇帝家是亲戚,他是孝惠皇后的族孙,可以直接继承某一级别的官。贺铸被授一个官,叫右班殿直,大约就是在宫廷里负责保卫工作的官,也有可能就是御前侍卫官。

    贺铸,生在一个武将世家,五世祖贺怀浦、四世祖贺令图都是当时朝中名将,后来他们在抵抗外敌——契丹入侵的战斗中牺牲。太宗即位后,对贺家这一门英烈并不重视,相反还是时时提防,所以,贺铸的祖父和父亲并没有成为朝中高层官员,而仅仅为八品小官。

    虽生在王谢之家、长于妇人之手,但贺铸身上并没有一般纨绔子弟的所谓脂粉气,从小就梦想奋战沙场,羡慕义薄云天、慷慨大义之士,他身上与生俱来带着侠义之气,一旦路见不平上前就是一声吼,性格极其耿直。那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他也有过。在他的词《六州歌头》里,就流露出了这种气魄: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 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在做小小的七品县令时,有一个贵族公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富二代”,傲慢无礼,胡作非为,仗势欺人,贺铸在大堂之上用鞭子狠狠地教训了这个“富二代”。有人说,“如果贺铸生在汉朝,就有可能成为卫青;如果生在晋朝,就有可能成为谢安。”他偏生在玩闲愁、即使当孙子也不喜欢打仗的宋朝,他自己也只能顺应潮流,改变自己,走惆怅、缠绵路线了。

    家族到了他这一代,实际上已经家道中落,早已不是什么豪门子弟了。生活的波折,世事的苍凉,让他在褪去了脂粉气的同时,也渐渐褪去英雄气,取而代之的是消极、伤感、惆怅和婉约哀伤,甚至是缠绵悱恻。

    御前侍卫,这个职业好像特别容易出大词(诗)人,比如长安人韦应物,15岁那年就进宫担任皇帝的贴身侍卫了,当时他是三等侍卫的官职——“三卫郎”。这个官职不大,但是由于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在众多官员眼里的地位很不一般,而且身居这个职务的韦应物,肯定不差钱,在皇帝身边服务,他的待遇自然很好。再比如清朝那个着名的词人纳兰性德,因为是皇帝的近亲,被康熙授予三等侍卫的官职,后晋升为二等、一等侍卫。他的父亲明珠也曾经是御前侍卫,这是他能够长期担任侍卫的原因。

    贺铸也好,韦应物也好,纳兰性德也好,他们职业基本都是御前侍卫,经济上自然是不缺什么了,他们对一般人苦苦追求的房产、珠宝、名车等等都没有感觉了;他们在权力的最中心工作,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必须时时小心翼翼,所以心理上又比一般人敏感、脆弱,写起诗词来,感情更细腻,情绪更惆怅。

    “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这是贺铸的词。可见他也是个好酒之人。这在宋仁宗时代再正常不过了。

    宋仁宗时代出了很多历史上着名的大臣,比如说包拯、司马光、王安石,中国的古文八大家很有名吧,可是,唐朝那么辉煌,也只占了两家,北宋占了多少?六家,分别是三苏、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这些人又都活跃在宋仁宗时代。还有,四大发明中,有三大发明出现在宋仁宗时代,即:活字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

    但是,整个北宋包括宋仁宗时代,也并非知识分子的天堂,至少有两点不好吧:第一,喝酒,男女老少都喜欢喝酒,士大夫们喝得醉醺醺上班是常有的事。

    皇甫松甚至专门在《醉乡日记》中制定了醉事规则,诸如“醉花宜昼,醉雪宜夜,醉楼宜暑,醉得意宜唱……以与忧战也”之类。

    为什么要“与忧战”?那个时代的文人那么闲,地位那么高,问题恰恰就出在太闲上。比如说,他会叹息,这么好的春天,为什么一定要走呢?这么鲜艳的花,怎么就凋谢了呢?这么美丽的女子,怎么可以老呢?这么繁华的城市,怎么就不能留住呢?他就整个伤春悲秋,琢磨这些事。

    辛弃疾说,“闲愁最苦”。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与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被词评家们合称为三大写愁名句。

