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一人,如美景良辰:婉约词女李清照传-花自飘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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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青州城外,绿杨桥头,春色深如烟霭,四野弥漫。

    有南风知我意,令垂柳在河面频频蘸水,一撇一捺,皆是情深与别离。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春,朝廷诏令德甫出仕莱州。

    我在桥头以王摩诘的《阳关》送他:“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遗音太古,一曲三迭,凄然宛转。

    但唱《阳关》千万遍又如何,依然是君心难留,凝眸黯然。

    德甫风华轩昂,踟蹰满志,上车前拥我入怀:“娘子琴音何以如此悲戚?”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娘子情深,德甫万不敢忘,待莱州安定,自会派人接娘子归来。”

    “一言为诺,夫君珍重。”

    我忍住眼泪,将送行酒一饮而尽,长空掠过几声烈马的嘶鸣,蹄音渐行渐远。

    自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梦断漏悄,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

    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

    玉箫声断人何处?春又去,忍把归期负。

    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

    ——《怨王孙》

    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漫长,门外的海棠落了一重又一重,像深闺的叹息,在等待中渐次萎谢的心。

    夜间,月下的箫声幽咽如诉,总是扰人清梦。披衣而坐的人,铺红笺,拟托行云,问东君,何以负归期,何忍负归期?

    东君无言,良人无信。

    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闺思》

    一别数月,又至清秋季节。

    去岁,翁姑已被两位兄长接至东京居住,如今德甫外任,偌大的青州老宅,便只剩下我与伶儿两人,守着满壁金石书画,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德甫临行前曾千叮万嘱,让我务必照料好归来堂的物事,我自是不敢相离寸步。

    骨子里却倦意沉沉。

    又一天,香冷金猊,宝奁尘满,鸿雁不来,家书不至,我日期夜盼,不知云鬓为谁而理,玉钗为谁而簪。

    只是在想念德甫的时候,我就会去翻看他所撰著的《金石录》,三十卷初稿,一字一句,尽是心血与记忆。

    昔日他在灯下撰写序言的场景,尚历历在目。

    “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以广异文。后得欧阳文忠公《集古录》,读而贤之,以为是正讹谬,有功于后学甚大。惜其尚有漏落,又无岁月先后之次。思欲广而成书,以传学者。”

    “于是益访求藏蓄,凡二十年而后粗备,上自三代,下讫隋唐五季。内自京师,达于四方遐邦绝域夷狄,所传仓史以来古文奇字,大小二篆,分隶行草之书,钟鼎簠簋,尊敦甗鬲盘杆之铭,词人墨客诗歌、赋颂、碑志、叙记之文章,名卿贤士之功烈行治,至于浮屠老子之说。凡古物奇器丰碑巨刻所载,与夫残章断画磨灭而仅存者,略无遗矣。因次其先后为二千卷。”

    “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盖窃尝以谓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其善恶大节有不可诬而又传之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啎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则又考其异同,参以他书,为《金石录》三十卷。至于文词之嫩恶,字画之工拙,览者当自得之,皆不复论。”

    “呜乎!自三代以来,圣贤遗迹著于金石者多矣。盖其风雨侵蚀,与夫樵夫牧童,毁伤沦弃之余,幸而存者,止此耳。是金石之固,犹不足恃。然则所谓二千卷者,终归于磨灭,而余之是书有时而或传也。”

    “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其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弈之比乎?辄录而传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

    还记得《金石录》序言完成那一夜,我也曾陪君畅饮长歌。

    灯影阑珊时,德甫已醉眼朦胧,他喃喃问我:“娘子生平之志,可是《漱玉集》百世流芳?”

    我笑,摇摇头,不置可否。

    他到底是不够懂我啊。

    于我而言,平生中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修一卷美好姻缘,不必百世流芳,只要善始善终就好。

    《金石录》初稿既成,德甫平生之愿已偿八九。如此,便可接受朝廷诏令,再复仕途,为民谋福。

    是时,朝中风向亦有变。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蔡京献策动修“艮岳”,在宫城东北划地近千亩,叠石掇山,尽取天下瑰丽灵石,新奇花木,珍禽异兽,并修葺雕阑曲槛,飞楼亭台,洞穴岩崖,泉池溪瀑,只待皇上万机之余腾山赴壑,凌云享乐。

    然而艮岳的奇石之下,又掩埋着多少百姓的枯骨、血泪和怨声?民既不聊生,起义便不断……皇上不得己,只能在是年令蔡京罢相归家,以平如沸民怨。

    而德甫亦决定不负母亲与兄长的期望,将《金石录》一事暂且放下,匆匆知任莱州。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几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万千思绪再次袭上心头,前尘往事便如风霜扑面。

    是日,我临窗泼墨,以晁叔叔所创《凤凰台上忆吹箫》一调填词,落纸相思,凝眸处,又添几段新愁。

    晁叔叔虽已仙逝数年,但往日与其切磋词作的言语却依旧回荡在耳际,似有昔年余温。

    《凤凰台上忆吹箫》,乃是取自萧史与弄玉之典。

    相传战国时期,秦穆公的小女儿弄玉有绝色,且精通音律,尤善吹箫。秦穆公对弄玉极为宠爱,曾专门令人修了一座凤凰台给女儿吹箫之用。

    弄玉及笄之夜,梦见一位吹箫少年,自称萧史,居于华山。不日秦穆公便派人寻至华山,循着箫音,果然见到一位羽冠鹤氅,玉貌丹唇的少年,其超迈风神,不减天人。

    萧史被迎入宫中,遂与弄玉结秦晋之好。两人婚后一直居住于凤凰台,每天吹箫和鸣,习作凤声,闻者皆言不似人间妙音。十余年后,两人的箫音已出神入化,可引凤来仪,驻台飞鸣。

