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宋词最关情-最美不过花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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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

    菩萨蛮(牛峤)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

    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

    ——牛峤《菩萨蛮》其五

    在那莺啼杨柳、燕舞风帘的春日时节,美丽的少女在梳妆台前整理云鬓,一双纤纤素手正在梳理那一头如雾如云的秀发,再斜斜地插上一只只金钗首饰。妆成后,她在镜前左顾右盼,自我欣赏,脸颊上飞起红云:镜里的容颜多像一枝红艳凝香的牡丹花呀!

    门前刚好走过游春的少年,翩翩白马在阳光下“嘚嘚”有声地行走,却突然打了个喷鼻,长长嘶叫一声。屋里的少女不禁闻声望去:原来那少年郎手中的镂金马鞭掉落在地。

    只见他纵身下马拾起了马鞭,又飞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还不时朝着那屋内少女望去,朗然一笑。一刹那间,牡丹花般的美丽少女脸儿蓦然一红,低头浅笑。那少年竟是一怔,目光一亮:这里竟然有这样美貌的如花女子!

    那白马蹄声“嘚嘚”在原地打转,白马上的少年郎挽紧马绳,盘住马头频频回头翘望,竟是不舍离去。于是,那马鞭竟不慎再次掉落在地!少年只得再次下马拾起马鞭,这次他手里拿着马鞭却没有上马,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屋中的美少女。

    也许,少女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会不禁“扑哧”笑出声。

    这是一首写少男少女怀春的词作,门外白马游春的少年对室中梳妆的少女一见倾心的爱慕之情。

    上阕写少女临台梳妆,“盘珊”指头发盘旋环绕。风动柳丝,燕舞莺啼是自然环境,“钗重”二句写这环境中女主人公云鬓金钗的美丽形象。

    下片写少年郎骑马游春,故意将金鞭屡坠的潇洒风姿和传情神态。“故故坠金鞭”指屡屡将金鞭失落在地。意指少年故意将鞭丢落以多睹少女艳容。

    这首词写得很轻松,也不无调侃味道。

    前面的少女梳妆写得还是颇为细致,有春日风景的几抹勾画,有梳妆的工笔细描,写到了云鬓秀发和纤纤素手,写到了金钗首饰和盘桓髻(崔豹《古今注》:“长安妇人好为盘桓髻。”髻状如盘,又称“盘髻”)。最后,更以“一枝红牡丹”浓笔渲染少女红妆与美貌,大有“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味道。

    “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行乐客,显然是那骑着白马游春之人。

    “白马嘶春色”一句颇有意蕴。试想,暖洋洋的春日里,风摆杨柳,燕穿画帘,黄莺在绿荫里啼叫。骑着白马走在春风里,怎不令人心旷神怡!这时座下的白马也惬意地嘶叫起来,甩尾踏蹄,昂首奋鬃。这种和暖与惬意的感觉用一句“白马嘶春色”来概括,真是妥帖至极!何况,那白马的一声嘶鸣,还引来了一边绣阁里美丽少女的关注,更有一种言外韵味。

    “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故故”一词犹指屡屡、多次反复之意。

    杜甫《月》诗有云:“万里瞿塘峡,春来六匕弦。时时开暗室,故故满青天。”

    当然,也可能是“特特”、“故意”、“特地”之意。那游春少年屡屡或故意将镶金马鞭掉到地上,然后拾起马鞭,回头不住地看那闺阁中红牡丹一样美丽的少女。

    牛峤公子还不忘结句来个调侃:“回头应眼穿。”那惊艳的少年回过头来望眼欲穿了。

    这首词也可以用“惊艳”二字以蔽之。

    词的作者是花间词人牛峤,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唐昭宗大顺初前后在世。他生逢乱世,中进士仅两年,黄巢起义军破长安。在动荡的僖宗朝历仕拾遗、补阙、尚书郎。光启二年(886年)又避襄王李媪之乱,先流落吴越,后寄寓巴蜀,过着渡口杨花、狂风吹雪的飘荡生活,以词着称于晚唐五代之世。

    牛峤的词作含蕴深厚,颇具内美,多传达女性的身心苦痛并能寄予深切同情。他的词作基本风格类似温庭筠。他被后世词论家陈廷焯、王国维推为花间派的重要词人。

    锦衣轻裘、宝马雕鞍的冶游风气在唐宋十分盛行。一到清明前后,长安、洛阳等都会的郊外,花红柳绿,春光明媚。这时,总会有那五陵年少、公子王孙骑马冶游的身影。同为花间词人的毛文锡就有一首《甘州遍》中写道:

    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檐出长楸。花蔽膝,玉衔头。

    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美人唱、揭调是甘州,醉红楼。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

    这首词写的正是富贵之家的公子王孙春日里骑坐金鞍白马,戴红冠,衣锦檐,出游寻芳逐胜的情形。

    在这蜀中天府之国的红尘繁华地,金鞍白马、锦衣轻裘的公子过着“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的冶游生活。在那些秦楼楚馆里,处处笙歌,醇酒美人,一派浮艳的歌舞升平景象。

    毛文锡还有一首《接贤宾》专写那少年公子冶游时所乘的汗血宝马:

    香鞯镂檐五色骢,值春景初融。流珠喷沫躞蹀,汗血流红。

    少年公子能乘驭,金镳玉辔珑璁。为惜珊瑚鞭不下,骄生百步千踪。信穿花,从拂柳,向九陌追风。

    初春时节,鞍饰华美的五色青骢马在春光里奔跑行进,它打着喷鼻、流汗如血。那少年公子挽着镶金饰玉的马辔,驭马游春。因爱惜手中名贵的珊瑚鞭而没有催马,但那宝马却蹄下生风,穿花拂柳,在那都城的大道上快步如飞。

    “香鞯镂檐”本指马鞍衬垫,这里形容宝马鞍饰华美。“五花骢”是青白色的花马,又称“菊花青马”。“春景初融”指刚入春时节。“流珠喷沫躞蹀”,指马奔跑后流汗喷沫,“躞蹀”形容马来回走动的样子。“汗血流红”即马汗流如血。

    据《汉书·武帝纪》载,太初四年(前101年)春,贰师将军李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作《西极天马之歌》。颜师古引应劭注曰:“大宛旧有天马种,蹋石汗血,汗从肩髆出,如血,号一日千里。”这里应是形容所乘之马并非凡品,十分名贵。

    “金镳玉辔珑璁”,这里是形容马的笼头辔饰镶金饰玉,十分精致。“为惜珊瑚鞭不下”,也是写因珍惜珊瑚马鞭的名贵而不用。“百步千踪”,写马高扬行走之貌。“信穿花,从拂柳,向九陌追风。”指马在花丛中随意穿过,又从容从柳枝下掠过,在大道上飞奔。“九陌”指都城中的大道。“追风”指马奔跑如与风追逐。

    可见,这首词集中笔力专写作为坐骑的马之名贵与神骏,以及马的鞍辔精致华美,其实暗写少年公子家世与身份的尊荣,写少年公子游春时的风流倜傥。内容虽缺少思想和情致,倒也反映了晚唐五代时蜀中一带的民间风情。

    另一花间词人孙光宪也有《风流子》一首,写的也是男子骑马外出冶游幽会之事:

    金络玉衔嘶马,系向绿杨阴下。朱户掩,绣帘垂,曲院水流花谢。

    欢罢,归也,犹在九衢深夜。

    “金络玉衔嘶马,系向绿杨阴下”,就是配有金络头玉嚼子的马系在绿杨树下,绘出一幅绿荫系马图。

    “朱户掩,绣帘垂”二句,暗示马的主人已进入那朱户绣帘之内,与佳人幽会温存。“曲院水流花谢”一句以屋外曲院流水代替内景,却能引人想象深闺之中那“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场景。

