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小说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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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萨默塞特郡[2]凯林奇大厦的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为了自得其乐,一向什么书都不沾手,单单爱看那《准爵录》[3]。一捧起这本书,他闲暇中找到了消遣,烦恼中得到了宽慰。读着这本书,想到最早加封的爵位如今所剩无几,他心头不由得激起一股艳羡崇敬之情。家中的事情使他感觉不快,但是一想到上个世纪[4]加封的爵位多如牛毛,这种不快的感觉便自然而然地化作了怜悯和鄙夷。这本书里,若是别的页上索然乏味,他可以带着经久不衰的兴趣,阅读他自己的家史。每次打开他顶宝贝的那一卷,他总要翻到这一页:

    凯林奇大厦的埃利奥特

    沃尔特·埃利奥特,一七六〇年三月一日生,一七八四年七月十五日娶格罗斯特郡南方庄园的詹姆斯·史蒂文森先生之女伊丽莎白为妻。该妻卒于一八〇〇年,为他生有以下后嗣:伊丽莎白,生于一七八五年六月一日;安妮,生于一七八七年八月九日;一个死胎男婴,一七八九年十一月五日;玛丽,生于一七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爵士录上原先只有这样一段文字。可是沃尔特爵士为了给自己和家人提供资料,却来了个锦上添花,在玛丽的生辰后面加上这样一句话:“一八一〇年十二月十六日嫁与萨默塞特郡厄泼克劳斯的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先生之子兼继承人查尔斯为妻”,并且添上了他自己失去妻子的确凿日期。

    接下来便用惯常的字眼,记录了他那贵门世家青云直上的历史:起先如何到柴郡[5]定居,后来如何载入达格代尔的史书[6]——如何出任郡长,如何接连当了三届国会议员,尽忠效力,加封爵位,以及在查尔斯二世登基后的第一年,先后娶了哪些玛丽小姐、伊丽莎白小姐,洋洋洒洒地构成了那四开本的两满页,末了是族徽和徽文,“主府邸:萨默塞特郡凯林奇大厦。”最后又是沃尔特爵士的笔迹:

    假定继承人[7]:第二位沃尔特爵士的曾孙威廉·沃尔特·埃利奥特先生。

    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要仪表有仪表,要地位有地位,以至于爱慕虚荣构成了他的全部性格特征。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如今到了五十四岁仍然一表人才。他是那样注重自己的仪表,即便女人也很少有这样讲究的,就连新封爵爷的贴身男仆也不会像他那样满意自己的社会地位。他认为,美貌仅次于爵位。而书中两者兼得的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一直是他无限崇拜、无限热爱的对象。

    理所当然,他的美貌和爵位使他有权利获得爱情,也正是沾了这两方面的光,他才娶了一位人品比他优越得多的妻子。埃利奥特夫人是位杰出的女人,她明白事理,和蔼可亲,如果说我们可以原谅她年轻时凭着一时感情冲动而当上了埃利奥特夫人,那么,她以后的见解和举止再也无须承蒙别人开恩解脱了。十七年来,但凡丈夫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她总是能迁就的就迁就,能缓和的就缓和,能隐瞒的就隐瞒,使丈夫真的变得越来越体面。她自己虽说并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但是她在履行职责、结交朋友和照料孩子中找到了足够的乐趣,因而当上帝要她离开人间时,她不能不感到恋恋不舍。她撇下三个女儿,大的十六,二的十四,把她们托付给一个自负而愚蠢的父亲管教和引导,真是个可怕的包袱。好在她有个亲密朋友,那是个富有理智、值得器重的女人,因为对埃利奥特夫人怀有深厚的感情,便搬到凯林奇村来住,守在她身旁。埃利奥特夫人从她的朋友那里得到了最大的帮助,她之所以能坚持正确的原则,对女儿们进行谆谆教导,主要依赖于这位朋友的好心指点。

    不管亲朋故旧如何期待,这位朋友与沃尔特爵士并未成亲。埃利奥特夫人去世十三年了,他们依然是近邻和挚友,一个还当鳏夫,一个仍做寡妇。

    这位拉塞尔夫人已经到了老成持重的年纪,加上生活条件又极其优越,不会再兴起改嫁的念头,这一点用不着向公众赔不是,因为改嫁比守寡还要使这些人感到忿忿不满。不过,沃尔特爵士之所以还在打光棍,却必须解释一下。要知道,沃尔特爵士曾经很不理智地向人求过婚,私下碰了一两次钉子之后,便摆出一个慈父的样子,自豪地为他的宝贝女儿打光棍。为了一个女儿,就是他的那位大女儿,他倒真的会作出一切牺牲,不过迄今为止他还不是很愿意那样做罢了。伊丽莎白长到十六岁,她母亲的权利和作用但凡能继承的,她都继承了下来。她人长得很漂亮,很像她父亲,因此她的影响一直很大,父女俩相处得极其融洽。他的另外两个女儿可就远远没有那么高贵了。玛丽当上了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人,多少还取得了一点徒有虚表的身价;而安妮倒好,凭着她那优雅的心灵、温柔的性格,若是碰到个真正有见识的人,她一定会大受抬举的,谁想在她父亲、姐姐眼里,她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妮子。她的意见无足轻重,她的个人安适总是被撇在一边——她只不过是安妮而已。

    可是对于拉塞尔夫人来说,安妮简直是个顶可亲、顶宝贝的教女、宠儿和朋友。拉塞尔夫人对三个女儿都喜爱,但是只有在安妮身上,她才能见到那位母亲的影子。

    安妮·埃利奥特几年前还是位十分漂亮的小姐,可是她早早地失去了青春的艳丽。不过,即使在她青春的鼎盛时期,她父亲也不觉得她有什么讨人爱的地方,因为她五官纤巧,一对黑眼睛流露出温柔的神情,压根儿就不像他。如今她香消色退,瘦弱不堪,当然就更没有什么能赢得他的器重。本来他就不怎么期望会在那本宝贝书里别的页上读到她的名字,现在连一丝希望也不抱有了。要结成一起门当户对的姻缘,希望全寄托在伊丽莎白身上了,因为玛丽仅仅嫁给了一个体面有钱的乡下佬,因此尽把荣耀送给了别人,自己没沾上半点光。有朝一日,伊丽莎白准会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位女子到了二十九岁倒比十年前出落得还要漂亮。一般说来,人要是没灾没病,到这个年龄还不至于失去任何魅力。伊丽莎白便属于这类情况。十三年前,她开始成为漂亮的埃利奥特小姐,现在依然如故。所以,人们或许可以原谅沃尔特爵士忘记了女儿的年龄,或者至少会觉得他只是有点半傻不傻,眼见着别人都已失去美貌,却以为自己和伊丽莎白青春常驻;因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亲朋故旧都在变老。安妮形容憔悴,玛丽面皮粗糙,左邻右舍人人都在衰萎,拉塞尔夫人鬓角周围的皱纹在迅速增多,这早就引起了他的担忧。

    就个人而论,伊丽莎白并不完全像她父亲那样遂心如意。她当了十三年凯林奇大厦的女主人,掌家管事,沉着果断,这决不会使人觉得她比实际上年轻。十三年来,她一直当家做主,制定家规,带头去乘驷马马车,紧跟着拉塞尔夫人走出乡下的客厅、餐厅。十三个周而复始的寒冬,在这个小地方所能举办的令人赞赏的舞会上,她总是率先跳头一场舞;十三个百花盛开的春天,她每年都要随父亲去伦敦过上几个星期,享受一番那大世界的乐趣。她还记得这一切,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九岁,心里不禁泛起了几分懊恼和忧虑。她为自己仍然像过去一样漂亮而感到高兴,但是她觉得自己在步步逼近那危险的年头,倘若能在一两年内攀上一位体面的准男爵,她将为之大喜若狂。到那时候,她将像青春年少时那样,再次兴致勃勃地捧起那本宝书,不过眼下她并不喜欢这本书。书中总是写着她的出生日期,除了一个小妹妹之外,见不到别人成婚,这就使它令人厌恶。不止一次,她父亲把书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忘了合上,她躲开目光把书一合,然后推到一边。

    另外,她还有过一桩伤心事,那本书特别是她的家史部分随时提醒她不能忘怀。就是那位假定继承人威廉·沃尔特·埃利奥特先生,尽管她父亲总是慷慨地维护他的继承权,但他却使她大失所望。

    伊丽莎白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一听说她若是没有弟弟,埃利奥特就是未来的准男爵,她便打定主意要嫁给他,她父亲也一向抱有这个打算。埃利奥特小时候,他们并不认识,然而埃利奥特夫人死后不久,沃尔特爵士主动结识了他,虽然他的主动表示没有遇到热烈的反响,但是考虑到年轻人有羞羞答答、畏畏缩缩的弱点,便坚持要结交他。于是,就在伊丽莎白刚刚进入青春妙龄的时候,他们趁着到伦敦春游的机会,硬是结识了埃利奥特先生。

    那时,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后生,正在埋头攻读法律。伊丽莎白觉得他极其和悦,便进一步确定了青睐他的各项计划。他们邀请他到凯林奇大厦做客。当年余下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谈论他,期待他,可他始终没有来。第二年春天,他们又在城里见到了他,发现他还是那样和蔼可亲,于是再次鼓励他,邀请他,期待他,结果他还是没有来。接着便传来消息,说他结婚了。埃利奥特先生没有走爵士父女为他择定的做埃利奥特府第继承人的发迹之道,而是为了赢得自主权,娶了一位出身低贱的阔女人。

    沃尔特爵士对此大为不满。他作为一家之长,总觉得这件事理应同他商量才是,特别是在他领着那位年轻人公开露面之后。“人家一定见到我们俩在一起了,”爵士说道,“一次在塔特索尔拍卖行[8],两次在下议院休息厅。”他表示不赞成埃利奥特的婚事,但是表面上又装作并不介意的样子。埃利奥特先生也没道歉,显示自己不想再受到爵士一家人的关照,不过沃尔特爵士却认为他不配受到关照,于是他们之间的交情完全中断了。

    几年之后,伊丽莎白一想起埃利奥特先生的这段尴尬的历史,依然很生气。她本来就喜爱埃利奥特这个人,加之他是她父亲的继承人,她就更喜欢他了。她凭着一股强烈的家庭自豪感,认为只有他才配得上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的大小姐。天下的准男爵中,还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使她如此心甘情愿地承认与她正相匹配呢。然而,埃利奥特先生表现得着实下贱,伊丽莎白眼下(一八一四年夏天)虽然还在为他妻子戴黑纱[9],她却不得不承认:他不值得别人再去想他。他的第一次婚姻纵使不光彩,人们却没有理由认为它会遗臭万代,因此,他若不是做出了更恶劣的事情,他那耻辱也早就完结了。谁料想,好心的朋友爱搬弄是非,告诉爵士父女说,埃利奥特曾经出言不逊地议论过他们全家人,并且用极其蔑视、极其鄙夷的口吻,诋毁他所隶属的家族和将来归他所有的爵位。这是无可饶恕的。

    这就是伊丽莎白·埃利奥特的思想情感。她的生活天地既单调又高雅,既富足又贫乏,她心思重重,迫不及待地想加以调节,变换变换花样——她长久住在乡下的一个圈圈里,生活平平淡淡,除了到外面从事公益活动和在家里施展持家的才干技能以外,还有不少空闲时间,因而她想给生活增添些趣味,借以打发这些闲暇。

    可是眼下,除了这一切之外,她又添加了另一桩心事和忧虑。她父亲越来越为钱财所苦恼。她知道,父亲现在再拿起《准爵录》,乃是为了忘掉他的商人的累累账单,忘掉他的代理人谢泼德先生的逆耳忠告。凯林奇庄园是一宗很大的资产,但是照沃尔特爵士看来,还是与主人应有的身份不相称。埃利奥特夫人在世的时候,家里管理得有条不紊,需求有度,节省开销,使得沃尔特爵士恰好收支平衡。但是随着夫人的去世,一切理智也便毁于一旦,从那时起,沃尔特爵士总是入不敷出。他不可能节省开支,他只是做了他身为爵士迫不得已要做的事情。然而,尽管他是无可责难的,可他却步步陷入可怕的债务之中,非但如此,因为经常听人说起,再向女儿进行隐瞒,哪怕是部分隐瞒,也是徒然的。去春进城时,他向伊丽莎白做了一些暗示,甚至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们可以节省些开支吗?你是否想到我们在哪个项目上可以节省的?”说句公道话,伊丽莎白在感到女性惯有的大惊小怪之余,却也认真思忖开了应该怎么办,最后提出了可以节省开支的两个方面:一是免掉一些不必要的施舍,二是不再为客厅添置新家具。这是两个应急的办法,后来她又想出了一个很妙的点子:他们要打破每年的惯例,以后不再给安妮送礼物。但是,这些措施虽说都很好,却不足以补救达到严重程度的窘迫。过不了多久,沃尔特爵士便不得不向女儿供认了事情的真正严重性。伊丽莎白提不出卓有成效的办法。她同父亲一样,觉得自己时运不济,受尽了虐待。他们两人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一方面既能减少开支,另一方面又不会有损他们的尊严,不会抛弃他们的舒适条件,以致达到无法容忍的地步。

    沃尔特爵士的田产,他只能处理掉很少一部分。不过,即使他可以卖掉每一亩土地,那也无关紧要。他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向外抵押土地,但是决不肯纡尊降贵地出卖土地。不,他决不会把自己的名声辱没到这般田地。凯林奇庄园是如何传给他的,他也要如何完完整整地传下去。

    他们的两位知心朋友,一位是住在附近集镇上的谢泼德先生,一位是拉塞尔夫人,被请来替他们出谋划策。沃尔特爵士父女俩似乎觉得,他们两人中的某一位会想出个什么办法,既能帮他们摆脱困境,减少开支,又不至于使他们失去体面和自尊。

    第二章

    谢泼德先生是位斯文谨慎的律师,他对沃尔特爵士不管有多大的制约,有什么看法,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总是宁肯让别人提出,因而他推说自己拿不出半点主意,委婉地建议他们听听拉塞尔夫人的高见。拉塞尔夫人是个有名的聪明人,他最终想要沃尔特爵士采纳的果决措施,完全可以指望让她提出来。

    拉塞尔夫人对这桩事可真是既焦急又热心,认认真真地作了一番考虑。她这个人与其说思维敏捷,不如说办事稳健,在眼下这个问题上,她遇到了两个互相对立的主要原则,一时很难打定主意。她本人倒十分诚挚,也很讲体面,但她又像其他通情达理的诚实人一样,一心想要顾全沃尔特爵士的情感,维护他们家族的声誉,从贵族的角度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的应得利益着想。她是个宽厚慈善的好女人,感情强烈,品行端正,拘泥礼仪,言谈举止被视为教养有素的楷模。她心性娴雅,一般说来也很明智,坚定——不过,她有些偏爱名门贵族,尊崇高官显位,因而对达官贵人的缺点便有点视而不见。她自己仅仅是个骑士的遗孀,对一位准男爵也就尊崇备至。沃尔特爵士不仅是她的老朋友、客气的邻居、热心的房东、密友的丈夫、安妮姊妹的父亲,而且是她心目中的沃尔特爵士,他如今陷入了困境,值得引起别人的深切同情和关心。

    他们必须节省开支,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她很想把事情办得妥帖些,以便尽量不给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带来痛苦。她拟定了节约计划,进行了精确的计算,并且做出了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征求了安妮的意见,而在别人看来,这位安妮好像对此事毫无干系似的。而且在制订最后递交给沃尔特爵士的那份节约计划的过程中,还多多少少受到了安妮的影响。安妮的每一点修改意见,都主张实事求是,不讲排场。她要求采取更加有力的措施,来一个更加彻底的改革,更快地从债务中解脱出来,而且更加强调要入情入理,别的因素概不考虑。

    “如果我们能说服你父亲接受这些意见,”拉塞尔夫人一边看着她的改革方案,一边说道,“那就解决大问题啦。如果他肯采纳这些调整措施,他七年后便能还清欠债。我希望我们能让他和伊丽莎白认识到:凯林奇大厦本身是体面的,这种体面不会因为缩减开支而受到影响;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是有尊严的,而在明智人的心目中,这种真正的尊严决不会因为他按照原则办事而受到损害。事实上,他要做的不正是许多名门世家做过或者应该做的事情吗?他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这种特殊论往往使我们的行动遭到非难,也使我们吃尽最大的苦头。我们大有希望说服他。我们一定要认真果断,因为负债的人归根到底总得偿还。虽然我们要充分照顾像你父亲这样一位绅士、家长的情绪,但是我们更要注意维护一个诚实人的人格。”

    安妮要她父亲遵循的,要他的朋友们敦促他接受的,正是这条原则。她认为,采取全面的节俭措施,以最快的速度偿清一切债务,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舍此决没有什么尊严可谈。她要求把这一条规定下来,让大家视为一项义务。她高度估价拉塞尔夫人的影响;至于说她自己凭着良心提出的严于克己,她相信,要说服大家来一场彻底的改革,也许不会比动员一场半拉子改革更困难。她了解父亲和伊丽莎白,纵观拉塞尔夫人提出的那个过于温和的节俭清单,她觉得减掉一对马不见得比减掉两对马更好受些。

    安妮那些更苛刻的要求会遇到何种反应,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拉塞尔夫人的要求压根儿没有获得成功:对方无法接受,无法容忍。“什么!砍掉生活中的一切舒适条件!旅行,进城,仆人,马匹,用餐——样样都要缩减,样样都要限制。以后的生活连个无名绅士的体面都没有了!不,我宁可马上搬出凯林奇大厦,也不愿意按这样的屈辱条件继续住在里面。”

    “搬出凯林奇大厦!”谢泼德先生立即接过话茬。他一心想要促使沃尔特爵士真正节省开支,但是他又十分清楚地认识到:倘若不让他换个住所,则将一事无成。“既然有权发号施令的人提出了这个念头,”他说,“那我也就毫无顾忌地承认:我完全同意这个意见。据我看来,沃尔特爵士在大厦里既然要保持名门世家、殷勤好客的声誉,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现在的生活派头。换个别的地方,沃尔特爵士就能自己做主,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安排自己的家务,并且受到人们的敬仰。”

    沃尔特爵士准备搬出凯林奇大厦。犹豫了几天之后,去向的大问题解决了,这次重大变革的初步方案也拟订好了。

    有三个可供选择的去处:伦敦,巴思[10]和乡下的另外一所住宅。安妮满心希望选择后者。那是一幢离他们庄园不远的小房子,住在那里可以同拉塞尔夫人继续交往,还可以与玛丽挨得很近,有时还可以欣赏一下凯林奇的草坪和树林,这真是安妮梦寐以求的目标。但是安妮命该如此,事情的结果往往同她的意愿背道而驰。她不喜欢巴思,觉得那地方不合她的胃口——可她偏偏得住到巴思。

    沃尔特爵士起先想去伦敦,可是谢泼德先生觉得他在伦敦叫人放心不下,便花言巧语地劝说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从而选中了巴思。对于一个身处逆境的人来说,这个地方保险得多:在那儿,他可以相对地少花钱,而又过得很显贵。不用说,巴思和伦敦比起来,是有两个优越条件起了作用:一是它距离凯林奇只有五十英里,来往更方便,二是拉塞尔夫人每年冬天可以去那里住些日子。本来,拉塞尔夫人在规划改革的过程中,最先考虑的就是巴思,现在也大为满意了。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经过开导,觉得搬到巴思既不会丢掉身份,又不会失去乐趣。

    拉塞尔夫人分明知道亲爱的安妮的心愿,却又不得不加以反对。要让沃尔特爵士纡尊降贵地住进他庄园附近的一座小房子里,这委实太过分了。就连安妮自己也会发现,这比她预先想象的更加有失体面,沃尔特爵士感情上一定通不过。至于说安妮不喜欢巴思,拉塞尔夫人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偏见和误解,安妮之所以产生这种偏见和误解,首先是由于她在母亲死后,曾到那里读了三年书,其次是由于她同拉塞尔夫人在那里度过的唯一的那个冬天,却碰巧赶上精神不很愉快。

    总而言之,拉塞尔夫人很喜欢巴思,便以为这地方一定会中大伙的意。至于说到她的年轻朋友的身体,只要她赶天热的时候来凯林奇村同教母住上几个月,一切有损健康的因素都可避免。其实,换换环境对她的身心都有好处。安妮很少出门,别人也很少见到她。她情绪不高,多跟人交往交往会使情绪有所好转。她希望有更多的人认识安妮。

    对沃尔特爵士来说,他们的搬迁计划幸好从一开始便包括一项内容,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项内容,这就使他更不喜欢在方圆左近找座房子。原来,他不但要离开自己的家,而且要看着它落到别人手里;这即使对毅力比沃尔特爵士更强的人,也是个难以承受的考验。凯林奇大厦要出租。不过这是绝密,不得泄露给外人知道。

    沃尔特爵士不愿让人知道他想出租房子,他忍受不了这个屈辱。有一次,谢泼德先生提到了“登广告”,可是后来再也没敢说起这话。沃尔特爵士坚决反对主动提出出租,不管采取什么形式,丝毫不准向人透露他有这种打算。只有假定有位极其合适的申请人主动向他提出请求,他才会按照自己的条件,作为大恩大典而出租凯林奇大厦。

    人要是喜欢什么,找起理由来还真够快当的!拉塞尔夫人之所以对沃尔特爵士一家搬出乡下感到无比高兴,还有一个极其过硬的理由。伊丽莎白最近结交了一位知心朋友,拉塞尔夫人巴不得让她们一刀两断。这位朋友是谢泼德先生的女儿,她婚后感到不幸福,便带着两个累赘孩子,回到了娘家。她是个机灵的年轻女人,懂得卖乖讨好的诀窍,至少懂得在凯林奇大厦卖乖讨好的诀窍。她赢得了埃利奥特小姐的欢心,尽管拉塞尔夫人认为结交这个朋友不合适,一再暗示小姐要当心,要克制,可是那位朋友来大厦盘桓已经不止一次了。

    的确,拉塞尔夫人对伊丽莎白是没有什么左右力的,不过她看样子还喜欢她,这倒不是因为伊丽莎白讨人喜爱,而是因为拉塞尔夫人愿意这么做。这位夫人从伊丽莎白那里得到的,仅仅是表面上的客客气气,大不过是表示表示礼貌罢了。她从来没有说服伊丽莎白克服以往的成见,接受她要表明的观点。沃尔特爵士父女每次去伦敦都把安妮撇在家里,拉塞尔夫人深知这种安排自私不公,有失体面,曾几次三番地力争让安妮跟着一起去,并且多次试图拿自己的见解和经验开导伊丽莎白——但总是徒劳无益,伊丽莎白偏要一意孤行——而在选择克莱夫人作朋友的过程中,她同拉塞尔夫人作对的思想从来没有表现得那么坚决。她抛开一个如此可爱的妹妹,而去错爱一个按理只配受到淡然以礼相待的女人,把她当作了知心人。

    从地位上判断,拉塞尔夫人觉得克莱夫人与伊丽莎白很不相称;从人品上看,拉塞尔夫人又认为克莱夫人是个十分危险的伙伴——因此,通过搬家甩掉克莱夫人,让埃利奥特小姐结交一些更为合适的知心朋友,便成为一个头等重要的目标。

    第三章

    “沃尔特爵士,请听我说,”一天早晨,谢泼德先生来到凯林奇大厦,放下手中的报纸说道,“眼前的局面对我们十分有利。天下太平了[11],有钱的海军军官就要回到岸上。他们都要安个家。沃尔特爵士,时机再好不过了,你可以随意挑选房客,非常可靠的房客。战争期间,许多人发了大财。我们要是碰到一位有钱的海军将领,沃尔特爵士——”

    “我只能这么说,”沃尔特爵士答道,“那他可就是个鸿运亨通的人。凯林奇大厦的的确确要成为他的战利品啦。就算他过去得了许许多多的战利品,凯林奇大厦可是最了不起的战利品——你说对吧,谢泼德?”