    于是,在某一个青天朗日,两人用一曲绝美的箫声招来了天上的紫凤与赤龙,然后一人乘龙,一人跨凤,双双飞升而去,至华山中峰时,便消失于云雾深处。

    此后,便只余空空秦楼,以及有情人的思慕,在世间代代流传。

    就像后世有多少填写诗词的人,还在他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秦楼宛在,归来堂如旧,而我的武陵人,已相隔天涯之远。

    “晨肇重来事已迷,碧桃花谢武陵溪”,据古籍所载,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会稽郡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采药,得遇两名丽质仙女,被邀至仙家,并招为婿。却不知山中一日,人间一年,当半年后两人回家,见到的已经是他们的第七代子孙了。

    那么,我那音讯全无的夫君,是否也似阮郎一般,在武陵仙境邂逅了佳人,而误了我们的尘世之约?

    这个季节,我的心一寸一寸凉下去,如一座空荡荡的古宅,秋风万里,明月冷清,落叶千重,没有打马而过的归人,亦没有轻叩柴扉的过客。

    只有那一点一点承受的寒凉,一丝一丝滋生的哀愁,全压进了骨子里,已足以下够一生的雪。

    十七

    微雨孤馆,闻君有两意

    相隔十八年,我又一次活在了漫长的等待里。

    只是上一次,是等政局变幻。

    这一次,是等人心所归。

    日子成了一条寂寞曲折的荒径,路边荆棘蔓延,勾住我的衣袖与裙边,如一丛又一丛欲说还休的心事,而举目四茫茫。

    十八年前,桃花陌上春衫薄,我还有大好的时光,如玉的年华,可以恃才傲物,可以笑看红尘,可以让我等。

    如今回首年岁,一如枝上荼蘼欲谢,繁华转瞬即歇,独留这半生的回忆,满腹的诗词,也只能低眉向秋风,独自沉吟,悠悠我心。

    唱曲最怕对号入座,我亦不能免俗。

    一曲终了,我望向归来堂外,青山高远,飞瀑潺潺,白云如铺展的经卷,岁月分明澄澈清宁,而我却如坠云翳深处,看不见山外的世界,也看不清一个人的心。

    黄昏时,伶儿为我撤下酒杯,又给我煮了一盏木樨茶:“姐姐,今夜就是白露了,风声寒凉,你要爱惜身体。”

    我神思恍惚,和着茶汤,慢慢咽下唇边呓语:“秋属金,金色白,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伶儿,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然星河在天,凉风无信,教我何以安之。”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我愿留守归来堂,等姐姐消息。”

    “伶儿,你真是我的解语花,一语惊醒梦中人。”

    “姐姐,你本是玲珑生香玉,只缘身在此山中。”

    也罢,我放下茶盏,刹那间已决心意,再看那冥冥天穹,竟一片疏朗澄明。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子宁不来,我便往矣!

    是年八月,我简单打点行装,伶儿送我只身赴莱。

    三百里相思路,风雨兼程。

    一日,行至昌乐西北十里,突然天降冷雨,云山隔断,只能夜宿昌东驿馆,泥泞山道,孤灯只影,一时又郁郁不能寐。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蝶恋花·晚止昌东馆寄姊妹》

    于是干脆向店家讨了笔墨,和着窗外的潇潇微雨,填词一阕,以《蝶恋花》为调。

    《蝶恋花》本是出自唐教坊曲,“翻阶蛱蝶恋花情”,上下六十言平平仄仄,可谓纸短情长,缠绵悱恻,尽在方寸之间。

    翌日清晨,我把书信托付给驿使,请他帮忙交给青州乡下归来堂的伶儿。

    相依相伴数十载,我与伶儿之间的感情,早已胜过血肉相亲的姊妹。

    还记得不久前伶儿送我赴莱,在绿杨桥头,她为我轻唱《阳关》:“姐姐,昔日你以三迭《阳关》送姑爷,今日我以四迭《阳关》送你。”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怎不教人泪湿罗衣!

    还记得十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孤馆雨夜,我们坐在一豆灯花下,听着四壁虫鸣,闻着桂花的香气,推心置腹,剪烛长谈,她为我研磨,我执笔填词,以两阙木樨小令,寄与南方的父亲,并附书信与他探讨家国与人生。

    只是,如今家国愈发动荡,人生愈发孤惶,我一腔诗情依旧,却再无父亲可寄家书,可哀命运。

    幸而还有伶儿。

    要如何感激父亲的善意呢,多年前,是他让伶儿免受流离,多年后,也是他,赐予了我今生最好的陪伴。

    昌东驿馆的那一夜,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间,伶儿不是我的归途,却是我的退避之所。纵然有一天,我伤心累累,无枝可依,只要有伶儿在,我就不会无路可退。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八月十日那一天,三百里舟车辗转,风雨虎狼,我终于只身抵达莱州。

    而那一天,竟是我夫君纳妾的日子。

    “玉娘,快叫姐姐。”第一次,德甫在我面前神色讪讪,我的心蓦然一酸。

    “是,是,姐姐,玉娘有礼了。”我夫君身边的女子眉眼纤细,云鬓峨峨,声若黄莺,肤白丰腴……的确好生养。

    我扶她起身,心底四起的狼烟,在那刻沉寂成一潭死水。

    我想,这或许就是我的命。

    德甫年过四十,又无子嗣,纳妾本是平常之事,且依照大宋风气,我身为正室,当理应为夫家搭桥牵线,延续香火。

    然而我脸上的微笑骗得了别人,却欺不了自己的心。

    我心存芥蒂,如鲠在喉,又要如何向宿命俯首?