    “欢罢,归也,犹在九衢深夜”,写男女幽会已罢,男子骑马回归,都城的九衢大道上已是深夜时分,星朗月明。此刻激情消退,而心情却安恬温馨。词境含而不露,境界幽清深婉。

    白马雕鞍历来在游春诗词中是一种特别美好、华丽、浪漫和快乐的意象。

    唐代诗人李白似乎特别爱白马,有诗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里的五陵年少锦衣轻裘、银鞍白马,赏花踏春,饮酒酣歌,一派风流倜傥的长安贵族子弟气派。

    在另一首诗中,李太白又这样写道:“白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

    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

    这里的白马是“骄行”,一股逼人的纵横天下的气势,而且白马主人手里的马鞭居然直拂神仙乘坐的“五云车”——实际上是古代女子乘坐的香车。下面就是车中美人一笑,拉起了珠箔所制的车帘,指着前面红楼称是自己的家。“红楼”显然是富贵人家的画楼高宅。

    这里的白马和马鞭都透着一股男子的豪气,而且是在追女孩子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一种果敢和豪气,果然就赢得了香车女子的芳心。

    他在一首古风中也提到了白马:“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

    所以唐人眼中的白马,就好比今天的宝马、奔驰一类的豪华座驾。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白马嘶春色”就透出一种古代的年轻男儿优雅、华贵、风流、浪漫的气质。

    前面说到“白马嘶春色”,除了游春时那种诗一般的画面和意境,其实还有人的内在情感的抒发,一种春情萌动的意味。

    “白马”这一意象本身就有着一种诗性的浪漫特质,能够激发人们的美好想象。所以,白马常常与英雄人物、俊朗少年、翩翩才子、浪漫诗人联系在一起,从视觉上就有着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不独东方如此,白马在西方也常引起人们某些浪漫多情的想象。“白马王子”就是少女们青春期唯美主义的浪漫情结。白马王子和公主是童话故事的人物。

    “睡美人”、“灰姑娘”、“白雪公主”等西方童话故事里总会出现一位英俊的王子,骑着一匹白马,跟妖魔搏斗,杀死恶龙,穿过火圈,破除魔法,把落难的少女从逆境中拯救出来。此时,灰姑娘摇身一变而为公主,和白马王子永远快乐幸福地共同生活下去。

    在欧美文化传统中,白色象征浪漫和爱情。白马与王子的结合显得“飘逸和风流”。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必会有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即理想中的情人。

    也许,世界上大多数的女性,尤其是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大概都曾经一度有过那种白马王子的梦幻与想象。

    她们先是从《格林童话》灰姑娘的故事中,继而从言情小说中逐渐形成自己半虚无、半实体的白马王子想象:一个少女在很偶然的机会和一位英俊、富有、能干的男子相遇。这位男子一定很有绅士风度,有着王子般高贵的气质和风度翩翩的举止,对她一见钟情,深深地爱上她,决心非她不娶。在追求她的过程中,男子为她赴汤蹈火,克服重重困难,在她某次偶遇的灾难中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终于争取到她的芳心。两人成为夫妻。

    类似歌颂白马王子式爱情的言情作家实在太多了。这种幻想式的爱情故事如此风行,就是因为它们的市场广大,读者多如恒河之沙。

    白马王子的故事,实质上是对人类复杂纠结的情感世界的一次提纯和还原。

    白色,意味着纯粹、干净、原生态。白马,色泽毫无杂质,形体灵动飘逸,精神气度上是风流洒脱的,是一种骨子里的诗意和自由。王子则意味着高贵的品质(血统、身世)和英俊的外貌、优雅的贵族风度,意味着未来王位继承人和财富的象征,意味着未来人生幸福与尊荣的可能与保证。

    实际上,白马就是人类爱情的化身,爱神维纳斯的附体,一个浪漫的爱的精灵。而王子则更多地沾染了人间烟火气、富贵气。尽管再浪漫的爱情也离不开锅碗瓢盆,离不开衣食住行,但即使最现实平凡的生活也需要情感滋润与爱的想象。

    白马与王子两者的结合,也许意味着从精神世界到现实生活最高境界的全面结合。一个女性对理想男性的所有梦想都尽在其中。

    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

    望梅花(和凝)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

    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

    这首歌咏梅的词写得明净清丽,意蕴悠长。

    春草还未见一丝踪影,腊月里的残雪犹未融化。那越岭上梅花初绽,红影点点,暗香浮动,令人欣喜。这让人想起了那梅花女神寿阳公主,如今她芳踪何处?那一曲令人怀想的《梅花落》又是谁家横笛在吹奏?

    头两句“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写冬春相交之季,青草还未萌发,腊月残雪犹存的景象。

    “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这两句写越岭梅树寒枝花绽,暗香浮动,冷艳奇芳,令人喜爱。

    “越岭”指梅岭,位于广东、江西交界处,相传汉武帝时,有姓庾的将军筑城岭下,故又名大庾岭。唐代为通粤要道,张九龄督所属部开凿新路,多植梅树,故又名梅岭,向为岭南、岭北的交通咽喉。五代间驿路荒废。宋元佑间重修,蔡挺复命夹道植松,在岭上立关,名梅关。

    唐杜甫《哭李常侍峰》诗之二:“短日行梅岭,寒山落桂林。”北宋女词人朱淑真有《咏雪》诗云:“庾岭腊梅寒散乱,章台风柳絮萦回。”

    结句“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为何寿阳公主无处可寻?谁家横笛在吹奏《梅花落》曲?词人因赏梅花而生怀古幽情,想到了南朝宋武帝时寿阳公主的故事。而今,寿阳公主不知去了何处,而咏梅花的乐曲,却流传了下来,潜藏着“物是人非”的幽意,同时也隐隐借寿阳公主怀念自己心里那清艳似梅花的恋人倩影。

    《花间集》里不乏写梅花的词。除了和凝的这一首,孙光宪还写有一首《望梅花》:

    数枝开与短墙平,见雪萼,红跗相映,引起谁人边塞情? 帘外欲三更,吹断离愁月正明,空听隔江声。

    这首词也写得意境凄清动人:数枝梅花开在矮墙边,红白相间,竞相绽放。

    不知引起了多少离人的思边之情。帘外月明之夜,闻隔江悠悠传来《梅花曲》,凄清悠远的笛声缥缥缈渺,时断时续,一种深沉的离情伤感就深含在这凄清的笙笛之中,令人梦断魂销。

    这里的“雪萼”、“红跗”写梅花形态,晶莹如雪的花萼,鲜红的花房。

    “跗”通“柑”,本为花的萼房。如《管子·地员》:“朱跗黄实。”尹知章注:“跗,花足也。”沈约《郊居赋》:“衔素蕊于青跗。”萼房即指“花托”,其色多为青色,这里的“红跗”指代梅花。

    这首《望梅花》应当说是写对边塞征人的怀想之情。“引起谁人边塞情”一句说明并非是拟用思妇口吻,而是以第三人视角的想象。

    这两首以《望梅花》调写的词,都一洗花间词中常见的冶艳与浓情,显得清新疏朗。“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吹断离愁月正明,空听隔江声”,这两结句都颇有款款动人的情致,从视觉形象和听觉感受一笔带出了些许梅花的清雅与神韵,令人为之悠然神往。

