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一人,如美景良辰:婉约词女李清照传-归去来兮,赌书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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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小楼风雨恨潇潇

    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八月初六日,我舅赵挺之的寿辰。

    是日东京府司巷内箫鼓喧天,楼阁结彩,赵府上下皆易新衣待迎宾客,寿宴之上,簪笏盈庭,斛筹交错,迤逦热闹好比年节。

    更有皇上亲赐厚礼,以一方来自东南的太湖石为爱卿寿,以昭隆恩。那方湖石生得也是玲珑清奇。

    时人谓之,赵府荣宠,烈火烹油。

    却不知有俗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是夜,宾客散尽,空气中却依稀回荡着鞭炮与斛筹的余音。

    舅在月下借酒长吁:“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一丝阴翳蓦地拂过我的心头。

    我知道,舅已数次以身体不济为由向皇上请求罢相,希望辞官回归青州故乡,远离朝堂的争名夺利与倾轧排挤,从此做个清淡闲人,安享余生。

    然而皇上皆未恩准。

    尽管在长期的蔡赵之争中,这一次得天象之助赵家暂时赢得一局,但是舅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宰相之位,高处不胜寒,稍有不慎,今日的无限风光,万人敬仰,就极有可能变成明天的穷途末路,人人唾弃。

    而且,蔡京势力依然根基深固,又深得皇上信任,待他日天象之说慢慢散去,势必会卷土重来,凶狠报复。

    可不是么,蔡京曾经仅因与其弟蔡卞政见不同,就处处加以谋害,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况且睚眦必报,狠心绝情,若他日复相得势,又怎会轻易放过昔日政敌?赵氏一门想必凶险重重。

    这些年来,联想前前后后发生的诸多事件,世人皆称赵挺之与蔡京夺权,而我却更信舅是为社稷争利。

    他算不上是一个温情慈爱的长者,但在我心里,他已经算得上是一位体恤百姓的好官。

    身在朝堂,能不与豺狼为伍,独善其身已属不易,若想与豺狼争斗,福泽天下又何其艰难。

    念及当时送走宾客之后,舅便令人将皇上御赐的太湖石用布遮挡了起来,并言“望之心痛”。

    我亦忧心忡忡。

    “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识。”

    大宋东南盛产湖石,其中又以苏州洞庭山下太湖水石为最。水石生于太湖之底,身价颇高,品相兼具“瘦、皱、漏、透”,有大者如巍峨灵山,如飞鸟走兽,可立于园林庭院观赏,有小者如古玉美器,如真官神人,可置于案头桌面清供。且逢丽日晴天,石上便会结满露珠,似拂岚扑黛,若遇风雨如晦,石洞即可吞纳乌云,激发雷电……正所谓,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故得皇上钟爱。

    皇上不仅钟爱太湖石,对东南的奇花异草也很是喜爱。

    于是便有投其所好者,千方百计为宫廷搜刮东南花石,用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为自己的前程铺路。

    崇宁四年,朝廷在苏州设应奉局,并成立“花石纲”,由蔡京心腹全权处理,从太湖到东京,水路延绵两千里,造大船,征徭役,每十艘为一纲,四季络绎,专门为满足一人之癖运送奇花异石,进贡者皆加官进爵,炙手可热,而东南百姓,士庶之家,有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遭黄封,被指为御前之物。

    更有甚者,可怜君不见,太湖碧波下,汴河骇浪中,有多少白骨成枯,又有多少人船俱没……

    皇上虽迫于天象之召废黜了蔡京的宰相之职,但运往宫墙之内的花石纲却从未停止运送。舅忧心天下,曾多次向皇上请奏,要求停运花石纲,救百姓于绵绵苦难,然而除了惹得龙颜大怒之外,竟无半点成效。

    哀莫大于心死,舅遂生罢相之意。

    舅亦明白,皇上没有恩准他辞官,并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等另一个人的归来。

    就连寿宴之上,皇上御赐湖石,亦不过是无声警示。

    就像湖石之上篆刻的瘦金体御书,“鹤瘦松青”四字,笔锋如兰竹,逸趣霭然,亦如刀戟,屈铁断金,而赵氏一门的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亦全凭那朝堂之上的天下第一人。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

    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

    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多丽·咏白菊》

    舅寿宴过后,又近九月重阳。

    是时东京城中处处皆花筵斋会,河边酒楼以各色菊花扎成门洞,亭台楼阁,簪花宴聚,诸禅寺亦各有僧人坐于狮像之上,讲法论经,信众如织,满城生香。

    是夜,更深人静,风雨潇潇,清寒的小楼里,帘幕低垂,烛光寂寂。我站在窗边为案头的白菊填词,心底展开一卷古远的旧事,一典一故,如水墨在里晕开,一字一句,如闺阁里细细密密的针脚。

    我写“贵妃醉脸”。

    唐人李正封以诗咏牡丹,云:“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丹景春醉容,明月问归期。”玄宗以牡丹咏杨贵妃,曰:“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也难怪明月沉醉,数百年不知归期。

    我写“孙寿愁眉”。

    孙寿是东汉权臣梁冀之妻,相貌美艳,最善媚惑人心,喜作“愁眉”,“啼妆”,“坠马髻”,“折腰步”,“龋齿笑”,将自己装扮得娇羞无力,楚楚可怜,实则却是天性善妒,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我写“韩令偷香”。

    韩令,晋人韩寿是也,据传姿貌美好,容止亲善,与宰相贾充之女互通心曲,每夜逾墙密会,不久即被贾充发现,只因身染异香,香气经月不散,正是皇帝御赐贾府的西域奇香。而贾充亦被两人情意所动,遂将其女许配于韩寿,自此成就一段佳话。