    是夜,我独坐陋室,平生所见所好,书籍史典,皆不在目前。

    只有案几上尚有一本破旧不堪的《礼部韵略》,又因思绪难平,无心翻阅。于是将一腔心思诉诸笔墨,拟以信手而翻的页码撞字为韵,偶得一个“子”字,随即作感怀诗一首,聊以自嘲与解忧。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感怀》

    看到身边的寒窗败几,冷壁孤灯,我想起的是袁术袁公路,当年他兵败如山倒,厨下仅余麦屑三十斛,穷途末路之际,身处陋室,饥渴交至,欲饮蜜浆而不得,不禁仰天长叹:“袁术至于此乎!”遂呕血而亡。

    我亦可怜至此,命运诚欺人也!

    魏晋时期,曾有人遍饮天下佳酿,修得一身辩酒的本领,于是将好酒称之为“青州从事”,因青州有齐郡,齐与脐谐音,而力道直达脐部者,自是好酒。至于次酒,便叫“平原督邮”,因平原郡有鬲县,鬲与膈谐音,酒力只能到达胸腹者,自然品质低劣。

    “孔方兄”乃铜钱别称,古人掘铜铸钱,内则其方,外则其圆,象征乾坤,自此成为世间神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

    世人皆爱美酒孔方,而我此刻只想来一壶“青州从事”,昏昏大醉一场。

    然而,众人的欢喜并非是我的欢喜,尘世的热闹也并非是我的热闹,我最爱的,终究还是闭门作诗,心怀佳思,万人如海一身藏。

    纵然天下无知己,还可以请“子虚”与“乌有”二位先生作伴。

    又想起曾以《子虚赋》平步青云的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是辞赋大家,也是汉代最俊美的琴师,以一张“桐梓合精”的绿绮名琴驰骋天下。

    但是千百年后,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却不是他金相玉式,艳溢锱毫的文采诗赋,而是他以一曲《凤求凰》琴挑文君的爱情佳话。

    卓文君乃富商卓王孙之女,姿色娇美,精通音律,且有文名,是时正新寡在家。

    她何其聪慧又何其刚烈,一曲定情后,当晚即与司马相如携手私奔,前路刀山火海亦无惧。

    却无奈情郎家徒四壁。

    “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卓王孙大怒,自不愿接济新人。

    怎知文君竟将酒舍开到卓府对街,当垆卖酒,相如则身穿犊鼻裈,与奴婢杂作,涤器于市中,终得卓王孙成全。

    只是,世人皆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而感动,又有多少人会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而惋惜。

    就像世间有多少有情人,可以相安于贫困,却不能共享于富贵。

    多年之后,司马相如先以一篇《子虚赋》得汉武帝垂青,后又以一篇《上林赋》官至中郎将。春风得意之时,他遂生纳妾之心,便处处冷落文君。

    而她当初既可以为他舍下名誉一起私奔,如今便可以因他喜新厌旧与君长诀,纵无法令他视若珍宝,又岂能让他弃如敝屣。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卓文君《白头吟》

    还记得少年时看到书里说司马相如终因一曲《白头吟》回心转意,但我总觉得女心伤悲,如匪浣衣,久久不可消融,文君固然维护了自己的骄傲,而那种境况下的骄傲,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有……于是愈发觉得“回心转意”一词意兴阑珊,不久便趴上桌子上沉沉睡去。

    是夜,我亦辗转睡去,梦里恍惚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见到了大相国寺桐荫花灯之下,那张明媚清朗的面孔。

    春阳潋滟,我在海棠树下展开书信,上书“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八月十二日,德甫令人备好酒菜,自罚三杯向我赔罪。

    “娘子,是为夫愧对你了。”

    我忍住眼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夫君言重了,是我来得不合时宜。”

    他深情凝视,眼中似有隐隐痛楚:“纳妾一事诚因母亲再三催促,她近年身体大不如前,我若能得一子半女,也好了却她的心愿。还请娘子见恕。”

    “夫君,此事木已成舟,亦无关是非对错,何来见恕一说。是我命不好,我认。”

    我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正室的体面,却分明捉襟见肘。

    他靠近我,鼻息打在我的面颊上,又温柔拥我入怀:“娘子,请你相信我,我,赵明诚,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皆只爱李清照一人。真情真心,日月可鉴,若有违背,天地可诛。”

    我眼泪夺眶而出,却不知是喜是悲。

    但我依然相信,相信起誓之人那一刻的真诚。

    就像每一个初涉爱情的人,都会相信镜中可摘花,水中可掬月,唇舌之上可以构筑海市蜃景。

    但爱情,就是一把刀,痴情的人容易被它所伤,体无完肤,肝肠寸断,唯有绝情的人,才能为我所用,挥洒自如,独步天下。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道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尽,百无聊赖十倚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红胜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愈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卓文君《怨郎诗》

    若无《怨郎诗》,何来《白头吟》。

    若无爱,何来怨。

    若有心与君长诀,又何来破镜重圆。

    但凡女子,莫不如此。

    只因世间有情痴,只因眼前人是心上人。

    何为心上人?