    前面提到的寿阳公主一典,出自《太平御览》。花间词人牛峤就在《红蔷薇》诗中有云:“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从此寿阳公主时常被人们作为梅花的象征,为梅花之花神。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寿阳公主为梅花的“女神”,南北朝时还有一位梅花“男神”,这个人就是梁朝诗人何逊。他对梅花的喜爱简直可以用“痴”来形容。

    据《梁书》载:“逊尝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树彷徨终日。”

    明张岱的《夜航船·思梅再任》也记载:“何逊为扬州法曹,公廨有梅一株,逊常赋诗其下,后居洛,思梅花不得,请再任扬州。至日,花开满树,逊宾醉赏之。”

    何逊居职洛阳,由于思念昔日扬州官舍前的一株梅树,竟然向朝廷请求再去扬州任职。回到扬州时,梅花正在盛开。他在花前流连徘徊了整整一天,爱梅之心已然成癖。若是梅花真有神灵,也要为之感动了。后来,遂有好事者封何逊和寿阳公主为梅花的“男神”和“女神”。

    何逊写有《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诗: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此诗被后人誉为“自去何郎无好咏”,从此诗词咏梅蔚为风习。何逊与梅花不解之缘也成为流传后世的风流雅事,成为后人诗词吟咏的对象。

    唐时杜甫有句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李清照《满庭芳》:“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周紫芝《浣溪沙》:“天意若教花似雪,客情宁恨鬓如秋。趁他何逊在扬州。”

    姜夔《暗香》:“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周密《梅花引》:“舞香恼、何逊多情。”

    此外,梅花还影响到音乐、绘画等艺术创作。前面两首《望梅花》中,“何事寿阳无处觅,吹人谁家横笛”、“吹断离愁月正明,空听隔江声”两句都是写咏颂梅花的歌曲。乐府横吹曲中即有《梅花落》之类,唐大角曲亦有《大梅花》、《小梅花》等曲。

    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据说当时黄鹤楼下遍植梅花,花开时节一派红白相间的繁盛景象,清香阵阵。眼中赏梅花,耳中闻清笛,真是人生清欢至乐。

    《梅花三弄》是历史上有名的笙笛管乐,它的诞生还与一个风流洒落的故事有关。《晋书·列传五十一》和《世说新语·任诞二十三》对此均有记载:桓伊是有名的武将,受封右军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桓伊为人谦虚,不事张扬,屡立大功而不自居。但这位武将却擅长吹笛,为江左第一笛手。史称其“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邕柯亭笛,常自吹之”。

    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应召赴都城建康(今南京),乘船停泊在青溪码头。恰巧桓伊从岸上路过。这时他们二人都久闻对方大名却并不相识。

    一位客人在一边说道:“此桓伊也。”王徽之闻听,便命人对桓伊说:“闻君善笛,试为吾一奏乎?”桓伊虽是高官贵胄,但也久闻王徽之大名,便下车上船。

    取出笛子吹了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吹奏完毕即上车而去,宾主未有片语交谈。桓伊敦和风雅,徽之狂狷且博学,两人虽不交一语却是机缘难得。晋人之旷达不拘礼节、磊落不着形迹,由此可见一斑。

    《梅花三弄》曲又名《梅花引》、《玉妃引》,通过梅花的洁白、芬芳和耐寒歌颂高尚的节操,“三弄”指的是乐曲主题在不同的段落重复三次出现。正因为两位当世大名人不顾身份官职落差和世俗眼光,以共同的音乐雅好才诞生了千古佳作《梅花三弄》,堪称知音之曲。

    据说,在明清两代的金陵十里秦淮河上,《梅花三弄》是歌舫之上最流行的笛曲。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传来阵阵清雅的笛声,那又是一番月下风流景象了。

    梅花在我们传统文化中不同于一般花卉,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

    梅花是中华大地土生土长的特有花卉,原产于滇西北、川西南和藏东一带,由野梅演化而来,在我国分布甚广。上面和凝在词中提到的“越岭”,也就是今天广东、广西和江西交界的大庾岭,历来是梅树繁盛之地。罗浮山历来以产梅花着称于世,因此“罗浮”后来成了梅花的别名。

    这里还有个小故事。据柳宗元《龙城录》载:“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

    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对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

    师雄起视,乃在大梅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

    这里说的是隋朝开皇年间,赵师雄夜里梦见与一位装束朴素的女子一起饮酒,这位女子芳香袭人,又有一位绿衣童子,在一旁欢歌笑舞。天将发亮时,赵师雄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一棵大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在欢唱。原来梦中的女子就是梅花树,绿衣童子就是翠鸟。这时,月亮已经落下,天上的星星也已横斜,赵师雄独自一人惆怅不已。此后“梅花”又有“罗浮仙子”的美名。

    不过,就笔者个人感受,梅花最美的意境莫过于“踏雪寻梅”这一典故。据张岱《夜航船》里记载,相传唐代诗人孟浩然酷爱梅花,情怀旷达,长期隐居鹿门山,常在风雪中骑驴踏雪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这常常让人眼前出现一幅画面:风雪中一老翁头戴浩然巾,骑驴过灞桥,探手折梅花。

    这景致何其清奇动人,自有一种骑驴踏雪寻梅的清欢与真趣。

    记得《三国演义》里刘关张三顾茅庐时有一节文字,也是写这踏雪寻梅。

    “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密布,行无数里”,不久就只见“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装”。大雪忽然从天而降,装点江山一派素裹银妆。

    “小桥之西,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后随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吟诗一首。诗曰:‘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这骑驴老者正是荆襄名士、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小桥,大雪,一老翁,一瘦驴,一小童,一壶酒,梅花飘香,这正是:“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好一幅风清气雅的踏雪寻梅图。

    《红楼梦》里的踏雪寻梅更是风流雅事了。

    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和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薛宝琴等人初来荣府大观园,正值下雪,李纨提议结诗社作诗,得到大家的响应。

    到了次日一早,众人发现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将大观园变成琉璃世界。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恰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宝玉与姐妹们以雪论诗,结果输了,便被罚去栊翠庵求取梅花,并作了一首《访妙玉乞红梅》:“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人世冷桃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可见这踏雪寻梅实为雅事一桩。

    前面《望梅花》一词的作者是唐五代的花间词人和凝(898~955年),字成绩,郓州须昌(今山东东平)人。《旧五代史》说他“幼而聪敏,姿状秀拔,神采射人。少好学,韦一览者,咸达其大义。年十七举明经,十九登进士第”。可见,和凝是一位既聪颖富有才华,且仪容俊伟、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他少年时聪明好学,十七岁就考过了科举中的明经一项科目,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可谓少年得志。他的仕途也是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历事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朝。后唐天成中(926~929年),拜殿中侍御史,历任礼部员外郎、知制诰,累官至翰林学士,兼知贡举。明宗时,迁中书舍人、工部侍郎。

    由唐人晋,拜端明殿学士。天福五年(940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入汉,封鲁国公。入周,为侍中。官职最高做到了宰相,足见和凝的能力和才干。

    同时,和凝也是位很讲究生活格调、爱惜名誉的人。《旧五代史》本传中说:“凝性好修整,自释褐至登台辅,车服仆从必华楚,进退容止,伟如也。又好延纳后进,士无贤不肖,皆虚怀以待之,或致其仕进,故甚有当时之誉。平生为文章,长于短歌艳曲,尤好声誉。”这里说他平时很注意仪表修饰,连仆人呢们都不允许衣着言行随意。

    他写下了大量诗文,曾有集百余卷。年轻时好为曲子写词,在汴洛一带流传颇广,时人称“曲子相公”。

    他的词以描写艳词见长,“清中含艳,愈艳愈清”,“能状难状之情景”(况周颐语),其词风介于温韦之间。

    由于他的词作多是艳曲,在其入相之后,即“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北梦琐言》)。不过据宋人说,他焚词还是有选择的,其存而未焚者题名《红叶稿》。据刘毓盘《词史》,宋本《红叶稿》清季尚存,词凡百余首,今已不传。

    现存刘本《红叶稿》词凡近三十首,大都以华丽辞藻写男女情事。

    其实,今天的人们看来,和凝其实是位名副其实的风流才子和大帅哥。他的一生应该说是很完满的。在一些词作里,这位少年风流才子也颇为自负。如这首《柳枝》:

    鹊桥初就咽银河,今夜仙郎自姓和。不是昔年攀桂树,岂能月里索姮娥?