    我写“徐娘傅粉”。

    徐娘乃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她姿容美丽,饱读诗书,生性高傲,却依然无法摆脱被选入宫,与相爱之人分离的命运。因此,她非常厌恶元帝,为了报复深宫幽闭之恨,每次元帝令她侍寝,她都会傅薄粉,点绛唇,“精心”描绘半面之妆,以讽刺元帝独眼之貌。

    我写“汉皋解佩”。

    汉水之滨有汉皋台,亦有八百里浩渺烟波。烟波之湄,时有二女出游,空灵独绝,宛在水中央。郑国大夫交甫将往楚地,行至汉皋台下,正逢二女在水湄游玩,不禁心生恋慕。交甫见二女腰间佩有白玉明珠,便向前求佩,慰其倾慕之心。二女相视一笑,遂解佩相赠。交甫欣然辞别,怎知数十步后,怀中玉佩蓦然消失,回首相看,二女亦踪影难觅,方知是得遇了江妃二女,娥皇与女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我写“纨扇提诗”。

    班婕妤,西汉才女,善诗赋,有美德,初得汉成帝宠爱,后被赵飞燕排挤陷害而渐失荣宠。为了保命,班婕妤只能请居深宫,青灯素衣,黯然余生。纵然她空有一腔才情,亦只能托付笔墨,常在诗中自比纨扇:“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然而费尽笔墨皆不是,“贵妃醉脸”太过雍容,“孙寿愁眉”太过虚伪,“韩令偷香”太过风流,“徐娘傅粉”太过幽怨,“汉皋解佩”太过缥缈,“纨扇题诗”太过悲切……身边白菊依依,依然新奇难写,风韵难描。

    它是伶儿专程为我买的“木香”,白瓣而檀心,自是我心头的幽人佳色,雪清玉瘦,清芬酝藉,于萧瑟秋风中不减琼肌,如屈子泽畔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如陶公东篱月,“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芳姿天赐,不改素心。

    德甫则忙于在公事之余收集金石,因舅依然在朝堂为相,赵家亲旧亦或在馆阁当差,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他自当尽力传写,又觉日沉夜浸之间,自是其妙无言,其乐无穷。

    灯盏之下,我瞥见他的侧脸,眉目熠熠,鬓角耳际呈现出赤子般干净的光泽。

    可叹白菊一片冰心可笑傲霜雪,亦难敌风雨不测,人心无情。

    奈何他温软馨香之心,无沟无壑,无波无澜,又怎知眼前这看似安然无虞的光阴,已是明日黄花,安能留得几多时。

    十二

    寂寞梨花,满地飘雪

    大观元年(1107年)正月末,即皇上下令改元后不久,蔡京一党见时机已经成熟,便联合朝中党羽一齐举荐蔡京,并旁敲侧击,提醒皇上勿忘“绍述”,而“欲继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

    皇上自然顺水推舟,继而以大赦天下的幌子为蔡京复相之路堵攸攸之口,又借南丹纳土之机,将蔡京转为太尉,进而授八宝,拜太师,一时恩宠无加。

    朝堂之上,风云再起,有人春风得意,有人一夜白头。

    蔡京当政后,朝廷在是年二月诏令天下重施“方田法”,以东西南北各千步为一方,根据土质肥瘠分等定税,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想那昔日王安石主持变法,虽是一场以牺牲小民来强大国家的悲剧,但初衷却也是为了忠君报国,可叹他当时又如何想得到,数十年后,他苦心推崇的新政,会被另一个人当作固权争宠的幌子,排挤异己的托辞,满足私欲的利器。

    不久,朝廷下令,盐钞法亦全部更改,凡旧盐钞皆不可用,又导致江淮一带许多富商大贾在一夜之间数十万缗尽化乌有,他们或沦为流丐,或投河而亡,或上缢自杀……

    然而宫门重重,雅好风流的皇帝怎能听得到百姓的哭声。他正忙着朱笔御批,调拨“花石纲”的费用,忙着铸九鼎,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忙着御书“大观通宝”——新币之上,他的书法铁画银钩,飘逸洒然,已然炉火纯青,独绝天下,对着最爱的宠臣,他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三月二十七日,风雨如晦,梨花满阶,舅粒米未进已三日。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撰写弹劾蔡京的奏折,直至东方既白,终是一口鲜血喷在案几之上,油尽灯枯,饮恨而逝。

    舅过世,皇上车驾临幸,翁姑携赵家儿女一步一哭拜,请求皇上恩准三件事。

    其一,请求赵家老小护丧回青州故乡,为赵丞相守制三年。

    其二,请求守孝期满之后,赵家子弟存诚,思诚,明诚继续为朝廷效力。

    其三,请求在赵丞相谥号中带一“正”字,以纪念他为朝廷呕心沥血,守一而止的一生。

    其一其二,皇上皆许可。惟独赐谥一事,曰“待理会”——朝中众所周知,所谓“待理会”,即“不许之词”,遂下诏赠官司徒,为赵丞相赐谥号“清宪”。

    如此,往者已矣,我们本以为在皇上亲口恩准的庇护下,可以平安回归乡里,却不成想,还是没能躲得过阴险之人的算计与迫害。

    蔡京马上采取了行动。

    舅曾经的担忧,真的应验了。

    三日之后,舅尸骨未寒,蔡京就下令在青州置狱,严刑审讯赵家的乡邻与亲戚,终是换得一纸“赵挺之贪赃徇私于青州买卖田产并私自放债”的密供,让皇上下诏追回赵丞相生前所有官职,最后仅保留“特进”,一个在三公之下的散官官名。

