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宋词最关情-与众不同宋词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帝王词人李煜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南唐后主李煜所写的词《虞美人》中的名句。五代词人所写的词虽然不少,可值得一提的作品,却寥寥无几。唯有李煜的词,名篇佳句不仅如王冠上的珠宝一般,光耀夺目,色彩绚丽,而且多得使人应接不暇。

    李煜的祖父是南唐的开国君主李昇,父亲元宗(中主)李璟。李煜生于937年,是李璟的第六子。李煜从少年时起,在文学艺术上就表现出卓越的才华。他好读书,擅长写诗词,又是着名画家,并且懂得音乐。他的大哥太子李弘冀,怕这位有才华的弟弟夺走了他的皇位,对他既嫉妒又猜忌。为了避祸,李煜在整个青年时代就不问世事,只是读书及以艺术自娱。这种顾虑绝非多余,959年李煜二十三岁时,李弘冀因故被父亲李璟斥责,李璟有传皇位给弟弟李景遂(李弘冀的叔父)的意思,李弘冀知道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帝位继承权,阴谋毒死了李景遂。由此可以知道李煜当时处境的艰危。

    959年,李弘冀在毒杀叔父一个月后,自己也死了。这时,李煜二十三岁,他的五个哥哥都已去世,轮到他最长,于是被封为吴王并参与政事。两年后,李煜被立为太子,这年六月李璟去世,李煜即位,人称为南唐后主。

    南唐在中主李璟统治时,由于与后周作战失败,割让了江北的领土,并向后周称臣,年年贡献大量的财物,弄得国库空虚,经济困难,国力日衰。到李煜即位时,国家处于十分危急的情况,可李煜一无富国强兵的政治才干,二又贪图享乐,于是只好采取息事宁人的政策,对强敌北宋不惜卑屈称臣,按时进贡;对内则尽量宽容,可由于财政困难,赋税很重。李煜平时把他的精力都用在寻欢享乐上,很少关心国家政治。从他即位后写的一些词,就可以看到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据传说,李后主宫中从不点蜡烛,每到晚上,挂起一粒巨大的宝珠。珠子发的光照耀一室非常明亮(当然,这是夸张,珍珠本身不会发光)。后主曾赋有《玉楼春》一首,描述了他在晚上听歌闲游的生活情景。

    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声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首词的意思是:她们上好了晚妆,一个个肌肤像雪一样洁白光润。殿堂里妃嫔宫娥排得整整齐齐。笙箫奏完了乐曲《水云闲》,再将《霓裳羽衣曲》从头起演唱一遍。是谁在空中临风飘洒香屑,喝醉了拍打栏杆并不是真心如此。回宫时不用点红烛了,最好是在清亮的月光下信马归去。

    《玉楼春》原为唐代教坊乐曲,后用做词牌。此词中提到的“霓裳”,即唐代广泛流行的《霓裳羽衣曲》。963年,李后主的皇后周氏根据得到的残乐谱,重新编出了霓裳羽衣曲在宫中演奏。当时的中书舍人徐铉听此乐曲后说:这种法曲原来应很慢,为何新编之后这样急呢?乐工曹生说:按本子是应慢,可宫内有人改成这样,这不是吉祥的兆头啊!果然在一年多以后,周后即因病去世。周后有个妹妹(后称小周后),和姐姐相似,既美貌而又有才华。在周后去世两年后,李后主正式娶了周后的妹妹为皇后,即小周后。

    宫中有一个轻盈善舞的宫嫔窗娘,李后主特地为她做了高达六尺的金莲花,饰以宝物刻上五色祥云。将窗娘的脚用帛缠小并使足弯曲如新月状,穿上素白的袜子在金莲上跳舞,飘飘然有水仙凌波的姿态。据说妇女缠足的恶习,就开始于此时。

    一次,李后主在宫中建了一座红罗亭,亭四面满栽红梅,完工时设宴庆贺,并且令一些有文学才华的大臣填词演唱。内史舍人潘佑,写了下面的一首词:

    失调名(潘佑)

    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输了春风一半。

    从词中所写的景色看,时值初春,桃李盛开,但仍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因此词中说,春寒中登上红罗亭,眺望四面的远山,桃李花啊,不要再夸耀你们的鲜艳美丽吧,须知已被春风刮得凋谢了一半。其实,潘佑是借这首词对李后主进行讽谏。因为南唐与后周作战失败,割让了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几乎占南唐整个领土的一半了。

    虽然南唐的国势日衰,可李后主不思改变,反而朝听歌暮观舞,整天饮酒填词作乐。潘佑见皇帝如此昏庸,许多大臣又不称职,于是几次上奏章要求改革。

    开始后主还嘉奖潘佑,可毫不采用他的意见,后来一些奸臣在后主前进谗言,后主要办潘佑及户部郎中李平的罪,二人愤而先后自杀。

    这时,中原的北宋却是虎视眈眈,日夜筹划要消灭南唐。正好南唐有个读书人樊若水,多次考进士未被录取,因此怀恨在心,图谋投奔北宋。他假装钓鱼,在长江险要处采石山一带乘小船用丝绳测江面宽度,并绘制了详细的长江图。然后,樊若水潜入北宋首都开封,朝见宋太祖,献上长江图。宋太祖大喜说:“得到这幅详图,一切都好办了。”太祖于是下令尽快修造战船,准备讨伐南唐。

    宋太祖开宝七年(974年),北宋军队大举进攻南唐,按樊若水绘制的长江图及测定的宽度,在采石矶江面最狭处架起了浮桥,大军渡过长江包围了金陵城。开宝八年(975年),金陵城非常危急,李后主曾两次派大臣徐铉见宋太祖请求缓兵,太祖发怒说:不必多说,你们江南没有什么罪,但是天下一家,我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于是攻城更急。

    就在北宋军队围攻金陵时,李后主在城中写了一首词《临江仙》。

    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这首词的意思是:樱桃花已落尽春将归去,一双双粉蝶在飞舞。小楼西边杜鹃鸟对着月儿悲啼。在愁人的薄暮烟雾中,玉钩挂着绸缎帷幔。人散了巷中一片寂静,在拂地的残烟中春草迷漾。炉香袅袅,转成了华丽的凤凰图案。她无聊地抓着绸腰带,回头想起了无限伤怀的往事。

    《临江仙》原为唐教坊乐曲,因经常用以咏水中仙子而得名,后用做词牌。

    据宋代人蔡僚在《西清诗话》中记载说,曾见到李后主所写的《临江仙》残稿,词未写全,缺最后三句,而且字迹潦草有涂抹,说明因当时情况危急无心细写之故。所缺的后三句有人补上为:“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柳絮,依约梦回时。”

    可是据《耆旧续闻》书中记载,说作者家藏有李后主的杂书法二本,中写有《临江仙》词,仅涂改数字,并不缺后三句。本子后又抄了几首李白的词,是李后主平时练习书法所写,在本子最后并有北宋文学家苏辙题的字:“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前面的《临江仙》,就引用的全作。

    宋太祖开宝初年,有僧人叫作小长老的,从北方来到南唐,带了许多珍宝异物,贿赂贵族,取得了李煜的信任,准他出入宫廷。小长老打听到南唐许多情报,密送给北宋,他实际上是北宋派来的间谍。当北宋的大军包围南唐首都金陵时,后主不努力组织抗敌,反而求助于小长老,小长老吹嘘说:北宋的兵力虽强,可也比不了我佛力无边。于是请后主登上金陵城楼,小长老装模作样振臂一挥,围城的宋军居然往后退却。李煜相信真是佛力无边,重赏小长老,并且命令全城军民齐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据说全城念佛之声如同江涛,可就在这时,北宋军队打破了金陵城,李煜当了俘虏,这时他才明白小长老是什么人。

    据说在金陵城将破时,李后主亲自写了一道表文,向菩萨祷告,求菩萨保佑北宋退兵,兵退之后,一定造佛像若干尊,造菩萨像若干尊,向僧人施舍斋饭若干万人,建庙堂若干所,数量都非常大。表文字迹潦草,像是在危急窘迫中所写。

    想用这种方法使敌人退兵,真是可笑之极。宋太祖赵匡胤曾叹息说:李煜如果用他作诗词的工夫来治理国家,岂能被我俘虏呢?

    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年),北宋大将曹彬率军攻人金陵,李煜被迫投降。

    不久,曹彬押送李煜全家、亲属及官员等赴北宋首都开封。从此李煜由一国之主变成了性命朝不保夕,被软禁在府中的犯人。他所写词的情调,与前期相比有了根本的变化,为后人传诵的名篇,都是在被俘之后写的。

    开宝九年(976年)正月,李煜到达开封,被封为带侮辱性的“违命侯”。

    所住的宅第有老军把守,没有皇帝命令不准任意出入,实际上等于囚禁。当了十几年皇帝,享受惯了的李煜感到难以忍受,在给金陵旧宫人的信中写道:“在这里每天以眼泪洗面。”由此可见李煜的艰难处境。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了一系列记述自己愁苦和回忆过去的词。这些词大部分写得非常精彩,下面这首《破阵子》,是李煜记述宋兵攻陷金陵,他被押赴开封时的情景。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首词的意思是:我李家的南唐立国四十年(南唐于937年立国,至975年灭于北宋,共三十八年),有着纵横三千里的锦绣山河。华丽的楼阁高耸入云霄,宫苑里玉琼一样的树木茂密得像烟雾升腾,攀满了藤萝。什么时候见过战乱呢?