    词中第一句用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典故,来描述自己与一个情人相会的场面。“咽”字是说牛郎织女相会不易,离别难舍。第二句“今夜仙郎自姓和”,是说今夜相会的不是牛郎,而是我这个姓和的“仙郎”。

    “仙郎”在唐代本是对尚书省各部郎中、员外郎的称呼。如李白《江夏使君叔席上赠史郎中》:“仙郎久为别,客舍问何如。”此处是自称。可见其自鸣得意之态可掬。

    后二句“不是昔年攀桂树,岂能月里索姮娥”,是说若不是昔日登科折桂,哪有今日月下寻艳之乐?这首充满自述真实心情的小词在《花间集》中尚不多见,倒是验证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

    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

    虞美人(阎选)

    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转娉婷。

    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

    这首词的大意是美人脸上光滑泛红,娇艳如莲花。她顾盼之间,目光凝视着她心仪的男子,头上横插着小鱼衔玉头钗,身穿轻薄的红裙,行止间显得娉婷婀娜,仪态万方。在那荷塘深处,美人和情郎偷偷相邀约会,尽情欢爱。美人在情郎手臂上留下了口红印记和齿痕。深秋之夜,更漏初起,男子却久久难眠,满是对那美人的深深思念。

    上片写美人容貌、首饰、衣裙和神态表情。以“莲”写如花的容貌,以“波”写顾盼的目光,以“粉”、“红”写色,以“脸动”、“双波慢”传情,以“鬓钗横”、“象纱轻”写衣饰,以轻盈曼妙的行止写身姿,描绘了女子娇艳容颜、窈窕身姿和含情春心。可见,阎选在描写美女妆容方面还是有功力的。

    下片是男子回忆“锦浪荷深处”与美人的欢情。男子手臂上有那美人留下的特殊纪念:胭脂唇印和齿痕,引得男子深夜难眠,情思无限。

    古时,一些女子为了表达对某个男子的眷恋、嗔怪,就会往他手臂、脖颈上亲吻和啮咬,留下口红印和齿痕。元稹《莺莺传》中,张生“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莹莹然,犹莹于茵席而已”,这才肯定自己真的与心上人欢会了一场……古人有个词叫做“啮臂之盟”,说的就是男女私下订情事。明朝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吴小员外与那妖精所化的美女发生了一夜情,“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了进去”。

    在宋朝秦观《南歌子》里有这样的描绘:“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

    《临江仙》里有:“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逢。”

    在两情相悦最忘情的时刻,以一种略为夸张的方式,“唇妆印臂”,“啮臂为盟”,让那轻微的痛感给他的心里也刻下痕迹:痛并快乐着。这也许就是古人所以为的风流雅事。

    记得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笔者看到一位女士写到了这唐宋时的风情:“你可以在激情的时候,用你涂着玫瑰红的樱唇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地留下一排齿印,啮臂为盟。虽说是一种小把戏,却会让人在感到刺激后,余味悠长,令人回味,令人难忘。‘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总之,在每一天平常的日子里,你只要用多一点点心思,你就可以是浪漫的,小情小趣会让你和你的生活丰富精彩,你会惊喜地发现:‘原来生活可以更美的!’”

    这首词的作者为阎选,生平不详,五代时期后蜀人,是花间词人中唯一没有做过官而出入后蜀宫廷的布衣词人,故《花间集》称其为“阎处士”。据称,阎处士酷好小词,与欧阳炯、鹿虔康、毛文锡、韩琮等“俱以工小词,供奉后主,时人忌之者,号曰‘五鬼’”(《十国春秋·蜀九》)。

    他的词崇尚浓艳,颇近温庭筠。传世作品有十首,其中八首收入《花间集》,两首收入《尊前集》。李冰若评他的词“平淡无深趣,与毛文锡伯仲耳”

    (《栩庄漫记》)。今天读来,其实他的一些词作还是比较赏心悦目,读起来也颇有味,有“粉而不腻,浓而不艳”的妙处。

    阎选长于描摹美人的娉婷风姿和娇妍之态。写得尽态极妍,令人心仪神往,为之倾倒。

    他的《八拍蛮》词:“愁锁黛眉烟易惨,泪飘红脸粉难匀。憔悴不知缘底事,遇人推道不宜春。”大意是:春天来了,满目春光让少女触景生情。想到岁月流逝,红颜易老,不觉紧锁双眉,泪水盈出,脸上脂粉难匀。无人明白她为何如此憔悴,遇有人问,她只推说不太适应这春天的气候变化。少女的幽怨、敏感、羞怯呼之欲出。

    他还有一首《谒金门》,《花间集》中未见,却见于《尊前集》。

    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蛾辉淡绿。

    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

    这首词写出浴后的美人,很是香艳:美人洗浴以后,碧绿水塘里莲花开放,散发出馥郁芳香。美人双髻盘成云朵形状,容貌犹如美玉,未描的眉黛显得素净淡雅。她的容貌气质显得高雅、清丽、娴静,雪白的肌肤与额间花钿、身边的饰金盆盂相互辉映。水溅到她的秀发上,晶莹的水珠断断续续滴落下来,擦在脸上的香脂融化了,香气浸透了肌肤。

    开篇“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写水塘里莲花绽放、芳香四溢,烘托美人出浴之美;“双髻绾云颜似玉,素蛾辉淡绿”二句,从发髻如云、容貌如玉和素眉轻淡写美人出浴后的美貌;“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二句,写美人出浴后神情姿容的娴雅和肌肤雪白;末二句“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写青丝溅水、香酥深透浸肌肤,表现出一种妩媚风姿。

    全词将女子出浴后的美貌和娇态刻画得尽态极妍,生动传神。不禁让人想起白居易长恨歌里对杨贵妃美艳姿容的描写:“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这是写美人浴,还有欧阳炯写的美人睡态。与阎选一样,花间词人欧阳炯也是描写红颜娇态的高手,看他的一首《浣溪沙》:

    落絮残莺半日天,玉柔花醉只思眠,惹窗映竹满炉烟。

    独掩画屏愁不语,斜欹瑶枕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边?

