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小说全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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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安妮在厄泼克劳斯余下的时间只有两天了,完全是在大宅里度过的。她满意地发现,她在那里极为有用,既是个离不开的伙伴,又可以帮助为将来做好一切安排。若不然,默斯格罗夫夫妇处于如此痛苦的心境,要做这些安排可就难了。

    次日一早,莱姆就有人来报消息。路易莎还依然如故,没有出现比以前恶化的迹象。过了几个钟头之后,查尔斯带来了更新、更具体的情况。他倒挺乐观的。虽不能指望迅速痊愈,但就伤势的严重程度而言,情况进展得还是挺顺利。说起哈维尔夫妇,他怎么也道不尽他们的恩惠,特别是哈维尔夫人的精心护理。“她还真是什么事也不留给玛丽干。昨天晚上,我和玛丽经她劝说,很早就回到了旅馆。今天早上,玛丽又歇斯底里发作了。我离开的时候,她正要和本威克舰长出去散步,他希望这对她会有好处。我有些遗憾,前一天没有说服她跟着回家。不过说实话,哈维尔夫人什么事情也不留给别人干。”

    查尔斯当天下午要回到莱姆,起初他父亲也有点想跟着他去,无奈夫人小姐不同意。那样只会给别人增添麻烦,给他自己增加痛苦。后来提出了个更好的计划,而且照办了。查尔斯让人从克鲁克恩赶来了一辆两轮轻便马车,然后拉回了一个更管用的家庭老保姆。她带大了所有的孩子,并且眼见着最后一个孩子(那位玩心太重、长期娇生惯养的哈里少爷)跟着哥哥们去上学。她现在还住在那空荡荡的保育室里补补袜子,给周围的人治治脓疱、包包伤口,因此一听说让她去帮助护理亲爱的路易莎小姐,真是喜不自禁。先前,默斯格罗夫太太和亨丽埃塔也模模糊糊地有过让萨拉去帮忙的愿望。但是,假若安妮不在的话,这事儿就很难确定下来,不会这么快就被发觉是切实可行的。

    第二天,多亏了查尔斯·海特,他们听到了路易莎的详细情况,这种情况有必要每二十四小时就听到一次。他特意去了一趟莱姆,介绍的情况还是令人鼓舞的。据信,路易莎神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报告都说,温特沃思舰长似乎在莱姆住下了。

    安妮明天就要离开,这是大家都为之担忧的一桩事。“她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相互之间谁也安慰不了谁!”大家如此这般地说来说去,安妮心里明白他们都有个共同的心愿,觉得最好帮他们挑明了,动员他们马上都去莱姆。她没遇到什么困难,大伙当即决定要去那里,而且明天就去,或者住进旅馆,或者住进公寓,怎么合适怎么办,直待到亲爱的路易莎可以挪动为止。他们一定能给护理她的好心人减少点麻烦,至少可以帮助哈维尔夫人照应一下她的孩子。总而言之,他们为这一决定感到欣喜,安妮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高兴。她觉得,她待在厄泼克劳斯的最后一个上午,最好用来帮助他们做做准备,早早地打发他们上路,虽说这样一来,这大宅里就冷冷清清地剩下她一个人了。

    除了乡舍里的小家伙以外,给两家人带来勃勃生气、给厄泼克劳斯带来欢快气息的人们当中,现在只剩下安妮一个人了,孤单单的一个人。几天来的变化可真大啊!

    路易莎要是痊愈了,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她将重温以往的幸福,而且要胜过以往。她痊愈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在安妮看来,也是如此。她的屋子虽说现在冷冷清清,只住着一个沉闷不乐的她,但是几个月之后,屋里便会重新充满欢乐和幸福,充满热烈而美满的爱情,一切都与安妮·埃利奥特的境况迥然不同!

    这是十一月间一个昏沉沉的日子,一场霏霏细雨几乎遮断了窗外本来清晰可辨的景物。安妮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沉思了一个钟头,这就使她极高兴听到拉塞尔夫人的马车到来的声音。然而,她虽说很想走掉,但是离开大宅,告别乡舍,眼望着它那黑沉沉、湿淋淋、令人难受的游廊,甚至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看到庄上最后的几座寒舍时,她的心中不由得感到十分悲哀。厄泼克劳斯发生的一幕幕情景促使她十分珍惜这个地方。这里记载着许多痛楚,这种痛楚一度是剧烈的,现在减弱了。这里还记载着一些不记仇隙的往事,一些友谊与和解的气息,这种气息永远不能再期望了,但是永远值得珍惜的。她把这一切都抛到后面了,只留下这样的记忆,即这些事情的确发生过。

    安妮自从九月间离开拉塞尔夫人的小屋以来,从未进入过凯林奇。不过,这也大可不必。有那么几回,她本来是可以到大厦里去的,但她都设法躲避开了。她这头一次回来,就是要在小屋那些漂亮别致的房间里住下来,好给女主人增添些欢乐。

    拉塞尔夫人见到她,欣喜之余还夹带着几分忧虑。她知道谁常去厄泼克劳斯。然而幸运的是,要么安妮变得更丰润更漂亮了,要么拉塞尔夫人认为她如此。安妮听到她的恭维以后,乐滋滋地把这些恭维话同她堂兄的默然爱慕联系了起来,希望自己能获得青春和美的第二个春天。