    谢泼德先生听了这番俏皮话,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他也知道他肯定要笑,然后接着说道:

    “沃尔特爵士,我敢断言,论起做交易来,海军的先生们是很好说话的。我多少了解一点他们做交易的方式。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些人非常宽怀大度,可以成为称心如意的房客,比你遇见的什么人都不逊色。因此,沃尔特爵士,请允许我提个这样的建议:如果你的打算给张扬出去——应该承认这种事情是可能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在如今的世界上,一个地方的人们有什么行动和打算,很难保证不引起别处人们的注意和好奇。地位显赫有它的副作用——我约翰·谢泼德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家里的事情隐瞒起来,因为没有人会认为我还值得注意。不过你是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别人的眼睛总是盯着你,你想躲也躲不开——因此,我敢冒昧地说,尽管我们小心翼翼,假若事情给传扬出去,我并不会感到大惊小怪——我刚才正要说,假定出现这种情况,无疑会有人提出申请,对于阔气的海军军官,我想应该给以特别关照——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不管什么时候,一经召唤,我两小时之内就能赶到府上,代为复函。”

    沃尔特爵士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不一会儿工夫,他立起身来,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讥诮地说道:

    “我想,海军的先生们住进这样一座房子,几乎没有什么人不感到惊奇的。”

    “毫无疑问,他们要环顾一下四周,庆幸自己有这般好运气,”在场的克莱夫人说道。她是跟着她父亲一起过来的,乘马车来凯林奇做客,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不过我很赞同我父亲的观点:做水兵的可以成为称心如意的房客。我很了解做水手的,他们除了宽怀大度以外,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仔仔细细!沃尔特爵士,您的这些宝贝画若是不打算带走,保证万无一失。屋里屋外的东西样样都会给你保管得妥妥帖帖的!花园也好,矮树丛也好,都会像现在这样收拾得井然有序。埃利奥特小姐,你不用担心你那漂亮的花圃会给荒废了。”

    “说到这个嘛,”沃尔特爵士冷冷地回道,“假使我受你们的怂恿决定出租房子的话,我可万万没有打定主意要附加什么优惠条件。我并非很想厚待一位房客。当然,猎场还是要供他使用的,无论是海军军官还是别的什么人,谁能有这么大的猎场?不过,如何限制使用游乐场却是另外一码事儿。我不喜欢有人随时可以进出我的矮树丛。我要奉劝埃利奥特小姐留心她的花圃。实话对你们说吧,我根本不想给予凯林奇大厦的房客任何特殊的优待,不管他是海军还是陆军。”

    停了不一会儿,谢泼德先生贸然说道:

    “这类事情都有常规惯例,把房东与房客之间的关系搞得清清楚楚,双方都不用担心。沃尔特爵士,你的事情把握在牢靠人手里。请放心,我保证你的房客不会超越他应有的权利。我敢这样说,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保护自己的权利,远远不像替他保驾的约翰·谢泼德那样谨慎戒备。”

    这时,安妮说道:

    “我想,海军为我们出了这么大的力,他们至少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有权享受任何家庭所能提供的一切舒适条件,一切优惠待遇。我们应该承认,水兵们艰苦奋斗,应该享受这些舒适条件。”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安妮小姐说的话千真万确,”谢泼德先生答道。他女儿也跟着说了声:“哦!当然如此。”可是歇了片刻,沃尔特爵士却这样说道:

    “海军这个职业是有用处的,但是一见到我的哪位朋友当上了水兵,我就感到惋惜。”

    “真的吗?”对方带着惊讶的神气说道。

    “是的。它在两点上使我感到厌烦,因此我也就有两个充足的理由对它表示反感。首先,它给出身微贱的人带来过高的荣誉,使他们得到他们的先辈从来不曾梦想过的高官厚禄。其次,它怵目惊心地毁灭了年轻人的青春与活力,因为水兵比其他人都老得快。我观察了一辈子。一个人进了海军,比参加其他任何行业都更容易受到一个他父亲不屑搭理的庸人的儿子的凌辱,更容易使自己过早地受人嫌弃。去年春上,我有一天在城里遇见两个人,他们可以为我的话提供有力的证据。我们都知道,圣艾夫斯勋爵的父亲是个乡下的副牧师,穷得连面包都吃不上。可我偏偏要给圣艾夫斯勋爵和一位鲍德温将军让道。这位将军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的脸膛是红褐色的,粗糙到了极点。满脸都是皱纹,一边脑帮上挂着九根灰毛,上面是个粉扑扑的大秃顶。‘天哪,那位老兄是谁呀?’我对站在跟前的一位朋友(巴兹尔·莫利爵士)说道。‘老兄!’巴兹尔爵士嚷道,‘这是鲍德温将军。你看他有多大年纪?’‘六十,’我说,‘也许是六十二。’‘四十,’巴兹尔爵士答道,‘刚刚四十。’你想象一下我当时有多惊奇。我不会轻易忘掉鲍德温将军。我从没见过海上生活能把人糟蹋成这副惨象,不过还是多少有所了解,知道他们都是如此:东漂西泊,风吹雨打,直至折磨得不成样子。他们干脆一下子给劈死了倒好,何苦要挨到鲍德温将军的年纪。”

    “别这么说,沃尔特爵士,”克莱夫人大声说道,“你这话实在有点尖刻。对那些可怜的人儿发点慈悲吧。我们大家并非生下来都很漂亮。大海当然也并非是美容师,水兵的确老得快。我也经常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很快便失去了青春的美貌。可是话又说回来,许多职业(也许是绝大多数职业)的情况不也统统如此吗?在陆军服役的大兵境况一点也不比他们好。即使是那些安稳的职业,如果说不伤身体的话,却要多伤脑筋,这就很难使人的容貌只受时光的自然影响。律师忙忙碌碌,落得形容憔悴;医生随叫随到,风雨无阻;即使牧师——”她顿了顿,寻思对牧师说什么才是——“你们知道,即便牧师也要走进传染病房,使自己的健康和相貌受到有毒环境的损害。其实,我历来认为,虽然每个行业都是必要的,光荣的,但是有幸的只是这样的人,他们住在乡下,不用从事任何职业,过着有规律的生活,自己支配时间,自己搞些活动,靠自己的财产过日子,用不着苦苦钻营。我看只有这种人才能最大限度地享受到健康和美貌的福祉。据我所知,其他情况的人都是一过了青春妙龄,便要失去几分美貌。”

    谢泼德先生如此急切地想要引起沃尔特爵士对海军军官做房客的好感,仿佛他有先见之明似的;因为头一个提出申请要租房子的,正是一位姓克罗夫特的海军将军,谢泼德先生不久前出席汤顿[12]市议会举行的季会,偶然结识了他。其实,他早就从伦敦的一位通信者那里打听到了有关这位将军的线索。他急匆匆地赶到凯林奇报告说,克罗夫特将军是萨默塞特人,如今发了大财,想回本郡定居。他这次来汤顿,本想在这附近看看广告中提到的几处房子,不料这些房子都不中他的意。后来意外地听说——(谢泼德先生说,正像他预言的那样,沃尔特爵士的事情是包藏不住的)——意外地听说凯林奇大厦可能要出租,而且又了解谢泼德先生同房主人的关系,便主动结识了他,以便问个仔细。在一次长谈中,他虽说只是听了听介绍,却表示非常喜欢这幢房子。他在明言直语地谈到自己时,千方百计地要向谢泼德先生证明:他是个最可靠、最合格的房客。

    “克罗夫特将军是何许人?”沃尔特爵士有些疑心,便冷冷地问道。

    谢泼德先生担保说,他出身于绅士家庭,而且还提到了地点。停了片刻,安妮补充说道:

    “他是白色中队的海军少将,参加过特拉法加战役,此后一直待在东印度群岛。我想,他驻守在那里已经好多年了。”

    “这么说来,”沃尔特爵士说道,“他的面色想必和我仆人号衣的袖口和披肩一样赤黄啦。”

    谢泼德先生急忙对他说,克罗夫特将军是个非常健壮、非常英俊的男子汉,确实有点饱经风霜,但不是很严重,思想举止大有绅士风度。他丝毫不会在条件上留难于沃尔特爵士,他只想能有一个舒适的家,并能尽快地搬进去。他知道,要舒适就得付出代价,知道住这么一座陈设齐备的大厦要付多少房租。假使沃尔特爵士当初要价再高一些,他也不会大惊小怪。他了解过庄园的情况,当然希望得到在猎场上打猎的权利,不过并没有极力要求。说他有时拿出枪来,但是从来不杀生。真是个有教养的人。

    谢泼德先生滔滔不绝地絮叨着,把海军少将的家庭底细统统兜了出来,显得他是个再理想不过的房客。他成了婚而又没有孩子,这真是个求之不得的情况。谢泼德先生说,屋里缺了女主人,无论如何也照料不好。他不知道家里没有太太与子女满堂相比,究竟哪种情况使家具破损得更快。一位没有儿女的太太是世上最好的家具保管员。他也见过克罗夫特夫人。她同海军少将一起来到汤顿,他们两个进行洽谈的时候,她几乎一直在场。

    “看样子,她是个伶牙俐齿、文雅精明的女人,”谢泼德先生继续说道。“对于房子、出租条件和赋税,她提的问题比海军少将自己提的还多,仿佛比他更懂得生意经。另外,沃尔特爵士,我发现她不像她丈夫那样,在本地完全无亲无故。这就是说,她同曾经住在我们这一带的一位绅士是亲姊弟。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还是几年前住在蒙克福德的一位绅士的亲姐姐。天哪!他叫什么来着?他的名字我虽然最近还听人说过,可眼下却记不起来了。亲爱的佩内洛普,你能不能帮我想起以前住在蒙克福德的那位绅士——也就是克罗夫特夫人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谁想克莱夫人同埃利奥特小姐谈得正热火,并没听到他的求告。

    “谢泼德,我不晓得你指的是谁。自打特伦特老先生去世以来,我不记得有哪位绅士在蒙克福德居住过。”

    “天哪!好奇怪呀!我看不用多久,我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忘掉了。我那么熟悉的一个名字。我同那位先生那么面熟,见过他足有一百次。我记得他有一次来请教我,说是有一位邻居非法侵犯了他的财产。一位农场主的用人闯进他的果园——扒倒围墙——偷盗苹果——被当场抓住。后来,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同对方达成了和解。真够奇怪的!”

    又顿了片刻,安妮说道:

    “我想你是指温特沃思先生吧?”

    谢泼德先生一听大为感激。

    “正是温特沃思这个名字!那人就是温特沃思先生。你知道,沃尔特爵士,温特沃思先生以前做过蒙克福德的副牧师,做了两三年。我想他是一八〇五年来到那里的。你肯定记得他。”

    “温特沃思?啊,对了!温特沃思先生,蒙克福德的副牧师。你用绅士这个字眼可把我给蒙住了。我还以为你在谈论哪一位有产者呢。我记得温特沃思先生是个无名之辈,完全无亲无故,同斯特拉福德家族毫无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许多贵族的名字怎么变得如此平凡。”

    谢泼德先生发觉,克罗夫特夫妇有了这位亲戚并不能增进沃尔特爵士对他们的好感,便只好不再提他,而将话锋一转,又满腔热忱地谈起了他们那些毋庸置疑的有利条件:他们的年龄、人数和财富;他们如何对凯林奇大厦推崇备至,唯恐自己租不到手。听起来,他们似乎把做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的房客视为最大的荣幸。当然,他们假如能够得悉沃尔特爵士对房客的权利所抱的看法,这种渴求就太异乎寻常了。

    无论如何,这笔交易还是做成了。虽然沃尔特爵士总是要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打算住进凯林奇大厦的任何人,认为他们能以最高的价钱把它租下来真是太幸运了;但是经过劝说,他还是同意让谢泼德先生继续洽谈,委任他接待克罗夫特将军。将军眼下还住在汤顿,要定个日期让他来看房子。

    沃尔特爵士并不是个精明人,不过他凭着自己的阅历可以感到:一个本质上比克罗夫特将军更加无可非议的房客,不大可能向他提出申请。他的见识就能达到这一步。他的虚荣心还给他带来了一点额外的安慰,觉得克罗夫特将军的社会地位恰好够高的,而且也不偏高。“我把房子租给了克罗夫特将军,”这话听起来有多体面,比租给某某先生体面多了。凡是称为先生的,也许全国除了五六个以外,总是需要做点说明。海军将军这个头衔本身就说明了他的举足轻重,同时又决不会使一位准男爵相形见绌。他们在相互交往中,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总是要高对方一筹。

    凡事都要同伊丽莎白商量才能办成,不过她一心就想搬家,现在能就近找到位房客,迅速了结这桩事,她自然感到很高兴,压根儿没有提出异议。

    谢泼德先生被授以全权处理这件事。本来,安妮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议论,不觉涨得满脸通红,现在一见有了这样的结果,便连忙走出屋子,想到外面透透气。她一边沿着心爱的矮树丛走去,一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也许再过几个月,他就会在这儿散步了。”

    第四章

    此人不管外表看来如何令人可疑,他却不是蒙克福德以前的副牧师,而是副牧师的弟弟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海军上校。这位温特沃思当年由于参加了圣多明戈附近的海战[13],而被晋升为海军中校,再加之一时没有任务,便于一八〇六年夏天来到萨默塞特郡。可怜他父母双亡,只好在蒙克福德住了半年。当时,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后生,聪明过人,朝气勃勃,才华横溢。而安妮是个极其美丽的少女,性情温柔,举止娴静,兴致高雅,感情丰富。本来,双方只要具备一半的魅力也就足够了,因为小伙子无所事事,姑娘却又简直无人可爱。然而,双方都有这么多的优点长处,相逢之后岂有不成功的道理。他们逐渐结识了,结识后便迅速陷入了热恋。很难说谁觉得对方更完美,也很难说谁感到更幸福:是受到小伙子倾心求爱的姑娘,还是得到姑娘应允的小伙子。

    接踵而来的是一段无比幸福的美好光阴,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便出现了麻烦。当小伙子向沃尔特爵士提出请求时,沃尔特爵士既不实说不同意,也不明示这决不可能,而是用异常惊讶、异常冷淡、异常沉默的方式表示否决,并且明确表示:决不给女儿任何好处。他觉得,这是一起极不体面的姻缘。拉塞尔夫人虽然不像爵士那样傲气十足,不可一世,但还是认为这门亲事极不恰当。

    安妮·埃利奥特出身高贵,才貌超群,十九岁就要把自己葬送掉,去跟这样一个年轻人订婚。他除了自己的人品之外别无其他长处,没有希望发家致富,一切指望着一项极不可靠的职业,而且即使从事这项职业,也没有亲朋故旧可以确保他步步高升,安妮嫁给他可真是自我葬送,拉塞尔夫人一想起来就痛心!安妮·埃利奥特这么年轻,见识的人这么少,现在要让一个无亲无故、没有财产的陌生人抢走;或者说使她堕落到困苦忧愁、扼杀青春的从属地位!这可不行,她对安妮几乎怀有母亲般的爱,享有母亲般的权利,她若是采取正当的方式,朋友式地出面干预,向她陈述利害,事情还是可以挽救的。

    温特沃思没有家产。他在海军混得不错,但是钱来得随便花得也随便,他一直没有积下财产。不过他确信,他很快就会有钱的。他生气勃勃,热情洋溢,知道自己不久便会当上舰长,不久便会达到要啥有啥的地步。他始终是幸运的,他知道以后还会如此。他这种信心本身就很强烈,再加上又往往表示得那样逗趣,安妮岂能不为之心悦诚服。可是拉塞尔夫人却大不以为然。温特沃思的乐天性格和大无畏精神使她产生了迥然不同的反响。她认为,这只不过是罪孽的恶性发展,仅仅为温特沃思增添了危险性。他才华横溢而又刚愎自用。拉塞尔夫人不喜欢听人逗趣,极端厌恶一切轻率的举动。她从各方面表示不赞成这门亲事。

    拉塞尔夫人怀着这样的心情表示反对,这是安妮无法抗拒的。她虽然年轻温柔,又得不到姐姐好言好语的安慰,可是父亲的不怀好意她或许还是可以顶得住的。然而,拉塞尔夫人是她一向热爱信赖的人,她一直在矢志不移、满怀深情地劝导她,岂能徒劳无益。她被说服了,认为他们的订婚是错误的——既不慎重又不得体,很难获得成功,也有所不值。不过,她之所以能谨慎从事,解除了婚约,并不仅仅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假若她认为她是在为自己着想,而不是更多地在为温特沃思着想,她根本不可能舍弃他。她相信自己这样谨慎从事,自我克制,主要是为了他好,这是她忍痛与他分离(也是最终分离)的主要安慰。而每一点安慰又是必要的,因为使安妮感到格外痛苦的是,温特沃思固执己见,无法说服,总觉得自己受到虐待,被人强行抛弃。因此,他离开了乡下。

    他们前前后后只交往了几个月。但是安妮由此而引起的痛苦却没有在几个月中消释。长年以来,痴情和懊恼的阴云一直笼罩着她的心头,使她丝毫尝不到青年人的欢乐。结果,她过早地失去了青春的艳丽和兴致。

    这段令人心酸的短暂历史结束七年多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对温特沃思的特殊感情已经大大淡薄了,也许可以说,几乎整个地淡薄了,然而她过于完全依赖时光的作用了。她没有采取其他的辅助手段,比如换换地方(她只在他们关系破裂后不久,去过一趟巴思),或者多结交些新朋友。在她的心目中,凡是来过凯林奇一带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的。在她这个年纪,要治愈她心头创伤的最自然、最恰当、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再找个对象。可是她心比天高,挑三拣四,要在周围有限的小天地里再找个对象,谈何容易。当她大约二十二岁的时候,有位年轻人向她求婚,她不同意,小伙子过不多久便娶了她那位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妹妹。拉塞尔夫人对她的拒绝表示惋惜,因为查尔斯·默斯格罗夫是个长子,他父亲的地产和地位在本郡仅次于沃尔特爵士,而且查尔斯本人名声很好,仪表堂堂。安妮十九岁的时候,拉塞尔夫人尽管对她要求可能更高些,可是等她到了二十二岁,她又很想看见她体面地搬出凯林奇大厦,摆脱她父亲的偏见不公,在她近旁找个终身的归宿。可是在这件事情中,安妮根本不给人留有忠告的余地。虽然拉塞尔夫人对自己的谨慎态度一如既往地感到很满意,并不希望挽回过去的局面,但是她现在开始担忧了,而且这担忧有些近似绝望。她认为安妮感情热烈,善于持家,特别适宜过小家庭生活,可现在她恐怕再也不会被哪位富有才干、独立自主的男子所打动,而与他结成美满姻缘。

    对于安妮的行为,她们在一个主要问题上并不了解相互间的观点,不知道对方的观点改变了没有,因为这个问题从来不曾谈起过。不过安妮到了二十七岁,心里的想法和十九岁时的想法大不相同。她曾经接受过拉塞尔夫人的指引,为此她既不责怪拉塞尔夫人,也不责怪她自己。可她觉得,假使有哪位处于同样情况的年轻人向她求教,她决不会给人家出那样的主意,以至眼前的痛苦毋庸置疑,而长远的好处又不可捉摸。她相信,在遭到家人反对的不利情况下,尽管他们会对温特沃思的职业感到焦灼不安,尽管这可能引起忧虑、推延和失望,但是她假如保持婚约的话,还是会比解除婚约来得更幸福些。而且,她完全相信,即使他们感到通常分量,甚至超过通常分量的焦虑不安,她也会感到更幸福些。何况,他们的实际情况还并非如此。事实上,他们发财走运的时间将比人们合理推测的要早。温特沃思的乐观期待和满怀信心,统统被证明是有道理的。天赋与热情似乎给他带来了先见之明,指引他走上了成功之路。他们解约之后不久,他就得到了任用。他原先告诉她要出现的情况,全部应验了。他表现突出,很快又被晋升了一级。由于接连缴获战利品,他现在一定攒下了一笔可观的财产。安妮只有海军花名册和报纸作为依据,但是她无法怀疑他发了财。而且,她相信他是忠贞不渝的,没有理由认为他已经结婚。

    若叫安妮·埃利奥特说起来,那该具有何等的说服力啊!至少,她对早年炽热恋情的渴望,对未来的满怀喜悦和信心,是有充分理由的,而过去的谨小慎微似乎成了对奋争的侮慢和对上帝的亵渎!她年轻的时候被迫采取了谨慎小心的态度,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逐渐染上了浪漫色彩——这是一个不自然开端的自然结果。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回想起这一切情景,一听说温特沃思舰长的姐姐可能住进凯林奇,心里怎能不勾起过去的隐痛。她需要多次的散步,多次的叹息,方能消除内心的忐忑不安。她经常告诫自己这样做是愚蠢的,后来才鼓足勇气,觉得大家接连讨论克罗夫特夫妇要租房子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使她感到宽慰的是,她的朋友中了解过去这段隐情的总共不过三个人,而这三个人看上去又似不知不觉、不闻不问的,仿佛压根儿记不起这件事儿了。她可以公平地断定,拉塞尔夫人这样做的动机要比她父亲和伊丽莎白来得光明磊落。她钦佩她那镇静自若的体谅态度。然而他们之间存在着的那种若无其事的气氛,不管起因何在,对她却是至为紧要的。倘若克罗夫特将军果真住进凯林奇大厦,她可以一如既往地高高兴兴地相信:她的亲戚朋友中只有三个人了解她的过去,这三个人想来决不会走漏一点风声。而在温特沃思的亲戚朋友中,只有同他住在一起的哥哥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次短命的订婚。这位哥哥已经早就离开了乡下,鉴于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且当时又是个单身汉,安妮可以心安理得地相信,不会有人从他那里听到这段隐情的。

    温特沃思的姐姐克罗夫特夫人当时不在英国,随着丈夫到海外驻防去了,而安妮自己的妹妹玛丽呢,当发生这一切情况的时候,她正在上学,别人有的出于自尊,有的出于体贴,后来一丝半点也没告诉她。

    有了这些安慰,她觉得即使拉塞尔夫人仍然住在凯林奇,玛丽就在三英里之外,她也必须结识一下克罗夫特夫妇,而不必感到有什么特别尴尬的地方。

    第五章

    安妮几乎每天早晨都有散步的习惯。就在约定克罗夫特夫妇来看凯林奇大厦的那天早上,她便自然而然地跑到拉塞尔夫人府上,一直躲到事情完结。不过,后来她却为错过一次拜见客人的机会,又自然而然地感到遗憾。

    双方这次会见,结果十分令人满意,当下就把事情谈妥了。两位夫人小姐事先就满心希望能达成协议,因此都发现对方举止颇为得体。至于说到两位男主人,将军是那样和颜悦色,那样诚挚大方,这不可能不使沃尔特爵士受到感染。此外,谢泼德先生还告诉他,将军听说沃尔特爵士堪称卓有教养的楷模,更使他受宠若惊,言谈举止变得极其得体,极其优雅。