    这首词写一美人春日午睡后的慵倦神态。暮春日午,柳絮纷纷飘洒,黄莺叫得都疲倦了,女子睡到晌午都没有起床,神情慵倦。

    “玉柔花醉”四字尤为娇妍动人,形容美人的娇媚醉意与慵容倦态。“玉柔”指女人洁白柔软的身体或手。南唐李煜《子夜歌》词中云:“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古人说女子是“冰肌玉肤”。玉是坚硬冰冷的,但美人的身体肌肤是温热柔软的,所以说是“玉柔”。“花醉”是说美人容貌像花一样美丽,可是这个美人却醉着,还在睡懒觉。

    “惹窗映竹满炉烟”一句清新而幽雅,她的窗外映照着竹子的影子,屋中有炉香。室内满炉香雾袅绕,如此幽雅环境真是舒适得让人慵懒。

    “独掩画屏愁不语,斜欹瑶枕髻鬟偏”两句是写她午睡后的慵倦神态。床头遮着一扇屏风,满怀着相思,一个“独”字透出了美人惆怅的因由。她独掩画屏,含愁不语,连女孩子的日常梳妆打扮都倦怠了,斜倚在山枕上,鬓发已然散乱。

    “此时心在阿谁边”,懒在床上不起来,靠在枕头上发呆,这女孩子在想谁呢,她的心在谁那里呢?最后一句心思茫然,耐人寻味。

    这首词表现了欧阳炯作为花间词人的本色,但艳词中透出一种“清气”“玉柔花醉只思眠,惹窗映竹满炉烟。”玉柔花醉的美人,窗外是几竿翠竹疏影,屋内是香炉里的袅袅青烟。有些唐伯虎《海棠春睡图》的画意,也有些《红楼梦》里潇湘馆的清韵。

    再看“东方朔”式的花间词人尹鄂在《醉公子》中是怎样描写女子心事的:

    暮烟笼藓砌,戟门犹未闭。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

    离鞍偎绣袂,坠中花乱缀。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

    这首词描述一位外出喝酒寻春的公子日暮醉归时的情形。

    暮色笼罩着门前长满苔藓的台阶,而那戟门尚未关闭。这富贵之家的公子整日骑马外出喝酒,寻花问柳,回来时往往月色朗照,清辉满身。女子出门去扶那公子下马,醉醺醺的公子却一头倒在她的手臂上,垂下的头巾上花片散乱地点缀着。这公子又到哪里去拈花惹草了,你看那衣上还留着胭脂口红的吻痕!

    “暮烟笼藓砌,戟门犹未闭。”戟门是显贵人家的门。唐代制度规定:官、阶、勋俱三品得立戟于门。

    “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二句,写这贵公子成日饮酒寻欢,回来时往往已是月上中天。

    这两句被清人贺裳称为“入神之句”:“写景之工者,如尹鹗‘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李重光‘酒恶时拈花蕊嗅’,李易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刘潜夫‘贪与萧郎眉语,不如舞错伊州’,皆入神之句。”

    “离鞍偎绣袂,坠中花乱缀”二句,指他下马后,醉态恍惚,紧靠搀扶者的手臂,垂下的头巾上花片散乱地点缀着。

    “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二句,意思是他不知在何处又招惹过美貌姑娘,看那衣衫之上还留印着脂粉的痕迹。

    恼,意为逗引、撩拨。杜甫《奉陪郑驸马韦曲》诗之一:“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又宋王安石《夜直》诗:“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唐人常用“恼”字,有戏谑的意思。

    这首词写女子迎接醉公子时,发现他身上有其他女人的胭脂印记,不禁发出了嗔问。从内容看与阎选上面的这一首《虞美人》词倒有些关联。

    这里尹鹗的“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写得明白如话,是贵公子外出寻花问柳,被咬得衣服上也留下口红印。这正如前面阎选词里的那几句:“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

    李冰若《栩庄漫记》评道:“‘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似怨似怜,娇嗔之态可想,而含意亦不轻薄。”

    五代后蜀词人尹鹗是成都人,曾在前蜀后主王衍宫中当过校书郎,又在后蜀军队中担任过参卿一类武职。

    在花间词人中,尹鹗以性格滑稽、喜开玩笑着称,他作诗嘲笑过同是花间词人的李珣,叫他“李波斯”,让他哭笑不得,颇有几分东方朔的味道。他的词对富家子日常的冶游生活以及独守空房的闺中少妇酸楚而无奈的愁绪,抒写十分到位;富于生活情趣,明浅简净而又十分生动,从中可以读出一些尹鹗个性中的幽默感和轻喜剧色彩。

    再看一首他的《菩萨蛮》:

    陇云暗合秋天白,俯窗独坐窥烟陌。楼际角重吹,黄昏方醉归。

    荒唐难共语,明日还应去。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

    远处陇山已经暮云四合,深重的暮色渐渐地遮蔽了秋季的高天白日。一位闺中少妇独守窗前,望着尘烟迷漫的道路。

    远处城楼上的画角声已吹过了好几遍,郎君终于骑着马醉醺醺地回来了。妇人见郎君醉意恍惚,胡言乱语,猜想他明天还要去买醉寻欢,怎么办呢?她似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待他明天上马出门时,我把那镶金马鞭藏起来,他岂不是就去不成了吗?

    词中起句“陇云暗合秋天白”,“陇”泛指今甘肃一带,因有陇山而得名。

    可见写的是陇山一带的风情。“俯窗独坐窥烟陌”,“窥”字则活画出闺妇羞涩却又按捺不住盼郎归的急切心情。

    “楼际角重吹,黄昏方醉归”中的角指“号角”。直到黄昏时分,远处城楼上日暮闭门的凄厉号角一吹再吹,郎君才摇摇晃晃地打马归来。这是一个醉醺醺的醉公子。

    尹鹗前面那首《醉公子》词里也写到公子日暮方醉归:“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春”不是自然界的春色。从后面“离鞍儇绣袂,坠巾花乱缀。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可看出,是饮酒买醉、寻花问柳去了。

    显然,这首词里黄昏时分大醉而归的男子应当也是一样。“黄昏方醉归”的“方”字传递出一种惊喜和失望交织的复杂感情,表现出那一刹那间她心中的纠结。

    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归来,结束了独守空房的境遇,但是“荒唐难共语”,那男人酒气熏天,难与共语。至此地步,闺中人心中感到了深深的失望。“荒唐”指男子酒后说话如酒后驾驶一样,颠三倒四,频频造次,甚而可能还夹杂不堪入耳的话语。面对胡言乱语又酣然大睡的郎君,闺妇心中怨意难平:难道今后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这时,她想到了“明日还应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男人明天还要去买醉寻欢怎么办?她的脑子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

    意思是明日丈夫出门时,就干脆把他的镶金马鞭藏起来。没马鞭当然就骑不成马了,就走不成了,郎君自然就可以在家陪着自己了。这种想法简单而又有趣,可知闺妇是位年龄不是太大、还有些单纯的年轻女子。

    “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是这首词的亮点,化用了唐代崔国辅一句诗:

    “遗去珊瑚鞭,白马骄不行。”

    尹鹗不愧是“东方朔”式的花间词人,这首《菩萨蛮》写得颇有情趣,语言质朴平白如话,词意简约,营造出一种日常生活中小小的幽默和轻喜剧色彩,确是一首好词。与他自己上面那首《醉公子》正好相映成趣。

    况周颐评道:“尤有不尽之情,痴绝昵绝。”他还认为“《全唐诗》附鹗词十六阕,此阕最为佳胜(《餐樱庑词话》)”。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

    风流子(孙光宪)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

    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这首词的大意是菰叶水荭,水塘春波,屋内传出的织布声。词人好像摄影一样,拍了一幅安恬、幽朴、生动的乡村风景图。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在小溪转弯处,一座茅舍周围围着槿树篱笆。不时有鸡和狗悠闲地来来往往觅食,舍南舍北不时传来鸡叫狗吠声。“槿篱”是指木槿树围成的篱笆。木槿树是一种落叶灌木,高达六八尺,花有白、红、紫色,叶缘锯齿形,农家多种以为篱笆。

