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你连根拔除寂寞-回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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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终于又回到医院来了。距离我上次在此度过酷暑朝夕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彼时,二楼廊檐垂挂着六尺宽的遮阴苇帘,使得暑气熏蒸的走廊显出几分阴暗。而在走廊上放着友人是公[1]送的枫树盆栽,以及其他相继来探病的人送的花草。这倒也替我消解了几分难耐的酷暑与百无聊赖的心绪。对面旅馆高楼的晒台上,出现两个光着膀子的男子,不畏烈日,不畏危险,跨过栏杆,故意仰面躺在细长横梁上。我望着他们戏闹,心生歆羡,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再拥有那样康健的身体呢?如今,一切都化作往事。从往事“不复再来,无从求解”的这一特点来看,只能说昔日如梦,缥缈无常。

    出院的时候,遵照医生嘱咐,我决定异地疗养。不料在他乡再度罹患重症,只得躺倒着被送回东京。更不料,回到东京后,未进自家门就直接让担架抬回了之前的这家医院。

    回来那日,离开修善寺[2]的时候正下着雨,抵达东京时亦是阴雨连绵。被人搀扶下火车,专程前来迎接的人群中,我只看清了半数的面容,而能够举目示意的不过二三人。转眼间,尚未来得及与人打招呼,我就被横置到了担架上。为了遮挡黄昏落雨,担架上覆着桐油雨披。我感觉似是被人放倒在深坑中一般,鼻息间弥漫着桐油的味道,耳边朦朦胧胧、断断续续地传来雨水拍打在桐油雨披上的声音和护送担架的人们的话语声。我时不时在黑暗中睁开眼来,然而,却不见一物。火车上森成君为我插在枕边手提布袋里的一枝硕大野菊,也在下车时拥挤混杂的人流中被折断了吧。

    横卧担架上,

    野菊不得见,

    但闻桐油雨披臭。

    事后,我把当时情境凝缩在十七个字里描绘出来。就这样,我躺在担架上被抬上医院二楼,在三个月前已然十分熟悉的白色床铺上躺了下来,安心地将枯瘦的四肢伸展开。静谧夜色,雨声潇潇。我的病房所在的这栋楼,只有三四病患,因而,人声俱寂时便是比秋日的修善寺还要清寂几分。

    如此清寂的夜晚,我裹着雪白毛毯安然躺了两个小时后,护士进来送了两封电报给我。先拆开一封,只见上面写着“谨贺平安返京”,发报人是在满洲的中村是公。拆开另外一封,同样是“谨贺平安返京”的字句,同前一封分毫不差。我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封不谋而合的电报,一边思忖是谁打来的,一边翻查落款姓名,却发现下面只标着SUTETO,有些不知所云。再看发报局是在名古屋,这才心中有了几分眉目。所谓SUTETO,是指铃木祯次和铃木时子两个人名字首字母组合出来的拼写,肯定是小姨子夫妇无疑。我将两份电报叠在一起,决定等明早妻子过来,首先将此事告诉她。

    病房的榻榻米是青绿色的,纸隔门也重新换过了,墙壁刷了新漆。整个房间让人感到整洁而舒心。我当即想到杉本副院长第二次去修善寺为我诊察病情时,对妻子说,病房已经新换了榻榻米,正恭候着先生呢。从他说这话算起,已经过去十六七天了。青绿的榻榻米,看来已在此静候多时。

    皎皎圆月夜,

    蟋蟀切切鸣,

    候君已数日。

    自此夜起,我且决定将这家医院当作第二个家。

    二

    回到医院的十一日晚上,我向前来查房的后藤君打听院长近来的病情。他说道:

    “唔,有一阵子好转了些,可近来天气转寒……”

    听他这么说,我便托他替我向院长转达问候。那日夜晚,我就这么心无旁骛地睡去了。次日清晨,妻子在我枕边刚刚坐下,便告诉我:

    “其实这件事一直瞒着你。长与先生上个月五日已经去世了。我托东医生代我们出席。长与先生病情恶化的时候是八月末,那阵子你也在垂危之际。”

    我这才恍然明白,护士原来隐瞒了院长辞世的讣告,未告知我实情。我十分理解这种隐瞒的苦心。脑海中将幸存下来的我,同与世长辞的院长做了番比较,半晌茫然不语。

    院长的身体是从今春起每况愈下的,上次住院的时候,整整六个星期都没能见到他。听说他得知我的病情后,曾感慨遗憾非常,若是自己身体康健,定会亲力亲为替我诊治。可眼下……后来,他常常通过副院长捎话问候。

    在修善寺的日子,我的病情出现反复。报社[3]为探望我,专门委托了森成医生过来。森成医生到达后告诉我,医院繁忙,怕是不能在这里久留。当晚,院长便亲自拍电报过来,要他尽量为我妥当安排。电报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自然无法过目其中字句,但由坐在枕边的雪鸟君代为传达。那些字句饱含照拂之意,如今犹在耳畔。电报上说:汝暂且留在原地,尽心予以看护。这对森成医生而言,是一道十分严肃的命令。

    院长病情恶化,而我亦身陷垂危,两件事大抵发生在同一段时间。当时,我大量呕血,在旁人看来几乎回天乏术了。那之后两三天,森成医生对我说,医院有事,要回一趟东京,那是为了在院长弥留之际再见他最后一面,而后又过了十天左右,他又因医院有事回京,大概便是为了参加院长葬礼吧。

    从一开始,院长就对我十分照拂,间接地替我的治疗费心。在他一步步接近死亡的日子里,我那日渐消弱,细如游丝的生命,竟不可思议地渡过了难关。正当院长的死被一座墓碑书写成不可动摇的结局时,他为我缠绕在骨髓上的生命的根须,坚韧有力,在冰冷的骨间催生出疏通血脉的新鲜细胞。供在院长墓前的鲜花,几度枯萎、几度更替,从胡枝子、桔梗、黄花龙牙到白菊和黄菊。这一月有余的时间里,我得以重新在皮下充盈旺盛的血潮,身体有所康复,重新回到这家院长一手建立的胃肠医院。而这段日子里,我对院长的辞世一无所知,直到返回的次日清晨,妻子才将此事告知与我。我此前以为,在我回京前的这段时间里,院长仍旧对我的病情了如指掌。同时,我也打算病情康复出院之际,向他拜谢,若是在医院中遇到了,更是要深切感谢一番才行。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

    往来雁留声。

    我能平安返京,乃是天意眷顾。若觉得这种幸运是理所当然,那也不过是因为还存活于世才能大言不惭地如此妄言。心中莫要只念自身性命得以保全,却全然不顾那些在生命悬索上失足踏空的人。若不将二者加以对照,那既无从懂得自己的幸运,亦无从理解他人的不幸。

    寂寥秋月夜,

    一羽雁归来。

    三

    得到詹姆斯教授的讣告,是在得知院长辞世后的次日清晨。拿起新到的外国杂志,翻了五六页,教授的名字不经意间映入眼帘。我思忖着是教授又有新书即将问世,却不料读下去发现是教授与世长辞的讣告。杂志是九月刊行的,讣告中说教授是于上周日辞世的,享年六十九岁。屈指推算,那段时间恰好是院长病情恶化,身边众人愁眉不展的日子。而我也与此同时,大量失血,徘徊在生死关门前。想来,教授呼吸停止的时候,大概正是我枯瘦的手腕上脉搏若有若无,让护理人员冷汗连连的那一刻吧。

    开始读教授最后一本著作《多元的宇宙》,是在今年夏天。去修善寺的时候,本来打算将书带过去,将未读的部分看完,遂将它与其他五六本书一起装进包里。孰料抵达修善寺翌日起,人就觉得不适,连出门走动也不行,但我在旅馆二楼卧榻不起的日子里,也稍稍坚持读了一些。随着病情加重,读书也只得作罢,于是,直到教授辞世,这本书我再未拾起续读。

    病中第三次拿起教授的《多元的宇宙》,大抵是教授辞世几日后的事情。如今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我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我仰面躺卧,两肘支撑在被子上,手中举着书十分吃力。因为贫血,要不了五分钟,两手便麻痹不堪,只得不停改变拿书的姿势,揉搓手背。不过,相较之下,头脑倒是不怎么疲倦,书中内容都能毫无障碍地领会。我的脑袋还灵光着呢。从大呕血后,此刻我方才生出这种自信。喜悦之余,我将妻子叫到榻旁,告诉她,身体虽是不济,但头脑却没受影响。妻子听罢回道:

    “你的头脑本就坚实过人,好用得过了头,你病危的那两三天里很难伺候,实在让我伤透脑筋。”

    《多元的宇宙》剩下的半本,我花了三天左右的时间津津有味地读完了。站在一个文学家的立场上看,无论何事,教授皆以具体事实为依据,运用类推的方法,切入哲学领域的这一点,着实兴味无穷。我并不厌弃辩证法,也不妄自排斥理性主义,只是觉得自己平日里在文学领域所持的见解,与教授在哲学上的主张,气脉相通,彼此相倚,十分亲切而愉快。尤其是教授介绍法国学者伯格森学说的部分,如阪上走丸,势如破竹,对于我这血流不够畅通的头脑而言,不知是多大的喜悦。打此时起,我对教授的文章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如今,我犹记得,有一次我将一房之隔的邻友东君叫到床前,告诉他詹姆斯实在是个行文高手。当时,东君并未当即明确首肯,我便毫不客气地责问他:

    “你啊,读读西方人的书籍吧。此人行文流畅,彼人文笔细腻,他们各具特色的地方,不就得凭借文章风格,读了才能明白吗?”

    教授的兄弟中,有位名叫亨利·詹姆斯的著名小说家,文章写得颇为晦涩。世人常说亨利写的是哲学式的小说,而威廉写的是小说式的哲学。亨利的文章晦涩艰深,难读难懂;而威廉·詹姆斯教授的文章则明快畅达,朗朗上口。——翻阅病中日记,九月二十三日这条有些模糊地写着:“午前读毕詹姆斯,确是好书一册。”有时候,因为被作者大名或标题所欺骗,读后只觉懊悔,而此处却全然没有这样的遗憾。这则日记足以证明。

    在我治疗期间给予各种照顾与关怀的长与院长,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与世长辞。给我病中空漠无聊的头脑投射下斑斓光彩的詹姆斯教授,也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阖然长逝了。本应向他们感恩答谢的我,却独自幸存下来。

    菊花时节雨纷纷,

    重疾病中闲煞人。

    试问菊色缘何淡,

    只因尚无赏菊缘。

    (从文学的角度而言,詹姆斯教授的哲学思想究竟如何让人感到饶有兴味,此处未能详说,实属遗憾。此外,教授十分推介的伯格森著作的第一卷英译本,近来已由索南夏因[4]出版公司出版。译本取名为《时间与自由意志》(Time and free will)。作者的立场和已故的教授相同,皆属于反理性派。)

    四

    病重的时候,自然是感觉一日复一日苟存于世。且是一日异于一日的。心如流水,逝不复返的境况,自己也是清楚的。坦白地说,像现在这样脑中有如行云往来般的情况,都是家常便饭,时常存在的。我深谙此事。人生中总会罹患一两次重病,我却没有足够与之匹配的深厚经验来应对,仍是不知羞愧地日复一日天真过活。其间也动念想要将每日的心绪记录下来,以便来日可以参考,那该多好。但我那时候,手还不听使唤,无法灵活运动。而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因此,飞掠过我脑中的思绪的波纹,稍一漾起遂又平复了。我躺在床榻上,恍惚间望着渐行渐远的记忆幻影,想要在睡梦中将其召唤回来。据说,学者芒斯特伯格[5]家中曾失窃遭贼,后来被法庭传唤出席作证时,他的陈述与事实几乎毫不相符。即使是以准确为宗旨的一丝不苟的学者,也会出现记忆如此不确定的情况。我在《回想录》中追忆的往事,愈是随着时日推移,愈是色泽消褪,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我的手不听使唤之前,便遗落了很多东西。在我不能握笔的时候,这种遗失更甚。正因如此,我才想将自己患病的过程,以及随病情发展而产生的内心活动——即使是以片段的、杂乱的方式也好——记叙下来。朋友当中,对于我的这个决定,有人替我高兴,说是没想到我已康复到可以重新执笔了;有人则为我担忧,觉得此举太过轻率,劝我不要对康复造成影响才好。

    这其中,面露苦色最重的便是池边三山君。他一听到我又要写稿子,当即便斥责我不要多此一举,语气也颇为生硬。我向他解释说:

    “此事是获得医生许可的,你权当是我这个百无聊赖的普通人解闷的方法吧。”

    “医生的许可自然是要的,但没有朋友的许可也不行啊。”

    过了两三天,三山君见到宫本博士,向他提起此事。博士劝解说:

    “人要是太无聊的话,反倒会引起胃酸,那样更不利于身体恢复。”

    我这才算是解了围。

    当时,我给三山君题了一首诗。

    遣却新诗无处寻,嗒然隔牖对遥林。

    斜阳满径照僧远,黄叶一村藏寺深。

    悬偈壁间焚佛意,见云天上抱琴心。

    人间至乐江湖老,犬吠鸡鸣共好音。

    巧拙勿论,住院养病的我,既无从由窗中望到古寺,又没有必要在病房内置上把琴,因此诗中所写与实际情况颇有出入,但却贴切吟咏出了我当时的心境。正如宫本博士所言,无聊会导致胃酸加重,若是过于繁忙,也是会胃中泛酸的。总之,一个人若是不能找到一种恰如其分的闲适境界,那真是不幸。故而,眼下得以短暂享受这份闲适的喜悦,便全部凝结在五十六字的诗中了。

    不过,若说情趣,此诗便显得有些老套。可以说既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又无任何新意可言。这不是高尔夫、安德烈夫,也不是易卜生、萧伯纳笔下的情趣,而是一种他们至今为止尚不知晓的另一种趣味,存在于他们不曾抵达的境地。正如眼下我们正为痛苦的现实生活所困,另一个可悲的事实是,我们同样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文学中。倘若被“现代风气”煽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整日目不斜视地观察人世,定会发现人世的枯燥贫乏着实败兴。偶尔,反倒是这种旧式情趣,方能在我们内心生活中投射出些许新意。我因罹患疾病而获得此种陈旧的幸福与透熟的闲裕,感觉像是留洋归来第一次面对家常便饭时的那种心情。

    《回想录》是因遗忘而追忆的往事。我好容易苟活下来,平安返京,这因患病而得以享受的闲适心情尚未消去。在我的腿脚尚不能随意下地走动的这段时间里,我就曾担忧过是否题给三山君的诗作,会成为我吟咏此种闲情逸趣的最后篇章呢?《回想录》不过是我在病中平凡而低沉地述怀与记叙,其中包含了诸多陈旧而匮乏的情趣。故而我要尽快追忆,尽快书写出来,以飨世人。偕同当今思想新潮的人们以及身陷痛苦的人们,一起追思这缕陈香。

    五

    在修善寺的那段日子,我就这么仰卧在床榻上作俳句,并把写出的俳句记进日记里。汉诗的平仄颇是讲究,但我也偶尔依着仄起平落的韵律,写上几首。那些汉诗的草稿,无一遗漏地载录在了日记里。

    这一年来,我越发疏于作俳句。而汉诗方面,则打从一开始便是个门外汉。病中所作的汉诗也罢、俳句也罢,或许对于身体抱恙的人而言堪称得意之作,但我不认为它们能受到行家(在现代性这一点上尤是如此)的赏识。

    不过,病中所作的那些汉诗与俳句,之于我的价值和作品本身的优劣无关。平时即使有心情极其恶劣的时候,只要自信还拥有可以承受坎坷世事的健康体魄,并且这种健康获得周遭人的认可,我便会陷入日夜不休的生存鏖战之中。用佛家的话来讲,就是受尽火宅之苦,梦中亦不得安宁。有时受他人鼓动,有时自告奋勇,兀自排列十七个字,或是起承转合地落笔四个句子,但心中总有罅隙,忧绪满怀,以至于无法全神贯注地投入作诗写俳之中。这或许是让现实生活中嫉妒快乐的鬼怪纠缠住了一颗倜傥风流心,又抑或是对汉诗俳句太过痴迷,反倒受其作弄,结果在风雅闲适面前显得焦躁不安。如此一来,即使是写出若干好诗佳句,作者的愉悦也仅限于二三同好的评赏,除却这种评赏,剩下的便尽是些不安与苦痛了。

    然而,一旦罹患疾病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病中抱恙时,自觉与现实世界疏离隔阂,旁人也多少是这么认为的。于是,便能获得一份无须工作也不妨碍的安心,旁人也会不忍将你当做平常人使唤,从而心有顾虑。这样一来,健康无病时盼而不得的闲适之春,在患病期间悄然来临。这种安闲恬适的心境造就了我笔下的汉诗与俳句。因此,先勿论作品本身好坏,仅将它们作为闲适生活的一份纪念的话,实在是弥足珍贵的。病中写作的汉诗与俳句,并非是为了排解苦闷或是百无聊赖之作,而是逃离现实生活压迫的内心,回返本来的自由无羁之中,在充裕的闲暇中,油然地饱满充盈起来,浮现出一种绝妙的彩纹。我为自然起兴而欣喜,把握这种兴味,反复斟酌咀嚼,使其成诗成句。这种逐渐成形的过程则又是一件令我欣喜之事。末了,待汉诗俳句显出雏形,化无形的情趣为有形,这令我欢悦非常,哪里还会顾及诗作趣味与形式是否真的那么有价值?