    随后,开封府又以“其父私下庇护元祐奸党”之罪将赵家子嗣全部押解入狱。

    “父兮生我,无父何怙,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德甫扶棺恸哭,遂被强行押走。

    翁姑以秦国大夫人之名屡次请求面圣而不达,终是悲从中来,昏厥在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我赵家一门清誉正气,岂能尽断佞臣贼子之手!”我搀扶着翁姑,悲愤交集。

    是时,赵府厅堂之外,大风起兮,云翳蔽日,天色如晦。

    若上天有知,真当要下一场大雪!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赵家女眷数次变卖家产,为蒙冤入狱的男儿们疏通打点。

    舅生前两袖清风,赵家历来余钱无多,我亦拿出了所有的首饰与嫁妆,能典当则典当。惟有与德甫一起搜集的金石,我不肯变卖,我知道,那些都是德甫的命,我自会为他相护周全,至死方休。

    然而奔走之路何其艰难,为求赵家平安渡劫,可谓一朝看尽人世冷暖。

    彼时舅得势,寿宴上宾客如云,如今赵府落难,却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还有落井下石者,为讨好蔡京,不惜颠倒黑白,作虚假证词。

    可怜我赵府儿媳,想要向狱中夫君捎去几件避寒衣物都难如登天!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

    这个春天,梨花落了几重,皎月几次盈缺,我已无心看风景,惟余绵绵怅恨,不可长决。

    家书难托,音容难晤,我与德甫分明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

    光阴滑过指间,一天一天地流逝,令多少心无挂碍者浑然不觉。唯有那苦苦等待的人,才会过得如熬如煎,度日如年。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

    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怨王孙·春暮》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浣溪沙·春景》

    又是寒食节,日影飞去,寂寞梨花,满地飘雪。

    我独坐小院,怅看细风吹雨,薄暮席卷。倚楼无语理瑶琴,琴音铮铮,尽是裂帛之声。

    夜色沉沉落在我的眉梢,我蘸着月光为狱中人写词,指尖凉透,心如荒原,窗外的春意与远山一般幽深,我心里的雪,却是落了一场又一场。

    若你受苦,我必日夜难安。

    若你受辱,我必痛入骨髓。

    是年七月中旬,赵家终于等来一纸赦令,德甫与兄长们皆平安归来。

    我望着眼前人,肝肠寸寸折断。

    长达数月的非人折磨,竟让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变得形销骨立,满目憔悴。其间有多少次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就有多少次心痛如锥,望穿秋水。

    站在门前,我们相拥而泣,一如劫后余生。

    是夜,暮霭温柔地打湿了天空,又将夜幕从花青一点点地晕染成肽蓝,再涂抹成淡墨色。

    最后,一轮圆月照亮夜空,将天地铺展成一个绵长甘冽的梦境。

    我放水为德甫洗梳,指肚一点点地触及他的脸颊,心底亦洇开一池怜爱。

    却生怕一松手,眼前风月又成一梦南柯。

    “德甫,你受苦了。”我声声哽咽。

    德甫拥我入怀,眼神安静而满足,仿佛藏着一片沉睡的海,浩瀚空明,不染烟尘,又永恒如佛心。

    他说:“娘子,彼时在狱中受严刑逼供,若不是念及世间尚有你等着我,我又如何能活到今日,站在你的面前。”

    七月底,我们举家迁往青州。

    那一日,车驾绝尘而去,我回首十余年东京浮华,悲喜有时,甘苦有时,荣辱有时,虽怅然,亦无憾。

    我曾在有竹堂内,习文弹琴,煮酒煎茶,心中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诗词天地。

    我也曾在府司巷里,为一个人红袖添香,与一个人举案齐眉,花前月下,闲情书画,遍尝人间风月。

    而如今,有竹堂空寂已久,府司巷亦被充公,皇城之下,尽成是非之地,处处薄凉,不宜牵绊,不宜久留。

    罢了,罢了。

    不如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十三

    有一素心人,陪我数晨昏

    青州是德甫的故乡。

    海岱之间,东夷之地,因东方属木,木色为青,得名“青州”。

    他生于斯,长于斯,故曰“屏居乡里”。

    我出阁多年,历经数番变故,看遍人心变幻,于名义于内心,皆已将自己视作赵家人,而青州与齐州又相隔不远,令人尤感亲切。便只愿从此之后,光阴亦如布衣还乡,清风朗月,蔬食淡茶,有一素心人,陪我数晨昏,一点一点地将这人间滋味,写成诗,填入词。

    赵家故居位于青州东阳城郊,那里风光秀美,犹如人间辋川,遥遥望去,但见飞瀑入河,繁花夹岸,青山逶迤,林鸟悠然。

    故居前后则春有桃李成蹊,夏有桐荫满地,秋有黄花醉酒,冬有梅影盈窗,仰面芭蕉绿影,俯首野草青香。

    两年前,舅就已令人将此故居修葺完善,只待辞官罢相,归去来兮。奈何天不遂人愿,人心比天意更叵测凶险,他刚正一生,却要在逝世之后蒙受不白冤屈。

    于是,我便与翁姑提议,将我们的宅院命名“归来堂”,感念舅的归隐之心,愿魂兮归来,以瞻家邦,以哀故土。

    而我也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诗句“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中采撷“易安”一词,自号“易安居士”,表明朴素心志,与德甫此生甘老是吾乡。