    “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茭白已经长成了,可以采来做菜了。

    那粉红水葓花也已开放,点缀着水边景色。门外的水塘荡漾着一层层碧波。诗:

    “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水荭又名荭草,一年生草本植物,高五六尺,茎有毛,花白色或粉红色。

    “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听织布声,其声急促。这时,直听见一声声“轧轧”急促的织布声,从茅舍里传来。轧轧是象声词。鸣梭指织布的梭响声。

    整首词绘出一幅有声有色的乡村画面,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茅舍、槿篱、小溪,都是农村常见的生活意象。在这样的氛围中,连鸡犬都在安详地来回觅食,犹如从容不迫地散步。

    在这安宁幽静之中,词人也写出了一种幽静中的动态和生趣,那生长的菰叶,那紫红的水荭花,那水塘里的荡漾春波,那茅舍中传来的急促织布声,都透出一种乡野的勃勃生机与活力。同时在那幽朴安静的背后,有着辛勤的劳作,有为衣食生计忙碌的身影,隐隐透出了一丝生活的忙碌与辛劳。

    作者是晚唐五代时的花间词人孙光宪,他家世世代代务农为业。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首《风流子》描写了田园、村舍的风光,生活气息很浓,在孙光宪八十多首词中别具一格,在《花间集》中也算是个异数。

    在其他花间词人都忙于描红写翠、绘金画玉时,孙光宪却把笔触对准了乡村田野的风景,对准了劳作的农妇,这无疑与孙光宪早年的农村生活体验有关,寄托了他内心深处对家乡、对农家生活的怀念之情。而就花间词创作来讲,这无疑是题材上的一次开拓和创新。

    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评论道:“《花间集》中忽有此淡朴咏田家耕织之词,诚为异彩。盖词境至此,已扩放多矣!”

    除了描写田园风光,花间词人孙光宪还写过两首《渔歌子》:

    渔歌子(其一)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

    这首词抒写渔家飘逸、放旷的云水情怀。

    湖畔草色绵延葱郁,而草色与波浪相映连成一片,随着波浪起伏荡漾。舟沿着长满蓼花的岸边行进,停泊于长有枫树的汀洲之畔。天际已有月华初上,“玉轮”指明月境界开阔静美,水天一色。

    渔夫扣舷而歌,轻松地游目四顾,惬意地摇着船桨在湖上自由自在地划行。

    听着黄鹄快乐的唳叫声,看到白鸥安静地栖息,渔人更感到在天地之间人也可以同鸟儿一样的逍遥自由,深深感到“谁似依家疏旷”,还有谁能像自己一样自由放旷呢?

    上片头三句“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这一句与前面一首中的“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相仿,同写波光与草色连成一体。“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玉轮”指明月境界开阔静美,水天一色。

    下片“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写渔家逍遥飘逸之乐。“联极望”是指向四方极远之处眺望。桨声“伊轧”是象声词,摇动桨楫之声。“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黄鹄”是天鹅一类游禽,多为白色,栖于水滨。“依家”指我,自称。“疏旷”,自由自在,旷达放纵。

    渔歌子(其二)

    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

    杜若洲,香郁烈。一声宿雁霜时节。经霅水,过松江,尽属侬家日月。

    这首词描绘出一幅深夜里渔人泛舟东湾的如画情境。

    上片画出一幅清寒寥廓的夜景。渔家子在清秋之夜泛舟东湾,暗夜里只见只只流萤明明灭灭,让他感到了夜凉风清水冷,也感到一丝恍惚,如梦如幻。当船行至开阔处时,只觉眼前境界豁然开朗:江风浩荡,笛声寥落,在辽阔无际的万顷月光里,江面显得开阔而澄澈。这一刻,他感到天地是那样辽远、广阔、舒朗。“金波”指江上月光遍洒,水如金波。

    下片写渔人的情怀,宁静的江上夜里,汀洲上飘来杜若草的浓郁芬芳,不时听到夜雁的唳叫之声。渔人在清秋霜寒中驾着轻舟,途经霅水,又过松江,江上万千物态都历历在目,尽感自由遨游之快乐,感到这美好的天地“尽属侬家日月”,尽人吾家怀抱。“杜若”是香草名,又称“杜蘅”。屈原楚辞:“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霅(音乍)水”即霅溪,在今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一带,东北流入太湖。“松江”即吴松江,今江苏吴县一带,是太湖最大的支流。

    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人事实上也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他们有感于乱世时局祸福难定,事功难彰,多有高蹈远遁、归隐林泉之念。他们的《渔歌子》这类以湖山为家的隐逸词中也透露出对变乱时局、对命运及对人生沉浮的无力感,向往那以江湖山林为家的隐士生活。

    孙光宪的两首《渔歌子》描写了浩渺烟波中泛舟遨游的隐逸情趣,表现出寂寥、清旷的遗世韵味。所以,像《渔歌子》这类词常常意蕴幽微深隐,必须深入品味后才能悟出隐逸词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迹。词中那些披蓑戴笠的渔夫其实并非以垂钓捕鱼、谋求温饱为志。在旷阔、清新、恬静的大自然怀抱中,词中所塑造出的渔夫形象往往是遁迹江湖、垂钓烟波、纵情山水、襟怀旷达的隐士写照,寄托了词人淡泊名利、归隐山林的人生襟抱和情怀。

    这一点可以在具有波斯血统的花间词人李珣四首《渔歌子》中可以看出:

    渔歌子(其一)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淡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酒盈樽,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渔歌子(其二)

    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渔歌子(其三)

    柳垂丝,花满树。莺啼楚岸春山暮。棹轻舟,出深浦。缓唱渔歌归去。

    罢垂纶,还酌醑。孤村遥指云遮处。下长汀,临浅渡。惊起一行沙鹭。

    渔歌子(其四)

    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

    鼓清琴,倾绿蚁。扁舟自得逍遥意。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

    上面这些词作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特点:这些词中的境界与格局都有一种天地无比空阔、旷远的空间感,一种宏观阔大的视野。如“楚山青,湘水绿”,“九疑山,三湘水”“水云间,山月里”,“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都有别于深宫闺阁、楼台池阁的局部微观环境。

    这种空间上的宏观开阔感正是隐逸词不可缺少的元素。它既为词中描绘的山川物象,为词人主体精神的象征——渔夫的精神遨游提供了一个旷阔辽远的背景,让人置身于一种与天地、与宇宙平等对话的精神状态,大大提升了人在天地之间的主体地位。

    同时,这广阔空间本身也正是一种精神自由的象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万类霜天竞自由”,“扶摇直上九万里”,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正是这个空间感的注脚。所以,这些词境中广阔浩瀚的空间意象,表达了作者精神深处对人生自由境界的渴望。

    李珣《渔歌子》中的“信浮沉,无管束”“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水为乡,篷作舍”、“扁舟自得逍遥意”,等等,正是希望在更广阔的精神空间摆脱俗世的纷扰。

    同时,从这些田园渔歌词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清冷孤寂的美学旨趣。词中的物象总会出现江水、湖泊、明月、清风、白霜、烟霭、波浪、流萤、芦荻、鸥鹭等,这些文字意象中往往也呈现出来一种偏于清寒寂静的冷色调,令人感受到清旷、寒冷、寂寥的词境氛围,形成这类隐逸词中的特殊美感。

    如上面孙光宪《渔歌子》其二中的:“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

    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在夜凉水冷的东湾,眼前是明灭不定的流萤、耳畔是萧萧疏疏的笛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使词人遗世独立、自由遨游的喜悦油然而生。