    我在病中,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熟识的、陌生的同情者给予的恳切慰问。以我现在虚弱的身体,实在难以逐一致信感谢,并讲述自己这番死里逃生的经历。正因如此,我才在病榻上写起这本《回想录》——将本应逐一作答的事项,从简书写,刊登在文艺专栏一隅,以便于挂念担忧我的诸位了解我的近况。

    故而,在《回想录》中掺杂进汉诗与俳句,不单是想表达我身为诗人和俳人的立场,说实话,这些诗句好坏优劣,我甚至都觉得无须计较,只要充斥彼时生活中的情趣,能够在读者们匆匆一瞥之下,传达到他们心中,我便满足了。

    秋江澄明阔,

    夯声震天起。

    这是渡过鬼门关十天后,忽然兴起写下的俳句。秋日苍穹青碧如洗,江面阔辽,遥遥传来打夯的声音,此三者相互呼应的情调,当时不断往来于我恍惚的脑海,这番情景,如今仍记忆犹新。

    秋暮浅黄澄高远,

    且听伐杉斧动声。

    这是用另一番形容来表示内心的耽迷。

    作别希珍重,

    天河一道梦。

    此句说的是什么意思,当时就不甚清楚,如今更是无从得知。想来,许是和东洋城[6]道别时的联想,如梦一般萦绕在我心头,恍惚中令我作出此句吧。

    当时的我,正沉溺于西洋语言无处对应的风雅韵味之中。而这种风雅韵味里,我又情有独钟此处写下的俳句中所表现的那种情趣。

    喉结赤彤彤,

    秋风萧瑟瑟。

    上一句毋庸说是写实,但总觉显出几分肃杀气息,不够含蓄,脱口而出的时候,我便觉得有些奇怪。

    风流人未死,病里领清闲。

    日日山中事,朝朝见璧山。

    诗文若无圈点,便如推拉门未糊纸张,颇是寂寥,所以我自己就加了些圈点。如我这般连平仄都不甚辨得清楚,只笼统地记得些韵脚的人,竟敢如此煞费苦心地写作汉诗,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要知道这可是唯有中国人方能得心应手的领域。不过(平仄韵脚姑且搁置不谈),由于汉诗自王朝时代以来便在日本传习,经久以后,也就日本化了。时至今日,又岂能轻易从我们这代人的头脑中轻易抹去呢。我平日为琐事缠身,轻易没有空闲作俳句。至于汉诗,由于实在太繁难,更是难能提笔。唯有如今这般从一旁远远打量着现实世界,杳渺的心中没有半丝郁结所阻,俳句才能油然心生,诗文才能乘兴而来。如是这般,回顾起来,那段日子着实是至福的时间。宜于承载风雅的器具,若是除了粗拙的十七字和佶屈聱牙的汉字以外,日本也能有所发明该多好。即便没有,我在彼时彼景之下,也愿忍受其粗拙与佶屈,埋首风雅之趣中,无怨无悔。故而,我认为日本无须为欠缺其他形式的诗体而抱憾。

    六

    刚刚萌生读书欲的时候,东京的玄耳[7]君将《醉古堂剑扫》[8]和《列仙传》[9]用邮包寄了给我。

    这本《列仙传》是带书帙的唐本,十分古旧,书本质张薄脆,仿佛翻阅时稍有不慎便会弄破。说它古旧,倒不如用脏污形容更为妥帖。我躺在床上,举着这本脏污的书册,将其中收入的仙人插画逐一细看。饶有兴致地将画中仙人胡髯、发型加以比较。彼时,我全然忘记了因画工笔法偏好带来的差异,只觉得若非发型平整,便没有做仙人的资格。而若没有疏疏胡髯迎风飘拂的模样,那也是无法跻身仙人之列的。我一味地观察着他们容貌中共通的五官面相,丝毫不觉得乏味。正文我当然也是读了的,并且是在知晓“当下是此生难得的悠闲时分”的心境下阅读的。——我想,时下年轻人中,怕是没有人会有勇气或是时间去翻看《列仙传》。而年岁已长的我,说实话,也只是从这个时候起才开卷阅读《列仙传》这本书的。

    令人觉得颇为遗憾的是,正文并不如插图来得风雅。其中不乏平庸贪婪却也羽化了的俗世仙人。即便如此,阅读中也有让我中意的仙人。要说最纯然又古怪的仙人是哪个,要数那个喜欢将手垢与耳屎搓成药丸,作为仙丹施舍给他人的那位。可现在我已经全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比起插画、正文,更加吸引我注意的是卷末附录。简而言之,这个附录辑录了从各地搜罗来的五花八门的长生术、养生训之类的东西。尤其是对那些意欲成仙的人所作的训告,与通常耳闻的深呼吸、冷水浴不同,是些颇为抽象的,模棱两可、令人费解的文字。然而,病中的我却读得兴致盎然,还特意将其中两三节摘抄进日记里。若翻开日记查阅,诸如“静为之性,心在其中矣;动为之心,性在其中矣。心生性灭,心灭性现。”这般晦涩难解的汉文,被我密密麻麻抄满了整整半页纸。

    彼时,为了使下墨更流畅,攥住笔尖堵塞的钢笔,甩上一两下的动作,对我而言十分痛苦。那可真是比一个身体康健的人单手挥动六尺木棒还要艰难。但即使是如此虚弱的时候,我仍要将这些道经字句摘抄下来,如今想来愉悦依旧。当时我有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幼时去教会图书馆,埋头抄写徂徕《蘐园十笔》[10]的往日情景,今生唯此一次得以重现。正如昔日我心无旁念地抄写一样,病后我所作的摘抄也同样单纯,并无什么意义可言。而我却在这无意义之中寻找到一种价值,因此欣喜不已。教人修炼长生的《列仙传》,在堪称长生的悠闲心境下,被我轻松愉悦地接受下来,这于我而言,完全是一种偶然,亦是一种或许终生不会再有的奇缘。

    法国老画家阿尔比尼已高龄九十一二,但看上去精力仍旧充沛。此间在英国的美术月刊上登载了十幅引人注目的炭画。沈德潜在《国朝六家诗钞》[11]卷首的序里,特意写入一段文字:“乾隆丁亥夏五长洲沈德潜书,时年九十有五。”毋庸说,长寿是件好事。如若能像他们两人一样,年届高龄头脑清晰,那便更是难得了。我刚刚年逾不惑便与死亡擦肩而过,好容易苟活下来,却不知身后还有多少时日。能活一日,便是一日;能活两日,就算两日。如果此间头脑仍旧灵活好用,那不可不谓是一种福气。世间有人说海顿[12]曾两度徘徊在鬼门关,有一次别人连吊唁词都替他写好了,他依然战胜了与死神的拉锯战。当时,我似乎也在某个报刊上看到海顿去世的消息,但他仍是挺了过来。就这样,我靠着阅读《列仙传》,以及重复着幼时那种天真纯朴的努力,幸存下来。对于虚弱的我而言,这已是至幸至福。彼时,有位素昧平生的人来信问候,信中写道:“先生是不会死的!先生是不会死的!”因阅读《列仙传》而幸存下来的自己,让我感到欣悦;同时,因这位富有同情的青年而幸存下来的自己,一样让我感到欣悦。

    七

    沃德[13]在所著《社会学》一书的标题上,特意冠以“动力学的(dynamic)”这一形容词。仿佛是有意识地事先强调,这不是一本普通的社会学丛书,而是一本动力学性质的论著。然而,此书在译成俄语本时,遭到俄国当局禁止发售的命令。作者不解其故,遂向在俄友人打探缘由。于是,朋友答复说,其中缘由我也不甚清楚,恐怕是因为标题中出现了“动力学的(dynamic)”和“社会学的(sociolo-gy)”的字眼,使得俄当局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此书判断为论述dynamaite(炸药)和社会主义的恐怖论著,于是将此书归入禁书之列。

    我虽然不是俄国当局的相关人员,却是对“动力学的(dynamic)”一词投注不少关心的人。我平时注意到,一般的学者对这个词不甚敏感,就像处理个毫无生气的死物一般,若无其事地将其作为研究材料信手拈来。留意观察这个问题,也因为与我息息相关的文艺之争,尤其容易陷入且已然陷入此种弊病,我对此深感遗憾,并加以批判。所以,曾打算拜读一下这本让俄国当局感觉恐怖的“动力学的社会学”,作为借鉴。说实话,这样给自己揭短,实在是惭愧。但这决计不是一本新书。从书册装订来看,它与英国斯宾塞的《综合哲学》颇为相近,古趣盎然。这是本大部头著作,分为上下两册,共计一千五百余页。即使花上四五日,甚至一周,想要轻松读完也几乎不可能。因此,我只得将其收纳进书箱里,直到近日对小说类读物兴致缺乏时,才有了得以通读此书的合适契机。我让人将书从家中取来,决定在医院中研读动力学的社会学著作。

    但是,读罢才发现,这本书的开场引言冗长不堪,且一旦提到重要的社会学问题,便言辞不周,特别是我尤其感兴趣的动力学部分,处理粗疏,实在不尽如人意。但事到如今去对沃德的著作批判评说并不是我的目的,这不过是顺便一提。然而,当我怀揣“现在要说到真正的动力学了吧”,“现在轮到动力学的高潮论述了吧”的期待,却发现出于对作者的信任好容易读完了一千五百多页的著作,但期待的话题根本没有到来。就如同预测地球将被哈雷彗星的尾巴扫过的当日,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发生时,人们心里那种大失所望的心情。

    不过,阅读过程中因无关主题的内容而引发的联想,虽是一种耽搁,却让我感到兴味无穷。比如,当我读到“宇宙创造论”这一严肃标题下的文章时,不由得想起曾经在校时老师教授的星云说,念及此,嘴角不禁浮笑。于是,我忽的想到了一些事——

    如今,我总算从危机的重病中得以恢复,这种幸运让我无比欣喜。于是,在这段日渐康复的日子里,我唯有希冀那些无奈辞世的知名人士,那些欷歔惋惜的人们能够获得片刻复活。对于照料我的妻子、医生、护士和年轻后辈,我不胜感激;对于向我施以援手的朋友和前来探望的各位,我由衷感谢。我深信这其中潜藏着某种人性。因为,这些照料与关怀令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昂然的生命意义,以及深刻而强烈的愉悦感,它们便是人性最有力的佐证。

    然而,这是人类相互之间的关系。即使我们不将自身视为宇宙的中心,将我们自身以外其他世界亦纳入考虑范畴,那也不过是一种无法整观周遭世界全貌的狭隘视点。考虑到纵渡三世的进化论;(尤其是)考虑到依照物理原则,无慈悲运行、无情义发展的太阳系历史;考虑到人类基于这种历史,在其中可怜度日,细细斟酌下自然会察觉一个事实:如我辈一般的人类的喜怒哀乐,皆是软弱而无力的。

    经由漫长岁月凝固而成的地表,由高温而熔解,继而膨胀转变为气体。与此同时,其他天体也经受了类似的革命,到了今日,它们已经发展成分离运行,布满各条运行轨道的状态。眼下秩序井然的太阳系,已失去日月星辰之别,成为一团绚烂的巨型火云,盘旋在宇宙。若再进一步,将事情倒过来想象:星云因受冷而收缩,一边收缩,一边回旋,并在回旋时甩去外围的一部分星体。不难断定,我们这个海陆间都被空气自然充盈着的地球,过去不过是一团熊熊燃烧的气体而已。由面目缥缈的当下追溯回望,将科学法则引申到连想象亦难以企及的远古时代,那么,一丝不苟、整然清晰的普遍之理便不外乎印证了:山即山,水即水。然而,仰仗着此山此水,此空气此太阳而得以生息的人类的命运,不过是在我等所需的生存条件齐备的那一瞬间——从永劫不复发展演变的宇宙史诗看去的一个瞬间——贪婪占有的过程。因而,与其说一切虚幻无常,倒不如说是一种十分偶然的命运更恰当。

    平日,我们只以同类为伴生存着。要维系这种生存,空气自然必不可少,而迄今为止我们尚未对此有过什么思考。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认为,既然人类得以生存,那么自然不可能缺少空气。但是,内在逻辑应该是:唯有空气存在,人类才能生存。所以,说实在的,空气并非为了人类才出现,反倒是人类因为空气才得以存活于世。若是眼下的空气成分多少起些变化——地球的历史已然预示着这种变化——比如活泼的氧气同地球表面的固体物质化合而渐次耗尽,而二氧化碳被植物吸收后转移到煤炭层下,地球便会如月球表面一样没有气体覆盖,我们所处的世界亦会极度冷却。如此一来,人类只能面临死亡的命运了。自然,我也无法像眼下这样,为自己的幸存而庆幸,为他人的仙逝而哀悼,怀念旧友,憎恶敌人,只活在自己狭隘的世界中,并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了。

    进一步看,经由无机和有机、纵贯动植物两界,将这些看作是万世一系、相继相承、始终一贯发展而来的进化史,如果能意识到我们人类不过是这段浩淼史诗中单薄的一页,那么,自以为桀骜不驯身居百尺竿头之上的人类,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便会大幅消减。比起当年中国人展开世界地图,发现自己并非如“中华”之名那般居于世界中心;比起江户末期可怖的黑船毁灭了日本“神国”的美梦;再比起更早的时候,“天动说”破灭,人们不得不接受地球并非宇宙中心的事实,懂得进化论,并提出星云假说的我们现代人,正经历着一场更大的幻灭。

    若要保存物种,便不能介意个体的灭亡。这是进化论的原则。如同学者们提出的例证一般,据说鳕鱼每年产卵数量高达百万,而牡蛎的产卵数则是鳕鱼的两倍,但其中成活的不过寥寥可数。从经济角度而言,自然是极度挥霍者;从道义角度而言,自然则是残忍无情的父母。我们用人本位的想法去思考人类个体的生死,无疑觉得这是件大事,但若是转换到自然的立场上看,那么所谓的合理结果与此间产生的悲喜,便荡然无存了。

    在如此思量时,我变得十分怯懦惶恐,甚至陷入一种虚无之感中。于是,特意调整了一下情绪,想到前些日子在大矶亡故的大塚夫人,为夫人写下一首悼念的俳句:

    吾捧满怀菊,

    君拥一奁棺。

    秋菊承露嫣,

    芳魂何姗姗。

    八

    难以忘怀的八月二十四到来的两周前,我已经病倒了。虚弱病体就这么暴露在门前往来不绝的温泉疗养客眼皮下,实在令我苦恼。因而,即便是溽暑难耐的日子,纸拉门也是闭而不开的。老婆子拿着一日三餐的食谱让我挑选,我从中选了两三个尚合胃口的。然而,待菜品盛好装碟端到桌上时,只消一瞥,便没来由地腻味起来,全然没有下箸的欲望。肠胃间也泛起一阵恶心。

    刚开始吐得很厉害,呕出来的是像煎药般黑黄的液体。吐完之后,恶心的感觉多少有所缓解,也能稍稍咽下一些食物。但能够下咽的喜悦刚刚萌生,又产生了滞胃之感,觉得郁堵难忍,遂再次呕吐起来。这时吐出来的多半是水,颜色渐渐变化,最终成了一种青绿色的美丽液体。而且,这液体是在粒米不敢进的恐怖与担忧下,猝然从食道不由分说地倒流出来的。

    青绿色液体又变了色。这次成了熊胆溶水后那种黝黑浓稠的液体。医生见到我吐了满满一盆时,蹙眉劝告说:

    “吐出来这种东西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回京静养为妙。”

    我指着脸盆里的东西问: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医生一脸麻木地回答:

    “是血。”

    但在我看来,这黑色的东西不像是血。我又吐了起来。这次熊胆色的液体里多少掺了些红色,液体经过喉咙时,一阵腥甜冲鼻而来,我一边按着胸口,一边喃喃道:

    “是血,是血啊。”