    一旦成了俘虏,愁苦的囚徒生活折磨得我日渐消瘦,鬓发斑白(李煜被俘时年39岁,本不应有白发)。最使人难受的是被押解北上,匆忙告辞祖庙的时候,宫廷的歌舞班子还在演奏别离之歌,我只能对着宫女们泪流满面。

    《破阵子》原为唐教坊乐曲,即唐太宗所制的《秦王破阵乐》,为唐代开国时大型武舞曲,舞时参加者达两千人,画衣甲,执旗旆,非常壮观。后来作为词牌的《破阵子》,是字数不多的小令,估计只是截取当时舞曲的一小段而成。

    《破阵子》词内容大多慷慨激昂,英雄威武,像李煜这首词的悲凄情调较为少见。

    此词上片回忆昔日南唐是李家的天下,有着广阔的领土和华丽的宫殿,从未经历战乱。下片更深入一步叙述自己做了北宋俘虏后的幽禁生活,以及当时离别首都金陵时的情景。词中的“沈腰潘鬓”用的是以下典故:南北朝时,梁朝的诗人沈约在朝内不被皇帝重用,请求外放也不同意,只得给他的好友徐勉写信说:

    “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后人就用“沈腰”代表腰围减小人瘦了的意思。晋朝诗人潘岳在《秋兴赋序》里说自己才三十二岁,可已有白发,在《秋兴赋》中又说鬓发已斑白。后世就用“潘鬓”表示鬓发斑白。

    北宋文学家苏轼在读了这首《破阵子》后,在他写的《志林》中说:“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其实,词中写的不一定是事实,李后主在金陵城破时的兵荒马乱之中,未必还有时间和闲心听教坊奏离别歌。可是这样写来却很能动人,近代人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里说:“这正是他(李煜)为词人之所长,而为帝王之所短。”

    下面的这几首词,真实地记录了李煜痛苦的俘虏生活。

    相见欢

    (一)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相见欢》原为唐教坊乐曲,后用做词牌。从字面上看,此词第一首写的是春景,第二首是写秋色。从作者的处境看,他既可能是在暮春时见红花凋谢,在深秋时见桐叶飘落,有感而结合自身处境所写。也可能与季节无关,只是借伤春悲秋来抒发自己的忧愁罢了。

    浪淘沙

    (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二)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原为唐教坊曲,后用做词牌。它有几种变格,最早如唐代诗人白居易、刘禹锡等写的《浪淘沙》,与七言绝句一样。到五代时变为如上面李煜写的长短句双调小令。

    词中的“金剑”,代表当年曾掌握在李煜手中的南唐政权。“壮气”指当年做皇帝时的气概。“金剑”在有的选本中作“金锁”,解释为铁锁链。三国时吴国用铁锁链横拦长江,企图阻挡西晋的水军楼船顺流而下向吴都建业(即金陵)进攻。可铁链被西晋军队用大火炬烧熔,沉埋江底,吴国随之灭亡。当词中用金锁的典故时,“壮气蒿莱”句则可释为金陵的帝王之气已告终了。

    李煜被俘后虽然被软禁在开封的住所中,丧失了一切权力,可北宋的最高统治者宋太祖和宋太宗,对他都是不放心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位享受惯了的才子帝王不仅不韬晦,反而经常写词,对南唐被灭亡抱着无穷的悔恨,对自己难以忍受的俘虏处境表示不满。例如在他所写的一首小词《望江南》中,就充分流露了这种情绪。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望江南》这个词牌,又名《忆江南》《梦江南》《江南好》。据记载原为唐代的宰相李德裕在他镇守浙江时,为亡姬谢秋娘所作,本名《谢秋娘》,后因唐诗人白居易用此词牌写的词中,有“江南好”及“能不忆江南”等句,故改成与“江南”二字有关的词牌。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即李煜被俘的第三年,原南唐旧臣,已在北宋任职的徐铉被宋太宗召见。太宗问徐是否见过李煜,徐说不敢私自见他。太宗命他前去看望。徐铉就到李煜住所去了,见门口有一老兵把守。徐进去后在院子里站着等候。不久老兵通报出来,取了两把旧椅子相对而放。徐铉说只要放一把就行了。接着李煜出来,像客人一样招待徐,分宾主而坐,李煜拉着徐铉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说: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徐铉回去后,宋太宗立即召见,问李说了些什么,徐铉不敢隐瞒,全照实说了。这让宋太宗非常不满而猜疑。正好在七夕那天,李煜不知检点,居然在住所让过去的乐工奏乐寻欢,音乐声传出街头,太宗知道后大怒。同时,李煜写的一首《虞美人》词被太宗见到,词中的“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句子更让太宗不能容忍。于是借弟弟秦王赵廷美之手,在七月七日李煜生辰时,赐给他一包毒药——牵机药。当年七月八日,李煜被毒死。

    那首让宋太宗极为不满的词《虞美人》,是李煜词中最着名的代表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原为唐教坊曲,据说起源于项羽在被刘邦围困时所作的“虞兮”

    之歌,被后世用做词牌。

    传奇词人柳三变

    先看柳三变的《鹤冲天》: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三变汴京应试,信心爆满,竟落榜。他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天资才学,金榜题名应是意料中事,谁知……名落孙山既成事实,又该“如何向”?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但很快他又释然了,才子词人就是才子词人,白衣卿相就是白衣卿相,“何须论得丧”乎。

    尽管“偶失龙头望”,但柳永自有好去处。意中人在烟花巷陌,“堪寻访”,忙还忙不过来呢。那些天生丽质、歌喉婉转的姑娘们,终日与她们“偎依”在一起,该是多么畅快又多么风流的事情啊!人生美好,青春短暂。不再希冀那些功名利禄,还是珍惜眼前的“浅斟低唱”吧。

    其实这首词,也不过抒发了三变落榜后无可奈何的心境及自我排解的达观态度,但看在别人眼里,唱在别人嘴里,想在别人心里,却产生了迥然不同的效果。

    一般人都认为,“风流事”即指“乱搞男女关系”,或光顾青楼成性,“专与妓女厮混”,甚至“以金钱作筹码与妓女发生肉体交易”。因此,那烟花巷陌最为正经人忌讳,偏偏柳三变公开宣言把烟花巷陌当作人生归宿地,与儒家道德精神背道而驰。

    这还了得!

    不是说正经人就不能涉足烟花巷陌,自唐以来就有不少蜚声文坛的大诗人大学者也与妓女有染,甚至有些人还蓄妓。问题是,你不能太过明目张胆,不能与主流精神公开唱反调,你总得要低调一些、含蓄一些、冠冕堂皇一些才是。

    柳三变就太张扬、太高调、太明目张胆了,即如这首《鹤冲天》便是明证。

    很快,《鹤冲天》传到宫里,果然就发生问题了。

    又是一次应试。有了上两次的经验,柳三变这回更有把握、更有信心了。

    整个考试过程一气呵成。柳三变沾沾自喜了。柳三变也确实考得好,诗赋字字珠玑、策论文采斐然。最挑剔的考官也点头赞赏。入选的名册很快送进宫里。现在,名册已经摆在仁宗赵祯案前,就等仁宗御笔一批,即可金榜题名、昭告天下了。

    忽然,仁宗的目光牢牢盯住柳三变的名字。

    仁宗沉吟良久,终于笑眯眯地提起御笔在旁边批下数语:“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显然,仁宗是听过《鹤冲天》的,也就是说,仁宗是非常了解柳三变的。仁宗这一批,柳三变一下子“被定位”了,换个角度说,仁宗这是给柳三变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尝有《鹤冲天》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柳三变由此自称“奉旨填词”。)仁宗赵祯,在位数十年,算是一位比较有作为的君主。他对文士偏爱有加,重用过范仲淹、司马光、晏殊、欧阳修、苏东坡等诸多人才,因此,仁宗朝的文化艺术成就光耀史册。有人提出,他容得了某些文人“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 是一乾坤”的“图谋不轨”,也容得了大臣们对自己“沉湎女色”的尖锐指责,还容得了包黑子包拯与自己唱反调、唾沫溅到自己脸上的行为,却偏偏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柳三变,为什么?

    综观种种说法,归纳原因有三:

    其一,柳三变词,雅俗共赏,广泛传咏。传到宫内,仁宗听了,也觉得好,每到饮宴时,总要歌姬再三选唱。柳三变得悉这个“情报”,竟动了“邪念”,专门写了一首叫《醉蓬莱》的宫词,“走后门”送到后宫,一来“讨人喜欢”,二来“且求其助”,结果触动了仁宗。仁宗宏图大略,倒是个心思绵密的人,嘴里虽没说什么,但从此再也不唱柳词。柳三变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仁宗因此怀疑他的人格。(陈师道《后山诗话》:柳词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宫达后宫,且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其二,仁宗此举,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是“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美之文”。也就是说仁宗不喜欢艳俗之词,更不喜欢柳三变乃沉迷烟花巷陌之徒。这个说法似乎太过牵强。

    其三,柳三变“风头太劲”惹的祸。当时坊间传闻:“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还有一个顺口溜更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样的顺口溜传进宫里,仁宗皇帝这个醋坛子不吃醋才怪。

    我以为,这三个原因都是“隔靴搔痒”,并未“搔”到点子上。

    却说仁宗在名册上看到柳三变的名字,一时百感交集。江山永固,人才辈出,此乃福荫我朝啊!此人天赋才情,当不在晏殊等人之下,理应委以重任。问题是这个人,才则高矣,德则差矣,如何用之,颇费思量。毕竟仁宗阅人无数,知人善任,转念之间,已作定夺。想这柳三变谋官仅为捧个“铁饭碗”而已。以此人才智,做官未必能够做好,反倒背上包袱负累,误了天赋才情,还不如要他回归烟花巷陌,让他在“无边风月”中倾其情、尽其才、成其名,为我朝造就一代词作大家,岂不更好!想到此,仁宗便提笔下了批语:“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柳三变得悉仁宗批语后,感激涕零。为报答仁宗一片苦心,便锐意打造“奉旨填词柳三变”品牌。此举一出,文坛震动,大江南北为之雀跃,柳三变所到之处,引来无数粉丝围观追捧,那场面比高中状元还要风光。人们簇拥着他,递上各种各样的名片、扇面等物,要他签名,要他填词,可惜那时没有照相机,没法与奉旨词人合影留念,成为人们永远的遗憾。在鲜花掌声中柳三变没有忘乎所以,他不改初衷,坚持深入烟花巷陌体验生活,为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歌妓填写新词,供她们在茶坊酒馆、勾栏瓦肆里为市民大众演唱。

    没过多久,果然不出仁宗所料,柳三变佳作迭出,其中《八声甘州》及《雨霖铃》两词终古长新,兹录如下: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三变尤其着力长调慢词,以平叙见长。后人有“慢词始盛于耆卿”的说法,《戚氏》是代表作品。有人认为《戚氏》甚至可比离骚,王灼《碧鸡漫志》

    卷二说的“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即是。

    几许风雨。柳三变终于成为北宋第一个专力写词的大词人,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唯一专为妓女歌姬写词的大词人。

    柳三变四十七岁时终于考上进士。有人说,柳三变这回高中乃因改名柳永的缘故。仁宗不知柳永即柳三变,便御批了,柳永遂入仕。其实,仁宗再怎么傻帽,也不会不知道柳永即柳三变,只是仁宗怀柔,既然你想做官,那就做去,看你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柳永先做了地方小官,后迁余杭县令,又迁泗州判官、华阴县令、西京灵台令、屯田员外郎等职。果不出仁宗所料,柳永并非做官的料,虽小有政声,仕途却一直不顺,更无大的建树。