    李珣《渔歌子》其四中:“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秋风芦花、山月水云营造出静谧清寒、逍遥闲适的意象,正因为情与境、意与象的妙合无间,所以引发出一种飘然出尘、浑然忘我的悠然情致,耐人寻味。

    此类田园渔歌词除了具有一种清寒孤寂的色彩感受外,还常常以与水有关物象为主。有江湖山川之渺茫旷远,有云林溪泉之清澈纯净,有水上行舟之快意,有遨游云水之逍遥。

    水无常形,是万物生长之源,是最自由的、流动的物质,道家常以水喻“道”,正有一种个体生命在精神上自由、逍遥、浪漫的内在意涵。以水为环境背景,逍遥自在的渔夫往往成为作者的主观精神象征,而渔舟则成为驾驭水体、跨江过湖的工具。

    渔夫乘舟行于天地云水之间,触目间尽是青山绿水、烟波浩渺、清风明月、流萤点点、秋霜寒汀……诸如“水为乡,篷作舍”、“经霅水,过松江”“下长汀,临浅渡”、“水云间,山月里”、“夜凉水冷东湾阔”、“万顷金波澄澈”,这种水汽淋漓、空疏旷阔的自由意象,安顿了词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寄托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情感。

    田园渔歌词中的这种旷远、空灵、清冷、宁静的气氛在文字间无处不在。

    就像混合物质被置于一杯静水中一样,对于日日在红尘中颠沛、时时为物欲名利所累的人们而言,仿佛具有一种升华俗虑、沉淀杂思的神奇力量,产生出一种淡定、纯净、安恬、舒朗的阅读感受。

    孙光宪、李珣等对山水田园风光的描绘,宛然一幅幅山水田园水墨画。事实上,《花间集》中的这些田园渔歌已经成为晚唐五代文人们一种精神生活的真实写照。正如一位学者所说在他们啸傲烟霞、放荡形迹的身影和笔墨中,其实隐含着那个动乱时代的精神苦闷。

    因此这种渔父式隐逸生活,成为身处乱世的词人的心灵归宿和精神家园。

    花间词人大多出身仕宦富贵人家,唯有孙光宪是真正农家子弟出身。

    孙光宪,字孟文,自号葆光子,贵平人(今四川仁寿县向家乡贵坪村人)。

    孙家世世代代务农为业。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孙光宪自幼读书好学,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他曾翻山越岭负笈远行,游历和求学十多年,在资州、成都等地结识了一些当时蜀中较为有名的文人前辈,并在词坛上崭露头角。

    孙光宪在成都大约生活了十五年,过着疏狂放浪的文人生活。他所做的一首《浣溪沙》记录了自己早年的蜀中生活:

    十五年来锦岸游,来曾何处不风流,好花长与万金酬。

    满眼利名浑幸运,一生狂荡恐难休,且陪烟花醉红楼。

    后来,孙光宪离开蜀都前往秦陇之地游历,与当地的山人道士甚至土匪强绅都有往来,这使他懂得民间疾苦,增长了阅历见识。同光三年(925年),王衍降唐,前蜀灭亡。正当而立之年的孙光宪从嘉州乘舟南行,前往荆州江陵避乱。

    此时武信王高季兴正在罗致各方人才。孙光宪经高季兴的高级幕僚梁震举荐“入掌书记”。孙光宪在荆南累官荆南节度副使、检校秘书少监,经历了祖孙三世君王。

    宋乾德元年(963年),宋太祖赵匡胤派慕客延钊等借道荆南,率军南下平定湖南。当宋军兵过城下时,孙光宪果断地劝说高继冲顺应历史潮流,“去斥堠,封府库以待,悉献三州之地”,归顺日益强盛的宋朝。孙光宪的建议让荆南的百姓再次免遭兵燹之祸,而受到宋太祖的嘉奖,被授为黄州刺史。上任后,他不顾年事已高,躬身勤政,前后六载,把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远近有名。开宝元年(968年),孙光宪被推荐为学士,未及召见即病逝。

    在所有花间词人中,孙光宪是一位嗜好经籍的学者型词人,收罗各种书凡数千卷,还经常亲手抄写,孜孜校雠。所着《北梦琐言》很有史料价值。

    孙光宪传世八十四首词,分录于《花间集》和《尊前集》,是五代词人中存词最多者。他的词风与花间浮艳、绮靡有所不同。后世词评家对他的词评价也颇多争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他的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

    其实,孙光宪词题材实为花间词人中最为广泛者,内容涉及咏史怀古、边塞田园、农村风物、相思离别等,风格较少冶艳风习,显得疏朗清丽、清新刚健、情景交融,有其他花间词人所缺乏的大气与恢宏,实属别开新风、个性鲜明的佼佼者。

    据说,毛泽东曾手抄他的《上行杯》一首:“离棹逡巡欲动,临极浦,故人相送。去住心情知不共,金船满捧。绮罗愁,丝管咽,回别,帆影灭,江浪如雪。”还专门为“逡”字注音。也许这位伟人对同是出身世代农家、同样富有远见的孙光宪,心存一份欣赏和关注。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

    花间派的重要词人欧阳炯,不但善于词,而且长于笛。他为赵崇祚编撰的《花间集》而作的一篇《花间集序》是历史上第一篇从理论上进行概括总结花间词的有名词论。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他的一组描写南国风光的《南乡子》词。

    对于读惯了甚至是读厌了花间词中那些泛滥的绮罗香泽、无穷闺怨的人,乍一看到这欧阳炯的《南乡子》,会感到一阵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南乡子(其一)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绿,鸳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嫩草如烟”是青草绽芽时的柔嫩与清幽。而石榴花红似火,热烈奔放。这头两句就一下子将视野拉开,无边碧草,似火榴花,一个生机勃勃的“海南天”在眼前明丽如画。这里的“海南”泛指南方。

    “日暮江亭春影绿,鸳鸯浴”两句,视点由远及近,画面更加具体集中于一点,着眼于“日暮江亭”的一个近景。“春影绿”,所有春景映于水中而成碧色,幻影如画,满眼繁花,风光无限。而鸳鸯戏水更使画面一派烂漫活泼、情韵迭出,词的境界得以深化。

    最后一句“水远山长看不足”,表达了对眼前海南江天的流连与赞叹。

    南乡子(其二)

    画舸亭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这首《南乡子》淡笔画出一幅南方村寨小景。

    “画舸亭桡,槿花篱外竹横桥”两句是一幅不加渲染、不事润色的南方乡村风物素描,竹篱、槿花、小桥、流水、船横。又像一幅工笔山水画,画舸停泊在岸边,从槿花篱外可隐约见远处一座横跨水面的竹桥,岸上不远处,一户人家周围是开满了红、紫、白花的“槿篱”(种槿成排以代篱笆)。“画舸”是彩饰的大船。“亭桡”是指船边曲栏杆。“槿花”是木槿花,一种落叶灌木,紫色浅花,夏秋之间开花,红白色,南方民间多用以代替篱笆。

    “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水上游人指画舸上的行人,应为词人自己,岸边沙滩上有一位女孩子,应为当地的民间女子。“回顾”二字,是“游人”与“女”的顾盼与探问。“笑指芭蕉林里住”,那位女孩子回头笑指着身后,说她家就在那芭蕉林里。显然,是水上船中的游人在好奇地问沙滩上的一位少女:姑娘,你家在哪里?少女嫣然一笑,回头指向不远处的芭蕉林:

    我家住在那一片芭蕉林里!