    在乡间,我们晴耕雨读,酿酒烹茶,琴画自娱,日子过得澹泊清美,可消人间万古伤心。

    尽管生活简朴,精神富足,但我们从不敢丧失志向。

    德甫自少小便有录尽天下古文奇字的理想,屏居青州之后,他正好可以经常外出讲学博古,其间数次拜谒泰山,仰天山,灵岩寺,拓取了大量的碑文,也收集了许多珍贵的古籍。

    德甫每次将古籍带回来,我都会陪同他一起勘校,整集签题。若得的是书、画、彝、鼎一类,则小心翼翼地置于案几之上,或舒卷鉴赏,或摩挲把玩,细细指摘疵病,直至更深夜沉,灯烛燃尽,才会稍作休憩。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所收藏的古籍也越来越多,其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在诸收书家中可谓首屈一指。

    不久后,我们便在归来堂中建起了一个书库,立大橱数个,以甲、乙、丙、丁排列,橱柜中再用木板隔开,里面可置甚多书册。如果需要讲读,就用钥匙开橱,在簿上登记好,然后取出登记过的书籍。

    我们还立有一项小小的规矩,就是谁若将哪一册书籍损坏或弄脏了,务必要责令他把书页擦拭干净或涂改正确,以改掉从前对书籍的轻率之风。

    有一次,我不慎将墨汁洒在一本书页上,那本书是德甫的珍爱之物,他虽未忍心苛责我,但我自己却是内心难安,许多天都不能释怀。

    如此一来,为了避免自己“重蹈覆辙”,在德甫外出的日子里,我都尽量不吃荤菜,不裁华裳,不簪明珠翡翠,不置镀金刺绣之具,一点点地将日常开支节省下来,一旦遇到书史百家,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讹谬,就立马买下收藏起来,用以当作副本。

    不过,我们家传的《周易》和《左传》原就有两个版本,文字最为完善。于是,我们将其或置于几案上,或枕于卧榻间,每读之一处,则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不亦快哉。

    每次饭后空闲时,我和德甫就会坐在归来堂中烹茶读书,茶烟袅绕,满壁书香,阳光透过竹窗洒在几案上,如在时光中脉脉漾动的星辰,令人春风沉醉,微微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烹茶宜用活水,宅院后山正好有一脉清泉。经常是德甫去汲泉,我便在厅内炙茶,以桐木为薪,于火上三寸翻转烤炙,待茶饼表面有了气泡,则偏火五寸继续烘烤,如此反复方才水汽散尽,然后趁热裹好茶饼,储存温香。待茶饼完全冷却,即可细细捣碾,至茶末状如米尖,山泉也刚好沸若涌泉,是时从汤心投入茶末,水至三沸时,便可见釜中骇浪击岸,沫饽堆雪,分茶入杯盏,饮之隽永无穷。

    我自恃记忆甚好,便指着堆积的史书,断言某一典故出自哪一书哪一卷,第几页第几行,然后与德甫以猜中与否来定胜负,猜中的人即可先饮茶一杯。而每次我们都是猜中的人忍不住举杯大笑,输了的人佯装愠怒,然后一不小心就会把茶水倾覆在怀中,反而一口都没有饮到。

    这样的光景,真是太过美好,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像是花枝上的晨露,清香干净,晶莹剔透,又像是茶盏里的沫饽,清冽甘甜,云烟延绵。

    我还记得,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的早春,寒气料峭,草木凋敝,大地之下,萌动的春意正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河流的冰封之门。

    那个春天,德甫尚未远游,有一天黄昏,我们在归来堂围炉煮酒,一杯又一杯,只觉远山苍茫,云水清寂,心亦与白鸥互换了盟约。

    不知不觉间便已夜色凝重。

    就着炉火,醺醺然,我们各自睡去,醒来时窗边竟有薄雪拂面,粒粒沁凉,呵气即化,不禁醉意全消,抬头遥望天穹,但见明月疏影,寒星耀眼,宛如漫天鱼鳞,吸附在夜幕之上。

    我敛衣而坐,不知岁时变幻,只觉身边尽是人世的香气。

    于是听着身边人轻微的鼻息,念及梦中所感所闻,遂以“易安居士”之名,提笔记下一首《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垂发女,貌妍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烹新茶。

    虽乏上元术,游乐亦莫涯;人生以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身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晓梦》

    相传安期生原是琅琊阜乡人,于东海边采卖药材,时人皆言千岁翁。秦始皇东游时曾请见于他,与之共语三日三夜,探讨长生之法,又赐予金壁珠宝,令其到海外仙山采办不老神药。安期生为避祸端,不久便留下金壁珠宝驾鹤而去,自此隐于蓬莱,再不问人间事。

    直至数百年后,才有人游历东海,曾亲见一骑鹿老翁,白发朱颜,食枣如瓜,自称秦人安期生。安期生在那个岛上酿酒制药,醺然间已不知朝代与年岁,每次作画,便以巨石为纸,美酒为墨,药草为笔,白日为灯,只见石上点点酒痕,顷刻之间便化作朵朵桃花,夭夭欲绽,清香四溢,来人不禁叹为观止,而待其俯身欣赏时,那作画之人早已遁入十里之外,只余云烟缥缈,桃花灼灼……

    萼绿华则是上古传说中的仙子,年纪在二十上下,青衣曳地,姿容绝色,身绕杜兰香云,性情自由散漫,最喜欢在仙家大摆筵席之时不请自到。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涯。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李白《寄王屋山人孟大融》