    她们一开始交谈,安妮就觉察到自己思想上起了变化。她刚离开凯林奇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思忖一些问题,后来她觉得这些问题在默斯格罗夫府上没有得到重视,不得不埋藏在心底,而现在却好,这些问题都变成了次要问题。她最近甚至不想她的父亲、姐姐和巴思。她对厄泼克劳斯的关切胜过了对他们的关切。当拉塞尔夫人旧话重提,谈到她们以往的希望和忧虑,谈到她对他们在卡姆登巷租下的房子感到满意,对克莱夫人仍然和他们住在一起感到遗憾时,安妮实在不好意思让她知道:她考虑得更多的是莱姆和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以及她在那里的所有朋友;她更感兴趣的是哈维尔夫妇和本威克舰长的寓所和友谊,而不是她父亲在卡姆登巷的住宅,不是她姐姐同克莱夫人的亲密关系。实际上,她是为了迎合拉塞尔夫人,才无可奈何地对那些她本应特别关心的问题,竭力装出同等关心的样子。

    她们谈到另外一个话题时,起先有点尴尬。她们必然要谈起莱姆的那桩事故。前一天,拉塞尔夫人刚到达五分钟,就有人把整个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了。不过她们还是要谈及这件事,拉塞尔夫人总会进行询问,总会对这轻率的行为表示遗憾,对事情的结果表示伤心,而两人总会提到温特沃思舰长的名字。安妮意识到,她不及拉塞尔夫人来得坦然。她说不出他的名字,不敢正视拉塞尔夫人的目光,后来干脆采取权宜之计,简单述说了她对他与路易莎谈恋爱的看法。说出这件事之后,他的名字不再使她感到烦恼了。

    拉塞尔夫人只得镇静自若地听着,并且祝愿他们幸福,可内心里却感到既气愤又得意,既高兴又鄙夷,因为这家伙二十三岁时似乎还多少懂得一点安妮·埃利奥特小姐的价值,可是八年过后,他居然被一位路易莎·默斯格罗夫小姐给迷住了。

    平平静静地过了三四天,没有出现什么特殊情况,只是收到了莱姆发来的一两封短信,信是怎么送到安妮手里的,她也说不上来,反正带来了路易莎大有好转的消息。拉塞尔夫人是个礼貌周到的人,几天过后,她再也沉不住气了,过去只是隐隐约约地折磨着自己,现在她终于带着明确果断的口气说道:“我应当去拜访克罗夫特夫人,我的确应当马上去拜访她。安妮,你有勇气和我一起去大厦拜访吗?这对我们两个都是一桩痛苦的事情。”

    安妮并没有畏缩,相反,她心里想的正像她嘴里说的那样:

    “我想,你很可能比我更痛苦些。你感情上不及我那样能适应这一变化。我一直待在这一带,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在这个话题上本来还可以多说几句,因为她实在太推崇克罗夫特夫妇了,认为她父亲能找到这样的房客真够幸运,觉得教区里肯定有了个好榜样,穷人们肯定会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接济。她家不得已搬走了,她不管感到多么懊恼,多么羞愧,良知上却觉得,不配留下的人搬走了,凯林奇大厦落到了比它的主人们更合适的人手里。毫无疑问,这种认识必然孕育着痛苦,而且是一种极大的痛苦。不过,她与拉塞尔夫人不同,重新进入大厦,走过那些十分熟悉的房间时,不会感到她所感到的那种痛苦。

    此时此刻,安妮无法对自己说:“这些房间应该仅仅属于我们。哦,它们的命运多么悲惨!大厦里住上了身份多么不相称的人!一个名门世家就这样给撵走了!让几个陌生人给取而代之了!”不,除非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坐在那儿掌管家务的地方,否则她不会发出那样的叹息。

    克罗夫特夫人待她总是和和气气的,使她愉快地感到自己很受喜爱。眼下这次,她在大厦里接待她,更是关怀备至。

    莱姆发生的可悲事件很快便成了主要话题。她们交换了一下病人的最新消息,显然两位女士都是头天上午同一时刻得到消息的。原来,温特沃思舰长昨天回到了凯林奇(这是出事以后的头一回),给安妮带来了最后一封信,可她却查不出这信究竟是怎么送到的。温特沃思舰长逗留了几个小时,然后又回到莱姆——眼下不打算再离开了。安妮特别发觉,他还询问了她的情况,希望埃利奥特小姐没有累坏身子,并且把她的劳苦功高美言了一番。这是很宽怀大度的,几乎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使她感到愉快。

    她们两个都是稳重而理智的女人,判断问题都以确凿的事实为依据,因此谈论起这次可悲的灾难来,只能采取一种方式。她们不折不扣地断定,这是过于轻率鲁莽造成的,后果可怕之至,一想到默斯格罗夫小姐还不知道何时何日才能痊愈,很可能还要留下后遗症,真叫人不寒而栗!将军概括地大声说道:

    “嗨,这事真糟透了。小伙子谈恋爱,把女友的脑袋都摔破了,埃利奥特小姐,这倒是新式恋爱法呀!这真叫摔破脑袋上石膏啊!”

    克罗夫特将军的语气神态并不很中拉塞尔夫人的意,但是却让安妮感到高兴。他心地善良,禀性纯朴,具有莫大的魅力。

    “唔,你进来发现我们住在这儿,”他猛然打断了沉思,说道,“心里一定觉得不好受。说实话,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可你一定觉得很不好受。不过,请你不要客气。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起来到各个屋里转转。”

    “下次吧,先生,谢谢您。这次不啦。”

    “唔,什么时候都行。你随时都可以从矮树丛那里走进来。你会发现,我们的伞都挂在那门口附近。那是个很适合的地方,对吧?不过,”他顿了顿,“你不会觉得那是个很适合的地方,因为你们的伞总是放在男管家的屋里。是的,我想情况总是如此的。一个人的做事方式可能与别人的同样切实可行,但我们还是最喜欢自己的做事方式。因此是不是要到屋里转转,得由你自己作主。”