    玄耳君听闻此事,大惊失色,特地差遣森成医生和坂元君专程来修善寺诊察。这个消息是经由长途电话传达到胃肠医院,又从那边即刻传到报社的。从别馆赶来的东洋城君,站在枕边告知我今日将有医生和报社的人赶来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有救了。

    此时的我,几乎活得不像个拥有复杂命运的人。苦痛之深刻,已让我到旁事无暇顾及,只为剧烈闹腾着的疾病而朝夕烦恼的地步。铭记四十余年往事绰绰有余的大脑,此时似乎只能以分秒为单位,印刻下截然分明的痛苦。以致于我的意识里,被单一的烦闷色调所涂抹,终日萦绕在脐上三寸处。朝夕之间,只恨不得将身体此处切下来投弃喂狗;如若不然,便是想将这种可怖而单调的意识,打发到什么地方了事。此外,如果可能,真想就这么被睡魔征服,忘却一切地睡上一周,然后怀着轻松昂扬的精神,在爽朗秋日下,倏地睁开双眼。再或者,至少希望能够免除车马劳顿之苦,就这么回到东京,直接住进胃肠医院的病房,在那里仰面躺下。

    虽有森成医生赶来诊治,却依然未能将这种痛苦减轻半分。有时候,感觉胸中有如棒搅,胃腑也像是要把它不规则的痉挛层层描画出来一般。因不堪忍受这种异样的感觉,便从床上艰难起身,说要吐吐看,于是,当即便有腥臭之物从喉管中倒流出来,吐入脸盆里。即使在森成医生的悉心诊疗下,病症已好转不少的时候,每每翻身,仍时时有腥气冲鼻,血则不断流注在肠腔中。

    比起此番烦闷,对于经历了二十四日这一刻骨铭心的日子后幸存下来的我而言,如何才能觅得安居之地,过上清静平稳的生活,更是无从得知了。而迈过了生死之关,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种清静平稳的日子,才是我一生中最可怖、最危险的岁月。起笔题诗如下:

    圆觉曾参棒喝禅,瞎儿何处触机缘。

    青山不拒庸人骨,回首九原月在天。

    九

    我一直想把难以忘怀的二十四日写下来,但一旦伏案展纸,便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没了落笔的欲望。于是,只得将此段经历暂且搁置,向更前方的时间追溯。

    动身离开东京的时候,我便感到喉咙疼痛甚巨。在车上接到一份电报,是本应同道前往却没赶上这趟车的东洋城打来的,说要在御殿场与我汇合。在御殿场等待的一小时左右时间,我打算将多余的那张车票退掉,便去了趟站长办公室。那里坐着一位腰围数尺,身形魁胖的西洋人。他正在一刻不停地在明信片上写着什么。我一边与站长讲述退票缘由,一边对意外之处遇见的意外之人感到一股油然的好奇。这时,大个子突然站起来,问道:

    “你会说英语吗?”

    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

    “Yes。”

    随后,大个子向我打听去京都该乘坐哪班车。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若是平日,我怎么说也能与他寒暄几句,可对于当时喑哑失声的我而言,则是至难之事。我正欲答上一两句,话语经过咽喉时犹如千条万道细刃摩擦而过,出口时完全失去圆润音色,几乎不可听了。虽然借助车站里通晓英语的工作人员帮助,总算将这位大块头的男子平安送达京都,但当时不快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

    到修善寺后,喉咙一直不好。向大夫要了药,加上东洋城替我准备的手工制作的含漱剂,才勉强能应付些简短的日常对话。那段时间,正逢北白川亲王莅临修善寺。东洋城整日为那边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虽然他人在菊屋[14]别馆,与我近在咫尺,却也分身乏术,无暇到我的住处看望。通常是一切都料理妥当之后,过了十点的夜深时,他才得闲来到我这里,站在蚊帐外问候几句。

    不知是某个夜晚还是白天,现下已记不清楚。有一次,东洋城如往常一样前来探望的时候,突然说道:

    “殿下想约您谈谈话。”

    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但如今嗓子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怎能让我用这副破嗓子去和殿下谈话呢,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再说,手头也没准备外褂和裙裤这些正式装束,像我这般身份卑微的一介布衣,妄自出现在殿下面前是否妥当,我没有丝毫把握。据说,东洋城对于这未有先例的事情,心中也有顾虑,所以当时并没有一口应承下来。

    在我的病痛从喉咙转移到胃部不久,东洋城便要替代一个回乡探望病母的人,而不得不暂时回京一阵子。那之后,殿下也启程回去了。难以忘怀的二十四日到来之际,东洋城在对我的病状毫不知晓的情况下,乘火车沿东海道西下。当时,他利用停车的三五分钟间隙,特地从三岛给我写了封信。那封信在途中遗失,最终没有送到我住宿的旅馆,但据说东洋城在向殿下辞行之际,殿下表示对我的病情十分挂念,若是有机会见到,定要让我倍加保重云云。在咽喉病痛与胃肠苦楚业已痊愈的今日,我谨向殿下深切致谢,祝殿下贵体安康。

    十

    阴雨不休。后山悬崖上直泻而下的竹笕,闪耀着青绿冷光。这几日便是望着这些竹子,在房间中呻吟度日的。夜深人静时,刚一入睡便有梦来袭。(从扶栏淌下来六尺有余的)水声也被风雨吹打消散,全然听闻不见。其间,隐约耳闻有人叫喊说“:水要漫出来了!水漫出来了!”

    名叫阿仙的女仆跑来告诉我,昨夜桂川涨水,门前的小户人家都收拾好了行李,寄放在这里。又顺便说,有某处地方房屋整个都被水冲走了,结果那家的传家宝在另一个地方被挖了出来。这位女仆老家在伊东,喜欢用一种站在海边或田间大声吆喝的口气说话,十分煞风景。即便如此,雨天被滞留在山中旅店里,听着真假莫辨的旧传说似的故事时,倒是生出些孩提时代阅读童话的心情,不知不觉间被一种古色古香的氛围所笼罩了。并且,女仆对于是哪里冲走房屋,又是哪里挖出宝物的问题一概不探究竟,只是煞有介事地讲述着,使得我在此情此景下,虽然身居的温泉旅馆与喧嚣的烟火浮世遥遥相隔,却因这个故事,让终年与外界不通音信的深山村落有了些许变化,流动起一股昂然趣味。

    如此不久,这种乐观遐想就转变为生活上的不便,凸现出来。东京寄来的信件和报纸都有延误,有时候送到的信报湿漉漉的,上面的墨迹全部洇了开来。小心翼翼地翻开被打湿的纸张,看到一则首都如今洪水肆行的报道,眼前的印刷活字色泽尚是鲜艳,而报中所写的事情已不知是几日之前发生的了。令人不安的未来迫在眉睫,对于活一日算一日的抱病之身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好的消息。半夜因胃痛而醒来,身子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便不由得想起维系着自己与东京之间的车马交通怕是已经断绝,心中颇为担忧。返程回京对我的病情是个艰难的挑战,而从东京来到我眼下栖居之处的道路也都被冲坏了。加之,东京此时也受洪水侵袭,房屋受淹。我几乎可以想见这样的情景:我家的房屋与山崖一同崩塌,我的孩子在茅崎被洪水冲进大海。雨势还没这么猛烈的时候,我给妻子写过一封信。信中说,这边找不到像样的房子居住,过四五日就回去。关于我病情复发之苦则特意瞒下未写。我一边思忖着信件是否送到,一边睡下了。

    这时,电报来了。这封电报看起来花费了大量时间与人力才送达,好容易按着名字交到收信人手上时,却让收信人拆前不禁有些惊怕。但展信一看,上面只是写着:此次水灾,我处无碍,君所居处如何?不过是报平安兼问候的电报罢了。我看了看,电报是从本乡邮局打过来的,看来是草平君代劳了。

    落雨连绵,毫无休止。我的病症逐日恶化。当时,夜半十二点钟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我一边摁压着发硬的胸口,一边将听筒贴在耳边。大约知道对面说孩子们在茅崎一切安好,东京的家也无事,但其余的完全不得要领,像是与大风说话,唯有嗡嗡杂音在鼓膜旁震颤回响。这是个恍然中接听的电话,起初我连是妻子打来的都没听出来,反复用着敬语,称对方为“您”。风雨洪水中,东京的消息了然展开在日夜苦恼的我面前,是在好容易接到妻子来信的时候。她那时候正忙得席不暇暖,却仍事无巨细地将情况一一写在信中。我读罢信,一时间惊讶得忘记了自己的病情。

    病中枕间偶得梦,

    银河汹涌涨漫水。

    十一

    妻子来信之长,此处无法尽数援引。开头记述着从东洋城那里得知我的病情,心中颇是担忧,意欲前来探望,无奈火车不通,心想至少打个电话过去,那天却一直没能打通,只好硬要人加急通报,才得以在山田夫人那里打了个长途电话给我。听来,她也十分挂念在茅崎的孩子们是否平安,十间坂下那个地方应该不会有水灾之虞,万一有事,也可以从邮局打电报回来。为了让我安心,特意事先将这些都告知给我。另外,信中还写道,市里的平地大多淹了水,眼下江户川大街附近到矢来派出所脚下的地方全都浸了水,人们是乘船往来其间的。但那个时候,报纸虽然迟了些仍是送达了,因此即使没有妻子的信,大致情形我也能略知一二。真正让我心有所动的,与其说是漠然庞大的社会与落雨水灾对抗的情形,倒不如说是那些与我有紧密联系的人们的消息。于是,我从信中提到的两个人的消息中,感受到了暴雨洪水颠覆作祟生命的整个始末。

    第一件是关于嫁去横滨的妻妹的命运。

    “带着梅子最小的弟弟去了塔之泽的福住,因为水灾,海浪席卷福住,泡温泉的六十名浴客里十五个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却无可奈何。往横滨去的火车不通,预约打电话的人不计其数,要等上一天才行……”

    下面写了许多复杂繁琐,千头万绪的打电话手续,以及最后,还是公司的小伙计徒步走到箱根去寻找,才将身形如幽灵般可怜兮兮的妻妹带回来。读到这里,我想起两三天前,旅馆女佣讲起的哪里的房子被冲走,哪里又发现家里的宝物这传说般的故事。那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其中潜藏着与自己切身相关的某种关联,这个可怕的事实让我对自己一味沉溺在无头无尾的梦境中的无知感到诧异,又为这种无知所裹挟的迫人就范的命运之威而恐惧。

    另一件牵动我心的是关于草平君的消息。妻子在本乡的亲戚那里办完事回来,打算顺路探访一下住在柳町低洼街的草平君。她走到一个地方,心中觉得“应该是此处了吧”,向里看了一圈,才发现记忆中的房屋已经坍塌得岌岌可危了。

    “我向周围邻居打听,草平君一家是否平安,现下去了何处。柴薪铺子的老板娘告诉我说,昨夜十二点光景,山崖崩塌了,万幸没有人受伤。就让大家暂时先搬到柳町的平地上来,谁知道过来柳町一看,出租的房子水还没有退,地板下面湿漉漉的,房子里也没办法放寝具,只得先将行李搬过来。实在是,怎么说呢,可怜的阿种婆婆一见到我就跑过来……我想他们晚饭肯定没有着落,就订了寿司给他们当做晚饭。……”

    听说草平君平时就十分担忧山体滑坡的危险,睡觉时尽量靠着外面。在房屋坍塌的时候,其他人几乎毫发未损,唯有他的脸上受了些伤。这个伤也在信中告知我了,我读罢觉得只受了这点伤,也真是万幸。

    房屋冲走,山体滑坡,在可怕的大雨与洪水中,首都哀鸿遍野,令人心悸。在同一场暴雨和洪水中,与我切身相关的两人终是得以幸免。而我对他们所遭受的灾难一无所知,只是在遥遥的温暖村中,与云烟相伴,眺望落雨度日。就这样,在得知两人皆平安无事的消息时,我的病情却渐趋危笃。

    何处起风早,

    落叶他乡木。

    十二

    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病中的我偷闲去了趟楼下的温泉浴场。只见澡堂的墙上用裁成三尺宽的书写纸,一条一条竖着糊了满墙。那色泽在光线昏暗的灯下,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站在热水池边,身子还没沾湿,便想先读读这让人感到几分异样的广告似的东西。墙正中写着“业余落语[15]大会”,下面注明“主办者裸体帮”,地点定在“山庄”,旁边添写了具体的召开日期。我立即猜到裸体帮是何方神圣了。那是我隔壁房客杜撰的怪名。昨天中午,我隔着纸拉门听到一个叫太郎的年轻人发表了一通天南海北的长篇大论,最后经过一番商量,说:“就在那里搞,就是那里了!”他们商量的东西对于睡在隔壁的我而言,没有丝毫关联,本也不欲知晓,总之我感觉这个决议给山庄的活动增添了一抹光彩。我在浴场看到的张贴告示上记载的日期,与裸体帮颇费工夫的时间相对照,发现这个落语大会已于昨日顺利落幕了,便不由得为裸体帮——至少是身为裸体帮首脑的隔壁房客——的成功而祝贺。

    这些房客共有五个人,同住一室。其中最年长的是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加上妻子、女儿一共三人。妻子是个娴静优雅的女子,女儿也乖巧懂事,相反丈夫是个吵吵嚷嚷的家伙。另外两个皆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一行人中最爱出风头的人也在其中。

    人到中年,任谁回忆起自己二十一二岁的情景,定会在种种扑面而来的往事中找到某件令自己羞愧汗颜的片段。我一边躺在他们的隔壁呻吟着,一边不可避免地留意到这位青年男子的言谈。其结果是,我直到现在才越发感到,在二十年前的往昔,我的人生中曾有过的狂妄自大、自恃不凡,是多么可怕。

    我不清楚这个青年出于何种必要,要像在通敞大道上发表演讲一般地扯开嗓门嚷嚷,并为此洋洋自得。女仆一进来,他便做出百事通的样子,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在邻座隔着门听来,那番夸夸其谈,既谈不上魅力、又与幽默无缘,只觉得是种装腔作势的拿捏(且趾高气昂),是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喊叫罢了。不过,女仆呢,每每听到这种阔论,便会毫无必要地笑上一番。这种笑既说不上是真心愉悦,也不像是故意讨好,但却带了一股似是声带异样的可怕味道。这使得满心担忧自己病情的我,为此伤透脑筋。

    裸体帮的另一伙儿人住在楼下,一共九个人。他们也自称“九人帮”。这个九人帮全裸着身子,在走廊上群魔乱舞地跳了一整夜。我出门如厕时,九人帮正跳累了,疲惫不堪地赤裸裸盘腿坐在走廊上。我如厕来回通过走廊时,只得从挡道的屁股和大腿间跨出迈入才得以通过。

    连绵落雨终于止歇,通往东京的火车也基本正常通行的时候,裸体九人帮似是商定好似的,一同踏上了返京旅程。而与此同时,森成医生、雪鸟君与妻子从东京陆续赶来,替代他们租下了裸体帮曾住过的房间,并将旁边的房间一并租借下来。于是,新建二楼的四间客房全部归我所有了。我在一段相对清闲幽寂的日子里,靠吸食长嘴壶中的牛奶度日。有那么一次,还喝到了用调羹捣碎西瓜后,榨出的鲜红西瓜汁。为纪念弘法大师燃放烟火的傍晚,我把床铺移近走廊,仰躺着眺望初秋苍穹,直到夜半。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等待着难以忘怀的二十四日的到来。

    萩花凝露沉沉坠,

    病魔缠身重重苦。

    十三

    那日杉本医生从东京赶来替我诊察。雪鸟君是什么时候去大仁迎候他的虽记不真切了,但想来大抵是山间日头尚未被群峦遮住的那会儿。那时候我既下不了地,更没办法迈出室外活动,从早到晚,几乎连抬头仰望的动作都做不到,说来实际上只能望着屋檐尽头处的天空来想象时间。——在修善寺暂住的两个月零五日的时间里,哪里是东?哪里是西?哪里是跨越伊东的山脉?哪里是通往下田的道路?直到返回东京,我都全然弄不清楚。

    杉本医生如约而至。在他抵达之前不久,我正从妻子手中接过长嘴壶,就着细长的玻璃壶口喝了大约一杯的温牛奶。吐血后,必须严格遵守安静修养和只吃流食的规矩。并且,当时我正接受着这样一种治疗方法:尽可能给予病人营养,让其恢复体力,以抑制溃疡引起的出血。由此,喝牛奶便是不容辩说的了。说实话,那日打早我便食欲缺乏,吸食时,一见到长嘴壶里灌满凝滞不动的浓厚白色,立时便料想到舌尖即将厚重地黏上一股浓烈奶味,还没伸手就涌起反感。长嘴壶硬递到我的手上,无奈之下,只得将细长上翘的壶嘴向口中倾倒,试着让那分不清冷热的液体从舌尖滑过。液体流过咽喉,留下一股黏腻、不清爽的强烈气味。因为想爽爽口,便要了一杯冰淇淋。然而,平时总能给我爽快清凉感觉的冰淇淋,却在咽下融化后,像是到了胃里重新凝固了一般,生出微妙的不适感。随后,过了两小时,杉本医生就来给我诊察了。