    在梦中,我竟也像李太白一样,得遇仙人仙境,与安期生、萼绿华同席而作,在秋风中相看玉井莲开,花高十丈,藕大如船。

    只是李太白一生洒脱不羁,愿随夫人久居天坛,为仙人汲水烹茶,清扫落花,而我却半世情长,红尘入骨,割舍不下人间的牵挂。

    “古有李太白梦游天姥,今有李易安梦遇秦仙,可谓异曲而同工也,娘子高妙。”

    不知何时,德甫醒来,他拿起我的诗作,颔首赏读,面露微笑,目若朝霞,胜过最美的桃花。

    “若无身边的岁月风雅,怎梦得见世外的疏钟晓梦。德甫,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但愿岁岁朝朝,尽如此刻,安然自在,伴君幽独。”

    德甫亦常自谓葛天氏之民,在此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日就月将,淡然如仙。

    又将我们比作是霸陵山隐居的梁鸿与孟光,男耕女织,诗琴自乐,举案齐眉,情意美满。

    夫君之言,心有戚戚焉。

    想那苏东坡先生昔日列举人生赏心乐事十六件,曾让年少之时的我神往不已:

    其一,清溪浅水行舟;其二,微雨竹窗夜话;其三,暑至临溪濯足;其四,雨后登楼看山;其五,柳阴堤畔闲行;其六,花坞樽前微笑;其七,隔江山寺闻钟;其八,月下东邻吹萧;其九,晨兴半炷茗香;其十,午倦一方藤枕;十一,开瓮勿逢陶谢;十二,接客不着衣冠;十三,乞得名花盛开;十四,飞来家禽自语;十五,客至汲泉烹茶;十六,抚琴听者知音。

    而如今青州,尽可一藉年少心驰。

    无论是尘世间的荣华富贵,声色犬马,还是仙境里的琼楼玉宇,不老长生,皆不及这归来堂中的花好月圆,快意悠哉。

    多年之后,我一个人,白发苍苍,指节枯萎,内心幽深如枯井长满青苔,所有的故事都生长成了舌根深处的秘密。

    却时常还有初涉情爱的年轻人,拿着一本《漱玉集》来问我,爱情的模样是什么,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是什么。

    我想,我一生中所有的爱情,都写在了诗词里,我已无可述说。

    至于最难忘的记忆,除了东京的二十四桥明月,一定还有青州的晨昏与山水。

    一定是的,若不是这一段千金不换的好时光,我又如何能熬过那日后的山河破碎,身世飘零。

    而记忆是什么呢,是爱的余温,是心的铠甲,也是让一个人苟活于世的药啊。

    十四

    芝兰为寿,煮酒论词

    缗城。

    八月,荷花夹岸,莲子初成,青石小路上,远客的马蹄得得,溅起一地透明的晨光。不远处,绿竹清幽,杨柳依依,村落点点,炊烟如水袖翩然飞去,农人正用荷锄一锄一锄地刨问着土地。自此,白昼与长夜平分秋色。

    是日,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秋分,我与德甫一路舟车,穿越淄州与莱州,终于抵达缗城乡野,去给隐居于此的晁补之叔叔祝寿。

    坐在马车上,旧时光如清风穿过竹林,纷至沓来,簌簌有声。

    第一次见到晁叔叔,是在父亲的有竹堂,他一袭白衫,面容清冷幽邃,神采风流闲澹,为人雅趣萧散,诗词文章皆温润典雅,凌丽奇卓,琴棋书画亦无一不精,出于天成,时人称之,“今代王摩诘”。

    后听父亲说,晁叔叔是苏公的学生,与黄庭坚、秦观、张耒合称“苏门四学士”,又与张耒并称“晁张”,可谓文学大家,声名显赫。

    晁叔叔是济州巨野人士,晁氏一门,非名宦即商儒,他亦自小聪敏,记忆超群,日诵千文,学不知倦,不满十岁便能写诗习文。十七岁那年,他随父亲出仕杭州,历览胜迹,不日便将钱塘的山川锦绣写成滔滔《七述》,令是时出任杭州通判的苏公遂生搁笔之叹,盛赞曰:“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吾可以搁笔矣”,自后便以英雄少年,文才敏妙,扬名天下。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晁叔叔一举考中进士,又在开封府与礼部别院的考试中接连夺魁,神宗感其文章“深于经术,可革除当世浮藻风气”,遂诏令授澶州司户参军、北京国子监教授。

    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时任扬州通判的晁叔叔被召回朝廷,任著作佐郎,居东京,与父亲交往甚密,并成为有竹堂的常客。

    晁叔叔曾给父亲写过一篇《有竹堂记》:

    “济南李文叔,为太学正,得屋于经衢之西,输直于官而居之。治其南轩地,植竹砌傍,而名其堂曰‘有竹’,公式诸栋间,又为之记于壁。率午归自太学,则坐堂中,扫地置笔砚,呻吟策牍,为文章,日数十篇不休……”

    《有竹堂记》后与《照碧堂记》《拱翠堂记》《新城游北山记》流传于世,皆为晁叔叔笔下脍炙人口的佳篇,风格峻峭简洁,笔力峥嵘闲静,把玩如珠玉在手,读来又似竹风皓月,满目生幽。

    父亲自是喜爱不已,遂书写装裱,悬挂于有竹堂壁上,日日与之为伴。

    只是,彼时我还年少,长辈们亦风逸清朗,可叹时间看似无痕无声,十余年闭目一瞬,却在不经意间,令人眉间心上,尽是风霜刻痕。

    我十岁那年,晁叔叔被调任济州,后又一再遭遇贬谪与得遇复用,在党派之争中开启了他作为苏门学士宦途沉浮的半生。

    直至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春,晁叔叔尚在仕途流离,先是从西京崇福宫调至南京鸿庆宫,后又被谪故地。