    房屋、庭园和家具都得到了认可,克罗夫特夫妇也得到了认可,时间、条件、事事、人人,都不成问题。谢泼德先生的书记员奉命着手工作,整个契约的初稿中,没有一处需要修改。

    沃尔特爵士毫不迟疑地当众宣布:克罗夫特将军是他见到的最英俊的海员,而且竟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假如他自己的贴身男仆当初帮将军把头发修理一下,他陪他走到哪里也不会感到羞愧。再看将军,他乘车穿过庄园往回走时,带着真挚热情的口吻对他夫人说:“亲爱的,尽管我们在汤顿听到些风言风语,可我还是认为我们很快就能达成协议。准男爵是个无所作为的人,不过他似乎也不坏。”俗话说礼尚往来,这大致可以被视为旗鼓相当的恭维话了吧。

    克罗夫特夫妇定于米迦勒节[14]那天住进凯林奇大厦。由于沃尔特爵士提议在前一个月搬到巴思,大家只好抓紧时间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拉塞尔夫人心里有数,沃尔特爵士父女选择住房时,安妮是不会获许有任何发言权的,因此她不愿意这么匆匆地把她打发走,而想暂且让她留下,等圣诞节过后亲自把她送到巴思。可是,鉴于她有自己的事情,必须离开凯林奇几个星期,她又不能尽心如愿地提出邀请。再说安妮,她虽然惧怕巴思九月份的炎炎烈日,不愿抛弃乡下那清凉而宜人的秋天气候,但是通盘考虑一下,她还是不想留下。最恰当、最明智的办法还是同大伙儿一起走,这样做给她带来的苦楚最小。

    不料发生了一个情况,使她另有了一项任务。原来,玛丽身上经常有点小毛病,而且她总是把自己的病情看得很重,一有点毛病就要来喊安妮。眼下她又感觉不舒服了。她预感自己整个秋天都不会有一天的好日子,便请安妮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要求她去,因为让她放着巴思不去,却来厄泼克劳斯乡舍同她做伴,而且要她待多久就得待多久,这就很难说是请求了。

    “我不能没有安妮,”玛丽申述了情由。伊丽莎白回答说:“那么,安妮当然最好留下啦,反正到了巴思也不会有人需要她。”

    被人认为还有些用处,虽说方式不够妥当,至少比让人当作无用之材而遗弃要好。安妮很乐意被人看作还有点用处,很乐意让人给她分派点任务,当然她也很高兴地点就在乡下,而且是她自己可爱的家乡。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应留下。

    玛丽的这一邀请倒省得拉塞尔夫人作难了,因此事情马上说定:安妮先不去巴思,等以后拉塞尔夫人带她一起去。在此期间,安妮就轮流住在厄泼克劳斯乡舍和凯林奇小屋。

    迄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谁想到拉塞尔夫人突然发现,凯林奇大厦的计划里有个问题几乎把她吓了一跳。问题就出在克莱夫人身上,她正准备同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一道去巴思,作为伊丽莎白最重要、最得力的助手,协助她料理眼前的事情。拉塞尔夫人觉得万分遗憾,沃尔特爵士父女居然采取了这样的措施——真叫她感到惊讶、悲伤和担忧。克莱夫人如此被重用,而安妮却一点也不受器重,这是对安妮的公然蔑视,怎能不叫人大为恼怒。

    安妮本人对这种蔑视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她还是像拉塞尔夫人一样敏锐地感到,这样的安排有些轻率。她凭着自己大量的暗中观察,凭着她对父亲性格的了解(她经常希望自己了解得少一点),可以感觉到:她父亲同克莱夫人的密切关系完全可能给他的家庭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她并不认为她父亲现在已经产生了那种念头。克莱夫人一脸雀斑,长着一颗大龅牙,有只手腕不灵活,为此她父亲一直在背后挖苦她。然而她毕竟年轻,总体说来也挺漂亮,再加上头脑机灵,举止一味讨人喜欢,使她更加富有魅力,这种魅力比起纯粹容貌上的魅力来,不知道要危险多少倍。安妮深深感到这种魅力的危险性,义不容辞地也要让姐姐对此有所察觉。她不大可能成功,不过一旦发生这种不幸,伊丽莎白要比她更加令人可怜,她想必决没有理由指责她事先没有告诫过她。

    安妮启口了,可似乎只招来了不是。伊丽莎白无法设想她怎么会产生如此荒谬的猜疑,并且愤然担保说:他们双方绝对是安分守己的。

    “克莱夫人,”她激动地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比你更了解她的思想。我可以告诉你,在婚姻这个问题上,她的思想是特别正统的。她比大多数人都更强烈地指责门不当户不对。至于说到父亲,他为了我们一直鳏居,我的确想象不到现在居然要去怀疑他。假若克莱夫人是个美貌不凡的女人,我承认我也许不该老是拉着她。我敢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父亲一旦受到诱惑,娶了位有辱门庭的女人,他便要陷入不幸。不过,可怜的克莱夫人尽管有不少优点,却决不能算是长得漂亮!我的确认为,可怜的克莱夫人待在这里是万无一失的。人们可能会设想你从未听见父亲说起她相貌上的缺陷,不过我敢肯定你都听过五十次了。她的那颗牙齿!那脸雀斑!我不像父亲那样讨厌雀斑。我认识一个人,脸上有几个雀斑,并不有伤大雅,可他却讨厌得不得了。你一定听见他议论过克莱夫人的雀斑。”

    “人不管相貌上有什么缺陷,”安妮回道,“只要举止可爱,总会叫你渐渐产生好感的。”

    “我却大不以为然,”伊丽莎白简慢地答道。“可爱的举止可以衬托出漂亮的脸蛋,但是决不能改变难看的面孔。不过,无论如何,在这个问题上最担风险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我看你大可不必来开导我。”

    安妮完成了任务——她很高兴事情结束了,而且并不认为自己完全徒劳无益。伊丽莎白虽然对她的猜疑忿忿不满,但也许会因此而留心些。

    那辆驷马马车的最后一趟差事,是把沃尔特爵士、埃利奥特小姐和克莱夫人拉到巴思。这帮人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沃尔特爵士做好了思想准备,要纡尊降贵地向那些可能听到风声出来送行的寒酸佃户和村民鞠躬致意。而与此同时,安妮却带着几分凄楚而平静的心情,悄悄向凯林奇小屋走去,她要在那里度过第一个星期。

    她朋友的情绪并不比她的好。拉塞尔夫人眼见着一家人就要分离,心里感到极为难过。她就像珍惜自己的体面那样珍惜他们的体面,珍惜同他们已经形成惯例的一天一次交往。一看见那空空荡荡的庭园,她就感到痛心,而更糟糕的是,这庭园即将落到生人手里。为了逃避村子变迁后引起的寂寞感和忧郁感,为了能在克罗夫特夫妇刚到达时躲得远远的,她决定等安妮要离开她时自己也离家而去。因此,她们一道出发了,到了拉塞尔夫人旅程的头一站,安妮便在厄泼克劳斯乡舍下了车。

    厄泼克劳斯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就在几年前,还完全保持着英格兰的古老风格,村上只有两座房子看上去胜过自耕农和雇农的住宅。那座地主庄园高墙大门,古树参天,气派豪华,古色古香——有条不紊的花园里,坐落着紧凑整洁的牧师住宅,窗外一棵梨树修得整整齐齐,窗户周围爬满了藤蔓。但是年轻的绅士一成家,便以农场住宅的格式做了修缮,改建成乡舍供他自己居住。于是,这幢设有游廊、落地长窗和其他漂亮装饰的厄泼克劳斯乡舍,便和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更加协调、更加雄伟的大宅一样能够引起行人的注目。

    安妮以前经常在这里盘桓。她熟悉厄泼克劳斯这个地方,就像熟悉凯林奇一样。他们两家人本来一直不停地见面,养成了随时随刻你来我往的习惯;现在见到玛丽孤单单的一个人,安妮不禁大吃一惊。不过,在孤零零一个人的情况下,她身上不爽、精神不振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她比她姐姐富有,但她却不具备安妮的见识和脾气。她在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有人妥当照顾的时候,倒能兴致勃勃,眉开眼笑的。可是一有点小病小疼,便顿时垂头丧气。她没有忍受孤单生活的本领。她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埃利奥特家族的妄自尊大,很喜欢在一切烦恼之外,再加上自以为受冷落、受虐待的烦恼。从容貌上看,她比不上两个姐姐,即使在青春妙龄时期,充其量也不过是被人们誉为“好看”而已。眼下,她待在漂亮的小客厅里,正躺在那褪了色的长沙发上。经过四个春秋和两个孩子的折腾,屋里一度十分精致的家具逐渐变得破败起来。玛丽一见安妮走进屋,便向她表示欢迎:

    “哦,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呢。我病得几乎连话都不能说了。整个上午没见到一个人!”

    “见你身体不好我很难过,”安妮回答说。“你星期四寄来的信里还把自己说得好好的!”

    “是的,我尽量往好里说。我总是如此。可我当时身体一点也不好。我想我生平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病得这么厉害——当然不宜于让我一个人待着啦。假使我突然病得不行了,铃也不能拉,那可怎么办呀!拉塞尔夫人连车都不肯下。我想她今年夏天来我们家还不到三次呢。”

    安妮说了些合乎时宜的话,并且问起她丈夫的情况。“唉!查尔斯出去打猎了。我从七点钟起一直没见过他的面。我告诉他我病得很厉害,可他一定要走。他说他不会在外面待得很久,可他始终没有回来,现在都快一点钟了。实话对你说吧,整整一个上午我就没见过一个人。”

    “小家伙一直和你在一起吧?”

    “是的,假使我能忍受他们吵吵闹闹的话。可惜他们已经管束不住了,对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小查尔斯一句话也不听我的,沃尔特变得同他一样坏。”

    “唔,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安妮高兴地答道。“你知道,我每次来都能治好你的病。你们大宅里的邻居怎么样啦?”

    “我无法向你介绍他们的情况。我今天没见过他们一个人,当然,除了默斯格罗夫先生,他也只是停在窗外跟我说了几句话,没有下马。虽然我对他说我病得很厉害,他们一个也不肯接近我。我想,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又恰恰没有这个心思,她们是决不会给自己增添麻烦的。”

    “也许不等上午结束,你还会见到她们的。时间还早。”

    “实话对你说吧,我决不想见到她们。她们总是说说笑笑的,叫我无法忍受。唉!安妮,我身体这么坏!你星期四没来,真不体谅人。”

    “我亲爱的玛丽,你回想一下,你在寄给我的信里把自己写得多么舒适惬意啊!你用极端轻快的笔调,告诉我你安然无恙,不急于让我来;既然情况如此,你一定明白我很想同拉塞尔夫人一起待到最后。除了为她着想之外,我还确实很忙,有许多事情要做,因此很不方便,不能早点离开凯林奇。”

    “天哪!你还能有什么事情要做?”

    “告诉你吧,事情可多啦,多得我一时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在给父亲的书籍、图画复制一份目录。我陪麦肯齐去了几趟花园,想搞清楚并且让麦肯齐也搞清楚:伊丽莎白的哪些花草是准备送给拉塞尔夫人的。我还有自己的一些琐事需要安排——一些图书和琴谱需要分门别类地清理,再加上要收拾自己的箱子,因为我没有及时搞清楚马车准备什么时刻出发。玛丽,我还有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要办:几乎跑遍教区的各家各户,算是告别吧。我听说他们有这个希望。这些事情花了我好多时间。”

    “哦!是呀,”玛丽顿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们昨天到普尔家吃的晚饭,对此你还只字没问过我呢。”

    “这么说你去啦?我之所以没有问你,是因为我断定你一准因病放弃了。”

    “哦!是呀,我去啦。我昨天身体挺好,直到今天早晨,我一直安然无恙。我要是不去,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我很高兴你当时情况良好,希望你们举行了个愉快的晚宴。”

    “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你总是事先就知道宴席上吃什么,什么人参加。而且自己没有马车,那可太不舒服啦。默斯格罗夫夫妇带我去的,真挤死人啦!他们两个块头那么大,占去那么多地方!默斯格罗夫先生总是坐在前面,这样一来我就跟亨丽埃塔和路易莎挤在后座上。我想,我今天的病八成就是这么挤出来的。”

    安妮继续耐着性子,强露着笑颜,几乎把玛丽的病给治好了。过了不久,她就可以挺直身子坐在沙发上,并且希望吃晚饭的时候能离开沙发。随即,她又把这话抛到了脑后,走到屋子对面,摆弄起了花束。接着,她吃起了冷肉,以后又没事儿似的建议出去散散步。

    “我们到哪儿去呢?”两人准备好以后,她又说,“我想你不会愿意赶在大宅里的人来看望你之前,先去拜访他们吧?”

    “这我丝毫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安妮答道。“对于默斯格罗夫太太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这样的熟人,我决不会拘泥于礼仪。”

    “唔!他们应该尽早地来看望你。你是我的姐姐,他们应该懂得对你应有的礼貌。不过,我们还是去和他们坐一会儿吧,坐完之后再去尽兴地散我们的步。”

    安妮一向认为这种交往方式过于冒失。不过她又不想加以阻止,因为她觉得,虽说两家总是话不投机,可是免不了要你来我往的。因此,她们走到大宅,在客厅里坐了足足半个小时。那是间老式的方形客厅,地上铺着一块小地毯,地板闪闪发亮,住在家里的两位小姐在四面八方摆设了大钢琴、竖琴、花架和小桌子,使整个客厅渐渐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噢!但愿护壁板上的真迹画像能显显神通,让身着棕色天鹅绒的绅士和身穿蓝色绸缎的淑女能看到这些情形,觉察到有人竟然如此地不要秩序,不要整洁!画像本身似乎在惊讶地凝视着。

    默斯格罗夫一家人和他们的房屋一样,正处于变化之中,也许是向好里变吧。两位做父母的保持着英格兰的旧风度,几位年轻人都染上了新派头。默斯格罗夫夫妇是一对大好人,殷勤好客,没受过多少教育,丝毫也不高雅。他们子女的思想举止倒还时髦一些。原来他们家里子女众多,可是除了查尔斯之外,只有两个长大成人,一位是二十岁的亨丽埃塔小姐,一位是十九岁的路易莎小姐,她们在埃克塞特念过书,学到了该学的东西,如今就像数以千计的年轻小姐一样,活着就是为了赶赶时髦,图个欢乐和痛快。她们穿戴华丽,面孔俊俏,兴致勃勃,举止大方,在家里深受器重,到外面受人宠爱。安妮总是把她们视为她所结识的朋友中最为幸福的两个尤物。然而,正像我们大家都有一种惬意的优越感,以至于谁都不愿与人对调,安妮也不想放弃自己那更优雅、更有教养的心灵,而去换取她们的所有乐趣。她只羡慕她们表面上能相互谅解,相互疼爱,和颜悦色,十分融洽,而她和自己的姐妹却很少能有这样的感情。

    她们受到了非常热情的接待。大宅一家人礼节周到;安妮心里清楚,她们在这方面一般是无可指摘的。大伙愉快地交谈着,半个钟头一晃就过去了。最后,经玛丽特意邀请,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也加入了散步的行列,对此,安妮丝毫也不感到惊奇。

    第六章

    安妮并不需要通过这次来访厄泼克劳斯,便能体味到:从一伙人来到另一伙人中间,虽说只有三英里之隔,却往往包含着谈吐、见解和观念上的全面改变。她以前每次来到这里,对此都深有感触,真希望埃利奥特府上的其他成员能有她这样的缘分,亲眼看看在凯林奇大厦看来是沸沸扬扬、众所关注的事情,在这里如何无声无息,无人问津。然而,经过这次访问,她觉得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认识到,她必须吸取另外一个教训:人一走出自己的圈子,要对自己的无足轻重有个自知之明;因为她虽说人是来了,却在一门心思想着凯林奇两家人思考了几个星期的那桩事,当然也就期待会引起亲戚朋友的好奇与同情,谁想默斯格罗夫夫妇却先后说出了如此雷同的话:“安妮小姐,这么说沃尔特爵士和你姐姐已经走了。你看他们会在巴思什么地方住下来?”说罢也并不期待安妮回答。两位小姐补充说:“希望今冬咱们也去巴思。不过你要记住,爸爸,我们要是真去的话,必须待在个好地方——别让我们去你的皇后广场啦!”这时,玛丽焦灼不安地补充道:“听我说吧,等你们都去巴思寻欢作乐的时候,我肯定会大享清福的!”

    安妮只能横下决心,将来不要这么自欺欺人,并且怀着更加深切的感激之情,庆幸自己能有一个像拉塞尔夫人那样真正富有同情心的朋友。

    默斯格罗夫父子俩要护猎,狩猎,养马,喂狗,看报;女眷们则都在忙活别的家常事,什么管理家务呀,与邻居来往呀,添置服装呀,跳舞唱歌呀。她承认,每一个社会小团体都有权决定自己的谈话内容。她希望,她不久能成为她现在加入的这个小团体的一个合格的成员。她预期要在厄泼克劳斯至少待两个月,因此她理所当然地应该使自己的想象、记忆和种种念头,尽可能地不要脱离厄泼克劳斯。

    她并不担心这两个月。玛丽不像伊丽莎白那样令人反感,那样没有姐妹情,也不像伊丽莎白那样全然不听她的话。乡舍里的其他成员也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地方。她同妹夫一向很要好。两个孩子对她几乎像对母亲一样喜爱,但比对母亲尊敬得多,他们给她带来了兴趣和乐趣,使她有了用武之地。

    查尔斯·默斯格罗夫为人谦和客气。他在理智与性情上无疑胜过他的妻子,但他缺乏才干,不善辞令,没有风度,回想起过去(因为他们过去有过联系),不会产生任何危险。不过,安妮和拉塞尔夫人都这样认为:他若是娶个更加匹配的妻子,兴许会有很大的长进;若是有个真正有见识的女人,他的身份兴许会变得更加举足轻重一些,他的行为和爱好也许会变得更有价值,更有理智,更加优雅。其实,他除了游乐活动之外,干什么都不热衷,时光都白白浪费掉了,也不看点书,或是干点别的有益的事情。他是个乐呵呵的人,从来不受妻子情绪时高时低的影响,玛丽再不讲道理,他都能忍耐,有时真让安妮感到钦佩。总的来说,虽然他们经常有点小的争执(由于受到双方的恳求,她自己有时也身不由己地给卷了进去),他们还是可以被看作幸福的一对。他们在要钱这一点上总是十分合拍,很想从他父亲那里捞到一份厚礼。不过像在大多数问题上一样,查尔斯在这个问题上占了上风。当玛丽把他父亲不肯送礼视为一大耻辱时,他总是替父亲分辩,说他的钱还有许多其他用场,他有权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至于说到管教孩子,他的理论比他妻子的高明得多,而且他的做法也不赖。安妮经常听他说:“要不是玛丽从中干预,我会把孩子管得服服帖帖的。”安妮也十分相信他这话。反过来,她又听玛丽责怪说:“查尔斯把孩子惯坏了,我都管教不住了。”她听了这话从来不想说声“的确如此”。

    她住在这里最不愉快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各方对她太倾心诉胆,两房的牢骚话她听得太多。大家都知道她对她妹妹有些办法,便一再不切实际地请求她,至少是暗示她施加点影响。“我希望你能劝劝玛丽,不要总是想象自己身体不爽。”这是查尔斯的话。于是,玛丽便悻悻地说道:“我相信,查尔斯即使眼看着我快死了,也会认为我没有什么大病。当然啦,安妮,你要是肯帮忙的话,就请你告诉他,我的确病得很厉害——比我说的厉害得多。”

    玛丽宣称:“虽然做奶奶的总想见见孙子,我可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大宅,因为她对他们过于娇惯,过于迁就,给他们吃那么多杂食、甜食,以致孩子们回来后,这后半天准是又吐又闹。”等默斯格罗夫太太一得到机会单独和安妮待在一起,她便会趁机说道:“哦!安妮小姐,要是查尔斯夫人对那些孩子多少有点你的办法,那就好啦。他们在你面前个个都判若两人!当然啦,总的来说,他们都给宠坏了!真遗憾,你不能帮你妹妹学会管教孩子。这些孩子既漂亮又健康,跟谁比都不差,好可怜的小宝贝啊!这可不是我偏心眼。查尔斯夫人压根儿不晓得如何管教孩子!天哪!他们有时候真能烦人。实话对你说吧,安妮小姐,这就使我不大愿意在自己家里见到他们,不然的话,我会多见见他们的。我想,查尔斯夫人见我不常请他们来,一定不太高兴。不过你知道,跟那些你随时都得拦阻的孩子在一起,可真够令人讨厌的。什么‘别做这个’啦,‘别干那个’啦。你要是想让他们多少老实些,只能多给他们吃点糕点,尽管这对他们没有好处。”

    另外,她还听见玛丽这样说:“默斯格罗夫太太认为自己的用人都很踏实可靠,谁要是对此有所怀疑,便是大逆不道。但是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上房女仆和洗衣女工压根儿不干活,成天在村里闲逛。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碰见她们。我敢说,我每去两次保育室就能见到她们一次。假如杰米玛不是世界上最踏实可靠的用人,那就准会让她们给带坏了;她告诉我说,她们总是诱惑她和她们一起散步。”而到了默斯格罗夫太太嘴里,话却是这样说的:“我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矩,决不干涉儿媳的任何事情,因为我知道这使不得。不过,安妮小姐,你或许能帮助解决些问题,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对查尔斯夫人的保姆没有好感。我听到她的一些怪事,她总是游游荡荡的。就我所知,我敢说她是个讲究穿戴的女人,任何用人接近她都会被带坏。我知道,查尔斯夫人极其信赖她。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好让你留心注意。你要是有什么看不惯的,要敢于提出来。”

    还有呢,玛丽抱怨说,大宅里请人家吃饭的时候,默斯格罗夫太太连她应该享有的优先权都不给她。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待她如此随随便便,致使她有失自己的地位。一天,安妮正在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散步,她们其中的一位谈起了地位、有地位的人和人们对地位的嫉妒,她说:“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你说,有的人真够荒唐的,死抱住自己的地位不放,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对地位想得开,不计较。但是我希望有人能向玛丽进一言,假如她不是那么顽固不化,特别是不要总是盛气凌人地抢母亲的位置,那就好多了。谁也不怀疑她比母亲有优先权[15],但是她倘若不是那么时刻坚持的话,倒会更得体一些。这并不是说母亲对此有所计较,可我知道有许多人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安妮如何帮助解决这些问题呢?她充其量只能耐心地听着,为种种苦衷打打圆场,替双方都开脱开脱。她暗示说大家都是近邻,相互间应该包涵着点才是,而且把送给她妹妹的暗示说得更加明白易懂。

    从其他各方面来看,她的访问开始得很顺利,进行得也很顺利。由于改变了住所和话题,搬到离凯林奇三英里远的地方,她的情绪也随之好转。玛丽朝夕有人做伴,病情有所好转。她们同大宅一家人的日常交往,因为乡舍的人既没有什么崇高的感情要流露,又没有什么贴心的话儿要倾诉,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干,反倒成了好事。当然,这种酬酢交往几乎到了竭尽所能的地步,因为她们每天早上都要聚到一起,晚上简直从不分离。不过安妮觉得,假若不能在往常的地方看到默斯格罗夫夫妇可敬的身影,假若听不见他们的女儿谈唱嬉笑的声音,她们姊妹俩也不会过得这么愉快。

    她的钢琴比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弹得出色得多,但她嗓音不好,不会弹竖琴,也没有慈爱的父母坐在旁边自得其乐。她心里很清楚,她的演奏并不受欢迎,只不过出于礼貌,或是给别人提提神罢了。她知道,当她弹琴的时候,只有她自己从中得到快乐。不过,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感觉了。她自十四岁失去亲爱的母亲以来,生平除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以外,既未感受过被人洗耳恭听的快乐,又未领受过被人真诚赞赏而受鼓舞的喜悦。在音乐这个天地里,她历来总是感到孤苦伶仃的。默斯格罗夫夫妇只偏爱自己两个女儿的演奏,对别人的演奏却完全似听非听,这与其说使她为自己感到羞辱,不如说使她为默斯格罗夫家小姐感到高兴。

    有时,大宅里还要增加些别的客人。厄泼克劳斯地方不大,但是人人都来默斯格罗夫府上拜访,因此默斯格罗夫府上举行的宴会、接待的客人(应邀的和偶尔来访的)比谁家的都多。他们真是吃香极了。

    默斯格罗夫家小姐对跳舞如醉如狂,因此晚会末了偶尔要安排一次计划外的小型舞会。离厄泼克劳斯不远有一家表亲,家境不那么富裕,全靠来默斯格罗夫家娱乐娱乐。他们随时随刻都能来,帮助弹弹琴,跳跳舞,真是无可不可。安妮宁肯担任伴奏的任务,也不愿意干那蹦蹦跳跳的事情,于是便整小时地为大家弹奏乡下圆舞曲。她的这种友好举动总要博得默斯格罗夫夫妇的欢心,使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更赏识她的音乐才能,而且经常受到这样的恭维:“弹得好啊,安妮小姐!真是好极啦!天哪!你的那些小指头动得多欢啊!”