    就是你痛了,我的心会比你更痛。

    “德甫,我不怨你,你亦不必起誓,因为即便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了,我又何忍你毫发有失。”

    这一个拥抱,我真的等了太久太久……

    我也知道,爱,即是我的宿命。

    所以,终其一生,我必将受苦于此,受困于此。

    十八

    我倦欲眠君未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如此,在莱州安顿下来。

    是年九月,德甫为我接来伶儿相伴,另与伶儿一起到来的,还有三十卷亟待完善的《金石录》初稿以及各种金石书籍。

    若不出意外,按照大宋官制,德甫将在莱州有三年的任期。

    而我,也将在此度过三年的岁月,浮云悠悠,流水千载,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我们将莱州小院取名“静治堂”,经过一番修葺装点,终于有了几分归来堂的模样。

    静治,犹言无为而治也。欧阳文忠公曾说,“帝尧以巍巍之功,臻乎静治”,苏东坡先生则有“古来静治得清闲”之句,我们也希望能重拾昔年归来堂赌书泼茶之乐,德甫公务之余,可在此偷得半日浮生。

    德甫为金石穷其毕生精力,时间长达泱泱数十年,是时,《金石录》终于已经进入最后的整理勘校与题跋装卷的阶段,可谓大功将成,百感交集。

    譬如晚上属吏散去之后,德甫便会来到静治堂,满心欢喜地与我探讨赏玩,然后校勘两卷,题跋一卷,再将其装卷成册,其间夹入芸签以驱书蠹,最后用青白丝带束之,每十卷为一帙摆放整理……

    经常,身边滴漏声声,花影簇簇,轻柔的芸香萦绕在鼻端耳际,我们相对一灯,忙碌至夜深方感倦意。

    宣和五年(1123年)中秋之夜,月色大好,风里有扑面而来的木樨香。

    我在静治堂习文读书,等一个人,若月光可以下酒,当迷醉多少有情人的痴肠。

    深夜时分,本以为德甫不来,怎知他竟披月而来,声称要为《唐富平尉颜乔卿碣》题跋。

    “有朝士刘绎如者,汶阳人,家藏汉、唐石刻四百卷,以余集阙此碣也,輒以见赠。宣和癸卯中秋,在东莱重易装标,因为识之。”

    题跋事毕,他欣然搁笔,神情又如春风少年,丝毫不知疲倦。

    我忍不住打趣道:“夫君对金石之事如此惦念,为妻当真要心生妒意了。”

    他起身笑道:“娘子此言差矣,我惦念金石之事是真,然惦念娘子,更是切切。”

    “那么如果有一天,如果要在金石与为妻之间做选择,夫君要如何选?”这句话,我想了想,终究还是咽下了。

    既是为难,何必根问。

    既是打趣,何必当真。

    多年后,我常暗自庆幸,当年的自己没有问过这句话,还可以为自己那苍苍的两鬓,颓唐的双目,多留一份往事的甜。

    是智慧吗?

    非也,君不见世间有多少圆融的智慧,通透的聪明,不过是经历大起大落大伤大痛之后难言的无奈,退避的心酸。

    就像世间总有那么多的真心话,用打趣的方式才能说出口。

    八月的木樨香在清冷的空气里越发浓稠欲滴,月亮渐渐西沉,匿于万籁之怀,远方有白雪轻轻落在游子的发梢,而所有的风,都从远方赶来。

    我倚在德甫身边,只觉窗外岁序如流,案上灯花簌簌,此时此刻再多言语亦是多余。

    若真要问,也只当问那一句:“我倦欲眠君未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时隔多年后,我始终记得那一夜的花香与月光。

    静治堂外的夜色像大海一样将人世淹没,我们站在灯下,如两座互通灵犀的岛屿,静静泊在海洋深处,任凭风云变幻,时间漫过身体,一颗心却悠然得仿佛古老的鱼群,偶尔从水面探出头来,披上一身粼粼的波光,瞬间便曳尾而去。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去。秋风萧条何以度?

    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流连处。

    相逢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诗诵奇句。盐絮家风人所许。

    如今憔悴,但馀衰泪,一似黄梅雨。

    ——《青玉案·送别》

    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秋,德甫莱州任期已满,不久后便接到朝廷调令,将去往淄州上任。

    是日秋雨萧瑟,秋风扑鬓,我以一阕《青玉案》为他送别,九曲心路,蜿蜒连绵何止五百里。

    然而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不是我告别你,就是你离开我,只要他日久别重逢,你我还有初见的喜悦,便不负昔日明窗小酌,暗灯清话,亦不负别后憔悴伤心,满城风絮,泪如黄梅雨。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春,德甫差车马接家眷到淄州安顿,并携金石书画一路同行。

    五百里路舟车劳顿,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春寒,是年春天,我旧疾复发,整日咳得天昏地暗,肝肠俱碎,然而一想到不日即可与德甫相聚,便不觉得有丝毫的辛苦。

    只是,彼时的我尚且不知,相比日后的山河破碎,物人两非,故地难回,数百里遥遥可望的舟车辗转,肉身疲惫,已是莫大的福分。

    淄州汉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在此设般阳县,因城南濒临般河而名。我父早年间在临淄州不远的郓城为官,还曾留下一首《过淄州》:“击鼓吹竽七百年,临淄城阙尚依然。如今只有耕耘者,曾得当时九府钱。”