    诊察的结果出乎意外,算不上坏。听到这个诊断结果时,一直以来从森成医生那里听到病情不容乐观的雪鸟君,欣喜之余,立即向社内电报告知这个消息。就仿佛是对这个电报的迎头一击,在诊察刚过一小时有余的傍晚,终生难忘的八百克大吐血便毫无征兆地突袭而来了。

    一下子如此大量的呕血,我觉得自己将那日傍晚时分到深夜,以至次日黎明的所有细节,事无巨细地尽数记在心中。后来,当我翻看妻子的日记,发现里面记述着:“nou-hin-ketsu[16](妻子狼狈慌乱下,如是记录下‘脑贫血’一词)发作,不省人事。”于是,将妻子叫到枕边,详细询问当时的情况。我本以为自己自始至终神志清醒地接受着点滴注射,而实际上其间昏死有三十分钟之长。

    时近黄昏,感觉胸中突然堵塞难耐,憋闷之下,我愠声愠色地让好心坐在床边看护的妻子离我远些,说是坐得近了暑热逼人。即便如此,我仍是难受不堪,便违背了医生要平躺静养的嘱咐,试着由仰躺转向右侧翻身。我从未有过人事不省的状态,据说这次出现此症状是由于我翻转身体的动作引起的脑贫血所致。

    听说,彼时我突然呕出的血潮,黏腻地吐在因惊慌而奔向我床头的妻子的浴衣上。雪鸟君当时声音颤抖地说道:“夫人,您可千万要挺住啊。”在给报社拍电报的时候,他的手哆嗦着打不下去字。医生则火急火燎地试着给我注射。事后,我向森成医生追问当时打了多少针。他回答说,我记得是十六针。

    淋漓绛血腹中文,呕照黄昏漾绮纹。

    入夜空疑身是骨,卧床如石梦寒云。

    十四

    试着睁开眼睛,就着右侧的躺姿,朝搪瓷盆里“哇”地吐出一口黏滞的血。盆子被摆在紧挨着枕头的地方,鲜艳的血从鼻尖上映入眼帘。呕血的色泽与以往不同,不是那种因胃酸作祟而辨不出究竟的东西,而是一种类似于大块动物肝脏般的物体凝结在白色盆底。随后,我听到枕边森成医生要我漱漱口的声音。

    我默默地漱了漱口,遂察觉到刚才要妻子远离我的烦闷劲头,转眼间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我感到比之前舒畅许多。至于那吐在盆中的是鲜血或是别的什么,也都毫不在意了。平时积攒的苦痛重压一下子被轰然击碎后,人反倒平静下来,枕边榻旁嘈杂忙碌的人们,似是与己无关一般。右胸上插着一枚大针,大量的生理盐水从中涌入我的身体。那时候,我看着注射进来的生理盐水,思忖着自己怕是正向危笃的病情逐步逼近吧,不过心中并不怎么担忧。只是针管前端漏出盐水流到肩膀上,让我十分厌烦。感觉好像左右两只胳膊上都吊着针,不过这些记忆也并不真切。

    耳边听到妻子询问杉本医生:

    “这样子还能恢复到从前吗?”

    杉本医生答道:

    “这样的溃疡,如此大量的出血,以前也有止住的前例……”

    这时,悬在床上的电灯“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玻璃灯泡中一道卷曲的光线,像是细长烟花一般迅疾闪过。我此生从未感受到如此强烈而可怖的光亮。就在恍惚刹那间,感觉像是闪电灼烧过瞳眸似的。此时,电灯熄灭了,我的意识也随之渐渐远去。

    “强心剂!强心剂!”

    这是杉本医生的声音。他紧紧攥住我的右手手腕。

    “强心剂很见效呢。还没注射完,就有反应了!”杉本医生对森成医生说道。

    森成医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别的。

    而后,电灯被纸罩上了。

    四下一时鸦雀无声。我的手腕被两位医生紧紧握着,片刻没有放松。两人隔着紧闭双目的我讨论着如下的话(说的全是德语)

    “很虚弱。”

    “是啊。”

    “看来危险了。”

    “嗯。”

    “让他和孩子们见上一面如何?”

    “是啊。”

    这之前一直十分平静的我,这时突然慌起神来。因为,我可不想就这么死去。而且,我始终心怀绝无赴死必要的乐观心情。就在医生们误以为我陷入昏睡状态,肆无忌惮地聊着这些话时,生有所恋的我,保持着瞑目不动的姿势,半昏半醒地受着悚然噩梦的侵袭。期间,自己作为毫不相干的第三者,听着他们关于我生死无所忌惮的评论,这让我颇是痛苦,甚至后来还有些动怒。我想,你们多少顾及着道德,得回避着点才好啊。我想,要是想到他们会这么说,那我也该有些想法。——人在面临死亡叩门之际,还能计较这些吗?在身体逐渐康复的时候,想到当晚那种反抗的心理,我不禁暗自莞尔。——不过,对于痛苦已然消除,可以继续平静保持安卧姿势的我而言,确实有那份闲心吧。

    我倏地睁开一直紧闭着的双眼,并用尽可能响亮的声音喊道:“我才不想见孩子们!”杉本医生用一副毫不介意的口吻,只轻浅地答了句:“哦,是吗?待会儿,等我把吃了一半的饭吃完了再过来。”说着,走出房间。而后,我左右两手便纷纷被松开,又分别被森成医生和雪鸟君握住,三个人一言不发地等来了天明。

    手足厥冷脉依稀,

    相守无言夜始明。

    十五

    我一直坚信硬要转身向右侧躺的我,和见到枕边盆中鲜血的我,两者之间是连续无间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当时清醒异常,觉得这中间甚至连一根头发也插不进来。后来,当妻子告诉我,“才不是那样。当时有三十分钟,你是昏死过去的。”我整个人大惊失色。孩提时代,我曾因为调皮,有过两三次昏迷的经历。据此推测,想来死也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半小时内反复徘徊在生死之间,却一点不觉得,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度过了一个来月。念及此,甚是不可思议。说实在的,此番经历——首先,这能否称得上经历仍需商榷。它介于一般意义的经历与经历之间,内容贫乏,甚至即使缺失也不会对经历之间的连贯造成妨碍。——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我没有感到自己是从昏睡中醒来的,亦没有想到自己在阴阳之间走了一遭。微弱的羽翼翩跹声、渐次远去的人语物声、逃遁之梦的余味、古旧记忆的影翳、消逝记忆的残像——历数种种人类对于神秘现象的表述,仿佛从灵妙境界中穿行而过,这一切我都未曾意识到。我只觉得自己胸中苦闷难耐,翻身右躺之后的瞬间,随即看到自己呕出的鲜红血迹。潜沉其间的三十分钟昏死,无论就时间而言,还是就空间而言,于我都是不存在的。听了妻子的一番说明后,我才恍然,死竟是如此虚妄之事。我深切感到,这忽然闪过脑海的生死对照,是何种迅疾掠过,而当事人宛如隔岸观火。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同样的我,却为这阴阳相隔的两种现象所支配着。纵然我在倏忽之间便横跨两界,那是因为这两个世界存在某种关联,才使得我可以获得瞬间由甲方到乙方飞跃的自由吗?如此左右思量,我陷入一种恍然若失的茫然中。

    生死二字,如同缓急、大小、寒暑同样,是由对比联想而产生的一组日常用语。正如近来心理学家所言,生死这组词的关系与普通的对照关系并无差别,应属于同类联想的范畴。这二者究其根本性质相同,那么这截然不同的“正反二面”因何可以归做同一性质,被悬殊相隔的生死先后擒获的我,或许可以推知一二。

    举个例子,有人给我一个柿子,要我今日食半,翌日再食半,后日继续食半。日日如是。那么,从第一天起,到了第几日我无法完成“食半”的命令,将剩余的部分全部吃下呢?或者说,会出现由于再也难以分割,而只得拱手注视着最后一块柿子的那一刻吗?假如做一番想象性的逻辑推论的话,在这种条件下得到的柿子,穷尽一生也无法吃完。古希腊的芝诺[17],用步速迅疾的阿喀琉斯与行动迟缓的乌龟之间的一场赛跑做假设,断定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便是说明了这个道理。若是构成我们生活内容的各个意识亦是如此的话,那么我们也许会被这样一种有违现实的推论所愚弄:时间流逝,无论以日计还是以月计,每次流逝一半,不知不觉间死亡已迫在眉睫,而墨守这种推论的我们,相信不管死期如何接近,人也不会真正达到死亡。不过,这样一来,由于摆脱了从一端跃入另一端的思维上的不和谐,才会觉得由生到死是一条并不稀奇的、自然而然的通道吧。俄然而死,俄然而生的我,在听到旁人说“不,又活过来了”的时候,心中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缥缈玄黄外,生死交谢时。

    寄托冥然去,我心何所之。

    归来觅命根,杳遥竟难知。

    孤愁空绕梦,宛动肃瑟悲。

    江山秋已老,粥药鬓将衰。

    廓寥天尚在,高树独余枝。

    晚怀如此澹,风露入诗迟。

    十六

    一夜安稳,东方拂晓。

    笼罩在房间的黑暗悄然从床畔撤去,渐渐远退。于是,我又能如常见到枕边围坐的一张张面庞。众人面色如常,吾心亦是如常。像是不知道自己身体何处抱恙一般,平静地躺在床榻上,连翻身也懒得去做,更加全然不去想是否死神还在附近徘徊。醒来后,昨晚的情形(即使那般刻骨铭心)不过如过眼云烟,已然远去。随着黎明的到来,死亡似是随夜潮一同退去了。有这种豁达的胆魄在心,自然也不会为其他事情所挂怀。清晨的日光从窗外洒入室内,我舒适闲静地沐浴着阳光。实际上,将无知的我蒙骗了一遭的死亡,似乎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潜入我的血管,尾随着我稀薄的血液流动在体内。

    “询问病况,虽仍危险,但若能平静安养,或许仍能康复。”

    妻子在那日清早写的日记中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事后才得知,谁都没指望我能活到次日黎明。

    我至今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吐在白色搪瓷盆底的血液的颜色与形状。并且,这如琼胶般凝结起来的一团腥臭之物,那气味近来仍时时萦绕在鼻间。于是,我将记忆中吐血的量,与由此所导致的衰弱加以对照,始终疑惑重重,何以呕吐这点血就能引起身体如此剧烈的反应呢?据说,人一旦失去身体中一半的血量,便性命危急;若是失去三分之一的血量,则会意识不明。我将浑然不觉间吐在妻子和服上的血盛放在记忆天平上,失血重量朝生命的反向倾斜时,我也不曾料想到自己会经历如此煞费心力的抢救而得以延命苟活下来。

    杉本医生刚回东京——那日一早他就返京了。“虽然我本欲再待上一些时候,但无奈东京事务缠身,无法推脱,只得告辞。我会将其他方面的照料都安排妥当。”他说着,换上新的衣领和领饰,落座在我的枕边。我想起昨晚半夜,他穿着旅馆短瘦不合身的浴衣,静静推开纸拉门,向森成大夫询问我的病情。杉本医生在我记忆里就只留下这么点印象。他临走时关照我妻子,嘱咐道:“要是再来一次吐血,那可真是束手无策了。因此,定要千万小心。”其实,昨晚为了防止我再次呕血,便给我注射了吗啡,但这些经过都是事后才得知,当时的我根本料想不到。我则是气定神闲,心态如常地度过一夜,没有感到什么痛苦侵扰。——话题有些扯远了。

    杉本医生一回到东京,便亲自给护士协会去了个电话,让对方速速派遣两位护士到我的住处照顾。那个电话中口气十分焦急,说什么不抓紧,讲不定就来不及了之类的,以至于两位前来照料我的护士乘坐火车的途中,互相嘀咕着:先生的病情已经到了这么危急的地步吗,可别我们好容易赶到了,却迟了一步没赶上啊。——这些都是我在身体恢复的那段时间里,与她们聊家常时,顺便从她们口中得知的。

    就这样,所有人都十有八九对我病情不抱希望的时候,一无所知的我,如旷野间被遗弃的赤子般,茫然四顾。不挟苦痛的生朝我走来,未给我带来任何烦闷。安睡之中,我只意识到自己要毫无痛苦地活下去这一事实。因为无从预料的病魔而受到周围众人的悉心照顾,使活下去这件事与健康时候相比,似是从污浊浮世中迈出一步,立在安全地带上一样。而实际上,有此番感受是由于我和妻子住在未被生存竞争严峻之苦所侵扰的山谷间所致。

    晨瞻露华明,

    山间幽养病。

    十七

    作为胆小鬼的特权,我老早前就觉得自己会碰到妖怪。我的血液中至今仍流淌着先祖迷信的思想。文明的血肉在社会严苛的利鞭笞打之下日渐萎缩的时候,我对鬼怪幽灵的存在坚信不疑。然而,像是畏惧霍乱却免于罹难霍乱之苦,敬畏神祇却沦为神祇遗弃之子那样,时至今日,我还不曾遇到此类不可思议的现象。虽然偶尔好奇心作祟,觉得遗憾非常,但平素也常常宽慰自己,遇不见实属理所当然。

    坦白地说,八九年前,我躺在床上阅读安德鲁·朗格[18]所著的《梦和幽灵》的时候,连看着眼前灯火也感到寒气袭来。一年多之前,我被《灵妙的心力》这一标题所吸引,还特地托人由国外将这本弗拉马利翁[19]的书调货过来。前些日子,我又读了欧利佛·洛兹[20]的《死后的生》。

    死后的生!单从书名看已经十分奇妙了。死后我们的个性仍残存于世,能继续活动,并在机缘之下,与地上的人们交谈。以研究心灵主义(Spiritism)而闻名的玛埃尔似乎是相信此观点的。将自己的书作呈献给这位玛埃尔的洛兹,看来同样作此感想。而近期刚刚出版的弗兰克[21]的遗著,恐怕也是同一体系的书籍。

    德国学者古斯塔夫·费希纳[22]早在十九世纪中叶就阐释了地球本身存在意识的缘由。如果说石头、泥沙和矿物是有灵魂的,那么我们对地球有意识这一说法就是认可的。至少由这一假设出发,我们便可以描摹想象地球拥有的是何种意识这个问题。

    正如现代心理学家通常所持的观点一样,我们的意识中存在一道门槛似的分界线,分界线之下浑然漆黑,分界线之上一片明亮。而将此论述与我们的实际经验相对照,会发现十分合理。然而,虽说这些都是伴随肉体活动的心理现象的作用,却不能因此认为我们在黑暗中的意识就是死后的意识。

    大中含小,虽然也会注意到小的个体,但因为被包含的小仅仅知道自身的存在,而对于自身周围由众多相似个体汇聚形成的整体显得漠不关心,似是风马牛不相及一般。这是詹姆斯对意识内容做了一番分解打散又重组结合之后得出的结论。与此类似,个人意识似乎也可以看做是庞大意识当中包含的一个小部分。但人并不能感知到庞大意识的存在,似是立于孤立之地进行思考。詹姆斯据此类推,得出的假定又恰好符合心灵主义(spiritism)。

    假设是人们的随意推定,却又时常为研究提供一种必要的活力。虽说胆小的我想见见幽灵,以及迷信至极想做个光怪陆离的梦,如果仅仅凭借假设的话,我无法就此信奉他们的学说。

    物理学家在计算了分子的容积后,断言它还不到一个蚕卵(长和高皆为一毫米)大小的立方体的一千万分之一的三次幂。所谓一千万分之一的三次幂,就意味着在“1”后面加上二十一个“0”这样莫大的数字。即使我们拥有随心所欲想象的权利,但这样一个跟了二十一个“0”的数字,也不是轻易可以把握的。

    在形而下的物质世界——相当多的学者经过一道道周密的计算步骤后才公布于世的数字,我们唯有在数理性质的思维上,才可以首肯赞同。而关于心理现象,数字计算只能无能为力地束手旁观了。纵使能以物理学家对于分子的明晰认知,来对我们内在的生活加以透析,我们的内心仍旧如故。无论哪般缜密严谨的学说,都无力支配我。

    我曾一度死去。于是,我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就如同平素想象的那样。死亡果然超越了时空。然而,超越并不意味着拥有一切能力。我失去了我的个性,失去了我的意识。唯有“失去”本身为我所感知。如何化作幽灵,如何与庞大的意识相冥合呢?胆小且耽于迷信的我,只能待他人来解答这些不可思议的问题了。