    有个故事不能不记。先看这首《望海潮》: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歌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首词,将杭州这个人间天堂的风花雪月、良辰美景尽诉笔端,尤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引人入胜。原来一千多年前的杭州,那么美!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扬鞭渡江之志。”有人认为,这段记载不过是道听途说,一个故事而已。区区一首《望海潮》竟能挑起金国南侵的狼子野心?也太抬举了柳永。我倒认为无风不起浪,极有可能真有这回事儿。

    如感兴趣,请记住以下要点:

    柳永(约987~约1053年),字耆卿,汉族,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北宋词人,婉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代表作《雨霖铃》。原名三变,字景庄。

    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宋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

    柳三变为人放荡不羁,终生潦倒,死时靠妓女捐钱安葬。

    世人有云“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可见柳永词深入民间,流传极广。

    “佛道双成”张伯端

    据说,汉钟离、吕洞宾等人一脉传下来的道教,在两宋时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这一派的第四代里最重要的传人之一就是张真人。不是张三丰张真人,是道教里面另外一个叫张伯端的张真人。

    张伯端是北宋人,生于984年(另有983年一说),字平叔,号紫阳,因而被尊为“紫阳真人”,着有《悟真篇》,故也被尊为“悟真先生”。相传,他自幼饱读诗书,遍阅千书万卷,广泛涉猎儒释道三教的经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占卜生死吉凶。他还懂刑法,通书算,精于医道,偶尔钻研一下摆兵布阵。

    可惜天妒英才,这样一个“高材生”竟屡考不中,多年屈居幕府,只是一个刀笔小吏。通俗点说,也就是衙门里的“师爷”。这样的身份换成一般人肯定很不满。本是发光发热的大好年华,结果都空耗在府衙里,平淡无奇的生活实在没什么意义。好在张伯端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他很早就选好了自己的人生路——寻真访道。而这些经历其实都能在他的诗词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全宋词》里现共收录张伯端两组《西江月》词。其一组为十三首,谈的是道教的修炼;另一组为十二首,讲的是佛教的修为。现各选一首如下:

    西江月十三首之十三

    丹是色身至宝,炼成变化无穷。更于性上究真宗。决了死生妙用。

    不待他身后世,再前获福神通。自从龙虎着斯功。尔后谁能继踵。

    西江月十二首之四

    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曾说梦。

    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在第一首词里,张伯端将道家的修炼生活完美地呈现给了大家。他谈到了道教炼丹术,说金丹炼好之后,服下去那真是变化无穷,还能得各种神通。一炉好丹,一缕丹烟,一位道士安然高坐,飘然若仙。单是想想这样的情形,就觉得朦朦胧胧,如真似幻,令人心生向往。而像朱砂、丹丸、真金、火炼、阴阳等专业术语,在《西江月》十三首里更是俯拾皆是,一口气读下来甚至有种捡到很多“解药”的幸福感。

    但回头再看第二首《西江月》,感觉就截然不同了。在这首词中,张伯端谈论的都是高深的佛理。法本无法,空也非空,静默和语喧原本也没什么不同。

    “果熟自然红”这几个字看似简单平常,如闲来之笔,却是道出了佛法修炼的真意。如能顺其自然,且勤种勤修,前因后果,一切自有定数。此时的张伯端已如一尊端坐云端的佛道大师,笑看红尘,看红尘中人茫无目的地奔波、索求,不自觉地竞含着一丝叹息。说起来,自己的禅修悟道也是一场机缘。

    相传,1069年时,张伯端遇到了一位高人。很多野史见闻里说,此人为张伯端师傅,刘姓。刘师傅甚是厉害,能够夏天穿棉衣而不觉热,冬天穿单衣而不觉寒,基本上相当于“移动式人体空调”。正是这位拥有神通的刘师傅,将自己的绝学“金液还丹”传给了张伯端,同时也促成了张伯端从道学转为禅学,并最终达成“三教归一”的成就。

    按常理说,道教遵循的应该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顺序。但张伯端主张“教虽分三,道乃归一”。他认为道教修的是“命”,而佛教修的是“性”,只有内外通透圆融,才能有明澈顿悟,所谓“性命双修”正是这个道理。

    而这“性命双修”里,其实还藏着个“神游折花”的故事。说是张伯端的道友中有位高僧,入定的时候,人虽打坐,却可以“灵魂出窍”,方圆几十里随便神游。一天,张伯端问他说:今天能跟您一起出去游玩吗?高僧很高兴,说好啊。于是,两人就约着一起去扬州赏琼花,而且要折一枝回来做凭证。约定之后,二人就各自入定,神游到了扬州。用我们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就是穿越,只不过是地点的穿越而非时间的穿越。过了一会儿的工夫,两人都欠身而起。张伯端从袖子里拿出那枝扬州的琼花,而高僧一摸袖子,竟然空空如也。

    在“神游折花”后,弟子问张伯端,为何同样是“神游折花”,和尚就拿不出凭证呢?张伯端解释说,平常的修行都是只修性,不修命。换句话说,只修炼气法,而不修命的话,等于是“阴神”。而我们是性命双修,散虽成气,但聚则成形,所以是“阳神”。阴神是虚的,而阳神却是实的,阳神可以移动物体,阴神却不能。此为“性命双修”的妙处。

    其实,如果我们只是道学的旁听生,能大概解其意,知其论就可以了,没必要一定知道这“性命双修”的来龙去脉。毕竟,修为一事也要看机缘。再好的根基,没有那份成就你的机缘,一切都只能是空谈。

    要说起张伯端潜心道学的机缘,还真是拜了一人所赐。这个人就是他府上一个薄命的丫鬟。

    这段逸闻在《临海县志》中曾有记载,但也有好学者考据县志本身不足以信。但信与不信,县志都在那里。能够去了解历史的也只有这些古书了,即便做不得实,也可以姑且听之。

    县志上说张伯端非常喜欢吃鱼,有一次在官邸办事,家里便差人去给他送饭。朋友们知道他嗜鱼,便把鱼藏在房梁上戏弄他。结果他找不到鱼,便怀疑是送饭的丫鬟偷吃了,回家后还重罚了她。丫鬟羞愧难当,百口莫辩,含恨自杀。

    事情过去后就渐渐被他淡忘了。有一天,他看到梁上掉下来一些蛆虫,才发现竟是从藏在梁上的烂鱼中掉下来的。此时,他方知道原来是自己冤枉了丫鬟。

    经此一事,他不禁喟然感叹,连这样一件小事都隐含着如此巨大的冤情,更不要说那“积牍盈箱,其中类窃鱼事不知凡几”。在府衙内的卷宗里,不知道还积压了多少箱类似的冤案。想到这里,张伯端的职业理想发生了毁灭性的动摇。他决定辞官不做,专心悟道。

    为表心志,他赋诗一首:

    刀笔随身四十年,是非非是万千千。

    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衍。

    紫绶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经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

    这首诗无疑是张伯端对自己从前漫长职业生涯进行的一次深刻反思。刀笔随身,是非也随身。而今,他不想参与这些俗务了,唯愿放下一切,远去蓬莱,竹杖芒鞋,青山绿水。如此一来,当真是悠然惬意,自得意满。赋毕,他便放火将所属案卷焚烧殆尽。

    按理说,一般人辞官不做就算了,但张伯端临走还闹出一起“纵火案”,结果不幸触犯了宋朝火烧文书的律法,被发配到边疆。所以,有人将《西江月》词认定是他悟道后所作,颇有道理。

    彻底摆脱红尘俗事后,张伯端写下了《悟真篇》、《悟真篇外集》、《金丹四百字》等书,为后代炼丹采药、修道悟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丰富材料。相传,清朝雍正皇帝病重时,曾夜梦张伯端来为自己治病,结果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发现病去了大半。于是,雍正为感谢紫阳真人,特地跑到白云观去祭拜,足见其影响深远。

    那么,张伯端悟道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据《历代神仙谱》描绘,他的晚年生活主要是“浪迹云水,遍历四方,访求大道”。而其中“浪迹云水”这四个字又是多么令人怦然心动啊!云水禅心,独自前行的坚定背影被吞没在山中的薄雾间;心中的妄念随山中云海一点点消散,内心渐渐澄澈,又不断升腾起团团祥和……单是这样的画面,就可以体会出“浪迹云水”这四个字背后的浪漫仙境。

    1082年,将近一百岁的张伯端结束了自己的住世生活,驾鹤仙逝,趺坐而化。临终留偈云:

    四大欲散,浮云已空。

    一灵妙有,法界圆通。

    张伯端一生奉行“性命双修”,从他最后留下的文字看,走到人生尽头时,他已然是“道佛双成”的人了。能够始终走在自己所选择和坚持的路上,并终有所获,本就是一种幸运。而他又能在死后位列“仙谱”,一生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相传,他圆寂火化后,弟子在其遗骨中拾到上千颗舍利子,大如芡实,色皆绀碧,世所罕见。

    宰相词人晏殊

    一般情况下人们会认为,仕途与诗途二者不能兼顾。也就是说,一个愤世嫉俗抑或忧国忧民的诗人,最好不要奔仕途,即使为了解决“铁饭碗”非要奔仕途,也一定是不可能将这个“官”做好的;换言之,若将精力心思囿于为官之道,也必定不可能将这个“诗人”做好。当然,凡事必有例外,例如“宰相词人”晏殊就是。

    晏殊五岁能诗,自小有“神童”之誉,远近闻名。

    景德元年(1004年),江南的行政长官张知白发现了这个神童,便予以极大的关注,是时晏殊十三岁。次年,张知白极力举荐,十四岁的晏殊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千名考生同时入殿参加考试。真宗见这个后生哥年纪不大却气宇轩昂,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头一点也不怯生,且从容应试,援笔立成,不禁大为赞赏,当即赐同进士出身,以示褒奖激励。第三天殿试,命题作赋。晏殊看题后竞憨直地说:这篇赋的题目自己十天前才作过,文稿还在,另外改个题目吧。真宗见其才华横溢且诚实坦荡,实乃可造之才,当即授其秘书省正事,留秘阁读书深造。常言道“人结人缘”(也就是人与人之间最讲缘分),看来真宗与晏殊特有缘分。

    晏殊初入仕途,学习勤奋,人又乖巧,深得顶头上司陈彭年的器重。两年之后“实习转正”任太常寺奉礼郎。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晏殊迁任光禄寺丞,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仕途一路飘红步步登高。次年,召试学士院,为集贤校理;三年,任着作佐郎;七年,随真宗祭祀亳州太清宫,赐绯衣银鱼,诏修宝训,同判太常礼院、太常寺丞。尔后,历任左正言、直史馆、王府记室参军、尚书户部员外郎、太子舍人,权知制诰,判集贤殿。天禧四年(1020年),为翰林学士、左庶子。