    安妮觉得她还是可以谢绝的,便十分感激地作了表示。

    “我们做的改动很少,”将军略思片刻,继续说道。“很少。我们在厄泼克劳斯对你说过那洗衣房的门。我们对它改动很大。那小门洞那么不方便,天下有的人家居然能忍受这么长时间,真叫人感到奇怪!请你告诉沃尔特爵士,我们做了改建,谢泼德先生认为,这是这幢房子历来所做出的最了不起的改建。的确,我应该替我们自己说句公道话,我们所做的几处修缮,都比原来强多了。不过,这都是我妻子的功劳。我的贡献很小,我只是让人搬走了我梳妆室里的几面大镜子,那都是你父亲的。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真正的绅士。可我倒觉得,埃利奥特小姐,”他带着沉思的神情,“我倒觉得,就他的年龄,他倒是个讲究衣着的人。摆上这么多的镜子!哦,上帝!你说什么也躲不开自己的影子。于是我找索菲来帮忙,很快就把镜子搬走了。现在我就舒服多了,角落里有面小镜子刮脸用,还有个大家伙我从不挨近。”

    安妮情不自禁地乐了,可又苦苦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将军唯恐自己不够客气,便接着这话头继续说道:

    “埃利奥特小姐,你下次给令尊写信的时候,请代我和克罗夫特夫人问候他,告诉他我们称心如意地住下来了,对这地方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就算餐厅的烟囱有点漏烟吧,可那只是刮北风,而且刮得很厉害的时候,一冬或许碰不上三次。总的说来,我们去过附近的大多数房子,可以断言,我们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幢。请你就这么告诉令尊,并转达我的问候。他听到了会高兴的。”

    拉塞尔夫人和克罗夫特夫人相互都十分中意,不过也是命中注定,由这次拜访开始的结交暂时不会有什么进展,因为克罗夫特夫妇回访时宣布,他们要离开几个星期,去探望郡北部的亲戚,可能到拉塞尔夫人去巴思的时候还回不来。

    于是,危险消除了,安妮不可能在凯林奇大厦遇见温特沃思舰长了,不可能见到他同她的朋友在一起了。一切都保险了,她为这事担心来担心去的,全是白费心思,她不禁感到好笑。

    第二章

    默斯格罗夫夫妇去后,查尔斯和玛丽继续待在莱姆的时间虽说大大超出了安妮的预料,但他们仍然是一家人中最先回家的,而且一回到厄泼克劳斯,便乘车到凯林奇小屋拜访。他们离开莱姆的时候,路易莎已经坐起来了。不过,她的头脑尽管很清楚,身体却极为虚弱,神经也极为脆弱。虽然她可以说恢复得很快,但是仍然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够经受住旅途的颠簸,转移到家里。她的父母亲总得按时回去接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来家过圣诞节,这就不大可能把她也带回去。

    他们大家都住在公寓里。默斯格罗夫太太尽可能把哈维尔夫人的小孩领开,尽量从厄泼克劳斯运来些生活用品,以便减少给哈维尔夫妇带来的不便,因为这夫妇俩每天都要请他们去吃饭。总之一句话,双方似乎在开展竞赛,看谁更慷慨无私,更热情好客。

    玛丽有她自己的伤心事,不过总的来说,从她在莱姆待了那么久可以看出来,她觉得乐趣多于痛苦。查尔斯·海特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也经常跑到莱姆来。他们同哈维尔夫妇一道吃饭的时候,屋里仅有一个女仆在服侍,而且哈维尔夫人最初总是把默斯格罗夫太太尊为上席。但是她一旦发现玛丽是谁的女儿,便向她千道歉万赔礼,玛丽也就成天来往不断,在公寓和哈维尔夫妇的住所之间来回奔波,从书斋里借来书,频繁地换来换去。权衡利弊,她觉得莱姆还是不错。玛丽还被带到查茅斯去洗澡,到教堂做礼拜,她发现莱姆教堂里的人比厄泼克劳斯的人多得多。她本来就觉得自己很起作用,再加上这些情况,就使她感到这两个星期的确过得很愉快。

    安妮问起本威克舰长的情况。玛丽的脸上顿时浮起了阴云。查尔斯却失声笑了。

    “哦!我想本威克舰长的情况很好,不过他是个非常古怪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们请他来家里住上一两天,查尔斯答应陪他去打猎,他似乎也很高兴,而我呢,我还以为事情全谈妥了,可你瞧!他星期二晚上提出了一个十分蹩脚的借口,说他从不打猎,完全被误解了。他作出这样那样的应诺,可是到头来我发现,他并不打算来。我想他怕来这儿觉得没意思。可是不瞒你说,我倒认为我们乡舍里热热闹闹的,正适合本威克舰长这样一个肝肠寸断的人。”

    查尔斯又笑了起来,然后说道:“玛丽,你很了解事情的真实情况。这全是你造成的,”他转向安妮。“他以为跟着我们来了,准会发现你就在近前。他以为什么人都住在厄泼克劳斯。当他发现拉塞尔夫人离厄泼克劳斯只有三英里远时,便失去了勇气,不敢来了。我以名誉担保,就是这么回事。玛丽知道情况如此。”

    但是玛丽并没有欣然表示同意这个看法。究竟是由于她认为本威克舰长出身低微、地位卑下,不配爱上一位埃利奥特小姐,还是由于她不愿相信安妮给厄泼克劳斯带来的诱惑力比她自己的还大,这只得留给别人去猜测。不过,安妮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话,而削弱自己的好意。她大胆地承认自己感到荣幸,并且继续打听情况。