    焚燃堆火迎亡灵,

    罗纱夏卦待何人。

    十八

    身体的变化使我大吃一惊。出事后的次日清晨,因受到某种必要需求的唆使,我打算将横在肋骨左右的手移到脸颊附近的时候,这手臂像是易了主似的,根本不听使唤。因为厌倦了麻烦旁人,我硬是撑着手肘,用力去抬手腕。抬是抬起来了,可就是在这么方寸的距离划了道短短的弧线,所耗费的力气与时间便非比寻常。我实在没有精力再等待半晌积攒出些力气,用这力气慢慢抬高手臂,只得中途放弃。想把手臂重新放回原先的位置,却发现单是放回去这个动作也并非易事。当然,如果放宽心,让手臂顺着自然重力落下去倒也不是不可,但落下时的冲击会对整个身体造成何种影响,我心觉惶恐,不敢尝试。既不能放下,也不能抬起,半举半放悬在空中也不是个法子,我意识到事情的尴尬,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此事终于让陪护在身旁的人注意到了,她用自己的手抓住我的手,轻柔地将我的手移到脸颊边上来。放回时也是由人扶住我的手臂一并放回床铺的。此时,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沦落到如此空虚乏力的境地。事后回想,那就如同塑胶气球破了个口,所有的空气一下子从破洞中漏走,气球则“咻——”的一声皱缩成一团。我断定,一般吐血后,身体自然会有此种反应。然而,气球却不断收缩。不幸的是,我的皮肤除却血液,还包裹着一身庞大瘦长的骨骼。这些骨头——

    自我出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意识到自己骨头如此坚硬。那日早晨,从昏睡中睁开双眼的我,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浑身抽筋剥骨般的疼痛。那种痛楚,就如同夜间酗酒,与众人激烈争执,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手脚不听使唤,动弹不得一般。我甚至觉得,放在砧石上捣捶的布料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要是为这种狼狈不堪,残乱零落的状态找个合适形容的话,怕是唯有底层社会用的“揍趴下”一词才贴切。稍稍翻动身体,关节就咯吱咯吱响。

    时至昨日,我一直被圈禁在被褥间狭窄的天地里,而这一天地又急剧缩小了。现在,对于连被褥间的空间都只能触及一部分的我而言,昨日之前觉得狭窄无比的被褥顷刻变得庞大起来。我与世界接触的几个支点,至此便唯有肩膀、脊背和细长伸展的双腿内侧罢了。——当然,头部是躺在枕上的。

    纵是仅仅占据如此逼仄局促的天地,昨夜出现的那种情况也不被允许了,并且身边的人肯定也会对我时刻看护吧。对于不明所以的我而言,是何等可悲啊。唯有与被褥接触的地方才构成我的世界,在我静止不动的时候,这些触点就不会发生变化。我与世界的关系,再单纯不过,完全是static(静寂)的,也由此是安全的。就像在铺着棉絮的棺柩中长眠的人,既不会脱出棺柩,亦不会搅扰其他亡者的心情——要是亡者仍有心情的话——此刻我的心情,与此并无甚区别。

    过了一会儿,头脑开始麻痹起来。腰间感到唯有骨头是架在床板上的,两腿沉重。就这样,我从危险社会中逃离被安全保护起来后,仍要承受这逼仄天地相应的痛苦。而且,想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我,没有丝毫能力可以从这方寸天地逃离。至于身边是何人落座,又是缘何落座,我全然无意关心。那些在我视线不及之处看护着我的人。于我而言,犹如神祇。

    我在安静宁谧又苦痛频频的小世界中,仰面躺着,时不时用眼睛瞟一下那些身体所不及的空间。于是,我常常凝视那根由天花板垂下的吊冰袋用的绳子。这根绳子与寒凉的冰袋一道,在我的胃部上方,随着动脉一阵一阵搏动。

    朝寒料峭浸心脾,

    僵骨满身欠身难。

    十九

    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我深感迷惑。

    靠力量竞技角逐的相扑,在四体相搏,势均力敌之时,力士们对峙在土台正中的身影,显得格外沉着而平静。然而,还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他们的腹部便令人惊异地如波浪般上下起伏,一滴滴热汗亦不断顺着脊背滚落。

    看似最安全的姿势,乃是由急剧喘气和如注汗水所组成的艰辛努力的结果。他们的镇定与静止,是相克相对的身躯暂时获得的一种平衡。可以说是一种相杀相争的和平。为了维持当下二三十秒的和平,他们不知要消耗去多少精力与气魄。观众若是能明白这一点,方能感受到其中残酷的意味来。

    作为一种为自身生计所驱役的动物,从营生这一点看来,人类的苦恼与相扑角逐之苦着实相似。我们作为平和家庭的一家之主,为了给妻儿以丰衣足食的生活,必须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与相扑力士们无异的紧张感,每日致力于在自己和世界相残相争中寻找到一种和平。走出家门时,如果对着镜子照照脸上挂笑的自己,那么也许能从自己映在镜中的笑脸里觅到一丝杀伐之气。进而推想与这笑容伴随而来的急剧喘息、如注汗水,最后,就像回向院的相扑,在不足一分钟的时间里,不求平分秋色之胜,而要竭尽生命之能事,坚持到底。思及此种悲苦事实,我甚至想说,人类乃是为了陷入极度神经衰弱、精力消耗的日日月月,才生存于世的。

    单从这样一种自存自营的角度而言,世间众生皆为敌对。自然是公平且冷酷的敌人,社会是不公而有情的敌人。若将人我互为对立的观点极端引申的话,那么友即是敌,敌即是友,妻儿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与我为敌。而心怀此念的自己,每日也是要几度与自己为敌的。身心俱疲却仍对敌不休的话,只能落得茕茕孑立孤老终身的结局,不可不谓之悲惨。

    “不要总唠叨那些老掉牙的牢骚!”这种呵斥过去曾不绝于耳,直至今日仍时时可听到。而我却如若罔闻,依然重复着老套而陈腐的牢骚。不仅是因为有切身之感,还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颠覆了我的切身感受之故。

    吐血的我,就如同扑倒在土台上的相扑力士。既没有为自身活命而战斗的勇气,就连不战即死的意识也是没有的。只是一味仰面躺着,苟延残喘,从一旁遥遥望着那个可怖的人世。疾病似是床前那面屏风,环绕周身,温暖我冰冷的内心。

    在此之前,家中女佣不听到拍手示意是不会露脸的。若不求人,则难成事。无论当事人哪般焦急,很多时候仍束手无策。而病魔来袭后,这种情形却被颠覆了。我安睡于床榻,只是默默地睡着。于是,医生来了,社里的人来了,妻子来了,后面甚至还来了两位护士。就这样,在我的意识没有起任何动作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来到了我的身边。

    吐血后翌日,自满洲拍来一封电报,上书:“望务必安心疗养!”意料之外的亲朋好友一轮一轮相继前来探望。有的来自鹿儿岛,有的来自山形县,还有将迫在眉睫的婚期推迟了赶来的。当我问起他们,怎么会来这里探望?他们众口一词说是从报纸上看到我生病的消息,便赶过来了。仰面平躺的我,凝视着天花板,心想:世人都比我来得热忱亲切。那个曾让我感到居之不易的浮世,倏忽吹来一道暖风。

    一个年逾不惑的男子,一个遭自然淘汰的男子,一个不曾拥有值得称颂的过去的男子,就连做梦也没想到这碌碌人世会给予他如此丰厚的耐心、时间和热忱照拂。在我迈过鬼门关得以生还之际,心灵也同时得以生还。感激疾病,感激不吝耐心、时间和热忱照顾我的人们,我无以为报,唯有行善。且心誓,若谁人毁坏此等幸福心念,便是我终身之敌。

    马上青年老,镜中白发新。

    幸生天子国,愿作太平民。

    二十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超越屠格涅夫的艺术家,他正不断斩获来自各方的崇高威望和敬重。众所周知,他在孩童时代曾罹患癫痫。在我等日本人心中,一提到癫痫,无外乎会联想到口吐白沫的病态,但在西方,该病则自古有“神圣之疾”的称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种神圣之疾来袭时,或者来袭前的片刻,会被一种类似于聆听大型音乐会才能获得的微妙快感所支配。据说,这是自我与外界实现圆满调和的境界,是宛如在天体边缘双足滑倒,不慎跌入无限空间一般的心情。

    从未罹患“神圣之疾”的我,真是不幸。活到如今这个年岁,却不曾有过刹那捕捉到这种情趣的记忆。只是在大吐血后的五六天——就在这几日将过未过的时候,我陷入某种精神状态中,且之后日日反复同样状态。到了后来,我已经能预计到它的到来了。于是,我暗自想象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享受过的,与我却缘分甚浅的那份不可解之欢喜。之所以能够想象,是因为我的精神状态已经飞跃了寻常的境界,就连德·昆西[23]笔下详细记述的令人惊异的鸦片世界,也一同浮现在我的联想世界中。虽说他笔下的描写足以炫惑读者心目,但一想到这些叙述是由黯淡无光、可鄙可夷的原始素材加工而成的,我就忽地厌恶起将此种描写与自己的精神状态作比了。

    当时,我充分体会到与人持续说话的烦躁之感。声音骤起,空气振响之波由耳畔传入心中,这于我平静的心境而言,乃是一种非常的嘈杂。我仰面躺着,心中浮现出“沉默是金”这一古训。所幸,病房走廊与对面三层建筑的屋顶间,有一带青空。当下正是秋高气爽露正浓的时节,我如做日课般,无言与那片青空对望。日日不辍,心无旁念。苍穹广袤,空无一物,它那寂静的斜影尽数映入我心。而后,我的心也变得空无一物。空无透明的苍穹与内心,两相对照,合而为一。这种融合留给我的,是堪用缥缈形容的那份舒畅心境。

    其间,平和安然的内心一隅,不知何时蒙上一层薄晕,使原本通彻的意识之色变得幽微起来。于是,细纱般的雾霭悄然由四方合拢过来。于是,整体的意识也渐次稀薄了。这雾霭,并非如普通梦境中见到的那般稠密,也不像寻常感觉那般混杂,亦不是横亘在两者之间的浓重阴影。要是把它讲做灵魂在穿越肉体,那已经有了语病。那是灵魂伸展到神经纤细的末梢,柔和地清洁泥铸的肉体内部,同时,从感官知觉远远疏离的一种状态。我对自己周身发生的事情是知晓的,而这份清醒的意识是一种风姿绰约、不带烟火气息的特殊之物。如同流水潺潺而过的地下,草席会自然浮起那般,我的心随同它所栖息的身体一同从被褥上漂浮起来。换种更贴切的说法,那就是与腰肩头颅相接的坚硬被褥已不知去向,而身体在原本的位置安然悬浮着。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癫痫发作前,身体便是沉浸在这样一种性质的欢欣当中:为了此刻瞬息,愿赌上十年甚至终生的性命。我的感受没有如此强烈,而有一种恍惚之间幽微的情趣,在生活的每个角落轻和又深刻地留下印痕的感觉。因此,我未能尝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经受的那种忧郁的反作用力。从清晨开始,我便频频进入这种状态。晌午过后也常常有此种情趣于内心回荡。如此,总能怀揣着这份欢愉的记忆醒来,以作幸福之铭念。

    陀思妥耶夫斯基得以享有的境界,乃是生理上疾病将至的征兆。而人生过半的我的这份兴致,不过是贫血所致而已。

    仰卧人如哑,默然见大空。

    大空云不动,终日杳相同。

    二十一

    与我如出一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徘徊在鬼门关,是历经苦难又被拉回人世的有福之人。但是,将他的生命陷于危急险境的病魔,却不是我所面对的那种阴险恶疾。他与别人一手制造出的名叫“法”的武器为敌,险些被子弹贯穿胸膛。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俱乐部中谈论时事时,高喊道:“若是忍无可忍,唯有奋起革命!”因此遭遇监禁。在昏暗的牢房中度过长达八个月的牢狱生活后,他被拽到蓝天之下,站上了新的断头台。为了等待对自己的宣判,在零下六度的酷寒中,仅身着一件单衣,直到审判宣告结束。忽然,一句“处以枪决”的话语振聩他的鼓膜。“果真要杀我?”他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于是向身旁的囚犯询问道。……作为信号的白色手帕挥起,士兵压下了瞄准的枪口。就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未吞下法律揉捏出的那枚滚烫的圆铅弹,而代以四年西伯利亚的流放生活。

    从生到死,由死复生,在不到一小时的短暂时间中,他的心经历了三次尖锐转折。并且,这三个阶段是以不容妥协的强硬角度联结在一起的。仅就其变化而言,便足以堪称惊心动魄。坚信自己的生命会继续铺展前进的人,突然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必须赴死。在等待既定死亡来临的时候,怀揣着仅余五分钟的生命,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地倒数着余生。待到终于要与死亡直面的时候,忽然又杀了个回马枪,被重新赋予生命之名。——我想,如我这般神经敏感的人,怕是连一波三折中的一折都是无法承受的。事实上,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同命运的另一位囚犯,当场因此疯癫起来。

    即便如此,日渐康复的我在卧于病榻时,常常思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历。他从死刑的宣判中回过神来的最后一幕,尤其时时浮现在眼前。——霜寒苍穹、新刑台、立于刑台的身影、单衣一件颤抖不止的身影——如是鲜明地映于想象之境中。然而,唯有他在得知死刑豁免时那惊愕嗟叹的表情,始终无法清楚浮于脑海。但我偏偏想要得见他惊愕嗟叹的表情,为之不断拼组着所有的画面。

    我因自然之手的翻弄而罹难濒死,甚至短暂地死过。当我回想彼时的记忆,通过询问妻子事情始末来填补记忆中缺漏的部分,这才可以窥得事情的全貌。回顾整个经过,一种悚然之感油然而生。与这种恐惧相对,又有种“九仞一篑”逃离死亡,侥幸留命的特别欣喜。与此死此生相伴的恐惧欣喜,其重可力透纸背。我亦因此才时常联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历。

    “若是最后一节尚缺,吾则难能坦荡于世。”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是说。幸免于那让人近乎精神失常的紧张情绪的我,不如说是无法想象到他的恐惧与喜悦。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谓“画龙点睛”的关键刹那的表情,任凭我如何想象,也只能茫茫然不得要领吧。在感知命运擒纵这一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我,几乎是诗与散文间的悬殊之别。

    尽管如此,我仍不住地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是,我反复耐心描摹着那场景:霜寒苍穹、新刑台、立于刑台的身影、单衣一件颤抖不止的身影。

    现下,这面想象之镜不知何时蒙了尘。同时,逃过一死的那份欣喜也随着时日渐行渐远了。如若那份欣喜能始终伴我身旁,——关于自身的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值得终生感激、时刻铭记的。

    二十二

    不知不觉间,我又蒙蒙眬眬陷入睡梦中。这时,鲤鱼跃水的声音将我惊醒。

    我住的二楼房间下面直对着中庭池塘,池塘中养着许多锦鲤。每隔五分钟,那些鲤鱼定要“噼啪”击水,弄出些巨大声响。即使是白日里也能时时入耳,到了夜晚那响声便更是清楚。隔壁的房间、楼下的澡堂、对面的三楼、后山,皆沉浸在万籁俱寂之中,我却不断因为这个声音而惊醒。

    学习“狗打盹儿”(dog-sleep)这个英文单词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实际体验“狗打盹儿”式的睡眠却是头一遭。这种“狗打盹儿”的半睡半醒,使我每到入夜便格外烦恼。好容易睡着了,还没来得及感恩戴德一番,便又醒了。睁开眼看看尚未泛白的天空,一次次在身心俱疲中等待破晓到来。被束缚于床榻上的人,在寂静无声的夜半,感到茕茕伶俜地活着是格外漫长的事。——锦鲤声势汹汹地破水而出,我想象着鱼尾叩击水面的情景,被噼啪之声吵醒。

    房间有微光照映,那是种比日暮更为昏暗的光线。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微弱的光亮从黑布缝隙中倾泻出来,幽幽然照射着这八铺席大小的房间。昏暗灯影下坐着两位身着白衣的人。两人皆沉默不语,纹丝不动。两人均将手搭在膝头,肩膀相互依偎地静坐着。

    我抬眼看向包裹着黑布的电灯时,脑海中浮现出薄纱卷缠金箔的丧旗[24]的杆顶圆球。两位护士坐在昏暗的灯光中,因为这光线来自与哀丧黑纱有关的灯泡,就其寂静无声、行为优雅的特点而言,她们看起来像是幽灵般的小人偶。而这对小人偶但逢需要,定会无声而动。