    就这样,前三个星期过去了,米迦勒节来临了。现在,安妮心里又该思恋凯林奇了。一个可爱的家让给了别人。那些可爱的房间和家具,迷人的树林和庭园景色,就要受到别人的观赏,为别人所利用!九月二十九日那天,安妮无法去想别的心思。到了晚上,她听见玛丽说了一句触动悲怀的话。当时,玛丽一有机会记起当天的日期,便惊讶地说道:“哎呀,克罗夫特夫妇不就是今天要来凯林奇吗?好在我先前没想起这件事。这事真叫我伤心啊!”

    克罗夫特夫妇以不折不扣的海军作风,雷厉风行地搬进了凯林奇大厦,而且等着客人光临。玛丽也有登门拜访之必要,为此她甚感懊恼。“谁也不晓得我心里会有多么难受。我要尽量往后推延。”可是她又心神不定,后来硬是劝说丈夫早早用车把她送了过去,回来时那副神气活现、怡然自得的激动神情,简直无法形容。安妮没有车不能去,为此她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过,她还是想见见克罗夫特夫妇,所以,当他们回访的时候,她很高兴自己就在屋里。他们光临了,可惜房主人不在家,只有这姊妹俩待在一起。说来也巧,克罗夫特夫人同安妮坐到了一块儿,而将军则坐在玛丽旁边,他乐呵呵地逗着她的小家伙玩,显得非常和蔼可亲,而安妮恰好可以在一旁观察,看看姐弟俩有什么相似之处,即使在容貌上发现不了,也能在声音、性情或谈吐中捕捉得到。

    克罗夫特夫人虽说既不高也不胖,但她体态丰盈,亭亭玉立,富有活力,使她显得十分精神。她的眼睛乌黑透亮,牙齿洁白整齐,脸上和颜悦色。不过,她在海上的时间几乎和她丈夫一样多,面孔晒得又红又黑,这就使她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三十八岁要大好几岁。她举止坦然,大方,果断,不像是个缺乏自信的人,一举一动都不含糊。然而她既不失之粗俗,又不缺乏风趣。但凡牵涉到凯林奇的事情,她总是十分照顾安妮的情绪,这真使安妮为之赞叹,也使她感到高兴,特别是在头半分钟里,甚至就在介绍的当儿,她便满意地发现,克罗夫特夫人没有露出知情或是疑心的丝毫迹象,不可能产生任何形式的偏见。在这一点上,安妮非常放心,因此充满了力量和勇气,直到后来克罗夫特夫人突然冒出一句话,才使她像触电似的为之一惊:

    “我发现,我弟弟待在这一带的时候,荣幸地结识了你,而不是你姐姐。”

    安妮希望自己已经跨过了羞怯的年龄,但她肯定没有跨过容易冲动的年龄。

    “你也许还没听说他结婚了吧,”克罗夫特夫人接着说道。

    现在,安妮可以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啦。原来,当克罗夫特夫人接下来的话说明她在谈论温特沃思先生时,安妮高兴地感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对她的两个弟弟都适用。她当即认识到,克罗夫特夫人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很可能是爱德华,而不是弗雷德里克。她为自己的健忘而感到羞愧,便带着恰如其分的兴趣,倾听克罗夫特夫人介绍她们那位过去的邻居的目前情况。

    余下的时间平平静静地过去了。最后,正当客人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听见将军对玛丽说:

    “我们正在期待克罗夫特夫人的一位弟弟,他不久要来此地。你想必听说过他的名字吧。”

    他的话头被两个孩子打断了,他们一拥而上,像老朋友似的缠住他,扬言不让他走。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他们的种种建议吸引住了,什么要他把他们装进上衣口袋里带走呀,不一而足,闹得他无暇把话说完,甚至也记不起自己说到哪儿了。于是,安妮只能尽量劝慰自己:他说的一定还是那同一个弟弟。不过,她还没达到十拿九稳的地步,急切地想打听一下克罗夫特夫妇有没有在大宅里说起这件事,因为他们是先去那里走访的。

    当天晚上,大宅一家人要来乡舍做客。因为眼下时令太晚,此类拜访不宜徒步进行,主人们便等着听马车的声音。恰在这时,默斯格罗夫家二小姐走了进来。众人见此情景,首先产生了一个绝望的念头,认为她是来表示歉意的,这一晚上他们只好自己消磨啦。玛丽已经做好了忍受屈辱的充分准备,不想路易莎令人释然地说道:只有她一个人是走来的,为的是给竖琴让地方,因为竖琴也装在车子里拉来了。

    “我要告诉你们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补充说道,“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我爸爸妈妈今晚情绪不好,特别是我妈妈。她在苦苦思念可怜的理查德!我们大家一致认为,最好带上竖琴,因为竖琴似乎比钢琴更能使她开心。我要告诉你们她为什么情绪不好。克罗夫特夫妇上午来访的时候(他们后来拜访了这里,是吧?),他们偶然提到,克罗夫特夫人的兄弟温特沃思舰长刚刚回到英国,或者是被休役了什么的[16],眼下就要来看望他们。极为不幸的是,他们走了之后,妈妈不由得想起,可怜的理查德一度有个舰长,就姓温特沃思,或者与此很相似的一个姓。我不知道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过远在他去世之前,可怜的家伙!妈妈查了查他的书信遗物,发现确实如此,她百分之百地断定,这就是那个人。她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件事,想着可怜的理查德!所以,我们必须尽量高高兴兴的,以便不要老是想着如此伤心的事情。”

    这段叫人心酸的家史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默斯格罗夫夫妇不幸有个令人烦恼、无可救药的儿子,但是幸运的是,他还不到二十岁便离开了人世。原来,他因为禀性愚蠢,在岸上管束不住,便被送到海上。他始终得不到家人的关照,不过他也根本不配得到关照。他几乎杳无音信,也没有人感到遗憾,谁想两年前,噩耗传到厄泼克劳斯,说他死在海外。

    尽管他妹妹现在拼命地可怜他,把他称作“可怜的理查德”,可在事实上,他一向只不过是个愚笨、冷酷、无用的迪克·默斯格罗夫[17],因为他没有积下什么德,可以使他有权享有比这简称更高的称呼,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在海上服了几年役。在这期间,他像所有的海军候补生一样,特别是像那些每个舰长都不想要的海军候补生一样,总是被调来调去,其中包括在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舰长的护卫舰“拉科尼亚号”上待了六个月。经过舰长做工作,他从“拉科尼亚号”上给父母亲写了两封信,这是他整个离家期间他们收到的仅有的两封信。也就是说,仅有的两封不图私利的信,其余的信全是来要钱的。

    他在两封信中都称赞了他的舰长。然而,他的父母向来不大注意这种事,对人名舰名压根儿不留心,也不感兴趣,所以当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有时人会产生灵感,默斯格罗夫太太那天突然想起温特沃思的名字,把它同她儿子挂上钩,似乎就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灵感。

    她去看信,发现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虽然时间隔了很久,她儿子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他的过失已被人们淡忘,但是如今重读这两封信,却使她极为动情,真比最初听到噩耗时还悲痛万分。默斯格罗夫先生同样大动感情,只是程度上比不上他太太。他们来到乡舍之后,起先显然想要大伙倾听他们重新絮叨这件事,后来又需要兴高采烈的众人对他们进行劝慰。

    他们俩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温特沃思舰长,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对过去的岁月感到困惑不解,最后断定他兴许、也可能就是他们从克利夫顿回来后,记得见过一两次的温特沃思舰长——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们说不上究竟是七年前还是八年前。听他们这么说着,对安妮的神经不啻是一种新的磨砺。不过她觉得,她必须使自己习惯于这种磨砺。既然温特沃思真的要来乡下,她必须告诫自己在这种问题上不要神经过敏。现在看来,问题不仅仅是温特沃思很快要来,而且默斯格罗夫夫妇由于十分感激他对可怜的迪克的好意关照,十分尊重他的人格(迪克受到他六个月的关照,曾用热烈而夹有错别字的言词称赞他是个“帅气的好小伙子,只是对教练太苛刻”,这些都足以显示出他的人格),便一门心思在想,当他们一听说他的到来,就向他自我介绍,与他交个朋友。

    两人打定这样的主意,不觉给晚会带来了几分愉快的气息。

    第七章

    又过了不几天,人们都知道温特沃思舰长来到了凯林奇。默斯格罗夫先生去拜访过他,回来后对他赞不绝口。他同克罗夫特夫妇约定,下周末来厄泼克劳斯吃饭。使默斯格罗夫先生大为失望的是,他不能定个更早的日子。他实在有点迫不及待了,想尽早把温特沃思舰长请到自己府上,用酒窖里最浓烈、最上等的好酒款待他,借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是他还得等待一个星期。可在安妮看来,却仅仅只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后,他们想必就要见面啦。她马上又兴起了这样的愿望:哪怕能有一个星期的保险期也好。

    温特沃思舰长早早地回访了默斯格罗夫先生,而在那半个钟头里,安妮也险些同时迈进默斯格罗夫府上。实际上,她和玛丽正动身朝大宅走去,正如她后来所知,她们不可避免地要见到他啦!不料恰在这时,玛丽的长子由于严重摔伤被抱回了家,正好拖住了她俩。见到孩子处于这般情景,两人便完全打消了去大宅的念头。不过,安妮一听说自己逃避了这次会面,又不能不感到庆幸,即使后来为孩子担惊受怕的时候,也是如此。

    姊妹俩发现,孩子的锁骨脱位了。孩子肩上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不引起一些万分惊恐的念头!那是个令人忧伤的下午,安妮当即忙碌起来——派这个去喊医生——吩咐那个赶去通知孩子的父亲——劝慰那做母亲的不要歇斯底里发作——管束所有的用人——打发走老二——关照抚慰那可怜的受难者。除了这些之外,她又想起大宅的人还不知道,便连忙派人去通知,不想引来一伙子人,帮不了忙不说,还大惊小怪地问个不停。

    首先使安妮感到欣慰的是,她妹夫回来了。他可以好好地照料妻子。第二个福音则是医生的到来。他没来检查孩子之前,大家因为不明了孩子的病情,一个个都吓得要命。他们猜想伤势很重,可又不晓得伤在哪里。现在可好,锁骨这么快就给复位了,尽管罗宾逊先生摸了又摸,揉了又揉,看上去非常严肃,同孩子的父亲和姨妈说起话来声音很低,大家还是充满了希望,可以放心地散去吃晚饭。就在大家分手之前,两个小姑竟然抛开了侄子的病情,报告了温特沃思舰长来访的消息。她们等父母亲走后又逗留了五分钟,尽力说明她们如何喜爱他,他有多么漂亮,多么和蔼可亲,她们觉得自己的男朋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即使过去最喜欢的男朋友也远远比不上他——她们听见爸爸请他留下来吃饭,心里大为高兴——不料温特沃思说他实在无能为力,她们又不胜遗憾——后来经不住爸爸妈妈的恳切邀请,他答应第二天再来和他们共进晚餐——实际上就是明天,她们又感到多高兴啊!他答应的时候态度那么和悦,好像他感到了他们盛意邀请的全部动机,当然他照理也应该感到!总而言之,他的整个神态,他的一言一语是那样的温文尔雅,她们可以向大家保证:她们两人完全被他迷住了!她们说罢扭身就走,心里情意绵绵,喜气洋洋。显然,她们一味想着温特沃思舰长,并没把小查尔斯放在心上。

    黄昏的时候,两位小姐伴随父亲过来探问,又把那个故事和她们大喜若狂的心情重新述说了一番。默斯格罗夫先生不再像先前那样为孙子担忧,他现在也跟着称赞起温特沃思舰长来。他认为现在没有理由推迟对温特沃思舰长的宴请,只是觉得很遗憾,乡舍一家人可能不愿丢下那小家伙来参加他们的宴会。孩子的父母亲刚才还惊恐万状,岂能忍心撇下孩子:“哦!不,决不能丢下那小家伙!”安妮一想到自己可以逃脱赴宴,感到十分高兴,便情不自禁地在一旁跟着帮腔,强烈反对丢下小家伙不管。

    后来,查尔斯·默斯格罗夫还真有点动心,只听他说:“孩子的情况良好——我还真想去结识一下温特沃思舰长,也许我晚上可以去参加一会儿。我不想在那儿吃饭,不过我可以进去坐上半个钟头。”但是,他在这点上遭到了妻子的激烈反对,她说:“哦,不!查尔斯,我的确不能放你走。你只要想一想,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孩子一夜安然无恙,第二天情况仍然良好。看来,要确定脊柱没受损伤,还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不过,罗宾逊先生没有发现可以进一步引起惊恐的症候,因而,查尔斯·默斯格罗夫觉得没有必要再守在家里。孩子要躺在床上,有人陪着他逗趣,还要尽量保持安静,可是一个做父亲的能做些什么呢?这完全是女人家的事情,他在家里起不到任何作用,再把他关在屋里岂不是荒唐至极。他父亲很希望他见见温特沃思舰长,既然没有理由不去,那他就应该去一趟。结果,当他打猎回来的时候,他毅然公开宣称:他准备马上换装,去大宅赴宴。

    “孩子的情况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说。“所以我刚才告诉父亲说我要去,他认为我做得很对。亲爱的,有你姐姐和你在一起,我就毫无顾虑啦。你自己不愿意离开孩子,可你瞧我又帮不上忙。要是有什么情况,安妮会打发人去叫我的。”

    做夫妻的一般都懂得什么时候提出反对意见是徒劳无益的。玛丽从查尔斯的说话态度看得出来,他是打定主意非去不可的,你跟他闹也没有用。所以她一声不吭,直到他走出屋去,不过,这时只剩下安妮听她絮叨:

    “瞧!你我又给撇下来,轮换着看守这可怜的小病人了——整个晚上不会有一个人来接近我们!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我总是命该如此!一遇到不愉快的事情,男人们总要溜之大吉,查尔斯就像别的男人一样坏。真是冷酷无情!我认为,他抛下他可怜的小家伙自己跑了,真是冷酷无情。他还说什么他的情况良好呢!他怎么晓得他的情况良好,他怎么晓得半个钟头以后不会出现突然变化?我原来以为他不至于会这么冷酷无情。现在可好,他要去啦,去自我享乐,而我可怜巴巴的就因为是做母亲的,便只好关在家里一动不准动。然而我敢说,我比任何人都不适于照料孩子。我是孩子的母亲,这就是我的感情经受不住打击的原因。我压根儿经受不了。你曾见到我昨天歇斯底里发作的情形。”

    “可那仅仅是你突然受惊的结果——受到震惊的结果。你不会歇斯底里再发作了。我想我们不会再有令人烦恼的事情了。我完全懂得罗宾逊先生的诊断,一点儿也不担心。玛丽,我的确无法对你丈夫的行为感到惊奇。看孩子不是男人的事,不是男人的本分。生病的孩子总是母亲的财产: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母亲自己的感情造成的。”

    “我希望我像别的母亲一样喜欢自己的孩子——可是我知道我在病室里像查尔斯一样无能为力,因为孩子病得可怜,我总不能老是责骂他、逗弄他吧。你今天早晨看见了,我要是叫他安静些,他却非要踢来踢去不可。我的神经经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你整个晚上扔下这可怜的孩子,自己能安心吗?”

    “当然能。你瞧他爸爸能,我干吗不能?杰米玛可尽心啦!她可以随时派人向我们报告孩子的情况。我真希望查尔斯当初告诉他父亲我们都去。对于小查尔斯,我现在并不比查尔斯更担惊受怕。昨天可把我吓坏了,不过今天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唔——你要是觉得还来得及通知,你索性和你丈夫一起去。把小查尔斯交给我照料。有我守着他,默斯格罗夫夫妇不会见怪的。”

    “你这话当真吗?”玛丽眼睛一亮,大声嚷了起来。“哎呀!这可是个好主意啊,真是好极了。的确,我还是去的好,因为我在家里不起作用——对吧?那只会让我心烦意乱。你还没有做母亲的感受,留下来是再合适不过了。小查尔斯你叫他干啥他就干啥,你只要一发话,他没有不听的。这比把他交给杰米玛一个人好多了。哦!我当然要去啦。就像查尔斯一样,我要是能去的话,当然应该去,因为他们都极想让我结识一下温特沃思舰长,而我知道你又不介意一个人留在家里。安妮,你的想法真妙!我去告诉查尔斯,马上做好准备。你知道,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可以派人来喊我们,随喊随到。不过我敢担保,不会出现让你担惊受怕的事情。你尽管相信,我假使对我的小宝贝不很放心的话,我也不会去的。”

    转瞬间,玛丽便跑去敲丈夫梳妆室的门。当安妮随后跟到楼上的时候,正好赶上听到他们的全部谈话内容,只听玛丽带着欣喜若狂的口气,开门见山地说:

    “查尔斯,我想和你一起去,因为跟你一样,我在家里也帮不了忙。即使让我一直关在家里守着孩子,我也不能说服他去做他不愿做的事情。安妮要留下,她同意留在家里照料孩子。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这样就好多了,因为我自星期二以来,还没去婆婆家吃过饭呢。”

    “安妮真好,”她丈夫答道,“我倒很乐意让你一起去。不过叫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照料我们那生病的孩子,似乎太无情了。”

    这时安妮就在近前,可以亲自解释。她的态度那样诚恳,很快就把查尔斯说服了,因为这种说服本身至少是令人愉快的。他不再对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吃晚饭感到良心不安了,不过他仍然希望安妮晚上能去,到那时孩子也许睡着了。他恳请安妮让他来接她,不想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情况既然如此,夫妻俩不久便兴高采烈地一起动身了,安妮见了也很高兴。她希望他们去了能感到快乐,不管这种快乐说来有多么不可思议。至于她自己,她被留在家里也许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欣慰。她知道孩子最需要她。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就在半英里地之外,正在尽力取悦他人,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倒很想知道他想不想见她。他也许无所谓,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做到无所谓的话。不是无所谓,就是不愿意,一定如此。假使他还想重新见到她,他大可不必拖到今天。他会采取行动,去做她认为自己若是处在他的位置早就该做的事情,因为他原先唯一缺乏的是维持独立生活的收入,后来时过境迁,他早就获得了足够的收入。

    她妹夫妹妹回来以后,对他们新结识的朋友和整个聚会都很满意。晚会上乐曲悠扬,歌声嘹亮,大家有说有笑,一切都令人极其愉快。温特沃思舰长风度迷人,既不羞怯,也不拘谨。大家似乎一见如故。他准备第二天早晨来和查尔斯一道去打猎。他要来吃早饭,但不在乡舍里吃,虽然查尔斯夫妇最初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后来默斯格罗夫夫妇硬要他去大宅用餐,而他似乎考虑到乡舍里孩子有病,怕给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人增添麻烦,于是,不知怎么的(大家简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最后决定由查尔斯到父亲屋里同他共进早餐。

    安妮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他想避而不见她。她发现,他曾经以过去泛泛之交的身份,打听过她的情况,似乎也承认她所承认的一些事实。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动机,等到将来相遇时好回避介绍。

    乡舍早晨的作息时间向来比大宅的要晚。第二天早晨,这种差别显得格外大:玛丽和安妮刚刚开始吃早饭,查尔斯便跑进来说,他们就要出发,他是来领猎犬的,他的两个妹妹要跟着温特沃思舰长一起来。他妹妹打算来看看玛丽和孩子,温特沃思舰长提出,若是没有不便的话,他也进来坐几分钟,拜会一下女主人。虽然查尔斯担保说孩子的情况并不那么严重,不会引起什么不便,可是温特沃思舰长非要让他先来打个招呼不可。

    玛丽受到这样的礼遇,不由得十分得意,高高兴兴地准备迎接客人。不想安妮这时却思绪万千,其中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事情果真很快结束了。查尔斯准备了两分钟,其他人便出现了,一个个来到了客厅。安妮的目光和温特沃思舰长的目光勉强相遇了,两人一个鞠了个躬,一个行了个屈膝礼。安妮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正在同玛丽交谈,说的话句句都很得体。他还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说了几句,足以显示出他们那无拘无束的关系。屋里似乎满满当当的——宾主济济一堂,一片欢声笑语——但是过了几分钟,这一切便都完结了。查尔斯在窗外打招呼,一切准备就绪,客人鞠了个躬就告辞而去。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也告辞了,她们突然打定主意,要跟着两位游猎家走到村头。屋里清静了,安妮可以吃完早饭啦。

    “事情过去了!事情过去了!”她带着紧张而感激的心情,一再对自己重复说道。“最糟糕的事情过去了!”

    玛丽跟她说话,可她却听不进去。她见到他了。他们见了面啦。他们又一次来到同一间屋里!