    如此,他便干脆辞官买田,修舍栽柳,种菊酿酒,自筑“归来园”,自号“归来子”,效仿陶公归去来兮,忘情田园,寄兴诗酒,渔舟唱晚,独拥风月。

    晁叔叔在书信中写道:“读陶潜《归去来辞》,觉己不似而愿师之。买田故缗城,自谓归来子。庐舍登览游息之地,一户一牗,皆欲致归去来之意。”

    然而,晁叔叔为官时爱民如子,隐退后亦心忧百姓。在我们去往缗城的路上,一路都有百姓在传颂晁叔叔的政绩与善举。当地官员与他交情颇深,受他感化,便决定修桥便民,百姓无不欣慰。而他为官时,也曾设计智擒大盗,让全城夜不闭户,民生安宁,也曾不惧朝中弹劾,誓死为百姓减免赋税。许多受益于他的人甚至将他的画像挂在家中参拜,而得知他在故地隐居,更是时常有人匿名送来鸡鸭与粮食,以示感戴……

    晁叔叔在归来园中填过一阕《摸鱼儿·东皋寓居》,世人皆以为是晁公的自娱之作,耽于吟风啸月,哀于儒冠误身,感于归计迟暮,却无人知晓他心底笔墨与美酒亦不能消融的结实块垒,所谓“功名浪语”,“莫忆金闺故步”,不过是爱之愈真,责之愈深,痛之愈切。

    若不忆淮岸,何必载杨柳。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

    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

    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新荷叶》

    于是,在寿宴那天,我为晁叔叔填下一阕《新荷叶》,祝福他长寿康宁,鹤瘦松青,也期望他安石再起,以苏苍生。

    安石者,东晋谢安也。

    与晁叔叔一样,谢安亦是出自仕宦之家,同样少年成名,满腹诗书,精通音律,被朝廷授任佐著作郎之职。

    然而谢安却生性淡泊,屡辞辟命,并隐居于会稽郡山阴县之东山,林泉高致,醉卧清谈,捕鱼行猎,吟诗作赋,悠然自若。

    “安石既能与人同乐,亦必定能与人同忧。”多年后,谢氏家族中出仕者尽数逝去,他才不得不出山挑起天下重任,历任征西大将军司马、吴兴太守、吏部尚书等职,佐明君,安百姓,锄奸佞,退敌军,保东晋一方数十年太平。

    尤为可贵的是,他依然性情温雅,在朝堂以儒道治国,公明处事,在家中以书画自娱,德行文章。

    世人皆称,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

    “晁叔叔,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清照,两鬓星星者,莫忆金闺步,如今朝廷奸佞当道,我亦有心无力,不如以书作伴,与古为徒,自此岁月青绫两相忘,山水红尘一闲人。”

    是夜,宾客散尽,我与晁叔叔在荷花池边煮酒论词,只觉风吹衣裳,光阴清香无尽。

    古乐府与声诗的鼎盛时期,应在唐代的开元、天宝年间。当时有一个名叫李八宝的人,以歌声妙绝天下。

    有一次,新及第的进士皆往曲江赴宴,其中有一位及第的名士,故意让李八宝隐去自己的真实姓名,并身穿旧衣,头戴破帽,神情凄惨,与之一同参加宴席。开席前,他特意告诉众人:“这位是我的表弟,且让他坐末席。”参加宴会的人果然对末席者毫不在意,大家饮酒唱歌,其中以曹元谦、念奴二人为冠,歌罢,众人皆赞叹激赏。

    就在此时,那位名士忽然指着李八宝说:“请让我表弟歌一曲。”众人都哂笑起来,甚至还有人为此而发怒。但待那末席之人转喉发声,一曲唱罢,举座皆泣下,遂团团拜伏在李八宝周围,曰:“此人李八郎也。”

    从此之后,郑卫两地乐声便日益炽热,其流丽柔靡之变亦日渐烦琐,当时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我饮下杯中酒,对晁叔叔说道:“五代时诸侯建国,干戈迭起,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自无人作新曲。”惟有南唐李璟、冯延巳君臣尚温文,于是便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传世,句子虽然优美奇甚,然“亡国音哀以思”,诚非上品。

    晁叔叔笑容可掬,又问我:“清照,本朝乐章如何?”

    “到了本朝,休养生息百余年,礼、乐、文、武皆大备,才有柳屯田永者,变乐府旧声为新声,作《乐章集》流传于世。只是,柳词音律虽完善,但词语却流俗于尘下,不可取也。”

    不过晁叔叔并不认同:“世人常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高处矣。”

    “晁叔叔,张子野呢?”

    “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时以子野不及耆卿,不过,子野词韵高雅,却是耆卿所不及的地方。”

    “晁叔叔,我以为张子野虽时有妙语传世,却经常通篇破碎,不能称为名家。您认为晏元献如何?”

    “晏元献从不蹈袭前人语言,可谓风调闲雅,别出机杼。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便知此人不曾有过乡野陋室的人生。”

    “晏元献的学生欧阳永叔如何?”

    “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此句最为绝妙,单凭一个‘出’字,已非后人能及之处。”

    “后人如何?”