    我亦未发一言。没有惊动她们。虽是如此,只要我在躺下的位置上有稍许变化,她们都会动一下。手在毛毯下蜷一下,肩膀从左到右偏移一下,动动脑袋——每次醒来脑袋总会发麻。也许有时候醒来是因为脑袋发麻也未可知。——将脑袋从枕头上挪动一寸,或者是动动脚——常常是因为腿脚醒来的。我平日里有将一只脚压在另一只上面的癖好,如果就着这么个动作迷糊睡去,下面那只脚定会像被咸菜缸的镇石压住一样沉重,会被难忍疼痛弄醒。于是,我不得不忍住这剧烈的疼痛和沉坠感缓缓改变双足的位置。——在上述所有的场合,只要我一有动静,两位白衣天使从未有疏漏的时候。也有时候,她们会预想到我的动作,在我状态变动前就行动起来。也有时候手足头颅虽没有动静,当我睡醒睁开眼睛,她们也会迅速到枕边来。对于她们的心思,我是丝毫不懂的,但白衣天使们却全然明白我的心思,并如影随形般变化着,应声而动地操劳着。在黑纱布缝隙间流露出的昏暗光线下,身着洁白衣褂的女子,先于我的肉体,悄无声息又井然有序地随我心而动,念及此,不免觉得有些可怕。

    我怀揣着恶劣心情醒来,睁开双眼的同时,望向映在惺忪瞳眸中的房顶。而后,我看向裹着黑布的电灯泡,以及黑布缝隙泄露的昏暗光线中映照着的白衣女子。刚看过去,白衣女子们便向我走来了。

    秋风鸣万木,山雨撼高楼。

    病骨棱如剑,一灯青欲愁。

    二十三

    生活在善意枯竭的社会中,我颇感扞格不通。

    他人对自己尽到相应的义务,这毋庸置疑是一件不胜感激的事情,但义务是就忠于职守这一意义而言,与人并没有什么关联。因而,对于坐享义务成果的我而言,这固然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却对于履行了义务的对方很难生出感激之意。若是出于善意,对方的一举一动皆是为我而起,那么生存于世的我,相对的也要一一回应。这其中有一条相互连接的温情纽带在,从而让人对这个机械冷漠的世界尚怀有一份期冀。较之乘坐火车日行万里,倒不如被人背着走过一趟浅滩更显得温情依依。

    这个社会有人连义务都不老老实实履行,有人甚至连自己的那份义务都视若无物,举这样奢侈的例子未免显得不合时宜。可我对于生活在这样善意枯竭的社会中,仍是深切感到扞格不通。——有人在文字中写道:世道多艰,不如以俭省的精神,将良心暂且典当。但这种典当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时至今日,就连本该典当的与生俱来的善意,也在大多数人身上难能觅得了。无论如何绞尽脑汁,都不能再赎回了。对此虽是心中清明,但生活在善意枯竭的社会中,我仍感到扞格不通。

    当代青年,无论是执笔行文,或是开口谈吐、躬身践行,无时无刻不以“自我主张”为行动根本。世道被削割塑形成如此模样,当代青年被世道时刻虐待着。若是从正面领教了“自我主张”,很多人会觉得厌恶可憎;但逼迫他们肆无忌惮地行使“自我主张”的正是眼下这个世道。特别是眼下的经济形势。“自我主张”的背后,包含着与上吊自缢、投河送命无异的悲惨的烦闷。尼采是个懦弱的男子,体弱多病的孤独的书生。于是,才有了《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的呐喊。

    尽管这么解释,但生活在善意枯竭的社会中,我仍感到扞格不通。面对他人时,我行为笨拙生硬,自己也颇感扞格。于是,我罹患了疾病。而在重病期间,我将这扞格之感远远抛之脑后。

    护士把称量好的五十克粥装在杯中端过来,搅进一些鲷鱼酱,一勺一勺喂入我口中。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嗷嗷待哺的麻雀幼鸟。随着病情缓和,医生大约每隔五日都会为我制定出新的食谱。有时候甚至会制定三四份,比较之后选择最合病人口味的那份,剩下的则舍弃不用。

    医生是一种职业,护士也是。既收礼物,也领报酬,并不是平白无故去照料谁。如果说他们仅仅是出于谋利之心才忠于职守、履行义务的话,未免生硬刻板,也过于露骨了。然而,若是病人的眼眸中能够洞悉到他们履行义务之时,一半是因善意而生的行为,那就会令他们的行为变得十分尊贵。病人藉由他们带来的一点善意,从而幸活于世。我当时如此解释,并暗自为之欣喜了一阵。想必被这么解读的医生与护士,应该也会觉得欣喜吧。

    与孩子不同,成人总是从些微的琐事中分析出十条、二十条道理出来,因而极少会尽情吸收本应成为生活基础的纯洁感情。由衷地欣喜,由衷地感激,由衷地珍惜,这些感情一生中曾出现过几次呢?掐指算来,实在寥寥。即使并不那么纯粹,当时那份感情,毕竟曾为我鼓舞打气,我祈愿它不失本真,长存心间。但同时,我也着实担忧这份感情很快便会消逝远去,成为一片单纯的记忆残片。——因为,生活在善意枯竭的社会中,我感到扞格不通。

    天下自多事,被吹天下风。

    高秋悲鬓白,哀病梦颜红。

    送鸟天无尽,看云道不穷。

    残存吾骨贵,慎勿妄磨砻。

    二十四

    幼时家中藏画五六十幅许。时见于壁龛前,时见于库房中,时见于晾晒日光下。我曾独自一人蹲在画卷前,以默默打发时光为乐。如今回想起来,比起去看一场如打翻玩具箱似的眼花缭乱的戏,与自己中意的画卷默默相对的时光更为舒适惬意。

    藏画中,我最喜欢彩色的南画[25]。只可惜家藏画卷中,南画一类并不算多。毕竟是个孩子,对于画工巧拙自然是分辨不出的。所谓的喜恶判断,也只是说在构图上符合我中意的天然色彩与形态的话,便令我爱不释手了。

    品鉴能力一直未能有机会培养提升,在那之后我的趣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变化。因而,即便有爱好山水内容的画作,却不会犯因名论画之讥。大约与赏画同时,我也喜爱上了诗作。于我,两者共通的是,无论是出自何等大家之手,无论是何等超凡脱俗,但凡不合乎我心意的作品,我统统不予理睬。(我将汉诗的内容一分为三,一分挚爱,一分嫌弃,剩下一分则不论喜恶之心。)

    前有青山浑圆,庭院几株梅花映日光烂漫,小河由柴门前流过,缓缓绕墙垣蜿蜒流去。——这幅光景当然是描于画上的——有一次,我端详着这样的家宅,对一旁的友人感叹道:“此生真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啊。哪怕一次也好。”友人盯着我那满目认真的表情,带了几分同情说道:“你可知道住在这种房子中有多少不便吗?”这位友人是岩手县人。听罢,我一边为自己的迂阔而羞愧,又有些责怨这位颇讲实际的朋友,他在我风雅之心上涂抹了一层泥浆。

    这已是二十四五年前的旧事了。在这二十四五年间,我也无可奈何地成为了如那位岩手的朋友一样讲求实际的人了。与其下山去浅溪边汲水,倒不如在厨房水管直接取用来得方便。尽管如此,那如南画一般的心境却时常入我梦境。特别是在我抱恙卧榻期间,更是一刻不停地在心中描绘那灵动的云朵与苍穹。

    这时候,收到了小宫君寄来的印有歌麿[26]锦绘的明信片。久久凝视着那古雅的色调和流水般的笔触,我一时出了神。蓦然将明信片翻过来,却看到背面写着诸如:若是能托生为画中人该是多好云云。这与我当时的心境着实不符,我便托旁人回信道:这类风骚男子实在令人厌恶,本人还是偏爱暖色调的秋日,以及这种暖色中洋溢出的和煦馨香。这么回信过去可倒好,小宫君竟亲自跑来坐到我枕旁,开始同我讲起他那番酸腐的论点。说什么自然虽好,但也需用人做背景才行。我一把抓住小宫君,叱骂道:“你这个愣头青!”——如此这般,病中的我对自然十分怀恋。

    晴空如洗,青碧一色。圆日高悬,普照万物。我在日光普照的大地上,独自寂然地感受到一种暖意。而后,眼前忽有成群红蜻蜓结伴飞过。于是,那日我在日记中写道——“人不如天,言不如默。……与人亲近红蜻蜓,忽而飞来歇肩上。”

    这是回到东京后的景致了。即使是回到东京后的一段时间内,这种绝美的自然之画,仍与孩童时代一样,始终萦绕于我心中。

    秋露下南涧,黄花粲照颜。

    欲行沿涧远,却得与云还。

    二十五

    孩子们来了,快看看吧。妻子凑到我耳边说道。由于无力移动身子,我唯有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只将视线向一侧转去。孩子们正坐在离枕边六尺有余的地方。

    我住的这间八铺席大小的屋子里,壁龛在脚的那头,我的枕头塞在隔开两个房间的纸拉门边上,纸拉门左右拉开,我从门缝中隔着门槛看着我的孩子们。

    隔着房间看高高在上的人,这种角度的视线颇需要些别扭的努力才行。于是,孩子们坐在那里的身影显得出乎意料的遥远。勉强瞥了一眼,他们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与其说下笔记述为父子相见,不如说是父子望见更为妥当。除此一瞥,我便再也没见到孩子们的身影。我的视线迅速回到自然的角度,但仅从这惊鸿一瞥中我已是看到了一切。

    来的孩子一共三人,按照十二岁、十岁、八岁的顺序排成一列,坐在隔壁房间的正中央。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为了日后能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她们听从父母之命去茅崎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兄弟姐妹五人直到昨天,还在海滨奔跑嬉戏,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由亲戚带着,专程从沙滩深厚的小松原,赶来修善寺探病。

    但“病危”二字究竟为何意,怕是以她们的年纪尚不可知。她们记得的是“死”这个字。但死亡之可怕还未在她们年幼的头脑中投下恐怖阴影。她们很难想象,被死亡钳住的父亲,他的身体日后会发生何种变化。而父亲死后她们的命运要迎接何种结果,这些她们都无从想见。她们仅仅是由亲戚带领着,乘坐火车来到父亲的身边探病。

    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与父亲相见了,在她们脸上丝毫没有这种愁容。她们有的只是一种超越父女生死诀别的天真无邪的表情。形形色色的人等之中,三人被安顿在特别的位置上,并排坐下。在严肃的气氛中,做出得体的行为礼节,那种拘谨看上去教人十分难受。

    我只是用力瞥了她们一眼,便觉得特地把这几个尚不知“病”为何物的小可怜大老远带到这里,让她们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实在有些残忍。我唤妻子过来,嘱咐她说,孩子们好容易过来一趟,就让她们去附近兜兜吧。于我而言,若是我当时想到这次可能是我们父女最后的会面,那我也许会再好好地看看她们。然而,那个时候我对自己的病情,并不如医生和旁人所认为的那么严重。

    孩子们很快回了东京。大约是一周后,她们各自写了慰问信装在一个信封中寄到我住的旅馆。十二岁的笔子在信中参差不齐地夹杂了一些方块字,还用了敬体文语:

    “祖母大人无论风雨日日参拜佛祖百次,唯祈愿父亲早日康复。又,高田伯母大人亦在某间神社为父参拜。阿房、清美、武女三人每日更换猫儿墓前供的清水与鲜花,祈愿父亲大人早日康复。”

    十岁的恒子的信写得倒是平常。八岁的荣子写的全是片假名,若是填上汉字则可以阅读如下:

    “父亲大人的病怎么样了?我每天都过得很好,请您放心。父亲大人不要挂念我,快快治好病,快快回家。我每天都好好上学,没有请过假。替我向母亲大人问好。”

    我躺着从日记本撕下一页纸,写道:

    “父母不在身边的这段日子,万事务必听祖母的话。到时候会带些修善寺的特产给你们。”

    写好之后,立即让妻子寄了出去。直到我回东京之后,孩子们依旧若无其事地嬉闹玩耍着。从修善寺带去的玩意儿怕已经用坏了吧。待到她们长大成人,如果有机会读到父亲的这段文字,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伤心秋已到,呕血骨犹存。

    病起期何日,夕阳还一村。

    二十六

    五十克,这种量也就相当于日本的两勺半。一想到终日维持着我这副身躯的就是这么点饮料,我自己都觉得可怜又可爱,同时也感到有些愚蠢。

    我恭恭敬敬喝下五十克葛根汤,然后,左右两边手臂早晚各打两次针。胳膊上已是针眼遍布。医生问我,今日打哪边的胳膊?我回答说,哪边都不想打了。将药液融在药碟中,吸进针管,认真擦拭针头,泡沫般细微的药液顺着针头尖端喷出。这一系列注射准备,看起来行云流水煞是有趣,但在针头扎入皮肤,强行将药液推送进身体的时候,却是不快至极了。我问医生,这一管茶褐色的液体究竟为何物,没听清森成医生答是苯贝隆还是苯麦隆的时候,针头便毫不客气地扎痛了我的手臂。

    过了些日子,一日两次的注射减少为一日一次。之后不久,剩下的一次也停止了。葛根汤的服用量逐渐增多,口中也同时执拗地黏腻起来,需要时不时用一些清凉饮料清洗舌头、上下颚和喉咙才行,否则就难以忍受。我向大夫要冰块,医生却以坚硬冰碴滑进胃里有危险拒绝了我。望着天花板,我想起二十岁那年罹患腹膜炎的一段经历。彼时,因为怕影响治疗,而被禁止服用任何饮料。仅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冷水含漱这样些微的自由,我在一个小时内,不知会要求含漱多少次。并且趁人不备,将含漱的水偷偷咽下一些,终于缓解了焦灼的口渴。

    如今的我不再有重施昔日计谋的勇气,只是将润口用的冰块嚼碎后,老老实实地如数吐出。改为每日分多次小口喝平野水[27]。平野水从食道滑入胃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让我心情十分痛快。但这液体一旦经过喉咙,再喝的欲望便又生起了。夜半时分,我屡屡请护士倒一玻璃杯平野水,感激地一饮而尽。当时的情景我如今仍记忆犹新。

    干渴的感觉渐渐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将腹中搅得不得安宁的饥饿感。我躺在床上,想象出一道道美味佳肴,将它们排开在眼前,并以此为乐。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共几个人享用的食谱,想象一众朋友品尝美味其乐融融的场景。如今想来,平常吃食中哪里有那么多让人欢喜的菜肴呢。即使是彼时想象出那么多丰盛佳肴的我,眼前浮现的也不过是一些兴味索然的菜品。

    森成医生说,大概是葛根汤也喝厌了吧,特地从东京订购了一些大米,给我熬米汤喝。此前我从未喝过米汤这种东西,因此听说要喝米汤的时候,心中怀揣了极高的期望。然而,喝了第一口,就被它的奇怪味道惊讶到了,于是再也不愿接近米汤这种东西。取而代之,我得到了一块饼干,吃到饼干的欣喜如今仍记忆犹新。甚至,为此我还特地让护士去医生办公室替我表示感谢。

    不久,获得了可以吃粥的准许。粥的美味仅冰冷地留存在记忆中,当时的感觉眼下无从追忆。不过,我一边疑惑着世间怎有如此美味的食物,一边大口吞咽吃得很香,这一点倒是确凿无疑。那之后,可以吃一些燕麦粥了,可以吃一些苏打饼干了,我怀着感恩之心吃下每种食物。接下来,像做日课般,我每天都向森成医生提出想吃更多东西的要求。到最后,森成医生变得不敢靠近我的床榻了。东君专程去妻子那里,说什么老师脸上挂着煞有介事的表情,却像个孩子一样不停讨要吃的,真是好笑。

    暖粥如春雨,

    润胃细无声。

    二十七

    欧肯[28]是正面主张“精神生活”的学者。作为学者的习惯,在提出自己的学说之前,会感到打破其他一切“主义”的必要性。于是,为了昭示自己精神生活的新内涵,他有意识地对既有的、给现代生活造成影响的处世主义逐一加以非难。自然主义被攻击了,社会主义也没逃过责难。当所有的主义在他眼中都丧失了存在的权利时,他才掏出“精神生活”四个字。并振臂疾呼,精神生活的特色是自由,是自由!