    宋代知识分子太闲了,当时,官僚队伍庞大,几万官员要吃财政饭,但实际上用不着那么多人,但科考还是年年在招录官员,官员们的子弟还在不断地被充实到官员队伍中来,那个时代做官是唯一的正道,但政府实在用不了那么多的官员,一个职务只好安排几个人去做,人浮于事,自然免不了。当时的官职就有:

    实职、虚职,所谓虚职就给你这个职务和待遇,但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做,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喝酒。以此来消解闲愁。可李白说了:“借酒消愁愁更愁。”愁可以用酒来消除吗?不可能的。

    其实,正如王镜轮先生所说,忧愁是一种病,必得富贵悠闲才能患,按常理一无所有的人应该多忧,但此忧非彼忧。宋朝的士大夫忧的是春去匆匆,雨打花落,秋风无情,忧人生苦短,忧故人难得相见,而且中国文人还常以女性口吻发言,替女性闹相思病,忧情郎无情,忧薄命,忧红颜渐老……这些忧愁须用酒来化解,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看几首描写以酒消愁的词:

    晏几道词:“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消愁。”

    刘过词:“行到桥南无酒卖,老天犹困英雄。”

    苏轼词:“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

    “相逢一醉是前缘。”“坐中人半醉,帘外雪将深。”

    张孝祥词:“故人相遇,不醉如何归得去?”

    辛弃疾词:“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若解尊前痛饮,精神便是神仙。”

    吴文英词:“相吊年光浇大白。”

    刘辰翁词:“碧桃花下醉相逢,说尽鹏游蝶梦。”

    陆游词:“携酒何妨处处,寻梅共约年年。”

    冯延巳词:“帘幕里,青苔地,谁信闲愁如醉。”

    吴潜词:“为问新愁愁底许,酒边成醉,醉边成梦,梦断前山雨。”

    前面我们说过,“贺鬼头”(贺铸)这个人长相实在太惊世骇俗,所以,在情场上比较吃亏。但贺铸是贵族的后代,又在朝里居着个官,再怎么着,找到老婆没有任何问题。

    贺铸的老婆不光是个美女,还是宗室的女子——他老婆是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儿,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却嫁给了一个家道中落的贺铸,过着小市民的拮据生活,这位贺夫人所受的委屈有多大、吃的苦有多少,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闹出很多不快,那个年代又不能离婚,贺夫人选择委曲求全,可她心里不痛快,怎么可能痛快呢?贺铸当然明白,夫妻感情很不好,他很郁闷很难过。他把这样的郁闷写成了一首词《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的词牌来自于汉人张衡《四愁诗》中“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

    曹植对洛神的描写异常传神,其中有这样八个字:“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金庸大才,后来在写作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根据这八个字创建了一个新的武功招数,北冥神功里有一绝招,叫“凌波微步”,段誉和乔峰比试谁跑得快时,就用了“凌波微步”功,脚力快如鬼魅。

    上面这首词,说那美人踩着鬼魅一般的“凌波微步”过来了,但她不愿意过我家门前的横塘路,我只能目送着美人的芳尘远去。锦瑟年华,哪个人如此幸运、能和这个美人共度良宵呢?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天知道吧。

    美人就像云一样,我提笔写下了断肠的句子:“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有人说,这首《青玉案》中的“凌波微步”写的正是他的妻子,他妻子看不上他,贺铸在万分郁闷和愁苦之中写下《青玉案》。

    也有人说,贺铸和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嫁给贺铸后吃了不少苦,但却能以苦为乐。证据就是贺铸的夫人死后,贺铸写了着名的悼亡词《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有人说,贺铸的《半死桐》可以和与苏东坡的《江城子》一比高下。我看这个评价很中肯。《半死桐》写得真好,虽然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那种极度感伤,但是,“同来何事不同归”“头白鸳鸯失伴飞”这样的哀叹一点也不逊色于苏东坡。尤其是最后两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让人听后不禁泪流满面。

    这首词是在他再次来到苏州时,看到物是人非的情景所生发的感伤。曾经和夫人一起鸳鸯成对的地点,如今已是物是人非,鸳鸯单飞,其孤独何堪!