    德甫在淄州做太守,后又因提兵帅属,斩获逃亡之卒为多,被朝廷“录功”而官进一阶,增加了俸禄。

    如此便可竭其所俸,怀铅握椠,以事金石。

    淄州地广物博,古迹颇多,任期内,德甫在公务之余便可搜集大量新的碑刻拓本,常废寝忘食而求。

    除此之外,德甫还利用州守职务之便,尽心尽力保护碑刻文物。

    淄州开元寺曾有一块建寺碑文,乃唐代李邕撰书,被人弃置在州郡官署的一间破屋下,德甫得知后,立即派人将其迁入宅院之内,又用木栅栏围之,加以保护。

    另有天齐嬷嬷幢,德甫亦经常差人护理,对其爱重有加。

    般阳县城东南方有山,叫五松山,山后有岭,叫天齐岭,岭上有一石幢,正是天齐嬷嬷幢。

    石幢乃齐地遗风,莫知起时,只知古人享祭神灵,必立石幢,或用柴火,或用经幡,以达天听。

    至于天齐嬷嬷幢是何人所建,亦传说有二。

    一说是大禹布土定九州时,曾得云海八神之一的天齐嬷嬷相助,以神龟定海,荡平水患,于是在此设立天齐嬷嬷石幢,恭其受人间百世香火,敬祠拜谒。

    另一种说法则是与东方朔有关。相传东方朔曾在天齐岭遇见一位老人,老人请求他捎带一封家书,依照指示,他一路行至岭上石幢,发现幢侧有石堰,堰下有石门,门内为石室,果然有一白发嬷嬷以礼迎之。

    寒暄一番,嬷嬷便引东方朔经由一条甬道进入内室,那内室可容万人,且珍宝无数,遍地流金。

    “承递家书,无以为报。但有好者,随汝自取。”嬷嬷要酬谢东方朔,被其谢而拒之。

    临行时,嬷嬷赠东方朔黄豆一盘,他推辞再三而受。而当他走出洞门后再回首,洞门已踪迹全无,又观盘中黄豆,竟为灿灿黄金。

    东方朔大惊之余,知为神仙点化,遂罄其金银,挖地为室,刻石为像,成齐地一绝,登山求神者不绝如缕,山边碑石林立,世人皆称“天齐嬷嬷幢”……

    又一日,德甫去邢村乡间探访。

    该村落丘地平弥,水林晶淯,墙麓硗确布错,疑似隐士居地。

    德甫待行至一清溪幽林处,竟果真偶遇一位隐士,名曰邢有嘉。

    德甫与邢隐士交谈一番后,觉得甚是投契。那邢隐士亦不厌德甫是为官之人,且热情邀请德甫到他家小坐,遂汲泉烹茶,谈兴愈浓,日已偏西,而他家中却是繁花满径,百鸟鸣飞,烟霞漫漫,一如仙家福地。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六月,德甫再次造访邢村,又见到邢隐士。一番畅谈之后,邢隐士便赠送给德甫一卷唐代白乐天所书的《楞严经》,称其有素心之馨,可做白氏墨宝的有缘人。

    《楞严经》本是破魔宝典,末法时期,种种乱相,依此宝典,则正法得住世间,佛子修行有所依持,邪魔不能得逞。想那白乐天曾亲写《楞严经》一百幅,三百九十七行皆唐笺楷书,邢隐士所赠正是那第九卷的后半卷。

    时隔数百年得见真迹,德甫一时如获至宝,感激不尽,于是立即上马疾驱而归,邀我共赏,尚未进门便勒马大喊:“娘子速来,此等宝物若无知己共赏,岂不如锦衣夜行?”

    是时已是二更天,我仓促起身,披衣秉烛,只见他手持卷轴,一路狂喜不支,于是赶紧生火暖酒,陪他在灯下相对展玩。

    酒喝甚,我们又烹素日珍藏的小龙团佐兴,最后灯烛添了几次,还不忍睡去,一直到黎明时分,德甫才恋恋不舍地将卷轴收起去忙碌公务。

    想来真是无限唏嘘!

    是时的我们,又何曾知晓,不久后将会家国动乱,血染山河,我们数十年收集整理的金石书史将在顷刻之间化为灰烬,我们大宋王朝将遭受一场史无前例的耻辱和灭顶之灾。

    十九

    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那是我认识德甫之后,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的神情。

    彼时,他颓唐地坐在房间里,望着盈箱累箧的金石书画,眼睛里盛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四顾茫然,怅然而叹,满身尘霜。

    “娘子,金寇铁蹄之下,何以保我金石平安矣……”他一字一句地哽咽,声线颤颤。

    我捡起撒落在地上的书信,来自东京:“金寇再次来犯,大宋岌岌可危……”

    扶住案几,我不由感到一阵眩晕。

    窗外秋风如泣,黄叶翻飞,一如我摇摇欲坠的心。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宋金结成海上之盟而协议攻辽,事成之后,大宋可得燕云十六州,辽国其余国土则归金所有。然而也正是这一场联盟大战,让金国看到了大宋二十万大军兵败的腐朽与脆弱,遂生侵宋野心。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八月,金寇分东、西两路南下攻宋,西路直扑太原,东路破燕京,渡黄河,直逼东京。皇上见势惶恐万分,竟在气塞昏迷间跌落龙床,后又仓促禅位以避祸端。

    太子赵桓临危登基,是为宋钦宗,并改年号为“靖康”,乞求王朝平安康宁,又顺从民意终止花石纲,驱除蔡京为首的“六贼”,然而依旧抵挡不住金人的狼子野心,银枪铁骑,一切都为时晚矣……

    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金兵以五百万两黄金及五千万两银币,另加割让中山、河间、太原为条件逼我大宋议和,撤军后,又于同年八月卷土重来,两路夹攻。

    十一月,金寇两路军队会师东京,大宋王朝已朝不保夕。

    天寒地冻,金寇兵临城下,城内天降大雪,新君被迫忍痛下诏:“风雪大寒,小民缺柴薪,多致冻馁,皆朕不德所致,万岁山许军民任便斫伐。”

    呜呼!家国蒙难,君王可以赠送给百姓的最后一点羸弱的温暖,竟是曾经埋葬多少忠良枯骨、黎民血肉的万岁山之柴薪,怎不让人无言哽噎?