    “哦!”查尔斯嚷道,“他常常这样谈论你……”玛丽打断了他的话头:“我敢说,查尔斯,我在那儿待了那么长时间,听他提起安妮还不到两次。我敢说,安妮,他从来都不谈论你。”

    “是的,”查尔斯承认说,“我知道他一般不大谈论你,不过他显然极其钦佩你。他脑子里净想着你推荐他读的一些书,还想同你交换读书心得。他从某一本书里受到了什么启发,他认为——哦!我不敢说记得很牢,不过的确是个美好的启发——我听见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亨丽埃塔——接下来他又赞叹不已地说起了‘埃利奥特小姐’!玛丽,我敢肯定情况就是这样,我亲耳听到的,当时你待在另一个房间。‘娴雅,可爱,美丽。’哦!埃利奥特小姐具有无穷无尽的魅力。”

    “我敢说,”玛丽激动地嚷道,“他这样做并不光彩。哈维尔小姐六月份才去世,他就动这样的心思,这种人要不得,你说是吧,拉塞尔夫人?我想你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要见到本威克舰长以后,才能下结论,”拉塞尔夫人含笑说道。

    “那我可以告诉你,夫人,你八成很快就会见到他,”查尔斯说。“他虽说没有勇气跟我们一起来,随后又不敢启程来这里作正式访问,但他有朝一日会一个人来凯林奇的,你尽管相信好啦。我告诉了他路多远,怎么走,还告诉他我们的教堂很值得一看;因为他喜欢这种东西,我想这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借口,他听了心领神会。瞧他那样子,我管保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来这儿游玩。因此,我通知你啦,拉塞尔夫人。”

    “只要是安妮认识的人,我总是欢迎的,”拉塞尔夫人和蔼地答道。

    “哦!要说安妮认识,”玛丽说,“我想我更认识他,因为这两个星期,我天天都见到他。”

    “唔,这么说来,既然你们俩都认识本威克舰长,那我很高兴见见他。”

    “实话对你说吧,夫人,你会觉得他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他是天下最没意思的一个人。有时候,他陪着我从沙滩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一声也不吭。他一点也不像一个有教养的年轻人。我敢肯定你不会喜欢他的。”

    “玛丽,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看法就不一致了,”安妮说。“我认为拉塞尔夫人是会喜欢他的。我认为她会十分喜欢他有知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看不到他言谈举止上的缺陷了。”

    “我也这样认为,安妮,”查尔斯说道。“我想拉塞尔夫人准会喜欢他的。他正是拉塞尔夫人喜欢的那种人。给他一本书,他会整天读个不停。”

    “是的,他敢情会!”玛丽带着讥诮的口吻大声说道。“他会坐在那儿潜心读书,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你把剪刀掉在地上他也不晓得,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不理会。你认为拉塞尔夫人对此也喜欢?”

    拉塞尔夫人忍不住笑了。“说实话,”她说,“我真没想到,我对一个人的看法居然会招致如此不同的猜测,尽管我自称自己的看法是始终如一,实事求是的。此人能引起如此截然相反的看法,我倒真想见见他。我希望你们能动员他到这儿来。他来了以后,玛丽,你准保能听到我的意见。不过,在这之前,我决不对他妄加评论。”

    “你不会喜欢他的,这我可以担保。”

    拉塞尔夫人扯起了别的事情。玛丽活灵活现地谈起了他们同埃利奥特先生的奇遇,或者更确切地说,异乎寻常地没遇见。

    “他这个人嘛,”拉塞尔夫人说,“我倒不想见。他拒绝同本家的家长和睦相处,这就给我留下了极坏的印象。”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顿时给心头热切的玛丽泼了一盆冷水;她正在谈论埃利奥特家族的相貌特征,一听这话立即打住了。

    说到温特沃思舰长,虽然安妮没有冒昧地加以询问,但是查尔斯夫妇却主动谈了不少情况。可以料想,他的情绪近来已大大恢复正常。随着路易莎的好转,他也好转起来,现在同第一周比较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他一直没见到路易莎,因为生怕一见面会给她带来什么恶果,也就压根儿不催着要见她。相反,他倒似乎打算离开七天十日的,等她头好些了再回来。他曾经说过要去普利茅斯住上一个星期,而且还想动员本威克舰长同他一道去。不过,像查尔斯坚持说的,本威克舰长似乎更想乘车来凯林奇。

    毋庸置疑,从此刻起,拉塞尔夫人和安妮都要不时地想起本威克舰长。拉塞尔夫人每逢听到门铃声,总觉得兴许有人通报他来了。安妮每次从父亲的庭园里独自散步回来,或是到村里作慈善访问回来,总想知道能不能见到他,或者听到他的消息。可是本威克舰长并没有来。他或者不像查尔斯想象的那么愿意来,或者太腼腆。拉塞尔夫人等了他一个星期之后,便断定他不配引起她那么大的兴趣。

    默斯格罗夫夫妇回来了,从学校里接回自己快乐的孩子,而且还把哈维尔夫人的小家伙也带来了,这就使厄泼克劳斯变得更加嘈杂,莱姆倒清静下来。亨丽埃塔仍然陪着路易莎,可是默斯格罗夫家的其他人又都回到了自己家里。