    经过这么些年的锤炼砥砺,晏殊“茁壮成长”,终成大材。其学识渊博、办事干练及处事中庸至正等方面的能力,真宗看着就是顺眼。此时的晏殊虽然未算朝中重臣,但真宗已倚为股肱,每遇疑难事,便暗中向他递个小纸条,咨询他的意见,他也将自己的见解慎重地密封好回复,真宗每每采纳他的意见。这种君臣之间的“秘密交往”,历朝历代并不多见。

    从当时的情形看,晏殊出仕后“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心一意奔官场去了,最令人“忧心”的是,他还没尝过挫折的愁滋味呢。

    乾兴元年(1022年),年仅十岁的仁宗继位,刘太后听政。晏殊提出“垂帘听政”的建议。这个建议很讨刘太后的欢心,却令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想独揽大权的“愿望”付诸东流。为此,晏殊得迁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加给事中,后任礼部侍郎知审官院、郊礼仪仗使、迁枢密副使。晏殊仕途大顺,官是越做越大了。

    忽然一个恶浪扑面而来。

    晏殊栽跟斗了。因反对张耆升任枢密使,忤逆了刘太后的旨意,加之在玉清宫怒以朝笏撞折侍从的门牙,被御史弹劾。天圣五年(1027年),以刑部侍郎外放,先贬知宣州,后改知应天府。晏殊伤心地离开了京城,忽然明白什么叫“仕途险恶”了。

    明道元年(1032年),仁宗已二十岁。晏殊得仁宗看重,回京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加尚书左丞。挫折过后,官做得比原先还大。谁知很快又因谏阻太后“服衮冕以谒太庙”,贬知亳州、陈州。一个踉跄,又掉回“基层锻炼”去了。

    这回大起大落,令晏殊的人生越加“厚重”。

    五年后晏殊的仕途大逆转,召任刑部尚书兼御史中丞,复为三司使。回到京城那天,阳光灿烂,他的内心却嗟叹不已。

    庆历二年(1042年),晏殊终于攀上仕途人生的最高峰,官拜宰相,以枢密使加平章事。第二年,以检校太尉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晋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

    怎奈两年后晏殊的仕途一下子又滑落低谷。因撰修李宸妃墓志等事,遭孙甫、蔡襄弹劾,被贬离京城去任地方官,虽然保留部长级待遇,毕竟辗转各地,疲于奔命。以工部尚书知颍州,后又以礼部、刑部尚书知陈州、许州。六十岁时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六十三岁知河南,迁兵部尚书,封临淄公。

    晏殊终于回到京城,已经六十四岁了,已是风烛残年,病疴沉重了。仁宗将他留在身边,为自己讲授经史,其礼仪、随从均享受宰相(总理)级待遇。

    仅仅一年后,亦即至和二年(1055年),晏殊病逝了。仁宗颇为伤感,亲往祭奠,遗赠为司空兼侍中,谥“元献”,并亲篆其碑曰“旧学之碑”,给予极高评价。

    当代有辞书认为,晏殊“政治上虽无建树,但重视识别和吸引人才,如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韩琦等都出他门下”。我不清楚这本辞书所说的“政治”是什么?“但重视识别和吸引人才”算不算政治?我以为算,而且是最大的政治。

    晏殊身居高位多年,他的唯贤是举是光耀史册的。如范仲淹、孔道辅、王安石等一代精英均出自其门下;韩琦、富弼、欧阳修等经他栽培、荐引,更得到重用。韩琦连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富弼身为晏殊女婿,但晏殊举贤不避亲。晏殊为宰相时,富弼为枢密副使,后官拜宰相。这一连串名字,可谓星光熠熠。北宋进入一个繁荣兴旺、莺歌燕舞的盛世,这批人功不可没。

    晏殊的仕途,虽大起大落,毕竟善始善终。他遭受的挫折坎坷,却让他收获了文学上多方面的成就。

    晏殊天赋才情,能诗、善词,文章典丽,四六、书法皆工,而以词最为突出,尤擅小令,有《珠玉词》一百三十余首,风格含蓄婉丽,颇受南唐冯延巳的影响,与欧阳修并称“晏欧”。

    有论者只看到他官至宰相、仕途“飞黄腾达”的一面,却忽视了他遭受挫折、滑落人生低谷的另一面,认为他“一生富贵优游,所作多吟成于舞榭歌台、花前月下,多表现诗酒生活和悠闲情致,而笔调闲婉,理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为当时词坛耆宿”。这个看法是不是有点偏颇呢?

    有个故事不能不记。

    这天,晏殊路过扬州,走累了,便来到大明寺,进去稍事休息。晏殊入得庙内,看见墙上题了好些诗词,兴致勃起,便要侍从念给他听,但不准念出诗人的名字和身份。晏殊听了好几首,忽觉其中一首诗,写得不错,便问:“谁写的?”侍从回答说:“写诗的人叫王琪。”晏殊连忙派人去非把王琪找来不可。

    好不容易找来了,晏殊跟他一聊,觉得此人乃饱学之士,很高兴,盛情请他吃饭。饭后,又一起来到后花园散步,边走边聊。正是晚春时节,满地落花。一阵轻风吹过,花瓣一团团随风飘舞,煞是好看。晏殊忽然内心一动,便对王琪说:

    王先生,我每想出好句子,便写在墙上,边看边琢磨下句。可有个句子,我想了许久,还没想出下句。

    “上句是个什么句子?”王琪问。

    “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轻声念道。

    王琪听了由衷赞叹:“果然是个好句子。”说完便低头沉思,片刻,忽然舒展眉头说道:“何不对上‘似曾相识燕归来?’”

    晏殊一听,不禁拍手叫好,连声说:“妙,妙,太妙了!”

    晏殊非常喜欢这两个句子,后来他写过一首《浣溪沙》词,就用上了: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有人说,这首词写作者在花园饮酒,看到满地落花,心里十分伤感。虽说词的情调不太高,不过写得情景交融,艺术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又有人说,这首词之所以脍炙人口,广为传诵,其根本原因在于情中有思。

    词中似乎于无意间描写司空见惯的现象,却有哲理的意味,启迪人们从更高层次思索宇宙人生问题。词中涉及时间永恒而人生有限这样深广的意念,却表现得十分含蓄。

    前一种说法太过轻薄,后一种说法算是比较深刻,但仍未触及晏殊思想情感的内核。要想获得比较客观的评价,还是应该撇开其“富贵优游”人生的表象,深入到他的挫折人生的世界,方为上策。

    但是不管怎么说,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已经成为千古名句,他对于社会变迁、人事更替、自然法则的阐释和感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单就这一对句,已经足以奠定晏殊在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了。

    由是看来,晏殊创下了“官做得好,词人也做得好”的特例,后人誉他为“宰相词人”,一点也不为过。

    非主流诗人张先

    世人对前人的关注往往只盯住那些名声显赫的主流人物,例如李白、杜甫、苏轼者流,却往往忽略了一些“非主流”人物。其实,往往正是这些人,却有好诗好词好句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一部文学史活色生香。

    古人也喜欢起绰号,例如“张三中”与“张三影”,其实就是一个人的绰号。此人是谁?宋代词人张先。为什么他会有两个绰号?

    张先(990~1078年),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先后担任过知县、判官及屯田员外郎、尚书都官郎中等职务,于元丰元年逝世,年八十九。

    张先的履历,有三点应予关注:一是张先踏入不惑之年始入仕途;二是张先历官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官场打滚数十年,最后职务也不过是尚书都官郎中,虽不算显赫但是老资格了;三是张先享年八十有九,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长寿的词人。

    张先为何绰号“张三中”?先看下面这首词。

    行香子

    舞雪歌云。闲淡妆匀。蓝溪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

    更巧谈话,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

    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喜相聚,痛别离,写此类情事的宋词可谓繁复多矣。唯张先这首词,末尾“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三个句子连环迭出,把个“情”字沁人骨髓,一时震动文坛,故时人誉其为“张三中”。

    为何又叫“张三影”?须看下面记载。

    有朋友见张先。钦佩地说:子野兄,你的“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不同凡响,人们都把你叫做“张三中”啦!张先却说:“为什么不叫我‘张三影’呢?”朋友一时愕然。张先便笑着说:“‘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这才是我平生最得意的手笔啊!”,此话一出,“张三影”的绰号不胫而走。(《苕溪渔隐丛话》引《古今诗话》云: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

    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古人的绰号,有褒有贬的。张先这两个绰号,却是时人对他文学成就的极高评价。

    其中“云破月来花弄影”出自《天仙子》: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出自《归朝欢》:

    归朝欢

    声转辘轳闻露井。晓引银瓶牵素绠。西圆人语夜来风,丛英飘坠红成径。宝猊烟未冷。莲台香蜡残痕凝。等身金,谁能得意,买此好光景。

    粉落轻妆红玉莹。月枕横钗云坠领。有情无物不双栖,文禽只合常交颈。昼长欢岂定。争如翻作春宵永。日瞳昽,娇柔懒起,帘押残花影(一作“帘幕卷花影”)。

    “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则出自《翦牡丹》:

    翦牡丹

    野绿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又作“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汀洲日落人归,修巾薄袂,撷香拾翠相竞。如解凌波,泊烟渚春暝。

    彩绦朱索新整。宿绣屏、画船风定。金凤响双槽,弹出今古幽思谁省。玉盘大小乱珠进。酒上妆面,花艳媚相并。重听。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

    以上三首,堪称张先词的代表作,于当时词坛,亦上乘之作,其特点是婉约缠绵、情韵极致。说张先词,“于两宋婉约词影响巨大”,由此可见一斑。

    张先词,尤其对“影”字情有独钟。除了以上“三影”以外,还有“浮萍破处见山影”“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等句子亦婉转动人。这是一个比较“另类”的美学现象,值得去做专题的美学探讨。后人有评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石林诗话》卷下),这是很客观的判断。他的词作,大多反映士大夫的诗酒生活和男女之情,为北宋歌舞升平的都市生活留下了生动的见证。

    却说有一天,杨元素侍读、刘孝叔吏部、苏子瞻、李公择二学士及陈令举、张子野等六位贤良雅士相约雅聚。他们之中当数苏轼才气最高而张先资格最老,因此,在张先这位文坛耆老面前,豪放洒脱如苏子瞻也不敢造次。众人一番谦让之后,一致敬请张子野填词一首,以记盛事。张先推辞不过,沉吟片刻,挥笔填了首《定风波》:

    定风波

    西阁名臣奉诏行。南床吏部锦衣荣。中有瀛仙宾与主。相遇。平津选首更神清。

    溪上玉楼同宴喜。欢醉。对堤杯叶惜秋英。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

    宾主相遇。贤人聚分。吟风弄月。且有老人星在,同喜欢醉,人生一大快事也。“姜还是老的辣。”是次聚会,竟被老人星这首《定风波》载入史册了。

    张先年老时居住杭州。据说,当时杭州的名妓很多都得到过他的赠词,并以此为幸。有一位叫龙靓的姑娘,很想得到老人家的赠词,但并不急着要见张先,只是写了一首诗托人给老人家送去。诗是这样写的:“天与君芳千样葩,独无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在争奇斗妍的百花园中,艳丽的牡丹芍药能够得到您的题赠,我只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不堪夸”的鼓子花,又怎么可能得到您的奖赏呢。张先读完诗后,脑海里出现一位聪明美丽、楚楚可人的姑娘。姑娘正用充满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呢。内心霎时涌动起情感的波涛,挥笔便写下了这首《望江南》,想了想,又很郑重地写下题记“与龙靓”,这在张先词中是不多见的。

    望江南(与龙靓)

    青楼宴,靓女荐瑶杯。一曲白云江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人物误瑶台。

    醺醺酒,拂拂上双腮。媚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笼梅。标格外尘埃。

    那个时代的青楼妓女,有只卖艺绝不卖身的。这些艺妓,大多身世飘零,却尔雅清高,琴棋书画诗词歌舞诸艺皆绝,虽身陷青楼,却不降其品。因此,大凡文人雅士或雅士文人出身的官宦名流向往青楼,无非想与这些卖艺姑娘共举瑶杯,激发创作灵感,又填词赋诗,唱唱卡拉OK,尽情享受人生乐趣。

    龙靓姑娘才艺双馨,张先说她“香红全胜雪龙梅”,这是很高的褒奖了。

    清末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张先词云:“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从风格流派洐变传承的角度出发,界定张先在词史上的地位。

    且看张先的《一丛花》:

    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南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首词写一位女子独处深闺的相思与离愁,本无新意,但结尾两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直如神来之笔,标格奇高。贺裳在《皱水轩词话》中盛赞此词“无理而妙”。

    欧阳修乃一代文坛巨擘,亦赞赏《一丛花》,尤其末尾两句。

    据说,欧阳修久闻张先名声,却未识其人。这天,张先专程进京去拜见欧阳修。欧阳修闻报,忙出府迎接,因过于兴奋,竟把鞋穿倒,懵然未觉,还一路高呼:这位就是桃杏犹解嫁东风郎中。(据《过庭录》记,“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时盛传,永叔尤爱之,恨未识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谒永叔,永叔倒屐迎之,曰:“此乃桃杏犹解嫁东风郎中。”)张先与苏轼是挚友,这从两人的诗词唱和中可觅佐证。论年纪,张先比苏轼年长几近半个世纪;论天赋才情,则各擅胜场,但苏轼是“全才”,在文坛的名声要响一些;论人生姿态,两人都豁达洒脱,但张先城府过之,这或许也是张先高寿的原因之一。张先一生风流,颇多佳话。苏轼对挚友的洒脱人生亦深表羡意,曾题诗记之,其中“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乃张先风流人生的缩影。

    张先年近八十,身体健康,活力满怀。与一十八岁女子邂逅,双方情投意合,遂纳之为妾。一次家宴,有苏轼等一众文人雅士莅临,可谓高朋满座,宾客如云。席间,聊起张先新近纳妾,众人纷纷表示祝贺。张先更是兴奋异常,请出年轻爱妾向大家一一谢过,又出口成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话音刚落,喝彩声不绝于耳,都说张先老当益壮,才思敏捷,风华不减当年。这边厢,苏轼已起身诵诗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顿时,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息,众人都钦羡八十老翁刚体魄健,又簇拥着张先与新妾,非要俩人连喝三杯方才放过,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词诗双面人吕本中

    以词为媒,所能看到与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词人的心酸、悲苦,抑或幸福、欢愉的人生旅程。其背后滚滚而来的,还有那个在千百年前缓缓铺展开来的时代。

    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前朝的李商隐用流光溢彩的动人文笔,为后人写下了一句悲情万分的离别诗句。宋朝的吕本中则以民歌反复咏叹的形式,写下了一个丈夫对爱人的深深思念,虽以白描的手法来写,却如风吹落花般涨满了如水的柔情。

    词人吕本中,生于北宋官宦之家,五世伯祖中,共出了三个宰相,可谓望族。他自小聪颖,又受过良好教育,本该官运亨通。可惜因是旧党,成年后仕途并不顺利。宦海沉浮多年,直到南宋,才被启用,赐进士出身。这首《采桑子》

    便是他身在异地,思念家中爱妻,心中一时有感所做的小词。

    词中将离愁别恨写得尽善尽美,虽语句平常无奇,但词意深处,别有一番味道。吕本中善于拿捏分寸,他的词没有锋芒,看起来如同一把厚实迟钝的铜剑,不明就里的人稍不注意,便会被剑锋伤到。要知道最好的宝剑从来都是看似黯淡无光,其实内里锋芒无比,吕本中便有这样的铸剑本领。他的词每一首都是一把宝剑,只有懂得的人,才能看出好来。

    “恨君不似江月楼”,上片以比喻打头;“恨君却似江楼月”,下阕再以比喻承接,二者只有一字之差,重叠并不重复,这是民歌的主要表达形式之一,吕本中运用得自然娴熟。吕本中在《采桑子》中的妙手偶得,神来之笔也非偶然。

    民歌是传递文化与情感的载体。早在西周时期,为表达纯洁质朴的感情,人们便将其汇编成歌谣,通过口语形式代代相传。人们将爱恨情仇,离别愁怨婉转唱出,那个时候,人们的情感是自由的。在受到理学束缚的宋朝,人们所能表达的除了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情感,便是借景抒情的含蓄之意。

    然而吕本中却偏偏要打破世俗,将心底犹如蒸腾岩浆般的热情表达出来,“要相忘,不能忘”,这是他对已然逝去的美好感情的大胆吊唁,“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而这同样是他对欲罢不能的感情的一种直白露骨的描述,毫无雕琢的痕迹。吕本中将清新自然的古风带到了宋词中来,既自然流露,又不矫揉造作。

    吕本中是个如何的男子,心性如何,相貌如何,而今都不能论证,唯独他的词流传至今,让后人知道世界上还可以有一种情感,可以灿若桃花,也可以淡如流水。

    南歌子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这是吕本中抒写旅途风景和感受的小令,家国动乱,出门远行,心中装满了凄凉。无论是为生计还是博功名,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即便见到再美的风景,只怕也是黯然神伤,见景伤情。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就算这里风光再绮丽,我也只能从满世界的繁华中看到一地荼靡。小桥流水,残菊淡黄,如同记忆中突然亮起的灯火,在柔软无边的天涯触目惊心。

    离别之时,想到的总是来日方长,后会有期,然而至今归期几何,尚且不知。未来对于一个旅人来说实在是一场虚妄。佳节之日,你是否可以看到我满衣襟的泪水,打湿的不止是衣衫,还有浓浓的相思。

    吕本中善写悲歌,他的词里有说不出的寂寞和难耐,也有道不完的深情和哀思,读在眼里,刺在心里。如果说吕本中巧借民歌形式将词写得别出心裁,令人读后如余音绕梁三日未绝。这首《踏莎行》则是迷离恍惚,含蓄隽永,兼具民歌风貌,又融汇宋词典雅,是他词作中的上乘之作。

    踏莎行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借梅怀人,这首词意境不深,却另有一番风味,清艳绝伦,像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少女在春风吹拂的垂柳下独坐,令人赏心悦目,又黯然神伤。上片以梅花和雪花相互映衬,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但其实梅非雪,雪非梅,二者互为背景。

    一种浑然天成的意境油然而生。

    以花比雪在诗词中多有用到,例如周密在他所做的《清平乐》中提到,“欲梅欲雪天时”,还有王安石的诗中也写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些都是以花喻雪的诗词大作,然在吕本中的笔下,梅花和雪不但相得益彰,更富迷离之态,算得上是画雪品梅的佳作。

    下片时,词人笔锋一转,写景转为抒情,将忧思之情脱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写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吕本中则是以此下手,更添了几份凄凄婉转之情。吕本中借雪抒情,将一腔情思娓娓道来,读这首词有时光流转的悠远之感,美妙之余,莫不感动。虽暗含悲切迷离之音,如夜莺歌唱,声声啼血,却也宛如天籁,令人欲罢不能。

    真个唱不尽的天上佳话,说不完的人间词话,谁也无法看破生命的另一端隐藏着什么,所以才有了这样多的辛酸故事,诚如吕本中自己悟到的那样“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南宋最伟大的词人辛弃疾

    南宋出了不少比较有特色的词人,比如辛弃疾、吴文英、姜夔、王沂孙等,但是和北宋相比,南宋也像它的国力一样,越来越脆弱,缺乏像苏东坡这样重量级的大词人,唯有辛弃疾是个例外。

    也就是说,因为有了辛弃疾,南宋词才无法被学界忽视。

    学界一般把北宋的苏轼和辛弃疾并列,合称为“苏辛词”,因为从粗轮廓上来说,苏轼和辛弃疾都属于所谓的与婉约派对立的豪放派。什么是豪放派?它不过是后人为了方便起见,在评价词体的时候使用的一个专用术语罢了。因为词评家们一看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气势恢宏的词句,就觉得这太豪放了,于是就给了这类词人一顶大帽子:豪放派。其实,人都有两面性,词人也不例外。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里的“於”读wū,“於菟”在古代汉语中的意思是老虎。这是鲁迅的两句诗,鲁迅在说什么?他说你知道吗,老虎可以兴风狂啸骄傲地成为森林之王,可它还有非常慈爱的一面。他说,项羽是什么人?西楚霸王啊。“力拔山兮气盖世”,何等豪迈,能说他不是纯爷们?可是他在垓下被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很女人地问她最爱的美人虞姬说“虞兮虞兮奈若何”。人的感情复杂,有可能得意的时候豪放,失意的时候婉约。有的时候粗野,有的时候温柔。《九歌》的整体调子充满了美人香草,可里面也有“严杀尽兮弃原野”这样悲壮得近乎残忍的句子。

    词,不过是词人个性化表达自己感情的一种体裁。经过隋唐五代的发展,到了宋朝达到鼎盛时期。按照周笃文先生在《豪放词典评》中的说法,东坡以前,柳永的新声词几遍天下,别说在宋朝国内,纵然在国外,比如在西夏,“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李清照批评柳词流行不假,但格调不高。但东坡不这么看。他认真学习之后,自创了一种风格。正式秉持着豪迈向上的美学理念,东坡长笔写壮怀,在婉约词风统治下的吟坛,打拼出一片豪放词的朗朗天地。元好问说,“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性情,流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遗山先生文集》)东坡开创的豪放词风,经过百年探索,到南宋辛弃疾获得巨大成功。