    昔日徽宗临幸与诸臣登景龙门预赏上元灯会,曾填《醉落魄》缅怀明节皇后,是时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宫嫔嬉笑,下闻于外,花月相照,锦绣交辉,好一片祥和繁华之象……而如今看来,“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此中悲怆残缺,人心长别,何尝不是一词成谶!

    是年闰十一月,金寇破城,一夕帝王成俘虏,皇城金银尽被搜刮一空,无数书画被付之一炬,但凡金兵所到之处,皆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金太宗下诏,废我大宋徽宗、钦宗二帝,将其贬为庶人,又强行脱去二帝龙袍。

    自此,四百年东京繁华,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皆成黄粱一梦,过眼烟云。

    而大宋车载斗量的文籍舆图,宝器法物尽数被劫北上,数以万计的皇亲国戚,妃嫔宫娥,技艺工匠,平民百姓,也都成了昔日昏君佞臣的陪葬人,一路被押北返,离家万里,受尽欺侮折磨,最后怀着国仇家恨,郁郁死在胡沙异域的冰天雪地里。

    千古奇辱,莫过于此!

    自此,我大宋江山一分为二,与金寇隔江对峙。

    放眼这一场惨无人道的浩劫,宋室皇族惟有康王赵构幸免于难。靖康二年五月,康王南向恸哭久之,于应天府继承大宋皇位,延续大宋法统,“倡义旅以先诸将,冀清京邑,复两宫”,并迁都江南,改元“建炎”。

    我翁姑却未能平安避过兵火战乱,是年三月,她老人家在建康去世,德甫带着玉娘赶往建康奔丧,同时将淄州金石文物一并南运。

    然而遗憾的是,不能将所有物品尽数运载,只能先将书籍中厚重的印本去掉,又将重复的藏画去掉,再将古器中没有款识的去掉,最后又去掉了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藏画里的平平之作,以及古器中重大的物件。

    几经筛选割舍,淄州文物尚装载了满满十五车。德甫将一路将其先运至海州,再雇船渡过淮河,又渡长江,最后到达建康。

    德甫临行前,经过我们再三商量,决定由我携伶儿留守淄州,待处理好家务之后,再回青州归来堂整理那十余屋的金石什物,以等待来年开春,好备船运送江南。

    彼时江北已经失守大半,不久战火若一旦殃及青州,我们滞留下来的文物定将毁于一旦。

    我深知金石乃德甫至爱,自是不敢轻慢半分,虽然我亦深知自己势必将又一次陷入孤险之境,但为了大局着想,我还是主动留了下来。不日后即携伶儿从淄州启程,一路车马萧萧,黄沙漫天,直奔青州赵家老宅。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青玉案》

    绿杨渡口,暖风依旧迎送过客,不识离别与干戈。归来堂外,山泉依旧澄澈甘美,不染烽火与哀愁。只有那幽阶年年苔生,那满壁书册,尚在日夜等候归人。

    我站在院中,念及昔年曾与德甫在此读书烹茶,买花载酒的岁月,尤感梦魂无据,黯然憔悴。

    杜甫有一首《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儿时摇头晃脑的诗句,时至今日,终于读懂了其间的一字一血泪,断肠声里断肠人,杜先生当为隔世知音。

    山河破碎,城池泣血,国仇家恨在前,纵儿女情长,亦难表相思。

    或许,自此一别,今生今世,我将再无北归故土之日。

    与此同时,我大宋昔日的误国之君也正在北行的途中,面对一树灿然而开的杏花凄凉落泪。

    他感怀身世,他诘问苍天,为何风雨无情,几番春暮,为何天遥地远,万水千山,故宫不知何处,为何身为一国之君,山河已失,还要遭受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北返途中多是荒凉苍寒之地,众俘时常夜宿荆莽之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谓尝尽颠沛流离之苦,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当他们到达上京时,金人更是将徽宗父子囚禁在枯井之中,又逼其露上体,披羊裘,跪听金人诏书。

    而众多的妃嫔帝姬,也皆沦为奴隶,甚至有人无衣可穿,于冰天雪地烧火取暖,一入一出,皮肉竟层层脱落,几天内即蜷缩痛苦死去……

    在韩州,徽宗又被囚于陋室,日复一日,吃着发霉的食物,以枯草破絮御寒,在冷如冰窖的土炕上冻得双目失神,唇舌失语。

    有一天,他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爬上房梁修补屋顶,恰巧被金国使者看到,不禁大笑讥讽道:“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徽宗岂能不明白金国使者的嘲笑?尧乃贤明君主,居住的却是未曾修剪的茅草屋,生活简朴之至,而他却曾是最骄奢的君王,居然也能居住上草屋,岂不是莫大的“抬举”?