    一次,拉塞尔夫人和安妮来拜访他们,安妮不能不感到,厄泼克劳斯又十分热闹起来了。虽然亨丽埃塔、路易莎、查尔斯·海特和温特沃思舰长都不在场,可是这屋里同她离开时见到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紧围着默斯格罗夫太太的是哈维尔家的几个小家伙。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们,不让他们受到乡舍里两个孩子的欺侮,尽管他俩是特意来逗他们玩的。屋里的一边有一张桌子,围着几个唧唧喳喳的小姑娘,正在剪绸子和金纸。屋子的另一边支着几张搁架,搁架上摆着盘子,盘子里盛着腌猪肉和冷馅饼,把搁架都压弯了,一伙男孩正在吵吵嚷嚷地狂欢大闹。整个场面还缺少不了那呼呼燃烧的圣诞炉火,尽管屋里已经喧嚣不已,它仿佛非要叫给别人听听似的。两位女士访问期间,查尔斯和玛丽当然也来了,默斯格罗夫先生一心要向拉塞尔夫人表示敬意,在她身边坐了十分钟,提高了嗓门同她说话,但是坐在他膝盖上的孩子吵吵闹闹的,他的话大多听不清。这是一支绝妙的家庭狂欢曲。

    从安妮的性情来判断,她会认为路易莎病后众人的神经一定大为脆弱,家里这样翻天覆地的闹腾可不利于神经的恢复。却说默斯格罗夫太太,她特意把安妮拉到身边,极其热诚地一再感谢她对他们的多方关照。她还简要述说了一番她自己遭受的痛苦,最后乐滋滋地向屋里扫视了一圈说,吃尽了这番苦头之后,最好的补偿办法还是待在家里过几天清静、快活的日子。

    路易莎正在迅速复原。她母亲甚至在盘算,她可以在弟弟妹妹们返校之前回到家里。哈维尔夫妇答应,不管路易莎什么时候回来,都陪她来厄泼克劳斯住一段时间。温特沃思舰长眼下不在了,他去希罗普郡看望他哥哥去了。

    “我想我以后要记住,”她们一坐进马车,拉塞尔夫人便说道,“可别赶在圣诞节期间来访问厄泼克劳斯。”

    像在其他问题上一样,人人都对喧闹声有着自己的鉴赏力。各种声音究竟是无害的还是令人烦恼的,要看其种类,而不是看其响亮程度。此后不久,一个雨天的下午,拉塞尔夫人来到了巴思。马车沿着长长的街道,从老桥往卡姆登巷驶去,只见别的马车横冲直撞的,大小货车发出沉重的轰隆声,卖报的、卖松饼的、送牛奶的,都在高声叫喊,木质套鞋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可是她倒没有抱怨。不,这是冬季给人带来乐趣的声音,听到这些声音,她的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她像默斯格罗夫太太一样,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觉得:在乡下待了这么久,最好换个清静、快乐的环境住几天。

    安妮并不这样想。她虽然默默不语,但硬是不喜欢巴思这地方。她隐隐约约地望见了阴雨笼罩、烟雾腾腾的高楼大厦,一点也不想仔细观赏。马车走在大街上,尽管令人生厌,却又嫌跑得太快,因为到达之后,有谁见了她会感到高兴呢?于是,她带着眷恋惆怅的心情,回顾起厄泼克劳斯的喧闹和凯林奇的僻静。

    伊丽莎白的最后一封信传来一条有趣的消息:埃利奥特先生就在巴思。他到卡姆登巷登门拜访了一次,后来又拜访了第二次,第三次,显得十分殷勤。如果伊丽莎白和她父亲没有搞错的话,埃利奥特先生就像以前拼命怠慢他们一样,现在却在拼命地巴结他们,公开宣称这是一门贵亲。如果情况果真如此,那就妙了。拉塞尔夫人对埃利奥特先生既好奇,又纳闷,心里一高兴,早就抛弃了她最近向玛丽表示的“不想见这个人”的那股情绪。她很想见见他。如果他真想心甘情愿地使自己成为埃利奥特家族的孝子,那么人们倒应当宽恕他一度脱离了自己的父系家族。

    安妮对情况并不这么乐观,不过她觉得,她不妨再见见埃利奥特先生,而对巴思的其他好多人,她却连见都不想见。

    她在卡姆登巷下了车。随即,拉塞尔夫人乘车向她在里弗斯街的寓所驶去。

    第三章

    沃尔特爵士在卡姆登巷租了一幢上好的房子,地势又高又威严,正好适合一个贵绅的身份。他和伊丽莎白都在那里住了下来,感到十分称心如意。

    安妮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屋去,一想到自己要在这里关上好几个月,便焦灼不安地自言自语道:“哦!我什么时候能再离开你呀?”不过出乎意料,她受到了几分热情的欢迎,这对她来说倒也不错。她父亲和姐姐就想让她看看房子、家具,因此见到她颇为高兴,待她也挺和气。大伙坐下吃饭时,她成了个第四者,这也不无好处。

    克莱夫人和颜悦色,笑容满面,不过她的礼貌和微笑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安妮总是觉得,她一到来,克莱夫人就会装出礼貌周到的样子,然而,另外两个人的如此多礼却是没有料到的。显而易见,他们都兴高采烈的,这其中的缘由安妮马上就要听到。他们并不想听她说话,开始还指望她能恭维几句,说说老邻居如何深切地怀念他们,怎奈安妮不会这一套。他们只不过随便询问了两句,然后整个谈话就由他们包揽了。厄泼克劳斯激不起他们的兴趣,凯林奇引起的兴趣也很小,谈来谈去全是巴思。

    他们高高兴兴地告诉她,巴思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超出了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房子在卡姆登巷无疑是最好的,他们的客厅同他们耳闻目睹过的所有客厅比起来,具有许多明显的优点,而这种优越性同样表现在陈设的式样和家具的格调上。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结交他们,个个都想拜访他们。他们回绝了许多引荐,但仍然有素不相识的人络绎不绝地送来名片。