    这位率部南归的爱国英雄,空有满腹经纶,擎天只手,却受到主和派的排挤,生平抱负百无一施,只好将“平戎万里”的壮志与“看试手补天裂”的宏愿,化作满腔忠愤一一表现于词中。他的这些精光万丈的词章,荡涤靡靡暮气,振奋国族英魂,起到了振聋发聩、气壮山河的作用。刘克庄在《辛嫁轩集序》中称:“公所作大声镗鞯,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苍生以来所无。”

    甚至连力主废诗的胡适在其《词选》中也称道:“(辛弃疾)是词中第一大家。

    他的才气纵横,见解超脱,情感裱挚。无论长调或小令,都是他人格的涌现。”

    自苏辛大放异彩,豪放词便成了词坛上最积极,富有生气、表现性与创新性的流派。它一脉相承,生生不息。

    在传统的词学界,通常把婉约派看成正宗,李清照在中国文学史上就被称为婉约派词的“一代词宗”,代表作就是那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类,而豪放派充其量是别调而已。

    这种分法当然是非常粗线条的,好像一提苏轼就得“大江东去”、一提辛弃疾就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其实苏轼也有“千里共婵娟”的缠绵,辛弃疾也有“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式的儿女情长。

    如果单纯豪放、忠君爱国,没有半点缠绵,那也就不那么可爱了,太硬了,谁喜欢呢?再说,词之所以出现,本来就是在酒桌上照着曲子填上词,供歌伎酒伎传唱用来助兴的,所以,词一定有非常温婉的一面,王国维不是说吗,词的特质是以“要眇宜修”为美的。屈原爱国吧,他多具备忧患意识啊,他太追求高洁了,但现实中屡受排挤,得不到重用,他写楚辞表白心志,告诉人们我的理想和意志是什么样子的,他说“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屈原说“余独好修”,我独喜欢美好的修饰,不好的地方我都要“修”的,直至完美无缺的境界。只要是美好的,无论是爱情还是品质,我都要顽强地去修,为此他可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要是善良的,只要是能让我良心和灵魂安静的,我都不放弃追求,别人议论我什么无所谓,说我半脑也好傻也好,不会影响我什么,只会让我更加意志坚定,让我朝着善的和美的目标更加勇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还不是“死而后已”,是“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屈原“高洁好修”的真诚流露。

    杜甫呢,那颗拳拳的忠贞不渝、报效朝廷、爱国爱民族的心,那种儒家的用世精神,天地可鉴。杜甫的诗好在哪儿呢?好在他是用生活来写。早在“桃李春风”的时代,他就写下自己的志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老了,国家乱了,他自己也不得不流落四川,身边没有亲人,还患了一身病,个人又穷困潦倒,但他想的不是自己,他想的还是朝廷,他说“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

    我这辈子怎么甘心老死在四川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要不死,我都要回到首都西安,回到朝廷,为君分忧。让我放下对朝廷的关怀,自己逍遥天边,我做不到。可惜,天不随人愿,杜甫最终病死在湖南,还是没有能够死在西安。

    到了辛弃疾呢,豪放只是他的外表,没错,从表面上看,他的词不婉约,或者说婉约得不够典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大好江山还在,但无处去找孙权那样的英雄了。“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些词句,除了表明自己想收复失地的美好愿望之外,也很豪放地表明自己的志向,想成为孙仲谋那样的英雄,表现了他的意志和理想。

    和杜甫一样,辛弃疾同样是用生命在写词。他这个人是一根筋,认准了事情,一辈子都不会放弃,这又像屈原的“虽九死其犹未悔”。辛弃疾一辈子都在想如何收复失地,所以他永远在做备战、准备反攻的事。这个人的胸怀很大,很能干事,但总是遭遇罢免的厄运。“求田问舍”这样的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买房置业这样的事,辛弃疾是很看不起的,他认为那很可耻,觉得不够男人。在辛弃疾看来,人生再也没有比收复失地更值得去做的事了,那才是丈夫事业,否则,“求田问舍”,则和女人无异。

    但是,建功立业也是需要天时地利,需要运气的,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在屡次碰壁、遭遇无数次挫折之后,辛弃疾也逐渐认命了,开始关心起“求田问舍”这样的“丢人”事。他在江南开始盖房子,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终老江湖,不能为皇帝效力了,不能为收复失地出力了,回家当一个平民百姓,我“也应忧国愿年丰”,也应该为国分忧希望年年丰收,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他给自己起别号叫“稼轩”,为什么?因为他在江南“求田问舍”盖上房子之后,从窗口往外面一看,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长势那么好,就发了个稼轩愿:“也应忧国愿年丰。”

    看来,辛稼轩这个名字颇有寓意,就连“辛”字他都做过解释的,我们来看看他的《永遇乐》:

    永遇乐

    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着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这首词作于辛弃疾退居瓢泉期间,是一首送行词,送别谁呢?送别的是亲弟弟辛茂嘉调官桂林。

    他对弟弟说,在我们辛家,“辛”字这个姓氏的含义就是:艰辛,也掺杂着悲辛的滋味,做了辛家的人,你就很难逃脱辛酸辛苦命,当然还有辛辣脾气。

    虽然辛辣,难合世人的口味,但辛弃疾也没有硬气到没有一点温柔气质,他也有软弱、感伤的时候。

    中国的男人在传统上都有个通病,拼命表现,实现理想,一旦碰壁,回头想想,算了,既然没有建树了,不如找个红颜知己相伴。辛弃疾这样的豪气男子也不例外,他曾经写词这样感叹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倩者,使也。使何人来替我找个红颜知己呢?真可怜啊,我连个红颜知己都找不到。没有红颜知己,谁来拿着红色的手巾、用她翠袖里的嫩手来为我擦干英雄泪呢?

    都说美人配英雄,可我辛弃疾竟然找不到一个为我擦泪的美人!可悲可叹。

    想起这点,真是后悔。辛弃疾亦非总是英雄,也有七情六欲的一面,也有远离万丈红尘、羡慕世间儿女之情的梦想。

    让我们来看一首辛弃疾的词《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辛弃疾的词最喜欢用典故,开头就是个几个典故。宝钗分的意思是分钗,古代男女离别时分钗留别,即把钗分作两下,各执一半。以此表明盼望团圆的那一天。白居易《长恨歌》里说:“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杜牧《送人》里说:“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桃叶渡”,其位置在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据《隋书·五行志》载,桃叶渡曾为晋王献之与其爱妾作别的地方,从此以后,一说桃叶渡,就指与恋人分别的地方。“南浦”,也是典故,《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南浦成了送美女离别的地方。江淹《别赋》里也说:“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就在桃叶渡,这个千古伤心离别的地方,我和郎君折钗相赠,分钗留别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远处的江岸上,烟柳迷蒙,充满感伤。和他分别之后,凄苦怅惘的相思就时刻折磨着我。悲莫悲兮生别离。从此,我最怕登上高楼,因为十天中九天有风雨,片片花瓣在风雨中飘零,都没有人管,还有谁去劝,黄莺的哀啼声能不能停下来呢?

    鬓边觑花,我对着镜子把鬓边刚插的鲜花摘下来细细看,接着用花瓣算了一卦,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才把花簪在头上,又取下来重数了一遍。帏帐里的灯昏黄暗淡下来,我在梦中哭泣,自言自语:春天,真怨恨你,忧愁是你带来的,如今你要去哪儿?你为什么不解我怀人盼归之情,为什么还不将愁都带走呢?

    这是首描写闺怨的词,很难想象出自豪放派大词人辛弃疾的笔下,他一改惯常的“激扬奋厉”,写得如此女人、如此哀怨、如此清秀婉丽,像一朵娇艳欲滴的妩媚的小花,令人赏玩不忍离去。原来,铁骨也有柔肠。难怪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说,辛氏“所作大声鞋鞯,小声铿鍧……其裱艳绵密,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词坛大家俞平伯说,这首《祝英台近》与《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类词的本意接近,是同一情调,同一抒情手法。张炎在《词源》中这样评价:

    “辛稼轩《祝英台近》……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评道:“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消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

    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坚定地说,此词“必有所托”。那么,辛弃疾“所托”为何呢?我想结合辛弃疾一生的经历和追求,他的所托应该就是借女人对心上人的相思来表达自己对家乡的思念,如今自己的家乡已经被金国占领,所以,辛弃疾总在梦想有朝一日,打回老家去,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为什么说辛弃疾“所托”为收复失地呢?这要结合辛弃疾的生平来了解了。

    辛弃疾(1140~1207年),字幼安,号稼轩,济南人。历史上对辛弃疾的评价基本上是:民族英雄,爱国志士,南宋最伟大的词人。

    辛弃疾是南宋高宗绍兴十年出生的,出生的时候,北宋已经灭亡,让国人羞耻的靖康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宋朝的半壁江山已经落入金国之手,辛弃疾正是出生在沦陷区的宋室遗民。他爷爷辛赞曾经任北宋的开封知府,和着名的包青天一个级别,也像包公一样是个清廉之官。父亲早逝,他是在爷爷的怀抱里长大的。他幼年曾经参加过金国的科举考试,14岁中乡荐,21岁中进士,但从小受爷爷的教育,始终觉得自己是宋室遗民,不愿做金国的官。他觉得自己血液里流的是宋朝的血,他要为宋朝报仇雪耻。他发誓要为收复失地贡献力量,只是等待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1161年,金主完颜亮南征失败,在瓜州被部下杀了。金兵队伍里人心惶惶,有不少人向北跑了。沦陷区的百姓起来反抗,准备把金兵赶出去。山东那边有个叫耿京的汉子召集十多万人,成立义勇军,打出复国的旗号,把金兵的东平府给占了,自封太平军节度使。这一年,辛弃疾21岁。他也召集组织了义勇军两千多人,辛弃疾带着他的义勇军前来投奔耿京,耿京一看,这个进士难得,一个文人,能有这种度量,难得,重用。于是,给辛弃疾封了个军中书记官,主要职责是为耿京出谋划策。辛弃疾就给耿京建议说,我们要想光复国土,不能仅靠一时兴起的热情,热情一旦消退怎么办?所以,我们应该从长计议,主动和宋朝廷方面取得联系,争取他们的支持。耿京采纳了他的建议,1162年,宋高宗从临安过来,要到建康(今南京)慰问义勇军,耿京就派辛弃疾以使臣的身份去谒见高宗。高宗当场就封耿京为太平军调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忠义军马,辛弃疾为掌书记,并且派出官员随辛弃疾回山东复命。