    语言果然是世间最毒辣的软刀子,轻轻松松,便可伤人于无形。

    徽宗被刺痛了,趴在房顶上,心里的疤陡然被撕开,一时间,自然是痛得泪水涟涟。

    但他没有悔恨,而是自哀: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影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望断天涯无雁飞。

    ——宋微宗《在北题壁》

    真是可叹可恨又可怜也!

    可叹他是天生的诗人,是十足的艺术家,造诣非凡,书画独绝,却唯独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可恨他骄奢淫逸,宠信奸臣,痴迷方术,大兴花石纲,终是导致政治腐朽,民不聊生,方让金寇有机可乘。

    可怜他被金寇从东京的富贵温柔乡中生拖硬拽出来之后,又被残忍地推进肃杀酷寒的北狩生涯,但他临死都没能真正地醒悟,词中亦毫无反思之语,只知道怨恨风雨的无情,却不知痛恨自己的无道。

    君不见,自古以来,成则为王,败则为虏,金寇岂能不知,要想打击一个亡国之君,不是拿走他的江山,夺去他的性命,杀尽他的百姓,而是禁锢他的肉身,剥夺他的自由,再将他九五之尊的颜面,一脚一脚地践踏成泥淖,然后一点一点地糊在史册之上,让他所有的族人与后代,生生世世,以为之耻辱。

    二十

    醉里插花花莫笑

    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十二月,青州大雪封山,归来堂亦呵气成冰,我窗外的那一株江梅,却是开得空前绝艳,灼灼芳华。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时常,我就那般坐在窗前,看着晨光爬上帘幕,又慢慢化作余晖,看着梅树上的花苞,一粒一粒地绽放,偶有几只寒鸦飞来,在树枝上梳理翅羽,又倏尔裁风而去。

    我不试梅妆,只试笔墨,红颜淡去,已愈发喜欢用诗词来消磨这枯藤一般的冷寂时日。

    自入冬后,我的案几上便离不开手炉,伶儿贴心,知我畏寒,每日都会换上刚炙的炭火。

    又一次,我们在这老宅中相依取暖,于清辉微芒中,等候春风破冰的消息。只待那绿杨桥头的垂柳吐出第一个芽孢,桃花枝头绽开第一抹绯红,我们即可雇船南下,与德甫团聚。

    是时,德甫已起复江宁知州,兼江东经制副使。

    “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

    几个月前,他曾写信告诉我,明年春天,我正好可以去看江宁的十里秦淮,烟雨杏花。

    怎料又天降人祸。

    是年十二月,青州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兵变,资政殿学士、青州郡守曾孝序派遣将官王定前去平乱,王定大败而归,被责再次出战,然王定却临阵倒戈,带领叛军将郡守父子杀害,又趁机为乱。但凡乱兵所到之处,皆夺门而入,一路烧抢,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归来堂十余屋书册亦化作灰烬。

    战乱之中,我与伶儿仅抢出一点可随身携带的文物书册,余下的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漫天的大火所吞噬,看着德甫数十年的心血尽付一炬。

    我心痛难抑,一时悲愤交集,竟凭空呕出一口血来。

    “姐姐——”

    “伶儿,我愧对德甫了……”

    但时势不容我耽于伤悲,我知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青州,否则又将陷于险境。

    临走时,回首烟雾中的归来堂,我忍住眼泪,匆匆在路边刨下一抷泥土,便与伶儿一起日夜兼程,奔赴江宁。

    我们混在难民里,一路舟车,千里跋涉,虽处处低调小心,避免遇到山匪流寇,然而行至镇江时,天降冷雨,又遭遇两个贼人,让我们险些丢掉性命。

    当时,我甚至以为,自己此生再无缘见到德甫。

    贼人面露凶残,以刀相逼,让我们交出财物,我们不从,便强行搜走我们的银两与金石器物,又欲将伶儿掳走。

    我护住伶儿,对其正色厉喝:“贼人住手!如今金寇犯我河山,尔等堂堂热血男儿,有力不去沙场退敌,收复失地,奈何做此昧心勾当,欺辱落难女子,试问还有何颜面称为男儿?!尔等就无妻儿姊妹?既已得手财物,还不速速退去!”

    或许是受了我的震慑,又或许是良心未泯,在寒风骤雨之中,两个贼人轻哼一声,竟果真上马远去。

    我们见势一路飞奔,一口气跑过山头,不由瘫软在泥泞里抱头痛哭,满身汗水夹杂着雨水,手脚发颤,脊背却阵阵发凉。

    幸而我将蔡襄亲笔所书的那一册《赵氏神妙帖》藏在贴身衣物之中,才未被贼子劫去。

    此贴得来不易,德甫曾几度重金而不获,后有幸与之结缘,德甫自是爱不释手,每次与我灯下展玩,都必当焚香烹茶,以示珍爱欢喜。

    只是,逃难之路颇为不易,我们侥幸平安过了镇江,我又发了一场大病,伶儿也感染了风寒。

    没有了银两,我们便只能变卖了裘衣,一路忍冻挨饿,强撑病体,才得以在一个飞雪扑面的清晨,吹到了江宁的春风。

    彼时,已是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二月,秦淮河的灯月笙歌才刚刚眠去,清寒的空气中正隐约蒸腾起六朝金粉的靡靡柔情。

    极目之处,有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也有画舫烟波点映花衢,相比昔日东京的琼楼林苑,金翠满地,这座城市俨然蕴藏着另一种令人魂骨酥软的风流。

    然而,为何我历经险阻跋涉,如今终于站在这温暖清贵的城阙之下,却是满目蓬蒿,愁绪丛生?