    若是试着向他问起,自由的精神生活是为何物,他绝不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将漂亮的辞藻井然排序,将看来艰深的道理讲得蜿蜒曲折,云雾重重。这或许是作为学者的一种特有手段,但对于门外汉而言,陷入这团乱麻之中,唯感茫然。

    暂且将哲学家的语言翻译成平民可以理解的语言,那么欧肯所谓的“精神生活”大抵是这样一种生活——我们为日常衣食而碌碌工作,旨在谋取衣食的工作就是消极的。换言之,这种工作包含了不允许自我选择喜恶的强制性痛苦。像这样外界强加的劳动是无法称之为精神生活的。欲要获得精神生活,则需要朝着不被义务拘束的方向,自我积极进取才行;需要无所拘役,依自我意志自由经营生活。

    如果按照这种解释,在评价他的精神生活时,谁都不会冠以无聊之名。孔德[29]将怠倦看作是促进社会进步的原因。与其说人是因为极度怠倦才去寻找工作,倒不如说是人的内心盘踞着某种难以抑制的东西,人顺应自然之势,将按捺不住的活力勾勒为生命的波动,这才是实际上行之有效的生活之法。舞蹈、音乐也好,诗歌也罢,可以说,一切艺术的价值皆存在于此。

    不过,至于萦绕在欧肯脑海中的精神生活,是否能存在于现实生活,这又要另当别论了。想象一下欧肯本人是否过着那种纯粹无瑕的自由自在的精神生活,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昭然若揭了。在持续委身于这种生活之前,吾等至少应该早些做一个无业游民而生存于世。

    做豆腐生意的,若只是大清早兴致来了才推磨,没兴致的时候就绝不磨豆的话,根本做不成生意。进一步说,如果豆腐只卖给合自己心思的人,嫌厌的客人一律拒之门外的话,那就更做不成买卖了。所有的职业,要成为一种职业,就需要在店中掌上一盏公平之灯。公平这个听起来美好的道德词汇,从其反面来谈的话,不过是一个机械性的丑陋概念。一分不迟一分不快,准时发车的火车的生活与所谓的精神生活,只能是位于两极的异质之物。如此一来,普通人便处在两极之间,处在或是三七分,或是四六分的位置上,只能依照既便利于自己,又迎合社会(即忠于职业)的方式生活。这是社会之常态。有时候,就连一个钟爱艺术的人,当他将自己热爱的艺术当作一份职业时,在艺术成为职业的瞬间,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生活便已遭到了玷污,这个事实无可回避。作为艺术家的他,应该是顺心随意、兴致盎然地去完成自己钟情的作品;与之相对,作为从业者的他,不得不以博取公众好评和高昂售价为目标。

    由于个人性格和所受教育而变得阻滞难行的欧肯,他所谓的自由的精神生活,从当今社会组织层面看,应用范围亦是十分狭隘。我以严苛的目光来看,把这种理论当做放之四海皆准的大学说一样来谈论的欧肯,不能不说是犯了学者的通病。不过,对于因喜爱文学而以文谋生,同时又避忌职业性文学的我辈,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并具有强力刺激批评心灵之效。罹患重症的我,自靠父母照顾才能生活的孩提时代之后,这种精神生活的阳光久违地普照于我心。然而,它仅仅存在了一两个月便消失了。伴随着疾病渐愈,我也不得不被重新押解回俗世。于是,便不由得羡慕起将这番精神生活的论争公之于世,并为之得意自鸣的欧肯了。

    二十八

    当初离开学校后,我曾在小石川的一处寺院中客宿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和尚会为他人占卜算卦。因此,走进厅堂后那间幽暗的屋子时,常常能见到摆开的算筹与筮签。这本来就不是能在外公开宣传相告的买卖,每天来占卜的人多不过四五人,有时候入了夜也不曾听闻筮签搓捻的声响。我并不看重《周易》的卜算,因此一开始便与此道的和尚无缘。只是有时隔着纸拉门,听和尚们与前来问卜的人之间的对话。和尚大多会顺着当事人的意愿,说些婚配圆满之类的好话。可我从未与和尚面对面谈过这类事情。

    有一次,借了个谈话的由头,正好涉及相面、风水方位之类和尚工作范围内的事情。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的未来运势如何?”

    和尚凝视着我的脸,半晌开口道:

    “不算坏。”

    不算坏,其实换种说法就是不算好。即是向我宣告,您是个命运平平的人。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便沉默了下来。这时,和尚开口道:

    “你赶不上为双亲送终呢。”

    我说:

    “哦,是吗?”

    和尚随即又说:

    “你有西行之相。”

    我又答道:

    “是吗?”

    最后,和尚劝我:

    “尽早蓄些胡髯,早些购地建宅。”

    我说:

    “我要是能购地建宅,现在就不会在此叨扰贵寺啦。”不过,我想弄清楚下巴留胡子和购地建宅有什么关联,故而试着反问了一句。和尚听罢,神情严肃地答道:

    “若将你的脸分为上下两部分,你的上半部分长,下半部分过短。因此,有不稳之相。所以,要尽早蓄些胡子,让上下对称起来,就是安稳之相了。”

    和尚对我的面相进行一番物理的或是美学的分析批判,就此,举重若轻般地断定了我未来命运的走向,这让我觉得有几分可笑。我随即应承了一声:“原来如此。”

    一年不到的时间,我去了松山。接着又搬去熊本,再后来远赴伦敦留学。这确实如和尚所说,是向西复向西的一路行程。母亲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便已辞世,当时我虽同在东京,却未能在她临终前侍奉左右。而收到来自东京的关于父亲的讣告,正值我住在熊本的那段时间。如此来看,和尚说我赶不上为双亲送终,也是应验了的。至于留胡子一事,自那日起,刮了一茬又一茬,于是,购地建宅是否能藉由蓄胡髯而达成,至今仍未可知。

    不过,在修善寺生病卧榻期间,下巴上倒是扎扎拉拉的开始有些胡子了。过上五六天,那胡子变得一根一根可以捻起来,再过不了多久,两颊和下颚间便密匝匝长满了胡子,仿佛是时隔十七八年和尚的话又开始见效般,胡须渐渐蓄了起来。妻子说,再长得长些就好了。我也有点这个意思,不住地抚摸那把胡须。但还没过几天,不洗不梳的头发,满面油光,蓬头垢面的黏腻感,着实不堪忍受。有一日,便请来了剃头匠,因躺着不便,只能为我草草收拾了一番头发和胡须。正值此时,有一个购地建宅的机会,漂亮地与我失之交臂了。身边的人看到收拾过的我,纷纷说。哎呀哎呀,真是变年轻了。唯独妻子面露惋惜,说道:

    “怎的把胡子全剃光了呀。”

    除去希望丈夫可以恢复健康外,妻子也希望能拥有一块地皮和一座宅邸。要是真能保证不剃胡子就能购地建宅的话,我肯定会让下颚保持原样的。

    打那以后,我一直坚持刮胡子。清晨,从床榻上坐起身子,眺望着对面三楼楼顶和自己纸拉门间的空隙中透露出的山顶,来回抚摸着刮得光洁的下巴,感到十分快乐。看来,购地建宅的念头只好放置一边了,或是当做一种晚年之乐,待到日后再说罢。

    客梦回时一鸡鸣,夜来山雨晓来晴。

    孤峰顶上孤松色,早映红暾郁郁明。

    二十九

    修善寺既是村名,又是寺名。此事是我到访此地前很早就知道的。但是,该寺用击鼓代替撞钟,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最初听闻这个消息是什么时候,如今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只是时至今日,我的鼓膜上仿佛仍存留着想象中大鼓咚咚击鸣的余韵。每每此时,我便想起去年那场大病。

    一想起去年的病,也就想起崭新天花板与崭新壁龛间挂着的大岛将军的从军诗。同时,也想起当时从早到晚数遍诵读诗篇的情景。崭新的天花板,崭新的壁龛,崭新的房柱,以及因为新装而不甚灵巧的纸拉门,如今仍历历在目。然而,从早到晚反复诵读的大岛将军的诗,却过目即忘。如今只记得,在一匹雪白绸缎上,文字头尾对齐,行列距离相同,像是一道道黑色线条。至于内容,除却开头“剑戟”二字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忆中的大鼓“咚——咚”作响,我的鼓膜每每为此而震颤,于是,修善寺的一切就会浮现出来。诸种事情中,我一想到平躺着纹丝不动,强忍着臀部痛楚,寂寞难耐地等待天明的情景,修善寺的大鼓鸣响便会借由种种联想,随时随地猝然响彻我耳底。

    这大鼓敲得毫无风流韵味可言,徒然败兴,仿佛掐头去尾后,自暴自弃地将仅存的中间一段鼓声抛掷进暗夜中似的。鸣响听上去生硬而粗暴,并且紧随咚的钝重一声后,便蓦地沉静下来。我侧耳聆听着,暗夜的空气一旦沉寂,便再难流动开来。过了半晌,待我还没意识到是否是我的错觉时,便又听到咚的一声。这漠然无情的声响,似是坠入水中的石子一般,瞬间就消失在夜色里,水波不惊,安静平寂。迟迟难以入眠的我,仿佛一名等候伏击的士兵,静候着下一次击鼓声的到来。好容易等来了下一个鼓声,与上两次如出一辙,那是种漠然无情的响声——实难称之为鼓声——在暗夜空气里,鸣响肆无忌惮地猛然落笔却又将走笔锋芒深藏其中。它叩击了我的鼓膜后随即消失了。嗣后,漫漫长夜遂又将我包围了。

    正值昼短夜长的时节。暑气渐消,若遇到落雨日子,气温寒凉,要套上件羽织短外褂,或是一早就老老实实穿上夹袄才行。太阳自山间隐没时,平时本就不长的白昼变得更短了,大多时候都是要点灯的。入夜后,黎明迟迟不至。以致于一到夜晚,我就感到焦躁不安,惧怕起吞噬白昼的漫漫长夜。睁开双目,触目所及唯有黑暗。如此这般,还要在无边黑暗中沉浮多少时辰呢?每念及此,我便感到自己的病痛是那样不堪忍受。目不转睛地盯着崭新的天花板、崭新的房柱和崭新的纸拉门,这实在令我腻烦。而那幅雪白绸缎上写着大字的挂轴,尤其难忍。哎,要是天能早些亮起来就好了,我想。

    修善寺的大鼓此时又咚的敲了一下。就像是存心折磨望眼欲穿的我似的,将鼓声的间隔拉得很长,一声一声缝合起漆黑的夜色。那鼓声五分钟一下、七分钟一下地敲起来,接着鼓点渐密,最后犹如傍晚急雨一般急促频繁。这种变化,在我看来,是即将到来的日出的预告。鼓声过后不久,护士起身前来打开病房走廊上所有的窗户,这是我最欣喜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薄明浅光,一派朦胧。

    去修善寺的人,怕是没有人向我这样精细研究过寺院的大鼓。其结果是,直至今日,“咚——”的鼓声,仍旧幻觉般留存在我的鼓膜之上。这声音毫无余韵可言,钝重沉闷,一下又一下。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也随之往复于我心间。

    梦绕星潢泫露幽,夜分形影暗灯愁。

    旗亭病近修禅寺,一晃疏钟已九秋。

    三十

    本打算翻去山的另一侧,饱览山谷中漫山遍野盛开的百合花。可才下了这个决心的次日,我便病倒在了床上。想象里,这个时节纯白无瑕的白百合正漫无边际地绽开笑颜。它们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谷间,被微掩在幽幽绿丛中,散发出浓郁馨香。花叶密密匝匝地叠着,似是在等待山风的柔抚。——这间旅馆的住客之前从山里摘来一株插在花瓶里,嗅着馥郁馨香,我推测那定是一枝洁白而丰满的百合花,遂在脑海中勾勒起一幅阔大的画面。

    我想起一个月前,床头养了盆唐菖蒲时,芥舟君告诉我:“《圣经》中记载的野百合就是指现在说的唐菖蒲。”我还与他交谈说,唐菖蒲与野百合的感觉截然不同之类云云。与《圣经》缘分浅薄的我,也觉得这种带有热带风情,呈现桧扇状的华美唐菖蒲,用来表达深沉情趣的话,显得太过强烈了。唐菖蒲无关紧要,只是我尚未得见想象中所描绘的清幽花朵时,便已入秋了。霜露寒晨百合凋,零落成泥碾作尘。

    有人为了我这个病患去后山,采了几枝花草回来。后山近在咫尺,从我的房间出来,沿着走廊一直上坡便是。即使躺在床上,只要隔门敞开着,就能看到床沿与廊檐间的一片山峦景致。景中有岩石、草木,以及山岩间迂回曲折的小径。我望着那些为我上山采摘花草的人的身影,他们到达廊檐高度的时候,一下子隐没了身影,片刻后再以相反的方向折回,接着又消失在视线中。我眺望着这种隐隐现现的变化,用一种疏离的视线望着他们从廊檐处折返而下的身影。他们一律穿着租借来的粗纹浴衣,日光强烈的时候,头上扎着手巾。那看上去不像是攀爬过崎岖山道的身姿,抱着鲜花从岩石后面倏地走出来,给我这个病患一种戏剧般的感觉,有一种奇怪的协调感。

    他们为我采来的都是些色彩单调的野生秋草。

    一个静谧清寂的正午,在瓶中插了一束芒草。芒草细长的叶片伏盖在榻榻米上。一只蟋蟀,不知何时从何处而来,静静地栖身在芒草中。芒草似是要被它的重量坠弯了。壁橱新镶了银的门扇上映出几分盈盈绿意,似是晕染开来一般,薄淡而不真切,引人入胜,益发为我增添了一分动感的刺激。

    芒草大都即日枯萎了。即使相对养得久的女郎花,看上去颜色也有些恹恹的。当我日渐被秋草的清寂惹起惆怅之思的时候,得见了一种名叫蜀红葵[30]什么的花草,开得红炽灼灼。我叫人给看门的老婆婆一些钱,要她再折几枝花给我。婆婆却拒绝说,钱她不要,这花是代人照看的,恕难从命。我听到传话的人这么说,不禁想去见识见识,这花儿究竟绽放在何处?又究竟是被怎样一位老婆婆,带着何种神情守护着?蜀红葵的花瓣虽然如火鲜艳,但翌日便尽数凋萎了。

    沿桂川河岸行去,一路满是盛开的波斯菊。它们是我病室的常客,为房间增添了不少生气。诸种花草之中,波斯菊最易养活,也开得最为持久。波斯菊绽放的模样遗世独立,仿佛浮于空中一般超然不群。我望着形状规整的单薄花瓣,为波斯菊下了个“好似糖粉点心”的评价。还曾有人追问我何以得出此评价。有幸从范赖[31]守墓人那里分得一大束波斯菊,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听说他提出愿意将盆栽的波斯菊借我们观赏,我很想结识这位守墓人。而那时候,最终是从畠山修善寺城遗址那里采摘一株木通草插在了花瓶里。这木通草有种褪色的茄紫色,并且有一棵已被鸟啄空了。——随着瓶中花草次第更换,节气也渐渐进入了深秋。

    日似三春水,心随野水空。

    床头花一片,闲落小眠中。

    三十一

    我早年便失去了两位兄长。两人皆长年卧榻不起,临终之时,那折磨他们至生命最后的病魔,在他们的肉体上刻印下阴影。然而,在漫长时日中蓄出的头发与胡髯,直到他们辞世后仍旧漆黑如乌。我的须发虽然还没长成那副模样,但因为修剪不便,无奈之下长出一脸杂乱脏污的老头儿似的胡子,看上去实在惨淡。记忆中其中一位兄长粗硬胡须的颜色,至今仍历历在目。辞世时他的脸憔悴衰弱,消瘦不堪,显得很是凄凉。唯有一脸胡子,长得像是个身强体健的壮汉,密匝匝地延展在脸周。两相对照,可怖复可怜。

    罹患重症,为生生死死而烦扰的我,在那段反复无常的日子里,处于一种生死悬而未决的空茫状态。当生死之辨有了些许眉目时,我急于确认自我存在,便首先取来镜子照看了一番。于是,多年前故世的兄长的面庞,从冰冷镜面上猝然掠过。形销骨立,枯槁瘦削的面庞,失却血色的青黄皮肤,深深凹陷转动困难的双眼,以及肆无忌惮蓄长的须发——怎么看,这副模样都活脱脱是对兄长的铭念。

    只是,家兄的须发直到临终前都是漆黑如乌的,而我却不知何时有了几缕银丝相间其中。想来,兄长是在华发生出前辞世的。若终是一死,倒不如这样来的洒落些。两鬓与脸颊已渐生白发,却还一门心思为苟活下去打算的我,与正值壮年却英年早逝的壮士相比,显得怯怯懦懦,不够干脆利落。镜子中映照出的表情,毋庸说含着虚无茫然之感,却也掺杂了几分苟且存活的羞耻。《为了年轻人》[32]一书中,斯蒂文森写道,人不论活到多大年纪也不会失掉少年时代的性情。当我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有一种诚然如是的认同感。每每忆及此,便有种想要回到当时情境中的冲动。