    这首词有景物、有情节、有对话,将南方少女活泼多情、真率羞涩的情状写活了。

    芭蕉是我国南方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高可达丈,叶大成长扇形。“芭蕉林里”再现了独特的南方意象,流露出对南方风光之美、人情之美的流连赞美之意。

    南乡子(其三)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这首词写得别有情趣,是南方傍晚的水边即景速写。

    沿着蜿蜒的河岸,踏着平软的沙滩,词人行走在归路上。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他看见了一只孔雀在水边展开色彩缤纷的金翠尾,临水顾影。也许,正是倒映在河水中的烂漫霞光,引发了孔雀的斗妍之心,欲与彩霞一比谁更艳丽。词人来时,它回看一眼仿佛早已相识,毫不惊恐,平静如常。依然在水滨翘尾徘徊,怡然自得。人与孔雀相熟相安如此和谐,南国风情怎能不令人陶醉?

    珍禽孔雀是南方特有产物。词人通过这禽鸟的安详神态,表现了南国乡人鸥鹭忘机式的质朴。那种和平相处、相互信任的微妙关系,体现在人与动物之间更显得珍贵。在文字的背后透露出一股温暖人心的力量。这跟当时兵荒马乱、兵戈相向的中原地区相比较,宛然一个令人神往的岭南世外桃源。

    南乡子(其四)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

    这首词写南方少女结伴到南浦游玩的欢乐情景。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木兰船还系在开着花的木兰树上,红袖少女前来相互邀约招引,引舟而去,一起在南边水滨游玩,在春风里面对面地说笑。这些少女的形象,天真烂漫,自由活泼。

    “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的欢悦气氛,让人想起晏殊的一首《清平乐》:“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凝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笔墨之下,是同样天真烂漫的女子,相似的欢声笑语,一样飞扬的青春年华,让人感到了人们天性中的快乐,生活的美好。据说,鲁迅先生曾在1931年将这首词书赠日本友人。

    南乡子(其五)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这首词写南方少女的美丽、多情、妩媚与好客。

    这位十五六岁的南方少女面如芙蓉,肌肤胜雪,还描着花钿妆。她耳坠金环,身饰宝石。贴身彩裙益显得苗条婀娜,在江边笑着向游人招手。

    “二八花钿”应指戴着花钿的花季少女,可谓“绮年玉貌,丰容靓饰”。

    “二八”是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古常用“二八佳人”,即美丽的少女之意。

    花钿是指女子用的装饰品,借代那位美丽少女。

    “胸前如雪脸如莲”,“脸如莲”形容其芙蓉如面,貌比花娇。同时她的打扮时髦而且前卫,“胸前如雪”说明她穿的很可能是《簪花仕女图》里边那种抹胸裙装。

    “耳坠金环穿瑟瑟”,南方女子穿耳戴环,身披瑟瑟珠玉,可见是一位少数民族女孩子。因为五代时衣妆仍然沿袭唐风,时风不尚穿耳戴环。“霞衣窄”指彩色衣裙苗条合身。还写出了她身段婀娜,纤腰窈窕。

    “笑倚江头招远客”一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着笔朴质自然。这一句单独看或许有点歧义,容易误会成青楼女子,其实在《南乡子》组词中可以看出,这是南方少女特有的大方好客与活泼可爱。

    南乡子(其六)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南中之地刚下过一场微雨,空气中还飘着几分湿意。词人欧阳炯策马驿道进入南中时,只见河岸两旁种着密密的桄榔树,水边生长着一丛丛暗红蓼花。高大的桄榔树枝繁叶茂,苍翠碧绿,岸边的水蓼正值花季,紫红蓼花盛开。河水清澈,桄榔碧青,蓼花暗红,正是一幅清新美好的南粤风光图。

    “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微雨初晴,水浦两岸的人家都忙着收红豆。忽然词人看见在那绿树红花下,出现了一双双纤长洁白如玉的手。原来是那些家住河两岸的南国女子采摘着树上的红豆。采红豆的少女素手纤纤,浅笑盈盈,一如江南浣沙或采莲女子,美丽而多情。

    红豆象征着多情的江南,温婉而意深。那纷纷采撷红豆的纤纤素手,正暗示出姑娘们内心缕缕绵密的情意。少女们也许心里会有一份对爱的渴望与相思吧。

    这“树底纤纤抬素手”,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纤纤擢素手”,韦庄《菩萨蛮》里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样的皓腕素手,一样洁白如玉。在绿树红花间,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只只纤纤素手,鲜红的相思豆、雪白的手,色彩对比何其鲜明、和谐!

    从这洋溢着诗情画意的境界里,读者可感受到南国风土人情的美好和青春的活力。

    欧阳炯的这组《南乡子》一共有八首,这里选了六首,都是描绘南方风物,一洗花间词的绮罗香泽,是《花间集》中难得的一组好词。读之心神为之一爽。

    当词人走出蜀中“天府之国”来到南方,面对的是色彩缤纷的山川卉木、五彩斑斓的珍禽异兽,还有温馨热烈的乡土民俗,词作便开始呈现出多彩多姿的文字风格,笔下的画面和人物变得光彩照人,令人过目难忘。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画舸亭桡,槿花篱外竹横桥”、“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南方的山间水湄,桄榔芭蕉,珍禽异兽,都让文字间自然洋溢着一股疏朗清新的美感。而在词中,南国物象如此令人心醉神迷,如红艳欲滴的荔枝、灿烂如火的石榴、繁花似锦的豆蔻、明丽绚烂的孔雀、美丽活泼的鸳鸯、涉水过河的大白象、装饰华丽的画舸彩舫与绿鬟花容的南方姑娘等,无一不充满丰富明艳的色彩,刺激着读者的视觉。

    同时,南方民风的淳朴与热情亲切也洋溢在字里行间,带给人一种新鲜、奇妙的美感。那南方女子的笑容时而灿烂如花,时而羞怯含蓄,有令人神迷之魅力,“笑倚江头招远客”、“笑倚春风相对语”、“笑指芭蕉林里住”。她们姿态妆容也很有魅力,“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树底纤纤抬素手”。

    南国少女的生命活力如此充沛,对人热情大方,笑容可掬,洋溢着一种淳厚的人情味和浓烈的青春气息。同时,南国民间人与人之间相处可以如此亲切与温馨,“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采香洞里笑相邀”。南方民俗淳厚也可以从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方式感知:“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那种和平相处、相互信任的微妙关系,体现在人与动物之间更显得珍贵。

    南方的一切如此开阔、明丽、淳厚,词人眼界自然也随之打开,笔墨不再囿于宫廷闺阁之内,心胸也随之开阔,也不再滞于那些无端的闲愁悠恨。所以,面对着那些美好新奇的南方风物时,花间词人欧阳炯终于由衷发出了“水远山长看不足”的喟叹。

    汤显祖《花间集评》中曾对欧阳炯这组词的写法作过总的评价:“短词之难,难于起得不自然,结得不悠远。诸词起句无一重复,而结语皆有余思,允称令作。”

    《全唐诗话》评:“欧阳炯《南乡子》词最工。”

    李冰若《栩庄漫记》云:“写景纪俗之词,与李珣可谓笙磬同音。俨然一幅画图。”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欧阳炯《南乡子》词写蛮乡新异景物,以妍雅之笔出之,较李珣《南乡子》词尤佳。”的确,在《花间集》中,这样朴质清新的风土人情词作,是别具韵味的。

    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说:“欧阳炯词,艳而质,质而愈艳,行间句里,却有清气往来。大概词家如炯,求之晚唐五代,亦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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