    不料,当辛弃疾风尘仆仆地来到山东海州时,听到消息说,耿京部下有一个奸细名叫张安国的,刺杀了耿京,为了自己的富贵梦,投降了金人。辛弃疾刚刚建立的根据地丢失了。这事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会崩溃,但辛弃疾不会,他证实了耿京被杀的消息后,带领几十名义勇军,直接冲进金营,张安国正在和金人喝酒请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辛弃疾给抓住了。辛弃疾没有把张安国当场杀死,而是带着一万多人马,把这个家伙连夜押送到建康,高宗很欣赏辛弃疾的勇敢行为,马上下诏把张安国斩首了。高宗让辛弃疾做了江阴佥判。

    据史式先生书中的资料(《我是宋朝人》,陕西师大,2008)说,从此,辛弃疾一直到南方做官,历经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先后担任过提典江西刑狱、京西转运判官,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大理少卿,湖北湖南转运副使,江西安抚使、湖南安抚使,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加宝谟阁待制。后又知镇江府、江陵府,直到1207年68岁时去世。

    辛弃疾和他所带回来的这一万多人,吃尽苦头,经历千山万水,都是怀着报国之心的,但是,宋高宗对他们不放心,很不放心,不让他们进入军队。当官的只能当文官,当兵的只能作难民处理,而且要把他们分散开来。他们希望北伐中原,但朝廷不理会。到了宋孝宗,刚上任的时候还有点想着恢复河山,至少还有这种想法,但可惜在高宗和秦桧的压制下,壮志难酬,有苦难言,最后郁闷死了。此后几个皇帝,一个不如一个,连恢复的梦也不做了。

    辛弃疾到南宋做官时24岁,去世的时候是68岁,在这四十四年当中,他有二十多年是被免官,被放逐回家养老,但他只要被起用,就要干事。无论到哪里,他想的做的都是备战、反攻、收复失地。这从他用血泪写成的词里可以看出来。比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是辛弃疾在建康做通判时写的词。他说自己是“江南游子”,他说:我是山东人,江南不是我的家,一日不收复失地,我便一日不能回到故乡,那只能做“江南游子”。我空有杀敌的本领,但找不到用途。“把吴钩看了”,吴钩就是指他的宝刀宝剑,我身上佩带着这样的宝刀宝剑,那又怎么样?“阑干拍遍”,都没有人理会。没有人懂我。再有成就的男人,无人懂也是很痛苦的。我今天登上建康的赏心亭,遥望远方,隔着江可以望到江北我的家乡。西晋的张季鹰,本来是江南人,却来到洛阳做官,他一直怀念小时候喜欢吃的鲈鱼,太好吃了,为了不委屈自己的胃口,干脆辞职回江南故乡了。真羡慕张季鹰啊,他还有江南这样的故乡可以回去,可是我呢,我的故乡在金人手里。我不想家吗?可我哪里有家啊?回不去了。在江南暂时安家?可是,“求田问舍”这样的事,怕应羞见,大丈夫不为也。但如今没有办法啊,只好留在南方“求田问舍”,可耻啊。岁月不饶人,24岁来到江南做官,如今都老了,“忧愁风雨”,人尚如此,树何以堪。如今这把年纪,毫无建树,有个美人安抚一下也好,可是,我有吗?没有。

    我辛弃疾竟然找不到一个为我擦泪的美人!

    再比如,辛弃疾的另一首词《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填这首词的时候,是1205年,那时候辛弃疾66岁。他在家闲居了近二十年,突然又被皇帝赵扩下诏重新起用为镇江知府,并和一帮大臣共同商量抗金大计,这位66岁的老人老泪纵横,跪谢皇恩,然后挥笔写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希望效仿孙权“坐断东南战未休”,将军虽然年岁高,但抗金、收复失地的热情丝毫未减,能够为国效力死而无憾。

    这就是辛弃疾,一生的意志就是收复失地。

    在湖南当官的时候,他甚至组织了“飞虎队”,建飞虎营。这些都是要花钱的,据《宋史》等记载,建飞虎军这一项上的开支,光地方政府投入的资金就达四十二万贯。有人密告朝廷说他花钱太多,皇帝给他下了几道金牌,严厉警告:

    必须马上停止训练。在那个时代,金牌是非常严重的,岳飞就是被十二道金牌害死的。可这个辛弃疾竟然把皇帝的金牌藏起来,直到把飞虎营建好才给皇上汇报说,金牌收到的时候,飞虎营已建好。辛弃疾在官场不知道吃了多少回大亏,可他就是学不会狡猾,只要手中有权,他就干事,任职期间,他总训练军队、奖励耕战、打击贪污豪强,为收复失地做准备,这样干事当然要花钱,就难免扰民,人家一告他,又被罢官。有一次,被罢官后,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在家闲居,皇帝都把这个人给忘记了。

    他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里这样表白自己壮志未酬的心迹: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不无怨气地质问朝廷:想起四十三年前,我曾经率领一万多战士南归朝廷,越过了烽火漫天的扬州边地。如今想想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佛狸祠下,如今是一片神鸦社鼓,眼睁睁地看着金兵在这里驻扎。可是,有谁这个时候来问问我:廉颇将军老了吧?饭量是否还能与当年相比?

    由于辛弃疾的词影响太大,而且写得有气魄,读起来有力量,所以很多人起名字的时候,都比较喜欢到辛弃疾的词里面找。比如,着名的百度公司,“百度”这个名字就来自辛弃疾的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治学、说做学问,引用宋词中的名句,说过一番很着名的话,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第一境界是说,做学问首先应该站得高看得远,胸怀要大。第二境界是说,不怕辛苦,衣带渐宽也不悔。第三境界是说,有一天会发现惊喜,只要功夫到。

    王国维所引用的宋词名句,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来自晏殊的《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来自柳永的《风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明末有个女子很不得了,她叫柳如是。自从她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之后,很少有人还记得她的本名“杨爱”了。

    “柳如是”这个名字的典故出自辛弃疾的一首词《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如是”的名字就出自这句。这里的“妩媚”是青山的,不是女人的。因为这首辛词整体上说是很男人、很狂士的,这从最后一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可以看得出来。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一种豪迈,杨爱从中取名,叫柳如是,正是表明自己要忘记从前的经历,如今自己要坚强起来,要走不同于平常女人的路,虽是巾帼,但也不让须眉。

    通过上面对辛弃疾的人生经历和几首词的讲解,大家可以了解,辛弃疾的人生同样很丰富、很立体、很多面,既有金戈铁马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我们通过他的词来看看辛弃疾儿女情长的一面。他把一首表明志向、发泄怨气的词借惜春和女人盼得宠的心思,写得温柔委婉,却也义正词严,甚至还有点怨气冲天的味道,在风花雪月的背后是哀伤与愤怒。

    先来看一首《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还能禁得起几番风雨,那暖人的春光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就要匆匆归去了。因为太珍爱春光所以害怕花儿开得太早,更何况花开就有花落,不忍看到落红无数。春天呀,你的脚步能不能暂时停下来?听说春天已尽,不再回来。春天走的时候,连个道别都没有说。看来,只有画檐蛛网和飘飞的柳絮对春光最殷勤。

    长门事,辛词的特点之一就是喜欢用典故。为什么这样呢?我们知道,写诗也好写词也好,一般来说,是为了传播的、让读者看的,是为了让读者了解自己的心思的。所以着述写文章的人一般都有个目标读者群,辛弃疾写词的目标读者群是哪些人呢?他设想的读者不是大众,而是中众,甚至就是小众——即那些和他一样故乡被金人占领不得已南渡的君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主流读者群,有影响力的人可不就是“主流”吗?辛词的特点之二就是很主流。

    这些有影响力的君臣,既是官员又是知识分子,他们对“长门事”这样的典故,一般都能看得懂。再说写给这些人看的词,确实不能太浅薄和直白,他们需要含蓄、委婉曲折的表达方式,官场至今还流行这一套逻辑,不是吗?

    长门事这个典故,来自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序》,里面是这样说的:汉孝武皇帝的陈皇后,当时听到自己的丈夫孝武皇帝宠幸了别人,不再宠幸她,于是醋意大发,嫉妒得发狂。孝武皇帝发了脾气,下令把她关在长门宫,这下陈皇后明白了,皇帝是惹不起的,只能讨好、献媚。听说蜀郡有个叫司马相如的,文章写得天下人佩服,于是就送了一百两黄金,用来给相如、文君当酒钱,希望相如的文章能够帮她赢得皇上的重新宠幸。相如替陈皇后写了一篇文章《长门赋》,希望皇上悟到陈皇后的苦心,皇上看了司马相如的文章,果然明白了陈皇后的心思,重新宠幸这位皇后。

    辛弃疾平白无故地突然写陈皇后被关在长门宫遭冷落的故事,为啥?实际还是在说自己的命运,目前和遭冷遇的陈皇后有区别吗?我一腔热血总想着收复失地,将金人赶出我中原,可是屡屡被排挤,被闲置,什么时候朝廷才能宠幸我、重新起用我?“蛾眉曾有人妒”,我的忠君之心,天地可鉴。可是我这样的人总被朝廷冷落。记得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

    辛弃疾想到自己的经历有点生气了,干吗呀这是,正直的官员想回到朝廷效力怎么就这么难。一百两黄金纵然可以买来司马相如的一篇《长门赋》,可我的“脉脉此情”又该向谁诉说呢?那些暂时在皇帝面前得宠的美人,你们高兴得太早,以至于翩翩起舞,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当年最受宠幸的杨玉环、赵飞燕最终不是被赐死就是自杀的下场吗?唐玄宗的爱妃杨玉环,在辉煌的时候,唐玄宗宠爱到夜夜不离身,可是太平日子没有多久,安史之乱爆发,玄宗幸蜀,途中六军不发,非要铲除红颜祸水杨玉环,唐玄宗此时连自己的命能不能保得住还难说,哪还有工夫去管什么爱妃呢,最终只得迫于将士们的压力,下令在马嵬坡将杨贵妃赐死。还有那个赵飞燕,汉成帝宠幸的皇后,后来被废为庶人,最终自杀而死。

    “闲愁最苦”,被闲置,被皇帝弃置、冷落,那种内心感觉是最苦的。不需要爬上并且倚靠在危栏上,没看到吗,残阳正照着,烟柳断肠处。作者这里比喻南宋小朝廷的日子已经残阳了,“烟柳断肠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