    这就是享乐的资本!安妮能对父亲和姐姐的喜悦感到惊讶吗?她或许不会惊讶,但一定会叹息。她父亲居然对自己的变化不觉得屈辱,对失去居住在故土上的义务和尊严不感到懊悔,却对待在一个小城镇里沾沾自喜。当伊丽莎白打开折门,洋洋得意地从一间客厅走到另一间客厅,夸耀这些客厅有多么宽敞时,安妮岂能不为这个女人的行止感到可笑和惊奇,并为之叹息。她原是凯林奇大厦的女主人,现在见到两壁之间大约有三十英尺的距离,居然能够如此得意。

    然而,这并不是他们为之欣喜的全部内容,其中还有埃利奥特先生。安妮听到他们大谈特谈埃利奥特先生。他不仅受到宽恕,而且博得了他们的欢心。他在巴思住了大约两个星期。(他十一月份去伦敦的途中,曾路过巴思,有关沃尔特爵士移居这里的消息,他当然已有所耳闻。他虽说在此地逗留了二十四小时,但未能趁机求得一见。)但是,他如今已在巴思住了两个星期,他到达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卡姆登巷递上名片,接着便千方百计地求见。在他们见面的时候,他举止是那样诚恳大方,主动为过去的行为道了歉,又那样急切地希望被重新接纳为本家亲戚,于是他们完全恢复了过去的融洽关系。

    他们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为自己的貌似怠慢作了辩解,说那纯粹是误解造成的。他从没想到要脱离家族。他担心自己被抛弃了,可是又不知道原因何在,而且一直不好意思询问。一听说他曾对家族和荣誉出言不逊,或出言不慎,他不由得义愤填膺。他一向夸耀自己是埃利奥特家族的人,有着极其传统的家族观念,这同现今的非封建风气很不合拍。他的确感到惊讶,不过他的人格和整个行为一定能对这种误解加以反驳。他告诉沃尔特爵士,他可以向熟悉他的一切人了解他的情况。当然,他一得到重修旧好的机会,便在这上面费尽了心血,想把自己恢复到本家和继承人的地位,此事充分证明了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他们发现,他的婚姻情况也是十分情有可原的。这一条他自己不好说,不过他有个非常亲密的朋友——沃利斯上校。这是个很体面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绅士(沃尔特爵士还补充说,他是一个不丑的男子汉),在马尔巴勒大楼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经他自己特意要求,埃利奥特先生从中介绍,结识了沃尔特爵士父女。他提到了有关埃利奥特先生婚事的一两个情况,这就大大改变了他们的看法,觉得事情并非那么不光彩。

    沃利斯上校早就认识埃利奥特先生,同他妻子也很熟悉,因而对整个事情了如指掌。当然,埃利奥特夫人不是个大家闺秀,但却受过上等教育,多才多艺,也很有钱,极其喜欢他的朋友。她富有魅力,主动追求他。她若是没有那点魅力,她的钱再多也打动不了埃利奥特先生的心,况且,他还向沃尔特爵士担保说,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有了这一大堆情况,事情就好理解了。一个非常有钱、非常漂亮的女人爱上了他。沃尔特爵士似乎承认,照这么说来完全可以谅解。伊丽莎白对此虽说不能完全赞同,却觉得情有可原。

    埃利奥特先生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访,还同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显然,他对自己受到盛情邀请感到高兴,因为沃尔特爵士父女一般并不请人吃饭。总而言之,他为自己受到伯父、堂妹的盛情接待而感到高兴,把自己的整个幸福寄托在同卡姆登巷建立亲善关系上。

    安妮倾听着,但是又搞不太明白。她知道,对于说话人的观点,她必须打个折扣,很大的折扣。她听到的内容全都经过了添枝加叶。在重修旧好的过程中,那些听起来过火的、不合理的东西可能是说话人的言语引起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有这样的感觉:间隔了许多年之后,埃利奥特先生又想受到他们的厚待,外表上看不出来,心里可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同沃尔特爵士关系好了无利可图,关系坏了也无险可担。十有八九,他已经比沃尔特爵士更有钱了。再说今后,凯林奇庄园连同那爵位肯定要归他所有。他是个聪明人!而且看来十分聪明,那他为什么要蓄意这样干?她只能找到一个解释:说不定是为了伊丽莎白。他过去也许真的喜欢她,不过由于贪图享受和偶然的机遇,他又作出了别的抉择。如今他既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了,就会打算向伊丽莎白求婚。伊丽莎白当然很漂亮,举止端庄娴雅,她的性格也许从来未被埃利奥特先生看透过,因为他只是在公开场合结识了她,而且是在他自己十分年轻的时候。现在他到了更加敏锐的年纪,伊丽莎白的性情和见识能否经得起他的审查,却是令人担心的,而且令人可怕。安妮情恳意切地希望,如果埃利奥特先生当真相中了伊丽莎白,他可不要太挑剔,太认真了。伊丽莎白自认为埃利奥特先生看中了她,而她的朋友克莱夫人也怂恿她这样想,这在大伙谈论埃利奥特先生的频繁来访时,看着她俩眉来眼去地使上一两次眼色,便能一目了然。

    安妮说起她在莱姆匆匆见过他两眼,可惜没有人注意听。“哦!是的,也许是埃利奥特先生。搞不大清楚。也许是他。”他们无法听她来形容,因为他们自己在形容他,尤其是沃尔特爵士。他称赞他很有绅士派头,风度优雅入时,脸蛋好看,还长有一双聪慧的眼睛。不过,他又不得不为他的下颌过于突出表示惋惜,而且这一缺陷似乎越来越明显。他也不能假意奉承,说他十年来几乎一点也没变样。埃利奥特先生却仿佛认为,沃尔特爵士看上去倒和他们最后分手时一模一样。但是沃尔特爵士却不能同样恭维他一番,因为这使他感到不安。不过,他也不想表示不满。埃利奥特先生毕竟比大多数人更好看些,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怕人家看见他俩在一起。