    然而,她马上又开始开导自己,不要那么多愁善感。自从他们断绝关系以来,八年,几乎八年过去了。时间隔了这么久,激动不安的心情已经变成了陈迹,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概念,现在居然要重新激动起来,那是何等的荒谬!八年中什么情况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情,变化,疏远,搬迁——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还要忘却过去——这是多么自然,多么确定无疑!这八年几乎构成了她生命的三分之一。

    唉!她尽管这样开导自己,却还是发现:对于执着的感情来说,八年可能是无足轻重的。

    再者,应该如何理解他的思想感情呢?像是想躲避她?转念间她又痛恨自己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也许任凭她再怎么理智,她也无法避而不想,不过她在这上面的悬念很快便给统统打消了;因为,当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回来看过他们之后,玛丽主动向她提供了这样的情况:

    “安妮,温特沃思舰长虽说对我礼数周全,对你却不怎么殷勤。亨丽埃塔和他们走出去以后问他对你有什么看法,他说你变得都让他认不出来了。”

    玛丽缺乏感情,不可能像常人那样敬重她姐姐的感情,不过她丝毫也没想到,这会给安妮的感情带来任何特别的伤害。

    “变得他都认不出来了!”安妮羞愧不语,心里完全认可了。情况无疑是这样的,而且她也无法报复,因为他没有变,或者说没有往差里变。她已经向自己承认了这一点,不能再有别的想法,让他对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岁月虽然毁掉了她的青春与美貌,却使他变得更加容光焕发,气度不凡,落落大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身上的优点长处都是有增无减。她看到了依然如故的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

    “变得都让他认不出来了!”这句话不可能不嵌在她的脑海里。然而,她马上又为自己听到这句话而感到高兴。这句话具有令人清醒的作用,可以消除激动不安的心情。它使安妮镇静下来,因而也准会使她感到更愉快。

    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说了这话,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可他没想到这话会传到安妮的耳朵里。他觉得她变得太厉害了,所以,当别人一问到他,他便把自己的感觉如实地说了出来。他并没有宽恕安妮·埃利奥特。她亏待了他,抛弃了他,使他陷入绝望。更糟糕的是,她这样做还显出了她性格的懦弱,这同他自己那果决、自信的性情是格格不入的。她是听了别人的话才抛弃他的。那是别人极力劝导的结果,也是她自己懦弱胆怯的表现。

    他对她曾一度情意绵绵,后来见到的女子,他觉得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不过,他除了某种天生的好奇心之外,并不想再见到她。她对他的那股魅力已经永远消失了。

    他现在的目标是要娶位太太。他腰里有了钱,又给转到了岸上,满心打算一见到合适的女子,就立即成家。实际上,他已经在四处物色了,准备凭借他那清楚的头脑和灵敏的审美力,以最快的速度坠入情网。他对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都有情意,就看她们能不能得手啦。总而言之,他对于他所遇到的动人姑娘,除了安妮·埃利奥特以外,都有情意。安妮是他回答他姐姐的提名时,私下提出来的唯一例外。

    “是的,索菲娅,我来这里就想缔结一门荒诞的亲事。从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任何女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做我的妻子。但凡有点姿色,有几分笑容,对海军能说几句恭维话,那我就算是被俘虏了。我是个水手,在女人当中没有什么交往,本来就不能挑肥拣瘦的,有了这样的条件岂不足够了?”

    做姐姐的知道,他说这话是希望受到批驳。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表明,他深信自己是挑剔的,并为此而感到洋洋得意。而且,当他一本正经地描述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时,安妮·埃利奥特并没有被他置诸脑后。“头脑机灵,举止温柔”,构成了他所描述的全部内容。

    “这就是我要娶的女人,”他说。“稍差一点我当然可以容忍,但是不能差得太多。如果说我傻,我倒还真够傻的,因为我在这个问题上比多数人考虑得都多。”

    第八章

    从此以后,温特沃思舰长和安妮·埃利奥特便经常出入同一社交场合。他们马上就要一起到默斯格罗夫先生府上赴宴,因为孩子的病情已不能再为姨妈的缺席提供托词;而这仅仅是其他宴会、聚会的开端。

    过去的感情能不能恢复,这必须经过检验。毫无疑问,双方总要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是必然要回想的。谈话需要谈些细枝末节,他势必会提到他们订婚的年份。他的职业使他有资格这么说,他的性情也导致他这么说。“那是在一八〇六年;”“那事发生在我出海前的一八〇六年。”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头一天晚上,他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虽然他的声音没有颤抖,虽然安妮没有理由认为他说话时眼睛在盯着她,但是安妮凭着自己对他心性的了解,觉得说他可以不像她自己那样回想过去,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虽然安妮决不认为双方在忍受着同样的痛苦,但他们肯定会马上产生同样的联想。

    他们在一起无话可说,只是出于最起码的礼貌寒暄两句。他们一度有那么多话好说!现在却无话可谈!曾经有过一度,在如今聚集在厄泼克劳斯客厅的这一大帮人中,就数他们俩最难以做到相互闭口不语。也许除了表面上看来恩爱弥笃的克罗夫特夫妇以外(安妮找不出别的例外,即使在新婚夫妇中也找不到),没有哪两个人能像他们那样推心置腹,那样趣味相通,那样情投意合,那样和颜悦色。现在,他们竟然成了陌生人;不,连陌生人还不如,因为他们永远也结交不了。这是永久的疏远。

    他说话的时候,她听到了同样的声音,觉察出同样的心境。宾主中间,大多数人对海军的事情一无所知,因此大伙七嘴八舌地问了他许多问题,特别是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眼睛似乎别无他顾,一个劲儿地瞧着他。她们问起了他在舰上的生活方式,日常的规章制度,饮食和作息时间等等。听着他的述说,得知人居然能把膳宿起居安排到这种地步,她们不禁大为惊讶,于是又逗得他惬意地讥笑了几句;这就使安妮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当时她也是一无所知,也受到过他的指摘,说她以为海员待在舰上没有东西吃,即使有东西吃,也没有厨师加工,没有仆人侍奉,没有刀叉可用。

    她就这么听着想着,不料被默斯格罗夫太太打断了。原来,她实在悲痛难忍,情不自禁地悄声说道:

    “唉!安妮小姐,要是当初上帝肯行行好饶我那可怜的孩子一命,他现在肯定也会是这么一个人。”

    安妮忍住了笑,并且好心好意地又听她倾吐了几句心里话。因此,有一阵儿,她没听到众人说了些什么。等她的注意力又恢复正常以后,她发现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找来了海军名册(这是她们自己的海军名册,也是厄泼克劳斯有史以来的头一份),一道坐下来读了起来,公开表示要找到温特沃思舰长指挥过的舰只。

    “我记得你的第一艘军舰是‘阿斯普’号。我们找找‘阿斯普’号吧。”

    “你在那上面可找不到。它早就破败不堪,不能再用了。我是最后一个指挥它的,当时就几乎不能服役了。据报告它还可以在本国海域服一两年役,于是我便被派到了西印度群岛。”

    两位小姐大为惊奇。

    “英国海军部还真能寻开心,”他继续说道,“时不时地要派出几百个人,乘着一艘不堪使用的舰只出海。不过他们要供养的人太多了。在那数以千计的葬身海底也无妨的人们中,他们无法辨别究竟哪一伙人最不值得痛惜。”

    “得了!得了!”将军大声嚷道,“这些年轻人在胡说些什么!当时没有比‘阿斯普’号更好的舰艇啦。作为旧舰,你还见不到一艘能比得上它的。能得到它算你运气!他知道,当初准有二十个比他强的人同时要求指挥它。就凭着他那点资格,能这么快就捞到一艘军舰,算他幸运。”

    “将军,我当然感到自己很幸运,”温特沃思舰长带着严肃的口吻答道。“我对自己的任职就像你希望的那样心满意足。我当时的一个远大目标是出海——一个非常远大的目标。我就想有点事情干。”

    “你当然想啦。像你那样的年轻小伙子干吗要在岸上待足半年呢?一个人要是没有妻室,他马上就想再回到海上。”

    “可是,温特沃思舰长,”路易莎嚷道,“等你来到‘阿斯普’号上,一看他们给了你这么个旧家伙,你该有多恼火啊!”

    “早在上舰那天之前,我就很了解它的底细,”舰长笑吟吟地答道。“我后来没有多少新发现,就像你对一件旧长外衣的款式和耐磨力不会有多少新发现一样,因为你记得曾看见这件长外衣在你半数的朋友中被租来租去,最后在一个大雨天又租给了你自己。唔!它是我可爱的老‘阿斯普’号。它实现了我的全部愿望。我知道它会成全我的。我知道,要么我们一起葬身海底,要么它使我飞黄腾达。我指挥它出海的所有时间里,连两天的坏天气都没碰上。第二年秋天,我俘获不少私掠船,觉得够意思了,便启程回国,真是福从天降,我遇到我梦寐以求的法国护卫舰。我把它带进了普利茅斯。在这里,我又碰到了一次运气。我们在海湾里还没待到六个小时,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持续了四天四夜,要是可怜的老‘阿斯普’号还在海上的话,有这一半时间就会把它报销掉;因为我们同法国的联系并未使我们的情况得到很大的改善。再过二十四小时,我就会变成壮烈的温特沃思舰长,在报纸的一个角角上发一条消息;丧身在一条小小的舰艇上,谁也不会再想到我啦。”

    安妮只是自己觉得在颤抖。不过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倒可以做到既诚挚又坦率,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怜悯和惊恐的喊叫。

    “这么说来,”默斯格罗夫太太低声说道,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来,他被调到了‘拉科尼亚’号上,在那里遇见了我那可怜的孩子。查尔斯,我亲爱的,”她招手让查尔斯到她跟前。“快问问他,他最初是在哪儿遇见你那可怜的弟弟的,我总是记不住。”

    “母亲,我知道,是在直布罗陀。迪克因病留在直布罗陀,他先前的舰长给温特沃思舰长写了封介绍信。”

    “唔!查尔斯,告诉温特沃思舰长,叫他不用害怕在我面前提起可怜的迪克,因为听到这样一位好朋友谈起他,我反而会感到舒坦些。”

    查尔斯考虑到事情的种种可能性,只是点了点头,便走开了。

    两位小姐眼下正在查找“拉科尼亚”号。温特沃思舰长岂能错过机会,他为了给她们省麻烦,兴致勃勃地将那卷宝贵的海军手册拿到自己手里,把有关“拉科尼亚”号的名称、等级以及当前的非现役级别的一小段文字又朗读了一遍,说它也是人类有史以来的一个最好的朋友。

    “啊!那是我指挥‘拉科尼亚’号的愉快日子!我靠它赚钱赚得多快啊!我和我的一位朋友曾在西部群岛附近做过一次愉快的巡航。就是可怜的哈维尔呀,姐姐!你知道他是多么想发财啊——比我想得还厉害。他有个妻子。多好的家伙啊!我永远忘不了他那个幸福劲儿。他完全意识到了这种幸福,一切都是为了她。第二年夏天,我在地中海同样走运的时候,便又想念起他来了。”

    “我敢说,先生,”默斯格罗夫太太说道,“你到那条舰上当舰长的那天,对我们可是个吉庆日子。我们永远忘不了你的恩典。”

    她因为感情压抑,话音很低。温特沃思舰长只听清了一部分,再加上他心里可能压根儿没有想到迪克·默斯格罗夫,因此显得有些茫然,似乎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我哥哥,”一位小姐说道。“妈妈想起了可怜的理查德。”

    “可怜的好孩子!”默斯格罗夫太太继续说道。“他受到你关照的时候,变得多踏实啊,信也写得那么好!唉!他要是始终不离开你,那该有多幸运呀!老实对你说吧,温特沃思舰长,他离开你真叫我们感到遗憾。”

    听了这番话,温特沃思舰长的脸上掠过了一种神情,只见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瞥,漂亮的嘴巴一抿,安妮当即意识到:他并不想跟着默斯格罗夫太太对她的儿子表示良好的祝愿,相反,倒可能是他想方设法把他搞走的。但是这种自得其乐的神情瞬息即逝,不像安妮那样了解他的人根本察觉不到。转眼间,他完全恢复了镇定,露出很严肃的样子,立即走到安妮和默斯格罗夫太太就坐的长沙发跟前,在后者身旁坐了下来,同她低声谈起了她的儿子。他谈得既落落大方,又满怀同情,表明他对那位做母亲的那些真挚而并非荒诞的感情,还是极为关切的。

    他同安妮实际上坐到了同一张沙发上,因为默斯格罗夫太太十分爽快地给他让了个地方,他们之间只隔着个默斯格罗夫太太。这的确是个不小的障碍。默斯格罗夫太太身材高大而匀称,她天生只会显示嘻嘻哈哈的兴致,而不善于表露温柔体贴的感情。安妮感到焦灼不安,只不过她那纤细的倩影和忧郁的面孔可以说是被完全遮住了。应该称赞的是温特沃思舰长,他尽量克制自己,倾听着默斯格罗夫太太为儿子的命运长吁短叹。其实,她这儿子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当然,身材的高低和内心的哀伤不一定构成正比。一个高大肥胖的人和世界上最纤巧玲珑的人一样,也能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但是,无论公平与否,它们之间还存在着不恰当的关联,这是理智所无法赞助的——是情趣所无法容忍的——也是要取笑于他人的。

    将军想提提神,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三转之后,他妻子提醒他要有规矩,他索性来到温特沃思舰长跟前,也不注意是否打扰别人,心里只管想着自己的心思,便开口说道:

    “弗雷德里克,去年春天你若是在里斯本多待上一个星期,就会有人委托你让玛丽·格里尔森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搭乘你的舰艇。”

    “真的吗?那我倒要庆幸自己没有多待一个星期!”

    将军责备他没有礼貌。他为自己申辩,但同时又说他决不愿意让任何太太小姐来到他的舰上,除非是来参加舞会,或是来参观,有几个小时就够了。

    “不过,据我所知,”他说,“这不是由于我对她们缺乏礼貌,而是觉得你作出再大的努力,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可能为女人提供应有的膳宿条件。将军,把女人对个人舒适的要求看得高一些——我正是这样做的,这谈不上对她们缺乏礼貌。我不愿听说女人待在舰上,不愿看见她们待在舰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指挥的舰艇决不会把一家子太太小姐送到任何地方。”

    这下子,他姐姐可就不饶他了。

    “哦!弗雷德里克!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全是无聊的自作高雅!女人待在船上可以像待在英国最好的房子里一样舒适。我认为我在船上生活的时间不比大多数女人短,我知道军舰上的膳宿条件是再优越不过了。实话说吧,我现在享受的舒适安逸条件,甚至包括在凯林奇大厦的舒适安逸条件,”她向安妮友好地点点头,“还没超过我在大多数军舰上一直享有的条件。我总共在五艘军舰上生活过。”

    “这不能说明问题,”她弟弟答道。“你是和你丈夫生活在一起,是舰上唯一的女人。”

    “可是你自己却把哈维尔夫人、她妹妹、她表妹以及三个孩子从朴次茅斯带到了普利茅斯。你这种无微不至的、异乎寻常的殷勤劲儿,又该如何解释呢?”

    “完全出自我的友情,索菲娅。如果我能办得到的话,我愿意帮助任何一位军官弟兄的妻子。如果哈维尔需要的话,我愿意把他的任何东西从天涯海角带给他。不过,你别以为我不觉得这样做不好。”

    “放心吧,她们都感到十分舒适。”

    “也许我不会因此而喜欢她们。这么一大帮女人孩子在舰上不可能感到舒适。”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你说得真轻巧。我们是可怜的水手的妻子,往往愿意一个港口一个港口地奔波下去,追随自己的丈夫。如果个个都抱着你这样的思想,请问我们可怎么办?”

    “你瞧,我有这样的思想可并没有妨碍我把哈维尔夫人一家子带到普利茅斯。”

    “我讨厌你说起话来像个高贵的绅士,仿佛女人都是高贵的淑女,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似的。我们谁也不期待一生一世都万事如意。”

    “唔!亲爱的,”将军说道,“等他有了妻子,他就要变调子啦。等他娶了妻子,如果我们有幸能赶上另外一场战争,那我们就将发现他会像你我以及其他许多人那样做的。谁要是给他带来了妻子,他也会感激不尽的。”

    “啊,那还用说。”

    “这下子我可完了,”温特沃思舰长嚷道。“一旦结过婚的人攻击我说:‘哦!等你结了婚你的想法就会大不相同了。’我只能说:‘不,我的想法不会变。’接着他们又说:‘会的,你会变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完了。”

    他立起身,走开了。

    “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啊,夫人!”默斯格罗夫太太对克罗夫特夫人说道。

    “差不多吧,太太,我结婚十五年来跑了不少地方。不过有许多女人比我跑的地方还多。我四次横渡大西洋,去过一次东印度群岛,然后再返回来,不过只有一次,此外还到过英国周围的一些地方:科克,里斯本,以及直布罗陀。不过我从来没有去过直布罗陀海峡以远的地方——从来没有去过西印度群岛。你知道,我们不把百慕大和巴哈马称作西印度群岛。”

    默斯格罗夫太太也提不出什么异议,她无法指责自己活了一辈子连这些地方都不知道。

    “我实话对你说吧,太太,”克罗夫特夫人接着说,“什么地方也超不过军舰上的生活条件。你知道我说的是高等级的军舰。当然,你要是来到一艘护卫舰上,你就会觉得限制大一些——不过通情达理的女人在那上面还是会感到十分快活的。我可以万无一失地这样说:我生平最幸福的岁月是在军舰上度过的。你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也不怕。谢天谢地!我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什么气候我都能适应。出海的头二十四小时总会有点不舒服,可是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不舒服啦。我只有一次真正感到身上不爽,心里难受,只有一次觉得自己不舒服,或者说觉得有点危险,那就是我单独在迪尔[18]度过的那个冬天,那时候,克罗夫特将军(当时是舰长)正在北海。那阵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由于不知道孤独一人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何时能收到他的信,各种各样的病症,凡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我都占全了。可是只要我们待在一起,我就从来不生病,从来没有遇到一丝半点的不舒服。”

    “啊,那还用说。哦,是的,的确如此,克罗夫特夫人,我完全赞成你的观点,”默斯格罗夫太太热诚地答道。“没有比夫妻分离更糟糕的事情了。我完全赞成你的观点。我知道这个滋味,因为默斯格罗夫先生总要参加郡司法会议;会议结束以后,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晚会的末了是跳舞。这个建议一提出,安妮便像往常一样表示愿意伴奏。她坐到钢琴跟前虽说有时眼泪汪汪的,但她为自己有事可做而感到极为高兴,她不希望得到什么报偿,只要没有人注视她就行了。

    这是一个欢快的晚会。看来,谁也不像温特沃思舰长那样兴致勃勃。她觉得,他完全有理由感到振奋,因为他受到了众人的赏识和尊敬,尤其是受到了几位年轻小姐的赏识。前面已经提到默斯格罗夫小姐有一家表亲,这家的两位海特小姐显然都荣幸地爱上了他。至于说到亨丽埃塔和路易莎,她们两人似乎都在一心一意地想着他,可以使人相信她们不是情敌的只有一个迹象,即她们之间表面上仍然保持着情同手足的关系。假如他因为受到如此广泛、如此热切的爱慕而变得有点翘尾巴,谁会感到奇怪呢?

    这是安妮在思忖的一些念头。她的手指机械地弹奏着,整整弹了半个钟头,既准确无误,又浑然不觉。一次,她觉得他在盯视着她——也许是在观察她那变了样的容颜,试图从中找出一度使他着迷的那张面孔的痕迹。还有一次,她知道他准是说起了她,这是她听见别人的答话以后才意识到的。他肯定在问他的伙伴埃利奥特小姐是不是从不跳舞?回答是:“哦!是的,从来不跳。她已经完全放弃了跳舞。她愿意弹琴,从来弹不腻。”另有一次,他还同她搭话。当时舞跳完了,她离开了钢琴,温特沃思舰长随即坐了下来,想弹支曲子,让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听听。不料安妮无意中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温特沃思看见了她,当即立起身,拘谨有礼地说道:

    “请原谅,小姐,这是您的位置。”虽说安妮果断地拒绝了,连忙向后退了回去,可舰长却没有因此而再坐下来。

    安妮不想再见到这样的神气,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言语。他的冷漠斯文和故作优雅比什么都叫她难受。

    第九章

    温特沃思舰长来到凯林奇像回到了家里,真是愿住多久就住多久,受到了姐姐和将军充满手足之情的友好接待。他刚到的时候还打算马上就去希罗普郡,拜访一下住在那里的哥哥,谁想厄泼克劳斯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这事只好往后推一推。这里的人们待他那么友好,那么恭维,一切都使他感到心醉神迷。年长者是那样热情好客,年轻人是那样情投意合,他只好决定待在原地不走,稍晚一点再去领受爱德华夫人的妩媚多姿和多才多艺。

    过了不久,他几乎天天跑到厄泼克劳斯。默斯格罗夫府上愿意邀请,他更愿意上门,特别是早上他在家里无人做伴的时候;因为克罗夫特夫妇通常要一道出门,去欣赏他们的新庄园、牧草和羊群,以一个第三者不堪忍受的方式游荡一番,或是乘着他们最新添置的轻便双轮马车兜兜风。

    迄今为止,默斯格罗夫一家及其亲属对温特沃思舰长只有一个看法。这就是说,他随时随地都受到人们的交口称誉。但是这种亲密关系刚建立起不久,就又出现了个查尔斯·海特,他见到这个情况深感不安,觉得温特沃思舰长严重妨碍了他。

    查尔斯·海特是默斯格罗夫小姐的大表兄,也是个和悦可爱的青年。温特沃思舰长没来之前,他似乎同亨丽埃塔有过深厚的情意。他身负圣职,在附近当副牧师,因为不需要住宿,便住到他父亲家里,离厄泼克劳斯不过两英里。在这关键时刻,他外出了一段不长的时间,致使女友受不到他的殷勤关照,等他回来以后,痛苦地发现她完全改变了态度,真感到伤心至极;同时,一见到温特沃思舰长,也感到十分痛苦。

    默斯格罗夫太太和海特太太是姊妹俩。她们本来都很有钱,但是出嫁以后,她们的社会地位真有了天壤之别。海特先生有点家产,可是同默斯格罗夫先生的家产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默斯格罗夫家属于乡下的头等人家,而海特家却好,做父母的地位低下,过着退隐粗俗的生活,几个兄妹本身又受教育不足,若不是幸亏同厄泼克劳斯沾了点亲,岂不成了等外人[19]?当然,那位长子应该除外,因为他喜欢做个学者、绅士,他的修养和举止比其他几个人强得多。

    这两家人的关系素来很好,一方不傲慢,另一方不嫉妒,只是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有点优越感,因此她们很愿意帮助表兄妹提高提高。查尔斯向亨丽埃塔献殷勤一事早被她父母注意到了,不过他们没有表示异议。“这门亲事对她不十分匹配,不过只要亨丽埃塔喜欢他就行,”而亨丽埃塔看上去的确喜欢他。

    温特沃思舰长没来之前,亨丽埃塔本人完全是这么想的。谁想打那之后,查尔斯表兄便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中,温特沃思舰长究竟更喜欢哪一位?据安妮观察,这个问题尚难预料。也许亨丽埃塔长得更漂亮些,路易莎生性更活泼些。眼下,她不晓得哪种性情可能对他更有吸引力,是温柔,还是活泼。

    默斯格罗夫夫妇或者因为见得太少,或者因为绝对相信他们的两个女儿以及接近她们的所有小伙子都能谨慎从事,似乎一切听其自然。大宅里见不到一丝半点担心的迹象,听不到一丝半点的闲言冷语。可是乡舍里情况就不同了。那对小夫妻就喜欢大惊小怪地猜来猜去。温特沃思舰长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在一起还没待上四五次,查尔斯·海特不过刚刚再次出现,安妮便听到妹妹妹夫谈论起她们哪一位更受喜爱。查尔斯说是路易莎,玛丽说是亨丽埃塔,不过双方一致认为:不管让他娶哪一位,都会令人无比高兴。

    查尔斯说:“我生平从未见过比他更和悦的人。我有一次听温特沃思舰长亲口说过,确信他在战争中发的财不小于两万镑。一下子就发了这么一大笔财。除此之外,将来再打起仗来,他还会有机会发财。我深信,温特沃思舰长比海军里的哪个军官都更能出类拔萃。唔!这不论对我的哪个妹妹都将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我担保是这样的,”玛丽答道。“天哪!但愿他能得到最高的荣誉!但愿他能当上个准男爵!‘温特沃思夫人,’听上去多悦耳。对亨丽埃塔来说,这的确将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到时候她将取代我的位置,亨丽埃塔对此不会不喜欢的。弗雷德里克爵士和温特沃思夫人!可是,这只不过是一个新加封的爵位,我对新加封的爵位从来就看不起。”