    “黄鲁直偶作小词,固然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也知道是天生的好言语。”

    “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一出,方得词中三味。然晏词苦无铺叙,贺词短于用典,秦词虽专主情致,用词典丽深婉,却少于故实,一如那贫家美女,虽极其妍丽丰逸,却终是缺乏清贵之气,黄词虽有故实,却又多有疵病,亦如那良玉有瑕,价当折半了。”我说,“清照还想听晁叔叔谈谈东坡居士的词。”

    “东坡居士之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晁叔叔此言有失公允也!清照不敢苟同。叔叔既说黄鲁直‘以诗度曲’,又何以言居士‘横放杰出’?居士学际天人,文采浩瀚,填词岂不如汪洋取水一般容易?然皆句读如不必雕琢之诗。诗文只分平仄,然词却要分五音,五声,六律,以及发音的清、浊、轻、重。如近世《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和谐,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诚如世人言,居士作词不谐音律,但我以为,是因为居士‘以诗入词’,却不知词应‘别是一家’也。”

    晁叔叔解颐:“清照果有锐识,居士若在世,怕也是要闻之绝倒,再与清照煮酒论词,辩其不屑‘倚声填词’,而是‘依词创腔’,亦未可知。”

    “晁叔叔见笑了,那岂不是要与居士浮一大白?”我亦笑道:“清照平生有两恨也!”

    “愿闻其详。”

    “一恨不是男儿身,不可兼济天下。二恨晚生数十年,不可与兼济天下者醉笑三万场。”

    言毕,我与晁叔叔皆冁然大笑。

    是时,山野孤灯,一川风月,夜阑人静,酒意正微醺,只见那月光打在荷花水波上,温柔而璀璨,耀得眼睛迷离,人心却疏旷无加。

    十五

    岁月赠我青山冢,我还光阴白头吟

    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春,德甫远游在外,我留在归来堂静守时序里的流水浮灯和山风晚照,无人赌书泼茶,便与故纸笔墨惺惺相惜。

    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都说春日最宜朝看蝶,我却独喜这凭栏看山,纸上泼墨的清寂岁月。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竹影轩窗边,我以一曲江淹的《别赋》入琴弦,如临南浦水岸,光阴的波澜漫过指尖,离别的花朵初放,忧伤蜿蜒的思绪滴滴答答打湿耳郭。

    窗外的天空则似汝窑的青釉,在远山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清澈幽远,仿佛可以洞悉人间的一切秘密。

    我把秘密藏在心底,它却兀自浮上眉间。

    我把心事诉于故纸,它却写成一个愁字。

    坐在案几边,我一笔一笔细细描画窗外的山水天色,人说水色春为绿,夏为碧,秋为青,冬为黑,天色春为晃,夏为碧,秋为净,冬为黯,那么这山色,应该就是春为清,夏为幽,秋为明,冬为寂了吧。

    不成想,笔墨落在纸上,却尽是枯山黑水,黯寂天色,草木凋落,晚照萧寒,一如我心苍茫,人意料峭。

    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满东山风未扫。金樽莫诉连壶倒,卷起重帘留晚照。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木兰花令》

    屋子里的沉香似已燃尽,竹枝上的流莺衔着几点春光飞鸣而过,绿影摇荡一窗香息。

    黄昏时,我在窗前填词,一字一句,漫漫心绪,皆化作笔底烟云。

    伶儿为我暖了一壶酒,饮了一杯又一杯,却嫌金樽太小,浓愁难消。

    鸾镜在侧,我看着镜中人的脸,如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原。

    “伶儿,我忽然感觉自己老了。”

    “姐姐韶华正好,何出此言?”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伶儿,你说我会不会也有这一天?”

    “姐姐,姑爷心里还是有你的。”

    我叹息一声,让伶儿早些休息,便不再说话。

    能说什么呢?

    一个人的苍老,终究不是一点点老去的,也从来都与韶华无关,应该就是一须臾一刹那的时间,听到某一句话,或是看到某一个场景,心里所有的花都萎谢了。

    唯有年年岁岁,夜色如新。

    窗外天水漾漾,晚虫低吟,熄了灯的房间,像极了一片缄默的海,风平浪静,包容万物,却没有人知道,壮阔波澜下,已经暗流涌动,暗礁丛生。

    我恹恹地望向壁上,那里悬挂着一幅画,一束细长的月光透过窗外的树枝,打在画中人的脸上,如一道小小的伤口,又像是往事的密钥。

    而那画中人,分明眉眼清澈,素衣胜雪,艳如舜华。

    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八月秋社,是时农家秋收已毕,处处立社设祭,以酬土地神灵,赵家也做了社糕,买了瓜果,折桂入瓶,谓之入乡随俗。

    那一日,就着醇和的茗烟,德甫在归来堂为我画像,身边桂子飘香,只觉岁月迤逦,红尘幽深,窗外秋色落地成诗。

    画成之后,德甫又为我题像,“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携隐。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题于归来堂。”

    我将画像精心装裱,悬挂在房间里,触目所及,皆是温柔。

    这是最好的海誓山盟。

    然而,记忆不会披沙拣金,我亦非善忘之人。

    我还记得去岁九月,德甫自泰山归来,得《唐登封纪号文》等碑拓,自是欢喜不已,便连夜邀我共赏,并畅饮佳酿,直至酩酊。

    夜间却听见他梦里醉话,和着若有若无的叹息,“我历经半生搜集金石,奈何竟无子保我遗余……”

    那一刻,我为他掖被的手,突然就僵在了半空。

    他的那句话,说得那么轻,却凭空将我的心烫出了一个大洞。

    赵家子弟守制期满之后,翁姑就曾多次上奏皇上,请求让儿子们复仕。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天宁节后,赵家终于等来了京城的诏令,为赵丞相追复其职,其子存诚继以秘书少监言事,思诚亦很快入京复职,官至中书舍人。唯有德甫,一心流连山水金石,并埋首撰著《金石录》,尚未出仕。

    而德甫此次出游之前,伶儿又告诉我:“姐姐,我方才路过太夫人的房间,竟无意听到太夫人对姑爷说,守制已满数年,是该考虑给他纳妾了……”

    我心里陡然一慌,连忙问:“那德甫他怎么说?”