    或许,江宁再繁华安宁,我也只是一个流落于此,失了故土的异乡人。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

    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长河涣涣,春和景明。

    “何处春深好,春深上巳家。兰亭席上酒,曲洛岸边花。”

    遥记得,儿时常听母亲谈起曲水流觞,兰亭赋诗的魏晋风雅。

    那时在东京,都城人尚有传承长安遗风,上巳节去城外禊饮踏青,四野如市,芳草落英,诗酒唱和,簪花而歌,直至暮色方归。

    而依照江南风俗,上巳乃北极佑圣真君的诞辰,各地都会举行迎神赛会,凡道观皆香火袅绕,贵家士庶则设醮祈恩,上祈国泰,下求民安,百姓亦纷纷酌水献花,虔诚而拜。

    是夜赵府亦有家宴,德甫召亲族相聚,一早便兴致颇高:“娘子,陌上花已开,可试春衫矣。”

    我却答非所问,心思恹恹:“德甫,我昨夜又梦见东京了,梦见城外南陌,牡丹如绣……”

    “中州之地已尽失,南陌已非昔日南陌,牡丹已成泣血牡丹,只怕娘子要空梦一场了。”

    德甫迟疑须臾,面上似有隐隐不悦,又问道:“娘子不喜欢江宁吗?”

    我低眉而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江宁虽好,却常有客居之感。”

    夜间席上,众亲友齐聚,花光月影,酒美梅酸,歌姬柳腰盈盈,尽览秦淮春色。

    是时,赵家大哥存诚,二哥思诚,以及德甫的妹婿皆在江南为官,我家迥哥哥也已在朝中任职,迒弟则新任敕令所删定官。

    看似是花月良辰,笙箫美景,却不知是梦里异客,一晌贪欢。

    筵席散后,我与迒弟并肩走在秦淮河边,看着河水中倒映的罗袖绮裳,灯火琉璃,只觉人间美如一场盛大的春梦,而世事却如那指间飞舞的流光,影影绰绰,倥偬无欢,不可把握。

    我将一朵牡丹簪在发髻上,迒弟笑称:“姐姐还是往昔模样。”

    我莞尔:“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大抵也真的是将老了。

    就像母亲一样,老了,就喜欢用旧事来消磨时日。

    譬如此刻,看到这秦淮夜色,风过楼阁,又想起多年前在城南的蔡水河边,二十四桥明月初绽,我与德甫共饮一盏青梅酒的曼妙与缱绻。

    只是,彼时尚有余生可恋,亦有来世可期。

    而今夕何夕,再念及旧事,竟如同上辈子的事。

    好在还有身边至亲,可诉肺腑忧思。

    我看着迒弟,他有一张与父亲一模一样的脸,清亮的瞳仁,在夜间灿若星河,又泛出绵绵的暖意。

    “迒弟,近来母亲可好?”

    “母亲自南渡以来,身体已大不如前,眷念东京旧事,常泪水湿巾。”

    “迒弟,你要多宽慰母亲,江宁春光大好,姐姐亦时有秋风之悲。”

    “少年多乐事,灯火上樊楼。姐姐或许不知,南渡至今,我最忆的依旧是那清风楼上,美酒如刀。”

    “可叹,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姐姐心忧家国,不畏时忌,真是令世间男儿有愧。想我多年寒窗苦读,一朝考取功名,只愿为江山社稷尽些绵薄之力,然如今得以站立朝堂之上,却还是人微言轻,形同苟活。”

    我又想起去岁五月,朝廷为稳定民心复用李纲为相,李相着手重整朝纲,组织抗金,颁布新军制二十一条以御贼寇,却也因此为朝中奸臣所不容,一时屡遭弹劾,复相七十余天即被贬至杭州。

    于是便问迒弟:“李相可有新消息?”

    迒弟面有悲戚:“李相现在鄂州,手无实权,有心无力。宗泽将军昔日受李相推荐力主抗金,然多次上书力请朝廷收复失地,皇上却置之不理。前些时日,已闻宗将军忧愤成疾……”

    我闻之亦心痛难消:“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枉为人君!迒弟,秦淮一片温香月,消磨多少豪杰,我大宋风骨,难道真要渡江遂绝么?”

    “姐姐的忧心正是我的忧心,但如今,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迒弟揽过我的肩膀,又柔声说道,“姐姐还要记得谨言慎行,切莫落人口实。”

    我轻叹一声,心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沉沉的疲乏。

    迒弟站在我身边,也不再言语,只给我寂静无声的陪伴。

    我看着他将目光投向杏花疏影的秦淮河,风吹起他的衣裳,仿佛一个瘦竹般的剪影。

    而河中画舫悠悠,船头花灯下,正有一位年轻的歌姬在用琵琶弹唱小曲,“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软糯的歌声,一句一句掠过靡靡月色。

    一曲唱罢,客人抛下赏钱骑马远去,夜空下只余清风皓月。

    歌姬正欲进入船舱,却被我叫住:“小娘子,且留步!”

    歌姬回眸,双瞳盈盈,眉间自带几分英气,似是个清醒人儿。

    我拔下鬓上金钗,将其抛向船头,大声道:“小娘子且看这支金钗,可否换你一曲杜牧的《泊秦淮》?”

    歌姬拾起金钗,冲我盈盈一笑,遂颔首道谢,落座调弦。

    夜色渐深,我与迒弟依依惜别,然后怀着各自的心事,向家中走去,身边水月含烟,身后弹唱幽幽:“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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