    玛丽之所以偏要认为温特沃思舰长看中了亨丽埃塔,完全是冲着查尔斯·海特来的。那家伙想得倒美,她就是要看着他死了这条心。她绝对瞧不起海特这家人,觉得她们两家要是再结起亲来,将是极大的不幸——对她和她的孩子都很不幸。

    “你知道,”她说,“我认为他压根儿配不上亨丽埃塔。考虑到默斯格罗夫家已有的姻缘,亨丽埃塔没有权利把自己葬送掉。我认为一个年轻女子没有权利作出这样的抉择,以至于给她家庭的主要成员带来不快和不便,给某些成员带来些他们不喜欢的低贱的社会关系。请问,查尔斯·海特是何许人?不过是个乡下副牧师。他根本配不上厄泼克劳斯的默斯格罗夫小姐。”

    不过,她丈夫断然不能赞成她的这个看法,因为他除了对他的表弟比较器重之外,查尔斯·海特还是个长子,他自己正是以长子的目光来看待事物的。

    因此他回答说:“玛丽,你这是胡说八道。这门亲事对亨丽埃塔是不很体面,不过查尔斯很有希望通过斯派塞一家人的推举,在一两年内从主教那里捞到点好处[20]。我还请你不要忘记,他是个长子,等我姨父一死,他就会继承一大笔财产。温思罗普庄园足有二百五十英亩,再加上汤顿附近的那个农场,那可是乡下的上好宝地。我可以对你这么说,除了查尔斯以外,谁都配不上亨丽埃塔,的确不行。只有他可以。他是个十分忠厚的好小伙子,温思罗普一旦传到他的手里,他就会让它变个样,生活也会大大改观。有了这宗地产,他决不会再是个卑贱的小人。那可真是一宗完全保有的地产[21]。不行,不行,亨丽埃塔要是不嫁给查尔斯·海特,也许更糟糕。她要是嫁给他,路易莎再嫁给温特沃思舰长,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查尔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等查尔斯一走出屋,玛丽便对安妮说道,“可是要让亨丽埃塔嫁给查尔斯·海特,那可糟糕了:不仅对她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对我来说更糟糕。所以我就盼着温特沃思舰长能赶快让她把查尔斯·海特忘掉,我不怀疑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昨天,亨丽埃塔简直连理都不理查尔斯·海特。可惜你不在场,没有见到她的表现。至于说温特沃思舰长对亨丽埃塔和路易莎都喜欢,那简直是瞎说八道,因为他当然对亨丽埃塔更为喜欢。可是查尔斯太自信了!你昨天要是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那样你就可以给我们做个仲裁。我想你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除非你存心跟我过不去。”

    安妮假若到默斯格罗夫府上赴一次晚宴,这一切情况都能见到。谁想她找了个借口,说她头痛,小查尔斯又旧病复发,硬是待在家里没有去。她本来考虑的只是想避开温特沃思舰长,可是现在看来,她晚上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还多了一项好处,没有人会请她做仲裁了。

    至于谈到温特沃思舰长的想法,安妮认为重要的不在于他喜欢亨丽埃塔还是喜欢路易莎,而在于他应该趁早打定主意,不要损害两位小姐中任何一位的幸福,也不要败坏自己的声誉。几乎可以肯定,她们哪个都能给他做个温柔多情的好妻子。可说到查尔斯·海特,她既对一个好心姑娘的轻佻行为感到痛心,又对这可能引起的痛苦感到同情。不过,如果亨丽埃塔发现自己的感情不对头的话,那她应该尽快让人知道这种变化。

    查尔斯·海特受尽了表妹的冷落,搞得心神不定,屈辱不堪。亨丽埃塔对他的情意由来已久,不可能完全疏远下来,以至于经过最近两次见面,就使过去的希望统统化为乌有;查尔斯·海特也不至于无可奈何地要避开厄泼克劳斯。不过,如今出现这番变化,温特沃思舰长这样一个人被视为可能的根源所在,这不能不令人惊愕。海特只不过离开了两个星期日,他们分手的时候,亨丽埃塔还十分关心他的前途,而且使他十分称心的是,她希望他很快就能放弃现在的副牧师职位,而获得厄泼克劳斯的同一职位。看来,她当时一心巴望:教区长谢利博士四十多年来一直在满腔热情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可是如今越来越年迈体弱,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应该下决心设个副牧师;他最好尽量把这副牧师的职位搞得体面些,而且应该许诺给查尔斯·海特。这样一来,他只要来厄泼克劳斯就行了,用不着跑六英里到别处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将得到一个更好的副牧师职位;他将充当她们亲爱的谢利博士的助手;亲爱、善良的谢利博士可以从那些最劳累、最伤身体的事务中解脱出来。这些优点即使在路易莎看来也是十分了不起的,而在亨丽埃塔看来简直是性命交关。等海特回来后,天哪!她们对这桩事的热忱已经化为泡影。当他介绍他刚同谢利博士进行的一次谈话内容时,路易莎压根儿听不进去:她立在窗口,眼望着外面寻找温特沃思舰长;就连亨丽埃塔充其量也不过是半听不听的,仿佛把过去商洽中的疑念忧虑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唔,我的确很高兴,不过我一向认为你能得到这个职位,我一向认为你肯定能得到。据我看来,似乎——总而言之,你知道,谢利博士一定要有个副牧师,而你又得到了他的许诺。温特沃思舰长要来吗,路易莎?”

    一天早上,默斯格罗夫府上刚请过客不久(安妮没有出席),温特沃思舰长走进了乡舍的客厅,不料客厅里只有安妮和正在生病的小查尔斯两个人,小查尔斯躺在沙发上。

    温特沃思舰长发现自己几乎是单独和安妮·埃利奥特碰到了一起,仪态举止不禁失去了往常的镇静,惊惶中只能说道:“我原以为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在这儿,默斯格罗夫太太告诉我可以在这儿找到她们。”说罢他走到窗口,好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想想他该怎么办。

    “她俩和我妹妹一起待在楼上,我想一会儿就会下来的,”安妮自然也很慌张,回答道。若不是孩子喊她过来做件什么事,她马上就会走出屋去,解除她自己和温特沃思舰长的困窘。

    舰长仍然立在窗口,镇静而客气地说了声:“我希望小家伙好些了。”便又沉默不语了。

    安妮只好跪在沙发旁,尽心服侍她的病人。他们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接着,使她大为欣慰的是,她听见有人穿过小门厅。她扭过头,指望见到房主人,谁料想来者却是个完全无补于事的人——查尔斯·海特。就像温特沃思舰长不愿见到安妮一样,海特也不愿见到温特沃思舰长。

    安妮只勉强说了声:“你好!请坐吧,其他人马上就下来。”

    不过,温特沃思舰长倒从窗口走了过来,显然想搭搭腔。不料查尔斯·海特连忙坐到桌子旁边,拾起一张报纸,当即让他闭口无言。温特沃思舰长只好再回到窗口。

    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个人,原来是玛丽的二小子。他今年两岁,长得矮墩墩、胖乎乎的,愣头愣脑,刚才有人在外面帮他打开门,他便噔噔噔地闯了进来,直冲冲地走到沙发跟前,瞧瞧那里有什么好玩的,见到可以分送的好东西就伸手要。

    没有什么好吃的,他只能闹着玩。因为姨妈不肯让他捉弄生病的哥哥,他便开始缠住姨妈不放。安妮正跪在地上,忙着服侍小查尔斯,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她劝说他,命令他,恳求他,说来说去都无济于事。有一次,她设法把他推开,可这小家伙觉得越发开心,当即又爬回到姨妈背上。

    “沃尔特,”安妮说道,“马上下来。你烦死人啦,真惹我生气。”

    可沃尔特却赖着不动。

    转瞬间,她觉得那小家伙正在慢慢地松开胳臂;原来有人从她背上把他拉开。虽说他紧紧地趴在她头上,他那强劲的小手还是被从她脖子上拉开了,人也给果断地抱走了。这时她才知道,做好事的竟是温特沃思舰长。

    这一发现使她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甚至都不能谢他一声,只能俯在小查尔斯面前,心乱如麻。他好心好意地上前帮她解围,他的这番举动,自始至终一声不响,详情细节都很奇特,随后他又故意把孩子逗得嗷嗷直叫,使安妮立即认识到,他并不想听她道谢,或者干脆想证明他最不愿意同她说话;这些情况使她心里乱作一团,既感到激动不安,又觉着痛苦不堪,始终镇定不下来。后来见玛丽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进来了,她才得以把孩子交给她们照料,自己走出了屋子。她不能留下来。这本是个观察他们四个人表露钟情和拈酸吃醋的好机会,因为他们现在都凑到一起来了;可是她却不能留下来观察。显而易见,查尔斯·海特并不喜欢温特沃思舰长。就在温特沃思舰长出面干预之后,他说了句话给安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你早该听我的话,沃尔特。我告诉过你不要跟姨妈捣乱。”安妮可以理解,温特沃思舰长做了他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情,一定使他感到很懊恼。不过,无论是查尔斯·海特的心情,还是别的什么人的心情,她都不感兴趣,除非她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为自己感到害臊,为自己碰到这么件小事便如此慌张、如此束手无策,而感到极为惭愧。不过,情况就是如此,她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独自思索,才能恢复镇定。

    第十章

    安妮总还会有机会进行观察的。过了不久,她便常同他们四个人混在一起了,对事情也就有了自己的看法。不过她是个聪明人,到了家里就不承认自己有看法,因为她知道,这看法一说出去,查尔斯夫妻俩都不会感到满意。原来,她虽然认为路易莎更讨人喜欢,但是她根据自己的记忆和体验可以大胆地断定,温特沃思舰长对两个人都不爱。她们更喜欢他,然而那还算不上爱。他是有一点爱慕之情,最后也许,或者说很可能同哪一位坠入情网。查尔斯·海特似乎也知道自己受到了冷落,可是亨丽埃塔有时看起来倒像是脚踏两只船。安妮希望自己能够向他们大家说明他们搞的是什么名堂,向他们指出他们面临的某些危险。她并不认为哪个人有欺骗行为。使她深感欣慰的是,她相信温特沃思舰长压根儿不觉得他给什么人带来了痛苦。他的举止中见不到洋洋得意的神气,见不到那种令人生厌的洋洋得意的神气。他八成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想到过查尔斯·海特会跟她们哪一位相好。他唯一的过错是不该马上接受(因为“接受”是个恰当的字眼)两位年轻小姐的殷勤表示。

    不过,经过一阵短暂的思想斗争,查尔斯·海特似乎不战而退了。三天过去了,他一次也没有来过厄泼克劳斯。这个变化太明显了。他甚至于拒绝了一次正式的宴请。默斯格罗夫先生当场发现他面前摆着几本大部头的书,他们老两口当即断定这孩子不大对头,便带着严肃的神气议论说,他这样用功非累死不可。玛丽希望,而且也相信,他受到了亨丽埃塔的断然拒绝,她丈夫则总是指望明天能见到他。安妮倒觉得查尔斯·海特比较明智。

    大约就在这段时间的一天早上,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和温特沃思舰长一道打猎去了,乡舍的姊妹俩正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做活计,大宅的两位小姐来到了她们的窗口。

    当时正值十一月间,那天天气又特别好,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来到了小园子,停下来没有别的意图,只想说一声她们要进行一次长距离散步,因此断定玛丽不会愿意同她们一起去。谁想玛丽最忌讳人家认为她不擅长走路,便立即回答说:“唔,去的,我很想和你们一道去,我非常喜欢长距离散步。”安妮从两位小姐的神色里看得出来,这正是她们所不希望的,但是出于家庭习惯,她们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不管多么不情愿,多么不方便,都要互相通通气,都要一道来做,对此她又感到羡慕。她想劝说玛丽不要去,但是无济于事。情况既然如此,她觉得最好接受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的热诚邀请,索性也跟着一起去,以便同妹妹一道回来,尽量少干扰她们的计划。

    “我简直无法想象,她们凭啥认为我不喜欢长距离散步!”玛丽上楼时说道。“人们总是认为我不擅长走路!可是,假如你不肯陪她们一起去,她们又要不高兴了。别人特意来邀请,你怎么好拒绝呢?”

    她们正要出发的时候,两位先生回来了。原来,他们带去的一只幼犬败坏了他们打猎的兴致,两人便早早地回来了。因为时间赶得巧,再加上体力充沛,兴致勃勃,正想散散步,便高高兴兴地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假若安妮事先能预见到这一巧合的话,她早就待在家里了。不过,她出于某种好奇心,觉得现在又来不及退缩了,于是他们六个人便朝着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选择的方向,一道出发了。两位小姐显然认为,这次散步得由她们引路。

    安妮的用意是不要妨碍任何人。当田间小路太狭窄需要分开走时,她就和妹妹妹夫走在一起。她散步的乐趣一定在于想趁着这大好天气活动活动,观赏一下这一年中最后剩余的明媚景色,看看那黄树叶和枯树篱,吟诵几首那成千成百的描绘秋色的诗篇,因为秋天能给风雅、善感的人儿带来无穷无尽的特殊感染,因为秋天博得了每位值得一读的诗人的吟咏,使之写下动人心弦的诗句。她尽量聚精会神地沉思着,吟诵着。但是,温特沃思舰长就在附近同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交谈,她又不能充耳不闻。不过,她没有听到什么异乎寻常的内容。他们只是像任何关系密切的青年人一样,在嘻嘻哈哈地闲聊。温特沃思舰长更多的是跟路易莎交谈,而不是跟亨丽埃塔。路易莎当然比姐姐更主动,好赢得他的青睐。这种差别似乎越来越明显,尤其是路易莎的一席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来,他们总要不时地迸出几句赞美天气的话;一次赞叹完天气之后,温特沃思舰长接着说道:

    “这天气真美了将军和我姐姐!他们今天上午就想坐着车子跑得远远的。说不定我们还能从这些山上向他们打招呼呢。他们议论过要来这一带的。我真不知道他们今天会在哪儿翻车。哦!实话对你们说吧,这种事儿经常发生——不过我姐姐毫不在乎——她倒很乐意从车子里给甩出来。”

    “唔!我晓得你是有意夸张,”路易莎嚷道。“不过万一情况果真如此,我若是处在你姐姐的地位也会这么做的。假若我能像她爱将军那样爱某个人,我就要永远和他待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分离。我宁肯让他把我翻到沟里,也不愿乘着别人的车子稳稳当当地行走。”

    这话说得热情洋溢。

    “你真会吗?”温特沃思舰长带着同样的口气嚷道,“你真叫我敬佩!”说罢两人沉默了一会。

    安妮当即再也背诵不出什么诗句了。一时间,秋天的宜人景色被置诸脑后,除非她能记起一首动人的十四行诗,诗中充满了对那残年余兴的妥帖比拟,全然见不到对青春、希望和春天的形象写照。等大家遵命走上另外一条小路时,她打断了自己的沉思,说道:“这不是一条通往温思罗普的小路吗?”可惜谁也没听见她的话语,至少没有人回答她。

    然而,温思罗普一带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有些年轻人在家门前散步,有时就在这里相遇。他们穿过大片的圈地,顺着缓坡向上又走了半英里,只见农夫们正在犁地,坡上新辟了一条小径,表明农家人不信诗人的那一套,不图那伤感的乐趣[22],而要迎接春天的再度到来。说话间他们来到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山峰把厄泼克劳斯和温思罗普隔开,立在山顶,坐落在那边山脚下的温思罗普顿时一览无遗。

    温思罗普展现在他们面前,既不美丽,也不庄严——一幢平平常常的矮宅子,四周围着农场的谷仓和建筑物。

    玛丽惊叫了起来:“我的天哪!这儿是温思罗普——我真没想到啊!唔,我想我们最好往回走吧,我累得不行了。”

    亨丽埃塔不觉有些羞羞答答的,况且又见不到表兄查尔斯沿路走来,也见不到他倚在大门口,便很想遵照玛丽的意愿办事。可是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却说:“不行!”路易莎更是急切地嚷道:“不行!不行!”她把她姐姐拉到一边,似乎为这事争得很激烈。

    这当儿,查尔斯却坚决表示,既然离得这么近了,一定要去看看姨妈。他尽管心里有些怕,可显然还在动员妻子跟着一起去。不料夫人这次表现得非常坚决。任凭他说什么她太累了,最好到温思罗普休息一刻钟,她却毅然决然地答道:“哦!那可不行!还要爬回这座山,给我带来的害处之大,再怎么休息也弥补不了。”总而言之,她的神态表明,她坚决不要去。

    经过一阵不长的争执和协商,查尔斯和他的两个妹妹说定:他和亨丽埃塔下去少待几分钟,瞧瞧姨妈和表兄妹,其他人就在山顶上等候他们。路易莎似乎是主要的策划者,她陪着他俩朝山下走了一小段,一边还在同亨丽埃塔嘀咕什么,玛丽趁此机会鄙夷不屑地环顾一下四周,然后对温特沃思舰长说道:

    “有这类亲戚真叫人扫兴!不过,实话对你说吧,我去他们家没超过两次。”

    听了这话,温特沃思舰长只是故作赞同地莞尔一笑。随后,他一转身,眼睛里又投出了鄙视的目光,安妮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他们待在山顶上,那是个愉快的去处。路易莎回来了。玛丽在一道树篱两侧的台阶上拣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了下来,见其他人都立在她的四周,也就感到十分得意。谁想路易莎偏偏把温特沃思舰长拉走了,要到附近的树篱那里去采坚果,渐渐地走得无影无声了这一来玛丽可不高兴了。她埋怨自己坐的不是地方,心想路易莎一准找到了个比这儿好得多的地点,自己说什么也要去找个更好的地点。她跨进了同一道门,但是却见不到他们。安妮在树篱下面干燥向阳的土埂上给玛丽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她相信那两个人仍然待在这树篱中的某个地方[23]。玛丽坐了一刻,可是又觉得不满意。她心想路易莎一定在别处找到了更好的位置。她要继续挪动,直至找到她为止。

    安妮确实累了,便索性坐下来。过不一会,她听见温特沃思舰长和路易莎就待在她身后的树篱里,好像正沿着树篱中央崎岖荒芜的小径往回走。两人越走越近,一边还在说着话。她首先分辨出了路易莎的声音。她似乎正在急切地谈论什么。安妮最先听见她这样说:

    “就这样,我把她动员走了。我不能容忍她因为听了几句胡言乱语,就不敢去走亲戚了。什么!我会不会因为遇到这样一个人,或者可以说任何人装模作样的干涉,就不去干那些我原来决定要干而又深信不疑的事情?不,我才不那么好说服呢。我一旦下定决心,那就非坚持到底不可。看样子,亨丽埃塔今天本来是打定主意要去温思罗普那里走访的——可她刚才出于无聊的多礼,险些不肯去了!”

    “这么说,要不是多亏了你,她就回去了?”

    “那敢情是。我说起来真有点害臊。”

    “她真幸运,有你这样的聪明人在一旁指点!我最后一次和你表兄在一起时观察到一些现象,你刚才的话只不过证实了我的观察是有根据的,听了之后我也不必假装对眼下的事情不可理解。我看得出来,他们一早去拜访姨妈不单是想尽本分。等他们遇到要紧事儿,遇到需要坚强毅力的情况时,如果她一味优柔寡断,碰上这种芥末小事的无聊干扰都顶不住,那么他们两个不是活该要受罪吗?你姐姐是个和气人。可我看得出来,你的性格就很坚决果断。你要是珍惜她的行为和幸福的话,就尽可能向她多灌输些你自己的精神。不过,你无疑一直是在这么做的。对于一个百依百顺、优柔寡断的人来说,最大的不幸是不能指望受到别人的影响。好的印象是绝对不能持久的,任何人都能使之发生动摇。让那些想获得幸福的人变得坚定起来吧。这里有坚果,”他说着从树枝上摘下了一只,“可以作个例子。这是一只漂亮光滑的坚果,它靠着原先的能量,经受住了秋天暴风骤雨的百般考验。浑身见不到一处刺痕,找不到一丝弱点。这只坚果有那么多同胞都落在地上任人践踏,”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继续说道,“可是它仍然享有一只榛子果所能享受到的一切乐趣。”随即他又回复到先前的严肃口气:“对于我所关心的人们,我首先希望他们要坚定。如果路易莎·默斯格罗夫在晚年过得美满幸福,她将珍惜她目前的全部智能。”

    他的话说完了,但是没有引起反响。假如路易莎能当即对这席话作出答复,安妮倒会感到惊讶——这席话是那样的富有兴趣,说得又是那样的严肃激动!她可以想象路易莎当时的心情。不过,她自己连动也不敢动,唯恐让他们发现。她待在那里,一丛四处蔓延的矮冬青树掩护着她。他们继续往前走去,不过,还没等他们走到她听不见的地方,路易莎又开口了。

    “从许多方面来看,玛丽都是挺温顺的,”她说。“不过,她的愚蠢和傲慢有时真叫我恼火极了;埃利奥特家族的傲慢。她浑身上下都渗透着埃利奥特家族的傲慢。想当初查尔斯要是娶了安妮就好了。我想你知道他当时想娶安妮吧?”

    歇了片刻,温特沃思舰长说:

    “你的意思是说她拒绝了他?”