    “姑爷……他没有说什么。”

    一股寒意涌上心尖,连唇舌也麻痹。

    要我如何消融?

    我岂能不知,因为嫁入赵家多年一直没能怀上子嗣,此事翁姑常有遗憾,先是期盼,再是焦急,如今,已然心灰意冷。

    只是,我可以不惧旁人轻屑的眼光,不畏家人的冷言冷语,但如果在我期望他站在我身边的时候,他却保持了沉默,那么我的傲气与底气便再无立足之地。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在青州终老,布衣蔬饭,诗书缱绻。

    我本以为,世间的爱情莫不是两个人的事,坐拥着良辰美景,经历过生死契阔即是完满。

    却不知,他一直都介意。

    想那昔日我也曾心如明月,皎皎高洁,而如今,这一颗旧时的心,到底是浊了,卑微了,心里沾染了世俗,红尘,情爱,便有了源源不断的欲望,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想此生共白头,想恩爱永不疑。

    何其难也!

    酒凉,夜阑,墨干,我搁笔而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末。

    ——《念奴娇·春思》

    寒食前夕,风雨潇潇。

    我空有万千心事,奈何无处投递,终是望断飞鸿,不见君消息。

    怎知寒食那日,我却收到母亲从明水写来的家书,称父亲病重多日,已到弥留之际,请我即刻回娘家一趟。

    日高烟敛,我站在院子里,霎时泪雨滂沱。

    是时德甫尚未归家,我亦不敢做半刻停留,匆匆向翁姑告辞后便携了伶儿一起奔赴明水,车马昼夜不息,沿途烟柳迷离,桐花万里,春光清美无尽,我却忧思如焚,无心风景,只想尽快见到病危的父亲。

    在明水,我是李氏清照,不是赵家夫人,这一方生养之地曾赐我的姓氏名字,骨骼血液,又在清冷的烟雨里浸透了一回。

    李家宅院。

    我父躺在床上,容颜枯槁,气若游丝。

    是时迒弟正在东京求学,他告假归家,神情凄切,满肩风尘。

    母亲亦满目憔悴。

    早年间父亲被流放桂岭,曾感染过严重的热毒,这些年一直未愈,从去岁夏天起,精神便每况愈下,今年春已是极度恶化,药石无医了。

    母亲告诉我,是父亲特别叮嘱,不到最后一刻,不要令我们回家,怕我们辗转忧心,怜我们舟车劳顿……

    我悔恨交加,又愧又悲,遂拜倒在父亲身边,大恸而哭,不能自抑。

    翌日清晨,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拉着妻儿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像个熟睡的人,握着珍爱之物。

    母亲执意一个人为父亲操持葬礼,她没有眼泪,面容平静,眼神坚毅,但我知道,她是真悲无声而哀。

    那一日,天气出奇的好,山花烂漫,幽篁明净,我手持一壶“漱玉烧”,送父亲上路。

    我想,父亲的灵魂,定会化作明水的星辰河岳,守护着他所爱的人。

    母亲将父亲葬在我的生母旁边,在那里种了兰竹,菊花,还有江梅。

    而父亲的旁边,则是母亲为她自己留下的位置。

    葬礼前一夜,她郑重交代我与迒弟:“清照,看在你我母子一场的情分上,待我百年之后,请务必与迒儿一起,将我葬于此处。”

    我拥抱母亲,点头应允。

    可叹母亲一生清贵,心如琉璃,竟也有这般婉转幽深的“我执”。

    那么,德甫睡梦中的无嗣之叹,是他的“我执”么?

    我介意着他的介意,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我执”?

    站在山林深处,风吹干了我的眼泪,我不是佛陀,不可渡人,亦不能自渡,我只能阖上双目,感受父亲长眠之所那阳光撒下的一地慈悲。

    恍惚中,我又想起葬礼前一夜母亲对我说的话:

    “清照,我嫁给你父亲的那一年,也是吹着这样的春风……你听,风又起来了,沙沙吹过竹林,我总疑心自己还住在东京的有竹堂,那时的你,还不及我的肩膀高,迒儿最喜欢跟在你身后,乳声乳气地叫姐姐……”

    “清照,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

    “清照,你说眼泪是不是世间最柔软的事物,也是最无用的事物呢……若不然,世界或可因人而改写。我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又如何,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小小的一滴。不如,就在此守着你的父亲,修竹酿酒,扫雪烹茶,静度余生,岁月赐我青山冢,我还光阴白头吟。”

    “清照,你放心,我不会沉溺于过去的悲伤,日子是向前走的,生命的轮回是一个圆,我知道,你父亲在等我,就在青山深处,在生死衔接的那一天。”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幸跟自己深爱的人生死离别,阴阳相隔,我是不是可以做到,像母亲这般豁达,这般坚韧,这般深情。

    我希望可以。

    我又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母亲说,岁月赐我青山冢,我还光阴白头吟。

    我信。

    深情不是荼毒,深情是慈悲,是饮鸩止渴亦含笑,是渡我如历劫。

    年少时,不识情爱,未涉红尘,曾对母亲说过,此生惟愿得父亲一个“真”字,得母亲一个“静”字。

    然而如今一路走来,有过良辰似锦,有过风雨如晦,才幡然发觉,我用尽一生辰光里所有的才华与力气,亦敌不过一个“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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