    《为了年轻人》一书的作者虽长年遭受病痛折磨,却始终良好地保持了一种快活乐观的性情。是个去伪求真的男子。遗憾的是,他在须发乌黑的年纪便离开了人世。有时我也想,若是他活到六七十岁的高龄,也许就不能这样断言了。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见到三十岁的人便觉得代沟深邃地横亘在我们之间,隔膜很深。到了三十岁,便明白自己的心性与二十岁的往昔并无差别,遂与四十岁的人打起交道来,仍有一种差距悬殊之感。但人到了四十岁,回想起三十岁的往事,才开悟自己始终是依着同一种性情过活的,于是,更加对斯蒂文森的话感同身受。这也因为我从几缕白发中,窥见自己迄今为止经历过的雨雪风霜,以及外在显示出的颓唐与衰老。与康健的平日里不同,病中对镜自照的瞬间萌生出一种情感,这种情感中再也寻不到年轻的影子了。

    是在白发的迫使下,爽爽利利跨过老迈之年的门槛呢?还是藏掖起白发,仍在年轻的街巷中徘徊呢?——这些问题,我并未在照镜的瞬间思考,甚至说是无须思考,病中的我看年轻人是遥遥望去的。患病前,每次与一位朋友聚餐,那位友人便会盯着我打理过的鬓角,问我可否是苦于白发渐生,只得将鬓角推得越来越高。那时我的气色,得到这样的发问也毫不奇怪。但是患病后的我,对此则完全看淡了,甚至有了将白发作为自己招牌的平和。

    在大病初愈的今日,是活在病中自己生命的延长线呢,还是回到了与友人谈笑风生举杯换盏的青春年代呢?是打算顺着斯蒂文森所说的道路前进呢,还是否定这位英年早逝者的话,渐渐步入衰老呢?——在白发与人生之间迷失了道路的人,在年轻人看来想必可笑。然而,这些年轻人也终将会有立于墓地与浮世之间,难以决定去向的那一天的。

    桃花马上少年时,笑据银鞍拂柳枝。

    绿水至今迢递去,月明来照鬓如丝。

    三十二

    起初,我只是躺上床上茫然地望着天空,不久便思忖起何时回家的问题来。有时候想要立马回家,然而,一个连从床上起身都不能的人,又如何能经受得住火车颠簸半日的旅途呢?一想到这,我便觉得满心装着归家之念的自己好似痴人说梦。因此,从来不向身边人追问打听何时才能回家这个问题。这时候,秋日已经在我面前辗转过数个昼夜,头顶的苍穹变得日渐高旷、湛蓝。

    从东京特意赶来两位医生为我诊察,闲聊时得知,他们认为两周后,稍许活动当对我无碍。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次日起,我便对自己眼下病卧之地和病卧之室产生了些依依不舍的感情。一心希望着约定的两周里,时间尽可能缓缓流逝才好。当年客居英国的那段时间,曾像海涅憎恶英国一般嫌厌英国。然而,待到行将离去时,当我看着伦敦街头涌动着素昧平生之众汇集成的人流,自裹挟他们的灰色空气深处,察觉到一种适合于我呼吸的气体。我举头仰望,驻足在街道中央。

    如今,两周后便要离开的我,正无可奈何地拖着病体横卧在此,独自栖身在床榻之上。我栖身在特意为我定制的约一尺五寸高的草垫上;栖身于划破庭院宁静寂寥的鲤鱼跃水的声响中;栖身于在朝露润泽的屋脊瓦片上曳尾漫步的鹡鸰之间。我既栖身于枕畔的花瓶旁,又栖身于廊下潺潺水流声里。我低徊于周身环绕的众多人事物象中,静候计划的两周的消逝。

    这两周的等待既非急不可耐、望眼欲穿,也非意犹未尽、仓促了事。它如常而来,又如常而去,唯以濛濛细雨的拂晓留作铭念。

    为了搬运我不便活动的身体,人们专门赶制了一种奇妙的物具,把它抬进了客厅。它长约六尺,宽不足二尺,呈狭长形状。这东西设计很精巧,其中有一部分设计成拱形,凸起一尺来高,并整个缠上了白布。我被人抱起,让高高拱起的部分托住腰背,双足伸展舒放在平坦处。我不禁想到,这不就是送葬吗?对活着的人用送葬来形容,恐怕是不妥。但像这样缠着白布的,说床不是床,说棺不是棺的东西,躺在上面的我,除了觉得是活着的人要被送去下葬外,不作他想。我口中不住叨念着:“这是第二次葬礼。”因为在我看来,旁人一生定会经历一次的葬礼,到了我这里非得举行两次才能作罢。

    抬出屋子的时候肩舆是平衡的,下楼梯时台子倾斜,我险些从肩舆上滑落下来。来到大门,一同下榻此处的住客簇拥过来,夹道目送这副白色的肩舆。每个人都如同送葬一般,屏气凝神默不作声。抬着我的肩舆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抬出遮雨的庇檐。外面也聚集了很多前来凑热闹的人。好容易将肩舆竖着抬上马车,架在了前后相对的两座之间。肩舆的尺寸是事先量好的,因此稳妥地装上了马车。马在雨中迈步启程了。我躺在车上,谛听着雨水击打在车篷的声响。从车夫坐席和车篷之间有一隙狭小空间可以望见外面,巨岩、松树、流水隐隐现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看到了竹丛翠色、柿树红叶、山芋宽叶和木槿垣墙,嗅到了金黄麦子的芬芳,这一切都在告诉我秋日正好。似是重获新生般回想起这些,令我不胜欢欣。进而,我独自欢欣地想着,自己回归之所,将会有一片怎样的新天地等候在那里,它将以何种姿态等候着,以唤醒我那些睡眼惺忪时的陈旧记忆?与此同时,时至昨日还令我低徊留恋的稻草坐垫、鹡鸰、秋草、锦鲤、小溪,都消失殆尽了。

    万事休时一息回,余生岂忍比残灰。

    风过古涧秋声起,日落幽篁暝色来。

    漫道山中三月滞,讵知门外一天开。

    归期勿后黄花节,恐有羁魂梦旧苔。

    三十三

    在我一生中,唯有一次在医院度过新年的经历。

    夜幕四垂之时,门松[33]挂饰的影子在眼前闪烁晃动。想到自己正处于一段不可多得的珍贵经历之中,我生起一种异样之感。与此同时,这份异样仅仅盘旋在我的脑海中,丝毫没有传递到心脏咚咚的跳动中,实在不可思议。

    我躺在洁白的床榻上,专心致志地比照着自己与医院、与即将到来的新年,彼此结成一体的命运,以及这命运的异想天开与乘兴而为。然而,当我端坐在桌前用膳的时候,又俨然觉得此处便是我家,一切妥帖而自然。所以,即使值此旧岁将尽,新春来临之际,我也并未浮现出什么特别的感慨来。因为住院时间过长,我已深深顺服于身为医院病患的生活了。

    终于到了除夕那日。我想买两棵小松树立在自己病房门口,但为了支撑松树必须要打下钉子固定,这样一来就会给漂亮的房柱留下伤痕,于是只得作罢。一位护士告诉我说,要么去外面买两株梅花回来吧,我便拜托了她。

    自我来到修善寺一直到出院的半年时间里,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照料的便是这位白衣天使。我一直故意用本名称呼她:“町井石子小姐。町井石子小姐。”

    有时候也会把姓和名颠倒,误喊成:

    “石井町子小姐。”

    这时,她便会微微侧着脑袋说:

    “说不定改成您叫的这个名字更好呢。”

    熟悉了之后,便不再拘束,我索性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鼬鼠小姐”。有一天,不知聊起什么,我说:

    “我觉得你好像和什么长得很相似。”

    她答道:

    “肯定不是像什么好东西吧。”

    “若是对一个人说他像什么,首先肯定是像某种动物,其他也不容易相像。”

    她听罢大声嚷道:

    “要是长得像什么植物,那还了得!”

    自此以后,我便定下来叫她“鼬鼠小姐”。

    没过多久,鼬鼠小姐便拎着红白两株梅花回来了。白的一株插在出自藏泽[34]之笔的竹子画轴前,红的一株插在粗竹筒里,置在壁橱上。而之前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一盆中国水仙,自弯曲而舒展的叶片间散发出阵阵盈盈的洁白馨香。町井小姐宽慰我说:

    “您的病也好很多了,明天我们吃煮年糕来庆贺元旦吧。”

    除夕之夜的梦,照例在我落枕安眠的时候到访。此番罹患重病,成为经日累月久住医院的病人,连新年的年糕汤都只得在医院享用,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罗马字母拼写出的Irony(反讽)一词。然而,我那点不足感怀的小情趣根本没有带给我刺骨锥心之感,四十四岁的新春曙光,如是降临在了朝南的走廊上。正如町井小姐所说的,一小块年糕十分应景地出现在我这个病人眼前。只是那年糕实在太少,不得不说是流于形式。从这碗年糕汤里,我领悟到了某种临照于头顶的意义。我毫无诗意感怀地,将这块小小年糕若无其事地,咕嘟一口咽了下去。

    到了二月末,病房前的梅花星星点点绽放的时候,我得到医生的准许,得以重返广阔的世界中生活。蓦然回首,入院期间与我一同置身于命运之隅的人中,最终未能重返广阔世界便阖然长逝者,不在少数。有个来自北方的病人,住院后病情日渐恶化,守在身边照料的儿子担心不已,遂在除夕夜硬是带他回老家去,结果火车尚未抵达目的地,老人便在路上辞世了。另外有个与我隔了一个房间的病人,深谙自己离死不远,说是放弃治疗的话不也就是一死,辞世时平静而安然。住在对面稍远的一位胃溃疡患者,原先剧烈的咳嗽声日渐消弱,莫不是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思忖之间,向町井小姐打听才得知,他因为身体衰竭,不知何时命赴黄泉了。还有个病人得了癌症,已经没指望了,但却硬装出一副有气力的样子,医生查房时,便会一骨碌坐起身,撩起后衣襟等着给医生诊察。我记得町井小姐对我说过,有位病人对陪护的老婆拳打脚踢,老婆只能躲在厕所里暗自饮泪,护士实在看不去,便前去劝慰。还有一位患食道狭窄症的病人被送进医院,病情诊治困难,只好各种方法都试上一试,一会儿请针灸师来针灸,一会儿采来海草服用,惟愿能治愈这疑难杂症。

    我和这些病人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同吃一种饭食,同迎新春来临。时至今日,我已出院一月有余,若将过往一把攥住,将它拖到面前端详,Irony这个词便会越发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并且,不知何时起,有那么一种实际的感受便与这Irony形影相随,互相交叠纠缠在一起。鼬鼠小姐町井、梅花、中国水仙、煮年糕——所有这些寻常的风景与情趣尽数消失殆尽,莫非只是为了让当时的我与现在的我两相对照,它们才留存在记忆中?

    一

    从玻璃窗内向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做了防寒包扎的芭蕉、结出红果的落霜红枝条,以及毫无忌惮地笔直挺立着的电线杆。除此之外,视野中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了。身居书房的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不仅景物单调,视界也颇为狭窄。

    我自去年年底染了风寒后,整日静坐在这玻璃窗里面,几乎闭门不出,因而对社会上的情况一无所知。由于情绪不佳,书也不怎么读。只是时坐时卧,打发时间度日。

    不过,我还是常常活动头脑的,这也让我的心情有所改善。无论身处何种逼仄天地,总也有逼仄天地间的种种事情。况且,时常有人闯入将渺小的我与广阔世界隔离开的玻璃窗里来。这些我未曾料到的不速之客,所作所为也净是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迎来送往这些不速之客,让我感到颇具兴味。

    我想将这些情况陆续记录下来,又担心这样的文章对于碌碌工作的人们而言,是何等无聊乏味。我以为,让那些坐在电车中掏出口袋里的报纸,仅仅挑些大字头条阅读的读者去看我写的闲散文章,实在是件羞愧的事情。因为这些人只愿意从火灾、盗窃、杀人等等的新闻中翻翻自己认为重大的事件,或者是读读那些一针见血戳中他们神经的辛辣文章。除此之外,他们都觉得没有必要读,亦没有空闲读。——他们在车站等车期间购报,在乘车期间匆匆读报。待到踏进机关或公司的同时,便立刻投入到人仰马翻的繁忙事务中,衣服口袋里的报纸上记录的那些新闻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是冒着被仅有少许自由时间的人们嗤之以鼻的风险写这些文章的。

    注释

    [1]中村是公(1867—1927):夏目漱石预备门(相当于大学预科)时代的好友,曾担任满铁总裁等职务。《永日小品》中也曾提及他。

    [2]修善寺镇位于伊豆半岛的中央部,是日本著名的温泉乡。

    [3]指夏目漱石当时供职的东京朝日新闻社。

    [4]英文Sonnenschein的音译。

    [5]雨果·芒斯特伯格(1863—1916):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一生著作颇丰,内容涉及到心理学、哲学、社会学等方面,影响力广泛。

    [6]松根东洋城(1878—1964):俳人,夏目漱石门生。

    [7]涩川玄耳(1872—1926):本名为涩川柳次郎。活跃于日本明治时代的记者、随笔家、俳人。佐贺县出身。时任《东京朝日新闻》社会部部长,因辛辣而革新的创想而有“辣腕社会部长”之称。

    [8]《醉古堂剑扫》,十二卷,明代作家陆绍珩所著。是《史记》《汉书》等著作中的名言佳句编选而成的小品。

    [9]《列仙传》,中国最早且较有系统的叙述古代黄老道者事迹的著作。

    [10]江户时代哲学家、儒学家荻生徂徕(1666—1728)的随笔集。

    [11]《国朝六家诗钞》,由清代刘执玉编纂,辑录施闰章、宋琬、朱彝尊、王士禛、查慎行、赵执信等六位诗人的诗作。

    [12]弗朗茨·约瑟夫·海顿(1731—1809):维也纳古典乐派的奠基人,交响乐之父,

    [13]沃德(1841—1913):美国社会学家,美国社会学的开创者之一。

    [14]位于修善寺的温泉旅馆老店。

    [15]落语,日本的传统曲艺形式之一。与中国的传统单口相声相似。

    [16]日语中“脑贫血”的发音表记。

    [17]芝诺(公元前490—公元前425):古希腊数学、哲学家。以芝诺悖论著名,即提出的一系列关于运动的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

    [18]安德鲁·朗格(1844—1912):英国著名文学家、历史学家、诗人。以研究神话、民间传说闻名于世。由他编纂的《彩色童话集》畅销不衰,被世界各国的儿童所喜爱。

    [19]尼可拉斯·卡米伊·弗拉马利翁(1842—1925):法国天文学家、作家。对通灵现象也颇有研究。

    [20]欧利佛·洛兹(1851—1940):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心灵现象研究者。肯定心灵现象的存在,也是首位用物理学概念解释心灵现象的研究者。

    [21]弗兰克·波德默(1856—1910):英国心理学家。一生都坚信超常现象的存在,并致力于研究此现象。

    [22]古斯塔夫·西奥多·费希纳(1801—1887):德国物理学家、实验心理学家,心理物理学创始人。

    [23]德·昆西(1785—1859):英国散文家、文学批评家。1821年发表著作《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The Confession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这部作品以他的亲身体验和想象,描写了服用鸦片成瘾前后的经历和感受。

    [24]日本在国丧时,通常会将国旗旗杆顶端的金球用黑纱布包裹起来,并在下面系丧结。

    [25]日本南画源于中国文人画,以唐代王维为其创始者。南画深受中国明清文人画影响,画风清雅淡逸、技法细腻写实。日本南画主要代表艺术家有祗园南海、柳泽淇园、彭城百川、池大雅、与谢芜村等人。日本南画具有“幽玄佗寂”的审美情趣和独特的日本风情。

    [26]即喜多川歌麿(1753—1806):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与葛饰北斋、安藤广重有浮世绘三大家之称。

    [27]碳酸水,原以兵库县平野市的矿泉水为基础制成,故因此得名。

    [28]鲁道夫·克里斯托夫·欧肯(1846—1926):德国哲学家,190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将自己的哲学重点置于实际的人类经验之下,称之为“精神生活哲学”。

    [29]奥古斯特·孔德(1798—1857):法国著名的哲学家,社会学、实证主义的创始人。

    [30]此处应指红蜀葵。

    [31]源范赖(1156—1193):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源氏栋梁源义朝的三子。助兄讨伐平家。后在镰仓幕府中被委以重任,却因源义经与源赖朝失和后,遭到了源赖朝的怀疑,后被诛杀在修善寺。

    [32]罗伯特·斯蒂文森所著。罗伯特·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随笔作家、诗人、小说家。

    [33]门松,由竹子、松枝等制作而成的装饰物,挂在玄关处,用来表示迎接“年神”,寓意请年神路过时稍作停留,送上祝福。

    [34]吉田藏泽(1722—1802):江户中期南画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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