    “唔!是的,那还用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了解得不确切,因为我和亨丽埃塔那时还在上学。不过我想大约在他同玛丽结婚一年之前。真可惜,安妮没有答应他。要是换上她,我们大家会喜欢多了。我父母亲总是认为,她之所以没有答应,是因为她的好朋友拉塞尔夫人从中作梗。他们认为,也许因为查尔斯缺乏教育,书读得少,不讨拉塞尔夫人喜欢,所以她就劝说安妮拒绝了查尔斯。”

    说话声越来越弱,安妮再也听不清了。她心情过于激动,人仍然定在那里。不镇定下来是动弹不得的。俗话说偷听者永远听不到别人说自己的好话,然而她的情况又不完全如此:她没听见他们说自己的坏话,可是却听到了一大堆叫她感到十分伤心的话。她看出了温特沃思舰长如何看待她的人格,纵观一下他的言谈举止,正是对于她的那种感情和好奇心才引起了她的极度不安。

    她一镇定下来,就赶忙去找玛丽,找到后就同她一起回到树篱台阶那儿,待在她们原先的位置上。转眼间,大伙都聚齐了,又开始行动了,安妮才感到慰帖了一些。她精神上需要孤寂和安静,而这只有人多的时候才能得到。

    查尔斯和亨丽埃塔回来了,而且人们可以猜想得到,还带来了查尔斯·海特。事情的细节安妮无法推断;即使温特沃思舰长,似乎也不能说是十分清楚。不过,男方有点退让,女方有点心软,两人现在十分高兴地重新聚在一起,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亨丽埃塔看上去有点羞涩,却十分愉快;而查尔斯·海特看上去则满面春风。几乎就从大伙朝厄泼克劳斯出发的那刻起,他俩便又变得情意绵绵起来。

    现在一切情况都表明,路易莎属于温特沃思舰长的了;这事儿再明显不过了。一路上,需要分开走也好,不需要分开走也罢,他们几乎就像那另外一对一样,尽量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当走到一条狭长的草地时,尽管地面较宽,大家可以一起并排走,他们还是分开了——明显地形成了三伙。不消说,安妮属于那最无生气、最不亲切的三人一伙的。她同查尔斯和玛丽走在一起,只觉得有些疲劳,便十分高兴地挽住查尔斯的另一只胳膊。不过,查尔斯尽管对她颇为和气,对他妻子却很恼火。原来,玛丽一直跟他过不去,现在落了个自食其果,惹得他不时甩掉她的胳臂,用手里的小棍打掉树篱中的荨麻花絮。这一来,玛丽便抱怨开了,为自己受到亏待而感到伤心,当然又是那老一套,说自己走在树篱这一边,安妮走在另一边敢情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这时查尔斯索性把两人的手臂都抛开了,冲着一只一闪而过的黄鼠狼追了过去,她们两个说什么也撵他不上。

    挨着这块狭长的草地,有一条窄路,他们所走的小道的尽头就与这条窄路相交。他们早就听见了马车的声音,等他们来到草地的出口处,马车正好顺着同一方向驶过来,一看便知那是克罗夫特将军的双轮马车。他和妻子按照计划兜完了风,正在往回走。听说几位年轻人跑了这么远,他们好心好意地提出,哪位女士要是特别累了,就请坐到车子里;这样可以使她足足少走一英里路,因为马车要打厄泼克劳斯穿过。邀请是向众人发出的,也被众人谢绝了。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压根儿不累,玛丽或者因为没有得到优先邀请而感到生气,或者像路易莎所说的,那埃利奥特家族的傲慢使她无法容忍到那单马马车上做个第三者。

    步行的人们穿过了窄路,正在攀越对面一道树篱的台阶,将军也在策马继续赶路。这时温特沃思舰长忽地跳过树篱,去跟他姐姐嘀咕了几句。这几句话的内容可以根据效果猜测出来。

    “埃利奥特小姐,我想你一定是累了,”克罗夫特夫人大声说道。“请赏个脸,让我们把你带回家吧。你放心好了,这里绰绰有余能坐下三个人。假如我们都像你那样苗条的话,我看作兴还能坐下四个人呢。你一定要上来,真的,一定。”

    安妮仍然站在小路上,她虽然本能地谢绝了,但是克罗夫特夫人不让她往前走。将军替妻子帮腔,慈祥地催促安妮快点上车,说什么也不许她拒绝。他们尽可能把身子挤在一起,给她腾出了个角落,温特沃思舰长一声不吭地转向她,悄悄地把她扶进了车子。

    是的,他这么做了。安妮坐进了车子,她觉得是他把她抱进去的,是他心甘情愿地伸手把她抱进去的。使她为之感激的是,他居然觉察她累了,而且决定让她歇息一下。他的这些举动表明了他对安妮的一番心意,使她大受感动。这件小事似乎为过去的事情带来了圆满的结局。她明白他的心意了。他不能宽恕她,但是又不能无情无义。虽然他责备她的过去,一想起来就满腹怨恨,以至达到不公正的地步;虽然他对她已经完全无所谓;虽然他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但是他不能眼见着她受苦受累而不想帮她一把。这是以往感情的遗迹。这是友情的冲动,这种友情虽然得不到公开的承认,但却是纯洁的。这是他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明证,她一回想起来便心潮澎湃,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起先,她完全是无意识地回答了同伴的关照和议论。他们沿着崎岖的小路走到一半的光景,她才完全意识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当时她发现,他们正在谈论“弗雷德里克”。

    “他当然想娶那两位姑娘中的某一位啦,索菲,”将军说道。“不过说不上是哪一位。人们会觉得,他追求她们的时间够长了,该下决心了。唉,这都是和平带来的结果。假如现在是战争年代,他早就定下来了。埃利奥特小姐,我们水手在战争年代是不允许长久谈情说爱的。亲爱的,从我头一次遇见你到与你在北亚茅斯寓所结为夫妻,这中间隔了多少天来着?”

    “亲爱的,我们最好别谈这些,”克罗夫特夫人欢快地答道。“要是埃利奥特小姐听说我们这么快就定下了终身,她说什么也不肯相信我们在一起会是幸福的。不过,我当时对你早有了解。”

    “而我早就听说你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好等的?我干这种事不喜欢拖拖拉拉的。我希望弗雷德里克加快点速度,把这两位年轻小姐中的哪一位带到凯林奇。这样一来,她们随时都有人作伴。她们两个都是非常可爱的年轻小姐,我简直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差别。”

    “确实是两个非常和悦、非常真挚的姑娘,”克罗夫特夫人带着比较平静的口气称赞说,安妮听了觉得有点可疑,说不定她那敏锐的头脑却认为她们哪一个也配不上她弟弟。“而且还有一个非常体面的家庭。你简直攀不上比她们更好的人家了。我亲爱的将军,那根柱子!我们非撞到那根柱子上不可。”

    但是,她冷静地往旁边一拽缰绳,车子便侥幸地脱险了。后来还有一次,多亏她急中生智地一伸手,车子既没翻到沟里,也没有撞上粪车。安妮看到他们的赶车方式,不禁觉得有几分开心,她设想这一定很能反映他们是如何处理日常事务的。想着想着,马车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乡舍跟前,安妮安然无恙地下了车。

    第十一章

    现在,拉塞尔夫人回来的日子临近了,连日期都确定了。安妮与她事先约定,等她一安顿下来,就同她住在一起,因此她期望着早日搬到凯林奇,并且开始捉摸,这会给她自己的安适带来多大的影响。

    这样一来,她将和温特沃思舰长住在同一个庄上,离他不过半英里地。他们将要时常出入同一座教堂,两家人也少不了你来我往。这是违背她的意愿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常常待在厄泼克劳斯,她要是搬到凯林奇,人们会认为她是疏远他,而不是亲近他。总而言之,她相信,考虑到这个有趣的问题,她离开可怜的玛丽去找拉塞尔夫人,对她肯定会有好处,简直就像她改变家庭环境那样有好处。

    她希望,她能够避免在凯林奇大厦见到温特沃思舰长,因为他们以前在那些屋里相会过,现在再在那里见面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痛苦。不过,她更加急切地希望,拉塞尔夫人和温特沃思舰长无论在哪儿也不要再见面。他们谁也不喜欢谁,现在再言归于好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况且,倘若拉塞尔夫人看见他们两人待在一起,她或许会认为他过于冷静,而她却太不冷静。

    她觉得她在厄泼克劳斯逗留得够久的了,现在期待着要离开那里,这些问题又构成了她的主要忧虑。她对小查尔斯的照料,将永远为她这两个月的走访留下美好的记忆,不过孩子正在逐渐恢复健康,她没有别的理由再待下去。

    然而,就在她的访问行将结束的时候,不想节外生枝,发生了一件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且说人们在厄泼克劳斯已经整整两天没有看见温特沃思舰长的人影,也没听到他的消息,如今他又出现在他们之中,说明了他这两天没有来的缘由。

    原来,他的朋友哈维尔舰长给他写来一封信,好不容易才转到他的手里,告诉他哈维尔舰长一家搬到了莱姆[24],准备在那儿过冬。因此,他们之间相距不到二十英里,这是他们事先谁也不知道的。哈维尔舰长两年前受过重伤,后来身体一直不好。温特沃思舰长急切地想见到他,于是便决定立即去莱姆走一趟。他在那里逗留了二十四小时,圆满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同时他的叙述也激起了听话人对他的朋友的浓厚兴趣。他描绘起莱姆一带的秀丽景色时,他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渴望亲自看看莱姆,因此便订出了去那里参观的计划。

    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莱姆。温特沃思舰长说他自己也想再去一趟,那儿离厄泼克劳斯只有十七英里远。眼下虽说已是十一月[25],天气倒并不坏。总而言之,路易莎是急切中最急切的,下定决心非去不可,她除了喜欢我行我素之外,现在又多了一层念头,觉得人贵在自行其是,当父母亲一再希望她推迟到夏天再说时,都给她顶了回去。于是,大伙定好了要去莱姆——查尔斯,玛丽,安妮,亨丽埃塔,路易莎,以及温特沃思舰长。

    他们起初考虑不周,计划早晨出发,晚上回来。谁想默斯格罗夫先生舍不得自己的马,不同意这种安排。后来经过合情合理地考虑,觉得眼下已是十一月中旬,再加上乡下的路不好走,来回便要七个小时,一天去掉七个小时,就没有多少时间游览一个陌生地方啦。因此,他们决定还是在那里过一夜,到第二天吃晚饭时再回来。大伙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修正方案。尽管他们一大早就聚集到大宅,吃过早饭,准时地起程了,但是直到午后许久,才见到两辆马车(默斯格罗夫先生的马车载着四位夫人小姐,查尔斯赶着他的轻便两轮马车拉着温特沃思舰长),一溜儿下坡地驶进了莱姆,然后驶进该镇更加陡斜的街道。显而易见,他们只不过有时间往四周看看,天色便暗了下来,同时也带来了凉意。

    他们在一家旅馆订好了房间和晚餐,下一件事无疑是直奔海滨。他们来的时令太晚了,莱姆作为一个旅游胜地可能提供的种种娱乐,他们一概没有赶上。只见个个房间都关着门,房客差不多走光了,整家整户的,除了当地的居民,简直没有剩下什么人。且说那些楼房本身,城市的奇特位置,几乎笔直通到海滨的主大街以及通往码头的小路,这些都没有什么好称道的,尽管那条小路环绕着宜人的小海湾,而在旅游旺季,小海湾上到处都是更衣车和沐浴的人群。异乡人真正想观赏的还是那个码头本身,它的古迹奇观和新式修缮,以及那陡峭无比的悬崖峭壁,一直延伸到城市的东面。谁要是见不到莱姆近郊的妩媚多姿,不想进一步了解它,那他一定是个不可思议的异乡人。莱姆附近的查茅斯,地高域广,景致宜人,而且它还有个幽美的海湾,背后耸立着黑魆魆的绝壁,有些低矮的石块就星散在沙滩上,构成了人们坐在上面观潮和冥思遐想的绝妙地点。上莱姆是个生机盎然的村庄,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树木。尤其是平尼,那富有浪漫色彩的悬崖之间夹着一条条翠谷,翠谷中到处长满了茂盛的林木和果树,表明自从这悬崖第一次部分塌陷,为这翠谷奠定基础以来,人类一定度过了许许多多个世代,而这翠谷如今呈现出的如此美妙的景色,完全可以同闻名遐迩的怀特岛[26]的类似景致相媲美。以上这些地方必须经过反复观赏,你才能充分领略莱姆的奥妙。

    厄泼克劳斯的那伙游客经过一座座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公寓,继续往下走去,不久便来到了海边。但凡有幸观海的人初次来到海边,总要逗留、眺望一番,这几位也只是逗留了一阵,接着继续朝码头走去,这既是他们的参观目标,也是为了照顾温特沃思舰长,因为在一条不明年代的旧码头附近有一幢小房子,哈维尔一家就住在那里。温特沃思舰长进去拜访自己的朋友,其他人则继续往前走,然后他到码头上找他们。

    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惊叹不已。当大家看见温特沃思舰长赶到时,就连路易莎也不觉得同他离别了很久。温特沃思舰长带来了三个伙伴,因为听他介绍过,所以大家都很熟悉这三个人,他们是哈维尔舰长夫妇以及同他们住在一起的本威克舰长。

    本威克舰长以前曾在“拉科尼亚”号上当过舰务官。温特沃思舰长上次从莱姆回来后谈起过他,热烈地称赞说:他是个杰出的青年,是他一向十分器重的一名军官,他这话一定会使每个听话人对本威克深为尊敬。随后,他又介绍了一点有关他个人生活的历史,使所有的夫人小姐都感到兴味盎然。原来,他同哈维尔舰长的妹妹订过婚,现在正在哀悼她的去世。他们有那么一两年,一直在等待他发财和晋级。钱等到了,他作为舰务官得到了很高的赏金。晋级最后也等到了,可惜范妮·哈维尔没有活着听到这一消息。今年夏天,本威克出海的时候,她去世了。温特沃思舰长相信,对男人来说,谁也不可能像可怜的本威克爱恋范妮·哈维尔那样爱恋女人,谁也不可能在遇到这可怕变故的情况下像他那样柔肠寸断。温特沃思舰长认为,他天生就具有那种忍受痛苦的性格,因为他把强烈的感情同恬静、庄重、矜持的举止融合在一起,而且显然喜欢读书和案牍生活。更有趣的是,他同哈维尔夫妇的友谊,似乎是在发生了这起事件,他们的联姻希望破灭之后,得到进一步增强的,如今他完全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哈维尔舰长租下现在这幢房子,打算居住半年。他的嗜好、身体和钱财都要求他找个花销不大的住宅,而且要在海滨。乡下景致壮观,莱姆的冬天又比较僻静,似乎正适合本威克舰长的心境。这就激起了人们对他的深切同情与好感。

    “可是,”当大伙走上前去迎接他们几位时,安妮自言自语地说,“他也许并不比我更伤心。我无法相信他的前程就这么永远葬送了。他比我年轻,在感情上比我年轻,如果不在事实上的话;他作为一个男子汉,是比我年轻。他会重新振作起来,找到新的伴侣。”

    大家相见了,作了介绍。哈维尔舰长是个高大黝黑的男子,聪敏和善,腿有点跛,由于面目粗犷和身体欠佳的缘故,看上去比温特沃思舰长老相得多。本威克舰长看样子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事实上也是如此,同他俩比起来,他是个小个子。他长着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孔,不过理所当然,神态比较忧郁,不太肯说话。

    哈维尔舰长虽然在言谈举止上比不上温特沃思舰长,但是个极有教养的人,为人真挚热情,乐于助人。哈维尔夫人不像丈夫那样教养有素,不过似乎同样很热情。两人和蔼可亲极了,因为那伙人是温特沃思舰长的朋友,他俩便把他们统统看作自己的朋友。他们还极为亲切好客,一再恳请大伙同他们共进晚餐。众人推托说他们已在旅馆订好了晚餐,他俩虽然最后终于勉勉强强地认可了,但是对于温特沃思舰长能把这样一伙朋友带到莱姆,而居然没有理所当然地想到和他们共进晚餐,仿佛感到有些生气。

    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他们对温特沃思舰长怀有无比深厚的感情,殷勤好客到那样罕见的地步,实在令人为之神驰。他们的邀请不像通常意义上的礼尚往来,不像那种拘泥礼仪、炫耀自己的请客吃饭,因此安妮觉得,她要是和他的同事军官进一步交往下去,精神上不会得到安慰。她心里这么想:“他们本来都该是我的朋友。”她必须尽力克制自己,不要让情绪变得过于低落。

    他们离开码头,带着新结交的朋友回到了家里。屋子实在太小,只有真心邀请的主人才认为能坐得下这么多客人。安妮对此也惊奇了一刹那,不过当她看到哈维尔舰长独出心裁地作了巧妙安排,使原有的空间得到了充分利用,添置了房子里原来缺少的家具,加固了门窗以抵御冬季风暴的袭击,她不禁沉浸在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之中。瞧瞧屋里的种种陈设,房主提供的普通必需品,景况都很一般,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倒是几件木质珍品,制作得十分精致,另外还有个他从海外带回来的什么珍奇玩意儿,所有这些东西不单单使安妮感觉有趣;因为这一切都同他的职业有关联,是从事这职业的劳动成果,是这职业对他生活习惯产生影响的结果,给他的家庭生活带来了一派安逸幸福的景象,这就使她多少产生了一种似喜非喜的感觉。

    哈维尔舰长不是个读书人,不过本威克舰长倒收藏了不少装帧精致的书籍,哈维尔舰长经过巧妙的设计,为之腾出了极好的地方,制作了非常漂亮的书架。他由于脚跛,不能多运动,但他富有心计,爱动脑筋,使他在屋里始终忙个不停。他画画,上油漆,刨刨锯锯,胶胶贴贴,为孩子做玩具;制作经过改进的新织网梭;等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就坐在屋子的一角,摆弄他的那张大鱼网。

    大家离开哈维尔舰长寓所时,安妮觉得自己把欢愉抛到了后面。她走在路易莎旁边,只听她欣喜若狂地对海军的气质大加赞扬——说他们亲切友好,情同手足,坦率豪爽。她还坚信,在英国,水手比任何人都更可贵,更热情,只有他们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只有他们才值得尊敬和热爱。

    众人回去更衣吃饭。他们的计划已经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一切都很称心如意。不过还是说了些诸如“来得不是时候”、“莱姆不是交通要道”、“遇不到什么旅伴”之类的话,旅馆老板只好连连道歉。

    安妮起初设想,她永远不会习惯于同温特沃思舰长待在一起,谁想现在居然发现,她对于同他在一起已经越来越习以为常了,如今同他坐在同一张桌前,说上几句一般的客套话(他们从不越雷池一步),已经变得完全无所谓了。

    夜晚天太暗,夫人小姐们不便再相聚,只好等到明日,不过哈维尔舰长答应过,晚上来看望大家。他来了,还带着他的朋友,这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因为大家一致认为,本威克舰长当着这么多稀客的面,显得非常沉闷。可他还是大胆地来了,虽然他的情绪同众人的欢乐气氛似乎很不协调。

    温特沃思舰长和哈维尔舰长在屋子的一边带头说着话,重新提起了逝去的岁月,用丰富多彩的奇闻轶事为大家取乐逗趣。这当儿,安妮恰巧同本威克舰长坐在一起,离着众人很远。她天生一副好性子,情不自禁地与他攀谈起来。他羞羞答答的,还常常心不在焉。不过她神情温柔迷人,举止温文尔雅,很快便产生了效果,她开头的一番努力得到了充分的报答。显然,本威克是个酷爱读书的年轻人,不过他更喜欢读诗。安妮相信,他的老朋友们可能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这次她至少同他畅谈了一个晚上。谈话中,她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向痛苦作斗争的义务和益处,她觉得这些话对他可能真正有些作用。因为他虽说有些腼腆,但似乎并不拘谨,看来他很乐意冲破惯常的感情束缚。他们谈起了诗歌,谈起了现代诗歌的丰富多彩,简要比较了一下他们对几位第一流诗人的看法,试图确定《玛密安》与《湖上夫人》[27]哪一篇更可取,如何评价《异教徒》和《阿比多斯的新娘》[28],以及《异教徒》的英文该怎么念。看来,他对前一位诗人充满柔情的诗篇和后一位诗人悲痛欲绝的深沉描写,全部了如指掌。他带着激动的感情,背诵了几节描写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诗句,看上去完全是想得到别人的理解。安妮因此冒昧地希望他不要一味地光读诗,还说酷爱吟诗的人欣赏起诗歌来很难确保安然无恙;只有具备强烈的感情才能真正欣赏诗歌,而这强烈的感情在鉴赏诗歌时又不能不有所节制。

    他的神色显不出痛苦的样子,相反却对她暗喻自己的处境感到高兴,安妮也就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忍受痛苦的资历比他长一些,便大胆地建议他在日常学习中多读些散文。当对方要求她说得具体些,她提到了一些优秀道德家的作品、卓越文学家的文集,以及一些有所作为的、遭受种种磨难的人物的回忆录。她当时想到了这些人,觉得他们对道德和宗教上的忍耐作出了最高尚的说教,树立了最崇高的榜样,可以激励人的精神,坚定人的意志。

    本威克舰长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对她话里包含的关心十分感激。他虽然摇了摇头,叹了几口气,表明他不大相信有什么书能解除他的痛苦,但他还是记下了她所推荐的那些书,而且答应找来读读。

    夜晚结束了,安妮一想起自己来到莱姆以后,居然劝诫一位素昧平生的小伙子要忍耐,要顺从天命,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可是再仔细一考虑,她不由得又有几分害怕,因为像其他许多大道德家、说教者一样,她虽然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她自己的行为却经不起检验。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安妮和亨丽埃塔起得最早,两人商定,趁早饭前到海边走走。她们来到沙滩上,观看潮水上涨,只见海水在习习东南风的吹拂下直往平展展的海岸上阵阵涌来,显得十分壮观。她俩赞叹这早晨,夸耀这大海,称赏这凉爽宜人的和风,接着便缄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亨丽埃塔突然嚷道:

    “啊!是呀,我完全相信,除了极个别情况以外,海边的空气总是给人带来益处。去年春天,谢利博士害了一场病,毫无疑问,这海边的空气帮了他的大忙。他曾亲口说,到莱姆待了一个月比他吃那么多药都更管用;还说来到海边总使他感觉又年轻了。使我不能不感到遗憾的是,他没有干脆住到海边。我的确认为他不如干脆离开厄泼克劳斯,在莱姆定居下来。你看呢,安妮?你难道不同意我的意见,不认为这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好办法,不管对他自己还是对谢利夫人,都是最好的办法?你知道,谢利夫人在这里有几位远亲,还有许多朋友,这会使她感到十分愉快。我想她一定很乐意来这里,一旦她丈夫再发病,也可以就近求医。像谢利博士夫妇这样的大好人,行了一辈子好,如今却在厄泼克劳斯这样一个地方消磨晚年,除了我们家以外,他们就像完全与世隔绝似的,想起来真叫人寒心。我希望他的朋友们能向他提提这个建议。我的确认为他们应该提一提。至于说要得到外住的特许,凭着他那年纪,他那人格,这不会有什么困难的。我唯一的疑虑是,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劝说他离开自己的教区。他这个人的思想非常正统,非常谨慎,我应该说谨小慎微。安妮,难道你不认为这有些谨小慎微吗?一个牧师本来是可以把自己的职务交给别人的,却偏要豁着老命自己干,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个极其错误的念头?他要是住在莱姆,离厄泼克劳斯近得很,只有十七英里,人们心里有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他完全听得到。”

    安妮听着这席话,不止一次地暗自笑了。她像理解小伙子的心情那样理解一位小姐的心情,于是便想行行好,跟着介入了这个话题,不过这是一种低标准的行好,因为除了一般的默许之外,她还能作出什么表示呢?她在这件事上尽量说了些恰当得体的话;觉得谢利博士应该休息,认为他确实需要找一个有活力又体面的年轻人做留守牧师,她甚至体贴入微地暗示说,这样的留守牧师最好是成了家的。

    “我希望,”亨丽埃塔说,她对自己的伙伴大为满意,“我希望拉塞尔夫人就住在厄泼克劳斯,而且与谢利博士很密切。我一向听人说,拉塞尔夫人是个对谁都有极大影响的女人!我一向认为她能够劝说一个人无所不为!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怕她,相当怕她!因为她太机灵了。不过我极为尊敬她,希望我们在厄泼克劳斯也能有这么个邻居。”

    安妮看见亨丽埃塔那副感激的神态,觉得很有趣。而同样使她感到有趣的是,由于事态的发展和亨丽埃塔头脑中产生了新的兴趣,她的朋友居然会受到默斯格罗夫府上某个成员的赏识。可是,她只不过笼统地回答了一声,祝愿厄泼克劳斯的确能有这么个女人,不料这些话头突然煞住了,只见路易莎和温特沃思舰长冲着她们走来,他们也想趁着早饭准备好之前,出来溜达溜达。谁想路易莎立即想起她要在一家店里买点什么东西,便邀请他们几个同她一起回到城里。他们也都欣然从命了。

    当他们来到由海滩向上通往街里的台阶跟前时,正赶上有位绅士准备往下走,只见他彬彬有礼地退了回去,停下来给他们让路。他们登上去,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就在他们走过的当儿,他瞧见了安妮的面孔,他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里流露出爱慕的神色,安妮不可能不觉察。她看上去极其动人,她那端庄秀气的面庞让清风一吹拂,又焕发出青春的娇润与艳丽,一双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显然,那位绅士(他在举止上是个十足的绅士)对她极为倾慕。温特沃思舰长当即掉头朝她望去,表明他注意到了这一情形。他瞥了她一眼,和颜悦色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是说:“那人对你着迷了,眼下就连我也觉得你又有些像安妮·埃利奥特了。”

    大伙陪着路易莎买好东西,在街上稍微逛了一会,便回到旅馆。后来,安妮由自己房间朝餐厅匆匆走去时,恰好刚才那位绅士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安妮起先猜测他同他们一样是个生客,后来回旅馆时见到一位漂亮的马夫,在两家旅馆附近踱来踱去,便断定那是他的仆人。主仆两个都戴着孝,这就更使她觉得是这么回事。现在证实,他同他们住在同一家旅馆里。他们这第二次相会,虽说非常短促,但是从那位绅士的神情里同样可以看出,他觉得她十分可爱,而从他那爽快得体的道歉中可以看出,他是个举止极其文雅的男士。他约莫三十来岁,虽说长得不算漂亮,却也挺讨人喜欢。安妮心想,她倒要了解一下他是谁。

    大伙快吃完早饭的时候,蓦然听到了马车的声音,这几乎是他们进入莱姆以来头一次听到马车声,于是有半数人给吸引到窗口。这是一位绅士的马车——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不过只是从马车场驶到了正门口,准是什么人要走了。驾车的是个戴孝的仆人。

    一听说是辆双轮轻便马车,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忽地跳了起来,想同他自己的马车比比看。戴孝的仆人激起了安妮的好奇心,当马车的主人就要走出正门,老板一家毕恭毕敬以礼相送时,安妮一伙六个人全都聚到窗前,望着他坐上马车离去了。

    “哦!”温特沃思舰长立刻嚷了起来,一边扫视了一下安妮,“这就是我们打他旁边走过的那个人!”