    整个晚上,大家都在谈论埃利奥特先生和他在马尔巴勒大楼的朋友们。“沃利斯上校是那样急于结识我们!埃利奥特先生也是那样急切地希望他能结识我们!”眼下,他们对沃利斯夫人只是有所耳闻,因为她很快就要分娩了。不过埃利奥特先生称她是个“极其可爱的女人,很值得卡姆登巷的人们与之交往”,她一恢复健康,他们便可结识。沃尔特爵士十分推崇沃利斯夫人,说她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是个美人。“我渴望见到她。我在街上尽见到些难看的女人,希望沃利斯夫人能为之弥补一下。巴思的最大缺点,就是难看的女人太多。我不想说这里没有漂亮的女人,但是丑女人的比例太大。我往往是边走边观察,每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接下来就要见到三十个甚至三十五个丑女人。一次,我站在邦德街的一家商店里,数来数去,总共有八十七个女人走过去了,还没见到一个像样的。不错,那天早晨很冷,寒气袭人,能经得起这个考验的,一千个女人里头还找不到一个。但是,巴思的丑女人仍然多得吓人。再说那些男人!他们更是丑不可言。这样的丑八怪,大街上触目皆是!这里的女人很难见到一个像样的男人,这可以从相貌端正的男人引起的反应中看得明明白白。沃利斯上校虽说长着沙色头发,可也是个仪表堂堂的军人,我无论同他臂挽臂地走到哪里,总是注意到每个女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的的确确,每个女人的目光都要盯着沃利斯上校。”好谦虚的沃尔特爵士!其实,他又何尝逃脱得了。他的女儿和克莱夫人一同暗示说,沃利斯上校的伙伴具有像沃利斯上校一样漂亮的体态,而且他的头发当然不是沙色的。

    “玛丽看上去怎么样啦?”沃尔特爵士正在兴头儿上,说道。“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红着个鼻子,我希望她不是成天这样。”

    “哦!不是的,那一定纯属偶然。自从米迦勒节以来,她的身体一般都很好,样子也很漂亮。”

    “我本想送给她一顶新遮阳帽和一件皮制新外衣,可是又怕她冒着刺骨的寒风往外跑,把皮肤吹粗糙了。”

    安妮心里在想,她是不是应该贸然建议,他若是改送一件裙子或是一条头巾,便不至于被如此滥用,不料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有人敲门!天这么晚啦!都十点钟了。难道是埃利奥特先生?他们知道他到兰斯道恩新月饭店吃饭去了,回家的路上可能顺便进来问个安。真想不到会有别人。克莱夫人心想一定是埃利奥特先生敲门。克莱夫人猜对了。一个管家兼男仆礼仪周到地把埃利奥特先生引进屋里。

    一点不错,就是这个人,除了衣着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两样的。安妮往后退了退,只见他在向别人表示问候,请她姐姐原谅他这么晚了还来登门拜访,不过都走到门口了,他禁不住想知道一下,伊丽莎白和她的朋友头天有没有发生伤风感冒之类的事情。这些话,他尽量说得客客气气的,别人也尽量客客气气地听着,可是下面就要轮到她了。沃尔特爵士谈起了他的小女儿。“埃利奥特先生,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小女儿。”(谁也不会想起玛丽)安妮脸上露出了羞涩的微笑,恰好向埃利奥特先生显现出他始终未能忘怀的那张漂亮面孔。安妮当即发现他微微一怔,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居然一直不晓得她是谁。他看上去大为惊讶,但是惊讶之余更感到欣喜。他的眼睛在熠熠发光,他情恳意切地欢迎这位亲戚,还提起了过去的事情,求她拿他当熟人看待。他看上去跟在莱姆的时候一样漂亮,说起话来更显得仪态不凡。他的举止真是堪称楷模,既优雅大方,又和蔼可亲,安妮只能拿一个人的举止与之媲美。这两个人的举止并不相同,但也许同样令人喜爱。

    他同他们一起坐了下来,为他们的谈话增添了异彩。他无疑是个聪明人,这在十分钟里便得到了证实。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话题的选择,他知道适可而止,处处表明他是个聪明、理智的人。他一得到机会,便同安妮谈起了莱姆,想交换一下对那个地方的看法,尤其想谈谈他们同时住在同一座旅馆的情况;把他自己的旅程告诉她,也听她说说她的旅程,并为失去这样一个向她表示敬意的机会而感到遗憾。安妮简要述说了她们一伙人在莱姆的活动。埃利奥特先生听了越发感到遗憾。他整个晚上都是独自一个人在她们隔壁的房间里度过的;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总是一片欢声笑语;心想他们准是一伙顶开心的人——渴望能加入他们一起;不过他当然丝毫没有想到他会有任何权利来作自我介绍。他要是问问这伙人是谁就好了!一听到默斯格罗夫这个名字,他就会明白真情的。“唔,那还可以帮助我纠正在旅馆决不向人发问的荒诞做法,我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遵循好奇者不礼貌的原则。”

    “我相信,”他说,“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为了争时髦,对于必须采取什么样的举止所抱有的想法,真比天下其他任何一种人的想法还要荒诞。他们采用的方式往往是愚蠢的,而能与这种愚蠢方式相比拟的,却只有他们那愚蠢的想法。”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光对安妮一个人谈论自己的想法,他很快又向众人扯开了话题,莱姆的经历只能偶尔再提提。

    不过,经他一再询问,安妮终于介绍了他离开莱姆不久她在那里所经历的情景。一提起“一起事故”,他就必得听听全部真相。他询问的时候,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也跟着询问,但是你又不能不感到他们的提问方式是不同的。安妮只能拿埃利奥特先生与拉塞尔夫人相比较,看谁真正希望了解出了什么事情,看谁对安妮目睹这一事件时所遭受的痛苦更加关切。

    他和他们在一起待了一个小时。壁炉架上那只精致的小时钟以银铃般的声音敲了十一点,只听远处的更夫也在报告同样的时辰。直到此时,埃利奥特先生或是别的什么人才似乎感到,他在爵士府上待得够久的了。

    安妮万万没有想到,她在卡姆登巷的头一天晚上会过得这么愉快!