    按照李之亮先生的说法(见《白话宋词三百首》,上强村民编,李之亮译,岳麓书社,2005年1月第2版),这首词作于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辛弃疾从荆湖北路转运副使调任荆湖南路转运副使时,当时作者四十岁,距离北宋灭亡已经四十多年了。作者抱着满腔热情来到南宋,却始终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尽管当时一路的转运使是较高的官职,但其所司仅仅是粮谷转运,与杀敌复国之事毫不相干。朝廷一味向金人妥协,这使得作者内心十分失望,所以在调官离任时,又发出这番感慨。

    词的上阕以“惜春”发端,希望春天永驻,但是“春不语”,这是一种比兴,言自己希望江山永好,可朝廷对此却默默无语。随后作者以蜘蛛自比,讲到只有这微小的昆虫懂得挽留春光,体现了作者当时孤立无援的愁苦心情。下阕用陈皇后幽居长门,佳期再误的故事,来比喻自己被闲置的境遇和希望得到朝廷重新起用而不得的烦闷。

    全词虽然有怨有愁,但字里行间洋溢着一股爱国激情,那些主和的小人虽然对他充满敌意,但对他这番义正词严的议论,也只是怀恨在心,不敢公然治罪。

    连孝宗皇帝看了此词之后,都深为他的精神所感动,没有找他什么麻烦。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也许孝宗皇帝太了解辛弃疾的性格,他就是这么正直的人。正如唐代白居易的诗所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若是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放言五首》之三)我们再通过一首词《念奴娇》来看看辛弃疾侠骨柔肠的一面。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野外池塘边的花朵飘落了,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无端地,一阵东风把我这个行客的睡梦吹醒了,云母镶嵌的屏风内的寒气让人打冷战。想当年,我曾经到过这里,举着酒杯饮酒,还在那棵垂杨上系马呢。如今,物是人非。画楼空了,美人也已经不知去向,也许只有飞燕知道美人的去向吧。

    听路人说,在这条繁华街道的东边,有人曾经通过帘底看到过那个美人的纤纤小脚。过去的遗憾如春江流不尽,如今的惆怅云山千叠。料想明朝如果和她在宴席上重见,那也是“镜里花难折”吧,就像镜中之花,根本摸不到手。也许我也该问问:近来又新添了多少华发?

    这首词作于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辛弃疾从江西受召入朝任大理少卿,半路经过一个地方,想起当年和此地的一位女子的恋爱往事,忽然就不想走了,想抱着一线希望找找那女子。于是,就来到了当年女子住的画楼,可如今人去楼空。后来又惊喜地听说这女子并没有走远,只是搬到了街道东头住了。

    按照一般人想法,辛弃疾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欣喜若狂,马上去街道东头去找。但是,辛弃疾没有这样做,他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找到了又怎么样?这个美人还是当年那个清纯的美人吗?自己都快入土了,岁月的风霜就不会在她的脸上爬满皱纹吗?

    也许,当年的美人如今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也许已经是婆婆了。“镜里花难折”啊!还有必要去找吗?旧愁没去,又添新愁,那又是何必呢?还有找的必要吗?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说“相见不如怀念”呢,原来有故事的人真多,辛弃疾这样“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凛凛大汉也不例外。

    辛弃疾描写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词还有不少,下面列出几篇供赏玩:

    蝶恋花(送佑之弟)

    衰草残阳三万顷。不逢飘零,天外孤鸿影。几许凄凉须痛饮。行人自向江头醒。

    会少离多看两鬓。万缕千丝,何况新来病。不是离愁难整顿。被他引惹其他恨。

    蝶恋花(和杨济翁韵,首句用丘宗卿书中语)

    点检笙歌多酿酒。蝴蝶西园,暖日明花柳。醉倒东风眠永昼。觉来小院重携手。

    可惜春残风雨又。收拾情怀,长把诗僝僽。杨柳见人离别后。腰肢近日和他瘦。

    蝶恋花(月下醉书两岩石浪)

    九畹芳菲兰佩好。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

    冉冉年华吾自老。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

    蝶恋花(席上赠杨济翁侍儿)

    小小华年才月半。罗幕春风,幸自无人见。刚道羞郎低粉面。傍人瞥见回娇盼。

    昨夜西池陪女伴。柳困花慵,见说归来晚。劝客持觞浑未惯。未歌先觉花枝颤。

    定风波(暮春漫兴)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贺新郎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玎踏风缥缈,望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

    刘郎正是当年少,更那堪天教付与,最多才貌。玉树琼枝相映耀,谁与安排忒好?有多少风流欢笑,直待来春成名了,马如龙,绿绶欺芳草。同富贵,又偕老。

    爱国典范刘辰翁

    西江月(刘辰翁)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天上人间。

    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词中最令人唏嘘感慨的便是“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天上人间。”一句。

    天上与人间,写尽了人生起伏,世事无常。那个名叫刘辰翁,别号须溪的男子历经两朝,虽有亡国之恨,却身在新朝之中,他是对天上与人间,切身感悟极深。

    宋元交替,战乱纷纷,动荡不安,就是刘辰翁生活的时代。从他出生的第三年开始,南宋愈加腐败无能,面对他国入侵无能为力。面对灾难,人人都在选择保命安家,只有他在面对国耻家恨时,慷慨而言:“济邸无后可恸,忠良残害可伤,风节不竞可憾。”何为风节?高堂之上的大宋皇帝不懂,位极人臣的贾似道不懂,在战火中惶恐的黎民不懂,只有须溪,他懂。这首短词极像刘辰翁的一生。上阕写出七夕儿女狂欢的景象,下阕写出词人为人世变换的悲哀。“天上低昂似旧”,但“却是天上人间”。

    刘辰翁说“忠良残害可伤”这是针对贾似道而言,他说“风节不竞可憾”,是说给他自己来听的,这话虽说得铿锵有力,听在耳朵里却将有些人的心敲击得极不舒服。所以尽管须溪在殿试之上赢得了耿直之名,却为权臣所不容,仕途几经坎坷,经历磨难不说,还几乎将性命丢掉。

    可怜他着作等身,又才华绝代,却是个福薄命薄之人。

    当时南宋朝廷已然是乌烟瘴气,虽有些忠义之士钦佩他的为人,相继倾力举荐他居史馆,希望能为他在南宋政坛上留有一席之地。可是,他深知朝廷这个政府机构已成为一摊污泥,他不愿同流合污,也难容于权贵。为了独善其身,他谢绝好意,辞别亲友,回到山林隐居起来。

    刘辰翁这个人光明磊落,孑然独立,骨子里透着桀骜不驯的气息,不然他不会在朝堂之上就给当朝宰相贾似道难堪,他更不会拂去好友美意,情愿闲云野鹤,也不愿立足宫中委曲求全。

    这个想要担当天下的男人,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里,却在天地之间的某个角落里得知了南宋覆灭的消息,本是想沉溺于桃花源中乐不思蜀,却没有料到桃园外的世界已经是无可奈何几重天了。刘辰翁发出了“我亦每饭不忘”的悲呼,这个曾经鄙夷一切,抛弃一切的男子,在所有人都做鸟兽散去的时候,他回到了原点,在最初离开的坐标上安然地守候了下来。怀着对故国的眷顾,对新朝满心鄙弃守候了下来。他和苏轼一样是个天才,但他的命途中却更多了些苦情成份。

    比起苏轼人生的一起三落,刘辰翁却始终黯淡无光地在漫漫长路上蹒跚前行。须溪的词意凄婉更甚一筹恐怕便是源于自身的经历更为悲苦。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这是刘辰翁在写《永遇乐》时所提的小序,时值恰逢南宋国都临安被攻陷,悲愤交加,他写下了这首词:

    永遇乐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缸无寐,满村社鼓。

    借李清照身世来抒亡国之苦,一句“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更是道出了自己比李清照更苦。南宋大地只剩下了岭南几个地区在殊死抵抗,早已是大势已去,难以为继。

    哀莫大于心死,刘辰翁留不住分崩离析的大宋王朝,索性便只看风月,不看世事,不是因为改了性情,只是他怕触碰到心底难以愈合的亡国之痛,那一痛,可是会着实令他震颤不已。

    南宋消亡之后,他便发誓不再复出,既是不想为新朝出力,也是怀抱缅怀旧朝的心态,他甘居淡泊,专心着述。在他所做的诗词中可以看出他感伤身世,忧国忧民的情愫充溢其中。

    南乡子

    香雪碎团团。便会枝头带露餐。笑倒那人和五屑,金丹。不在仙人掌上盘。

    千树等阑干。山崦朱门梦里残。花下主人都在此,谁看。天上人间一样寒。

    言短意长,音节短促而悲咽,情随声出,最后一句“谁看。天上人间一样寒”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丰富的情感,在惨淡的诗意中,词人对故国的眷顾之情喷薄而出,如同尘封多年的烈酒一样,浓烈四溢。

    岁月悠悠,不亡待尽,所幸的是人间虽然风云变幻,但是天上却还依旧明月当头,心底的哀伤在抬头望到一如既往的明月时,才可以稍稍得以缓解。至情至性恐怕也不过如此而已。同为南宋遗民的张孟浩曾为之深深感动,亲笔赋诗一首赞扬须溪的不悔精神:“首阳饿夫甘一死,叩马何曾罪辛已。渊明头上漉酒巾,义熙以后为全人。”

    高风亮节,不屈不挠,这是他赢得后人推崇的足够理由。

    宋亡后,辰翁有一首写亡国之痛的《柳梢青·春感》,词云: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这首词,倾吐了诗人对故都汴京的怀念,对家人离散、自己处境凄凉的哀叹。“山中岁月,海上心情”,抒发了对南宋亡国后,那些南宋后人依然逃亡海上,励志复国举动的钦佩之意。

    南宋亡国,刘辰翁本人一直流亡,长期漂流在外,南唐后主李煜亡国之后写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看起来也是悲悲切切,但比起须溪词中的“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似乎就少了一些悲凉。

    辰翁之悲,实在是亡天下之悲。李煜的悲更多的是悲叹自己失去自由,沦落为阶下囚,两者相比的话,便自有微意。辰翁刻过一枚印章,底上四个大字“三代人物”,这是他以古代高士自许的表现,真的是词如其人,言如其人,行如其人,表里如一,天下大丈夫真英雄者,刘辰翁可算其一。

    一生冷眼旁观世事闲人,但骨子里的刘辰翁却是个伤心人,失国之痛对于他来说是伴随一生的隐患。刘辰翁于元成宗大德元年卒。头顶明月亮如白昼,撒下一地的清辉。这样的男子只能说在红尘万丈中,算是斑斓一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