    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赞同他的看法。大家深情地目送着那人朝山上走去,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又回到餐桌旁边。不一会儿,侍者走进了餐厅。

    “请问,”温特沃思舰长马上说道,“你能告诉我们刚才离开的那位先生姓什么吗?”

    “好的,先生。那是埃利奥特先生,一位十分有钱的绅士,昨晚从希德茅斯来到这儿。先生,我想您用晚餐的时候一定听到马车的声音,他现在正要去克鲁克恩,然后再去巴思和伦敦。”

    “埃利奥特!”还没等侍者伶牙俐齿地把话说完,众人便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声这个名字。

    “天啊!”玛丽嚷道,“这一定是我们的堂兄。一定是我们的埃利奥特先生,一定是,一定!查尔斯,安妮,难道不是吗?你们瞧,还戴孝,就像我们的埃利奥特先生一定在戴孝那样。多么离奇啊!就和我们住在同一座旅馆里!安妮,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埃利奥特先生,不是我们父亲的继承人吗?请问,先生,”她掉脸对侍者说,“你有没有听说,他的仆人有没有说过,他是凯林奇家族的人?”

    “没有,夫人,他没有提起哪个家族。不过他倒说过,他的主人是个很有钱的绅士,将来有朝一日要作准男爵。”

    “啊!你们瞧!”玛丽大喜若狂地嚷道。“同我说的一点不差!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的继承人!我早就知道,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就一定会泄露出来的。你们相信我好啦,这个情况他的仆人走到哪儿都要费心加以宣扬的。安妮,你想想这事儿多么离奇啊!真可惜,我没好好看看他。我们要是及早知道他是谁就好啦,那样我们就可以结识他了。多么遗憾啊,我们竟然没有互相介绍一下!你觉得他的模样儿像埃利奥特家的人吗?我简直没看他,光顾得看他的马了。不过我觉得他的模样儿有几分像埃利奥特家的人。真奇怪,我没注意到他的族徽!哦!他的大衣搭在马车的镶板上,这样一来就把族徽给遮住了。不然的话,我肯定会看见他的族徽,还有那号衣。假如他的仆人不在戴孝,别人一看他的号衣就能认出他来。”

    “将这些异乎寻常的情况汇到一起,”温特沃思舰长说,“我们必须把你没有结识你的堂兄这件事,看作上帝的安排。”

    安妮等到玛丽能够听她说话的时候,便平心静气地奉告她说,她们的父亲与埃利奥特先生多年来关系一直不好,再去设法同他结识,那是很不恰当的。

    不过,使她暗暗窃喜的是,她见到了自己的堂兄,知道凯林奇未来的主人无疑是个有教养的人,神态显得十分聪慧。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提起她第二次碰见他。幸运的是,玛丽并不很注意他们早先散步时打他近前走过,但是她要是听说安妮在走廊里居然撞见了他,受到了他十分客气的道歉,而她自己却压根儿没有接近过他,她会觉得吃了大亏。不,他们堂兄妹之间的这次会见必须绝对保守秘密。

    “当然,”玛丽说,“你下次往巴思写信的时候,是会提到我们看见了埃利奥特先生的。我想父亲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务必统统告诉他。”

    安妮避而不作正面回答,不过她认为这个情况不仅没有必要告诉他们,而且应当隐瞒。她了解她父亲多年前所遇到的无礼行为。她怀疑伊丽莎白与此事有很大牵扯。他们两个一想起埃利奥特先生总要感到十分懊恼,这是毋庸置疑的。玛丽自己从来不往巴思写信,同伊丽莎白枯燥乏味地通信的苦差事,全部由安妮承担。

    吃过早饭不久,哈维尔舰长夫妇和本威克舰长找他们来了。他们大家约定要最后游逛一次莱姆。温特沃思舰长一伙一点钟要动身返回厄泼克劳斯,这当儿还想聚到一起,尽情地出去走走。

    他们一走上大街,本威克舰长便凑到了安妮身边。他们头天晚上的谈话并没使他不愿意再接近她。他们在一起走了一会,像以前那样谈论着司各特先生和拜伦勋爵,不过仍然一如既往地像任何两位别的读者一样,对两人作品的价值无法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见,直到最后不晓得为什么,大家走路的位置几乎都换了个个儿,现在走在安妮旁边的不是本威克舰长,而是哈维尔舰长。

    “埃利奥特小姐,”哈维尔舰长低声说道,“你做了件好事,让那可怜的人儿讲了这么多话。但愿他能常有你这样的伙伴就好了。我知道,他像现在这样关在家里对他没有好处。不过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分不开啊。”

    “是的,”安妮说,“我完全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也许总有一天——我们晓得时间对每个烦恼所起的作用,你必须记住,哈维尔舰长,你朋友的痛苦还只能说是刚开始不久——我想只是今年夏天才开始的吧。”

    “啊,一点不错,”哈维尔舰长深深叹了口气。“只是从六月才开始的。”

    “兴许他知道得还没有这么早。”

    “他直到八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才知道。当时,他刚刚奉命去指挥‘格斗者’号,从好望角回到了英国。我在普利茅斯,生怕听到他的消息。他寄来了几封信,但是‘格斗者’号奉命开往朴次茅斯。这消息一定传到了他那儿,但是谁会告诉他呢?我才不哪。我宁愿给吊死在帆桁上。谁也不肯告诉他,除了那位好心人,”他指了指温特沃思舰长。“就在那一周之前,‘拉科尼亚’号开进了普利茅斯,不可能再奉命出海了。于是他有机会干别的事情——打了个请假报告,也不等待答复,便日夜兼程地来到了朴次茅斯,接着便刻不容缓地划船来到‘格斗者’号上,整整一个星期他再也没有离开那个可怜的人儿。这就是他干的事儿,别人谁也救不了可怜的詹姆斯。埃利奥特小姐,你可以想象他对我们是不是可亲可爱!”

    安妮毫不迟疑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而且在她的感情允许的情况下,或者说在能够承受的情况下,尽量多回答些话,因为哈维尔舰长实在太动感情了,无法重提这个话头。等到舰长再启口的时候,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

    哈维尔夫人提了条意见,说她丈夫走到家也就走得够远的了。这条意见决定了他们这最后一次散步的方向。大伙要陪着他俩走到他们门口,然后返回来出发。据大家满打满算,这时间还刚够。可是,当他们快接近码头的时候,一个个都想再到上面走走。既然人们都有意要去,而路易莎又当即下定了决心,大伙也发现,早一刻钟晚一刻钟压根儿没有关系。于是,到了哈维尔舰长家门口,人们可以想象,他们深情地互相道别,深情地提出邀请,作出应诺,然后便辞别哈维尔夫妇,但仍然由本威克舰长陪同着,看来他是准备奉陪到底的。大家继续向码头走去,向它正儿八经地告个别。

    安妮发觉本威克舰长又凑到了她跟前。目睹着眼前的景致,他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拜伦勋爵“湛蓝色的大海”的诗句,安妮十分高兴地尽量集中精力同他交谈。过不一会,她的注意力却硬给吸引到别处去了。

    因为风大,小姐们待在新码头的上方觉得不舒服,都赞成顺着台阶走到下码头上。她们一个个都满足于一声不响地、小心翼翼地走下陡斜的台阶,只有路易莎例外。她一定要温特沃思舰长扶着她往下跳。在过去的几次散步中,他次次都得扶着她跳下树篱的台阶,她感觉这很惬意。眼下这次,由于人行道太硬,她的脚受不了,温特沃思舰长有些不愿意。不过他还是扶她跳了。她安然无恙地跳了下来,而且为了显示她的兴致,转眼又跑了上去,要他扶着再跳一次。他劝说她别跳了,觉得震动太大。可是不成,他再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只见她笑吟吟地说道:“我非跳不可。”他伸出双手,不料她操之过急,早跳了半秒钟,咚的一声摔在下码头的人行道上,抱起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她身上没有伤痕,没有血迹,也见不到青肿。但她双眼紧闭,呼吸停止,面无人色。当时站在周围的人,一个个莫不惊恐万状!

    温特沃思舰长先把她扶起来,用胳膊搂着,跪在地上望着她,痛苦不堪,默默无言,面色像她一样煞白。“她死了!她死了!”玛丽一把抓住她丈夫,尖声叫了起来。她丈夫本来就惊恐不已,再听到她的尖叫声,越发吓得呆若木鸡。霎时间,亨丽埃塔真以为妹妹死了,悲痛欲绝,也跟着昏了过去,若不是本威克舰长和安妮从两边扶住了她,非摔倒在台阶上不可。

    “难道没有人帮帮我的忙?”这是温特沃思舰长带着绝望的口气突然冒出的第一句话,好像他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似的。

    “你去帮帮他,你去帮帮他,”安妮大声说道,“看在上天的分上,你去帮帮他。我一个人能扶住她。你别管我,去帮帮他。揉揉她的手和太阳穴。这里有嗅盐,拿去,快拿去。”

    本威克舰长遵命去了,在这同时查尔斯也推开了妻子,于是他俩都赶过去帮忙。温特沃思舰长把路易莎抱起来,他俩从两旁牢牢地扶住。安妮提出的办法都试过了,但是毫无效果。温特沃思舰长趔趔趄趄地靠到墙上,悲痛欲绝地叫道:

    “哦,上帝!快喊她父母亲来!”

    “快找医生!”安妮说。

    温特沃思舰长一听这话,似乎被猛然惊醒过来。他只说了声:“对,对,马上请医生。”说罢飞身便跑,不想安妮急忙建议说:

    “本威克舰长,让本威克舰长去叫是不是更好些?他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医生。”

    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瞬息间(这一切都是在瞬息间进行的),本威克舰长便把那可怜的死尸般的人儿交给她哥哥照料,自己飞速朝城里跑去。

    却说留在原地的那伙可怜的人们。在那神志完全清醒的三个人里,很难说谁最痛苦,是温特沃思舰长,安妮,还是查尔斯?查尔斯的确是个亲如手足的哥哥,悲痛得泣不成声,他的眼睛只能从一个妹妹身上转到同样不省人事的另一个妹妹身上,或者看看他妻子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样子,拼命地喊他帮忙,可他又实在无能为力。

    安妮出于本能,正在全力以赴、全心全意地照料亨丽埃塔,有时还要设法安慰别人,劝说玛丽要安静,查尔斯要宽心,温特沃思舰长不要那么难过。他们两人似乎都期望她来指点。

    “安妮,安妮,”查尔斯嚷道,“下一步怎么办?天哪,下一步可怎么办?”

    温特沃思舰长也把目光投向她。

    “是不是最好把她送到旅馆?对,我想还是轻手轻脚地把她送到旅馆。”

    “对,对,送到旅馆去,”温特沃思舰长重复说,他相对镇定了一些,急切地想做点什么。“我来抱她。默斯格罗夫,你来照顾其他人。”

    此刻,出事的消息已在码头周围的工人和船工中传扬开了,许多人都聚拢过来,如果需要的话,好帮帮忙。至少可以看个热闹,瞧瞧一位昏死的年轻小姐,不,两位昏死的年轻小姐,因为与最初的传闻相比,事到后来有双倍的好戏可看。亨丽埃塔被交给一些体面的好心人照看着,她虽说还省点人事,但是完全动弹不得。就这样,安妮走在亨丽埃塔旁边,查尔斯扶着他的妻子,带着难言的心情,沿着刚才高高兴兴走来的路,缓缓地往回走去。

    他们还没走出码头,哈维尔夫妇便赶来了。原来,他们看见本威克舰长从他们屋前飞奔而过,看脸色像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便立即往这里走,一路上听人连说带比画,赶到了出事地点。哈维尔舰长虽说大为震惊,但他还保持着理智和镇定,这立即就能发挥作用。他和妻子互相递了个眼色,当即确定了应该怎么办。必须把路易莎送到他们家——大伙必须都去他们家——在那里等候医生。别人有些顾虑,他们根本不听,大伙只好依了他,统统来到他的屋里。在哈维尔夫人的指挥下,路易莎被送到了楼上,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她丈夫也在跟着帮忙,又是镇静剂,又是苏醒剂,谁需要就给谁。

    路易莎睁了一下眼睛,但是很快又合上了,不像是苏醒的样子。不过,这倒证明她还活着,因而使她姐姐感到宽慰。亨丽埃塔虽说还不能和路易莎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但她有了希望,还有几分害怕,激动之下没有再昏厥过去。玛丽也镇静了些。

    医生以似乎不可能那么快的速度赶到了。他检查的时候,众人一个个吓得提心吊胆。不过,他倒不感到绝望。病人的头部受到了重创,但是比这更重的伤他都治好过。他丝毫也不绝望,说起话来乐呵呵的。

    医生并没认为这是不治之症——并没说再过几个钟头便一切都完了——这在一开始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期望。众人如释重负之后,先是谢天谢地地惊叫了几声,接着便深沉不语地庆幸起来,大喜过望的劲头可想而知。

    安妮心想,温特沃思舰长说“谢天谢地”时的那副口吻,那副神态,她永远也不会忘却。她也不会忘却他后来的那副姿态:当时,他坐在桌子旁边,双臂交叉地伏在桌子上,捂着脸,仿佛心里百感交集,实在支撑不住,正想通过祈祷和反省,让心潮平静下来。

    路易莎没有伤着四肢,只有头部受了些伤。

    现在,大家必须考虑如何处理这整个局面才好。他们现在能够互相商谈了。毫无疑问,路易莎必须待在原地,尽管这要给哈维尔夫妇带来不少麻烦,因而引起了她的朋友们的不安。要她离开是不可能的。哈维尔夫妇消除了众人的重重顾虑,甚至尽可能地婉言拒绝了大伙的感激之情。他们没等别人开始考虑,已经颇有预见地把一切都安排停当。本威克舰长要把屋子让给他们,自己到别处去住。这样一来,整个事情就解决了。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他们屋里住不下更多的人。不过,要是“把孩子们放到女仆的屋里,或是在什么地方挂个吊床”,他们就不必担心腾不出住两三个人的地方,假如他们愿意留下的话。至于对默斯格罗夫小姐的照料,他们完全可以把她交给哈维尔夫人,一丝半点也不用担心。哈维尔夫人是个很有经验的看护,她的保姆长期同她生活在一起,跟着她四处奔走,也是个很有经验的看护。有了她们两个,病人日夜都不会缺人护理了。她这话说得真挚实在,不容他人反对。

    查尔斯、亨丽埃塔和温特沃思舰长商量开了,三人惊魂未定,毫无头绪地交谈了一阵。“厄泼克劳斯,需要有人跑一趟厄泼克劳斯,报告一下这个消息——如何向默斯格罗夫夫妇透露这个消息。上午快过去了,离该出发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不可能按时赶到。”最初,他们除了如此哀叹之外,提不出任何中肯的建议。可是过了一会,温特沃思舰长好不容易地说道:

    “我们必须当机立断,不再浪费一分钟。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有个人必须马上动身去厄泼克劳斯。默斯格罗夫,不是你去,就是我去。”

    查尔斯同意他的意见,但又宣称他决不能走。他想尽可能少牵累哈维尔舰长及夫人,然而他妹妹处于这种状况,要他离开她,这既不应该,他也不愿意。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亨丽埃塔起先也是这么个意思。不过,她经人劝说,马上改变了主意。她待在这里有什么用!她一到路易莎屋里,或是望见了她,总是抑制不住悲哀,不但帮不了忙,反而更糟。她不得不承认,她在这里起不了作用,但是仍然不愿意离开,直到后来,一想到父母亲心里又动了情,便打消了不走的念头。她同意回家,而且急着要回家。

    计划讨论到这一步时,恰好安妮静悄悄地打路易莎的屋里走下来,当然也就听到了下面的谈话,因为客厅的门开着。

    “默斯格罗夫,那就这么定啦,”温特沃思舰长嚷道,“你留下,我送你妹妹回家。不过说到别人,说到其他人,如果要留下人协助哈维尔夫人,我想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人肯定想回去照料孩子。不过,如果安妮愿意留下的话,谁也不及她更妥当,更能干了!”

    安妮听到别人这样称许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便停下脚步想镇定一下。另外两个人热烈地赞成温特沃思舰长的意见,随即她便出现了。

    “我想你一定愿意留下,留下来照料路易莎,”温特沃思舰长一边转脸望着她,一边大声说道,既热烈,又温柔,简直像重温旧梦似的。安妮脸色绯红,他定了定神,走开了。她表示自己极愿意留下,并且不胜荣幸。“我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希望能允许我留下。在路易莎的屋里打个地铺就足够了。如果哈维尔夫人也这么想的话。”

    看来,还差一件事,便一切安排就绪了。虽说最好能迟一点赶到,以便让默斯格罗夫夫妇事先有些警觉,然而乘厄泼克劳斯的马车回去需要的时间又太长,势必要增加他们的焦虑,那就更可怕了。温特沃思舰长提议,最好由他租用旅馆的双轮轻便马车,留下默斯格罗夫先生的马车第二天一大早返回,这样可以进一步报告路易莎夜里的情况。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同意这个意见。

    温特沃思舰长匆匆离去,好把一切准备停当,两位夫人小姐稍后些再去。不过,当玛丽得知这一安排之后,事情就不得安宁了。她感到很不高兴,反应十分强烈,抱怨说,让她而不让安妮走,这太不公平了。安妮与路易莎无亲无故,而她是路易莎的嫂嫂,最有权利代替亨丽埃塔留下!她为什么不能像安妮那样帮帮忙?而且还要丢下查尔斯自己回家——丢下自己的丈夫!不,这太无情了。总而言之,她说得滔滔不绝,她丈夫没坚持多久便妥协了,别人也不便反对,事情实在没有办法,不可避免地要让玛丽替换安妮。

    对于玛丽由于嫉妒而提出的不近情理的要求,安妮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不愿屈从。不过事情也只能如此,于是大伙动身往城里走去,查尔斯照应着他妹妹,本威克舰长陪伴着安妮。趁大伙匆匆赶路的当儿,安妮脑海里掠过了上午早些时候在相同地点发生的一桩桩细节。就在此地,她听见亨丽埃塔提出了让谢利博士离开厄泼克劳斯的计划;再往前点,她头一次见到了埃利奥特先生;她一心想着路易莎,对于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对于那些深切关心她的安康的人们,她似乎无暇多想。

    本威克舰长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当天的不幸似乎把他们大家拧到了一起,安妮对他也越来越友好,甚至欣喜地感到,这兴许是他们继续交往的时机。

    温特沃思舰长正在等候他们。为了方便起见,一辆四马拉的两轮轻便马车停候在街道的最低处。但是他一见到姐姐替换了妹妹,显然感到又惊又恼,听查尔斯作解释的时候,不禁脸色都变了,惊讶之余,有些神情刚露头又被忍了回去,让安妮见了真感到羞辱,至少使她觉得,她之所以受到器重,仅仅因为她可以帮帮路易莎的忙。

    她尽力保持镇静,保持公正。看在他的面上,她也不用模仿爱玛对待亨利的感情[29],便能超过一般人的情意,热情地照应路易莎。她希望他不要老是那么不公正地认为,她会无缘无故地逃避做朋友的职责。

    此时此刻,她已经坐进了马车。温特沃思舰长把她俩扶了进来,他自己坐在她们当中。在这种情况下,安妮就以这种方式,满怀着惊讶和激动之情,离别了莱姆。他们将如何度过这漫长的旅程,这会给他们的态度带来什么影响,他们将如何应酬,这些她都无法预见。不过,一切都很自然。他对亨丽埃塔非常热心,总是把脸转向她;他只要一说话,总是着眼于增强她的信心,激励她的情绪。总的说来,他的言谈举止都力求泰然自若。不让亨丽埃塔激动似乎是他的主导原则。只有一次,当她为最后那次失算的、倒霉的码头之行感到伤心,抱怨说怎么能想起这么个馊主意时,他突然发作起来,仿佛完全失去了自制。

    “别说了,别说了,”他大声嚷道。“哦,上帝!但愿我在那关键时刻没有屈从她就好了!我要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倒好了!可她是那样的急切,那样的坚决!啊,可爱的路易莎!”

    安妮心想,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对他自己关于坚定的性格能带来普遍的幸福和普遍的好处的见解提出疑问;不知道他有没有认识到,像人的其他气质一样,坚定的性格也应该有个分寸和限度。她认为他不可能不感觉到,脾气好,容易说服有时像性格坚决一样,也有利于得到幸福。

    马车跑得很快。安妮感到惊奇,这么快就见到了她所熟悉的山,熟悉的景物。车子的确跑得很快,加之有些害怕到达目的地,使人感到路程似乎只有头天的一半远。不过,还没等他们进入厄泼克劳斯一带,天色已经变得很昏暗了,他们三个人一声不响地沉默了好一阵,只见亨丽埃塔仰靠在角落里,用围巾蒙着脸,让人以为她哭着哭着睡着了。当马车向最后一座山上爬去时,安妮突然发觉温特沃思舰长在对她说话。只听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一直在考虑我们最好怎么办。亨丽埃塔不能先露面。那样她受不了。我在思忖,你是不是同她一起待在马车里,我进去向默斯格罗夫夫妇透个信。你觉得这个办法好吗?”

    安妮觉得可以,温特沃思舰长满意了,没再说什么。但是,想起他征求意见的情景,对她仍然是件赏心乐事——这是友谊的证据,是他尊重她的意见的证据,是一件极大的赏心乐事。当它成为一种临别的见证时,它的价值并没减少。

    到厄泼克劳斯传达消息的苦差事完成了,温特沃思舰长见到那两位做父母的正像人们能够希望的那样,表现得相当镇静,那做女儿的来到父母身边也显得好多了,于是他宣布:他打算坐着同一辆马车回到莱姆。等几匹马吃饱饮足之后,他便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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