    原野上的草青青,上面沾着露珠,像痴情人的泪。太阳可以将露珠晒干,可是我脸上的泪水谁能够抹去呢?一边是旧屋,一边是新坟,天上人间,如今和爱妻阴阳两隔了。躺在空空的双人床上,卧听南窗雨,回想起过去那温馨的点滴家庭生活,不禁老泪横流,以后的夜里,还有哪个女人能为我挑灯补衣呢?

    看了这首词,我是被感动了,不知道您怎么样。有点相信贺铸和夫人是伉俪情深的,而不是没有感情。但经验告诉我,不能仅仅凭文章相信一个人,文如其人不如说是一种善意的安慰或者说希望罢了。就比如说大诗人元稹吧,看他为亡妻写的悼亡诗《遣悲怀》,那更能感动得你不流泪都不行,比如这句“唯将终夜常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可谓情真意切,但谁能想到,元稹对妻子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呢?事实上,元稹是个风流浪子,朝秦暮楚,到处留情,这样感动人的话,他可能对很多人都说过。

    所以,文如其人,实在不过只是一种善意的期望罢了。贺铸这样一个面目铁青的大汉,两米多的个头,写出的词却不是豪放风格,而是正宗的婉约词风,处处弥漫着婉约之音。金庸先生对武术一窍不通,却能将武打招式写得比真的还真。

    人嘛,缺什么补什么,没什么吆喝什么,就那么回事。贺铸的外貌像鬼一般可怕,很难想象会有女人爱上他这样的人,但他写的词仿佛自己很风流,比如说《攀鞍态》一词:

    逢迎一笑金难买,小樱唇,浅蛾黛。玉环风调依然在,想花下攀鞍态。

    伫倚碧云如有待,望新月,为谁双拜。细语人不闻,微风动,罗裙带。

    逢迎一笑的女子,樱桃樊素口,远山蛾黛眉,闭月羞花貌。这样的小女子,看着皎洁的月光,都那么虔诚地朝拜。美女拜月,那是一道怎样亮丽的风景啊。

    细语人不闻,微风吹动了她的裙带,在这样温柔的夜色中,教我怎么不想她。

    让我们再看一首贺铸用《踏莎行》改写的《芳心苦》: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贺铸的《芳心苦》,表面上看咏的是荷花,却写尽了失意之人的共同感伤。

    荷花,多么高洁啊,出污泥而不染,《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就对荷花情有独钟,林黛玉特别喜欢李商隐诗中的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贺铸所描写的,表面是荷花,却使人感到“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白雨斋词话》卷一)。实际上,贺铸写尽了人生的失意。龙榆生说,和贺铸用同一手法,借物喻人,以自抒其身世之感的,还有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上片借梅花的冷落凄凉,以抒发忠贞之士横遭遗弃,兼受摧残的悲愤。下片表明个人无意争权夺利,只有长保高洁,也就是屈原《离骚》所唯“宁溘死而流亡兮,予不忍为此态也”的意思。“比显而兴隐”,这是较易看得出来的。

    我们接着来谈谈贺铸的《芳心苦》。“别浦”,江河支流的水口。杨柳依依不舍地环抱着回环而曲折的池塘,一对对鸳鸯幸福地在水面上打情骂俏。采莲的小船所走的水路都被一片又一片的绿萍给堵塞了。蜂蝶对莲花的幽香不感兴趣,断然不会倾慕。莲花那粉红色的花瓣都脱落成尘了,只剩下中间的苦莲子了——像极了我的心。

    云消雨霁,即将下山的夕阳映着浦口的潮水,空中的流云带着几分雨意,依依不舍地说:当年不肯和众花一起开放,无端地被秋风摧残,只剩得残荷,耽误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如今只能临风而叹了。

    最后,我引用词坛大家龙榆生对贺铸词的一段评价来结束本卷:北宋词人如贺铸,有一部分作品是接近苏轼而下开辛弃疾的豪迈之风的。他常说学诗于前辈,有了八句心得,是:“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癖,题诗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王直方诗话》)这里面最主要的要算第五和第八两句。一个诗词作者,如果不能巧妙地掌握比兴手法而又有“浩然不可屈”之气,是不会有很大成就的。

    且看他的《眼儿媚》: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郎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也只是触物起兴,淡淡着墨,寓情于景,自然使读者有黯然消魂之致。

    这和《诗经·秦风·蒹葭》是用的同一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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