    第四章

    安妮回到家里,有一点可能比弄清埃利奥特先生是否爱上伊丽莎白更使她感到高兴,那就是要确知她父亲没有爱上克莱夫人。可是她在家里待了几个小时,对此却并不感到放心。第二天早晨下楼吃饭的时候,这位夫人只是装模作样地说她要走。安妮可以想象克莱夫人一定是这样说的:“既然安妮小姐来了,我觉得你们不再需要我了。”因为伊丽莎白悄声答道:“那可算不上什么理由。我向你担保,我认为这不是理由。同你相比,安妮对我是无足轻重的。”她父亲说的话,也让她全听到了:“亲爱的夫人,这可不成。你迄今还没看看巴思呢。你来这儿光顾得帮忙了。你现在不能离开我们。你必须留下来等着结识沃利斯夫人,美丽的沃利斯夫人。你是个情趣高雅的人,我知道,欣赏美貌对你是一种真正的满足。”

    他说得十分诚恳,样子也很认真,安妮只见克莱夫人偷偷向伊丽莎白和她自己瞥了一眼,心里并不感到奇怪。也许,她脸上还流露出几分戒备的神气,但是情趣高雅的赞语似乎并未引起她姐姐的多心。克莱夫人只好屈从两人的恳求,答应留下来。

    就在那同一个早晨,安妮和她父亲凑巧单独碰到了一起,做父亲的赞扬她变得更漂亮了。他认为她的“身材和双颊不那么瘦削了,皮肤和面色也大有改观——变得更白净、更娇嫩了,是不是在使用什么特别的药物?”“没有,什么也没用。”“是不是用的高兰润肤剂?”他推测说。“没有,根本没有。”“哈!这就叫我感到奇怪了,”他接着说道,“当然,你最好能保持现在的容颜,最好能保持良好的状态;不然我就建议你在春季使用高兰润肤剂,不间断地使用。克莱夫人根据我的建议,一直在用这种润肤剂,你瞧对她有多灵验,把她的雀斑都洗掉了。”

    要是伊丽莎白能听到这话该有多好!这种个人赞扬可能会使她有所触动,因为据安妮看来,克莱夫人脸上的雀斑根本没有减少。不过,一切事情都应该碰碰运气。如果伊丽莎白也要结婚的话,那她父亲的这场婚事的弊端就会大大减少。至于安妮自己,她可以永远同拉塞尔夫人住在一起。

    拉塞尔夫人与卡姆登巷的来往中,她那恬静的心地和文雅的举止在这一点上受到了考验。她待在那里,眼见着克莱夫人如此得宠,安妮如此被冷落,无时无刻不感到恼怒。就是离开之后,她有时仍旧感到很气恼,若是一个人待在巴思,除了喝喝矿泉水,订购所有的新出版物和结交一大帮熟人之外,还有时间感到气恼的话。

    拉塞尔夫人认识了埃利奥特先生之后,她对别人变得更加宽厚,或者更加漠不关心。他的举止当即博得了她的欢心。同他一交谈,发现他表里完全一致,于是她告诉安妮,她起初差一点惊叫起来:“这难道能是埃利奥特先生?”她简直无法想象会有比他更讨人喜欢、更值得敬重的人。他身上综合了一切优点:富于理智,卓有见地,见多识广,为人热情。他对家族怀有深厚的感情,具有强烈的家族荣誉感,既不傲慢,也不怯弱;他作为一个有钱人,生活阔绰而不炫耀;他在一切实质性问题上都自有主张,但在处世行事上从不蔑视公众舆论。他稳重,机警,温和,坦率;他从不过于兴奋,过于自私,尽管这都被视为感情强烈的表现;然而,他知道什么是亲切可爱的,他珍惜家庭生活的幸福,而有些人自以为热情洋溢,激动不堪,其实他们很难真正具备这种气质。她知道,他在婚事上一直感到不幸。沃利斯上校是这么说的,拉塞尔夫人也看出来了。但是这种不幸并不会使他心灰意冷,而且(她很快意识到)也不会阻止他产生续弦的念头。她对埃利奥特先生的满意之情压过了对克莱夫人的厌烦之感。

    安妮几年前便开始认识到,她和她的好朋友有时会抱有不同的想法。因此她并不感到奇怪,拉塞尔夫人对埃利奥特先生要求和好的强烈愿望既不觉得可疑,或是前后矛盾,又看不出他别有用心。在拉塞尔夫人看来,埃利奥特先生已经到了成年期,要同自己的家长和睦相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会赢得通情达理的人们的交口称誉。他的头脑天生是清楚的,只不过在青年时期犯过错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改过来了。听了这话,安妮仍然冒昧地笑了笑,最后还提起了“伊丽莎白”。拉塞尔夫人听着,望着,只是审慎地这样答道:“伊丽莎白!好吧,时间会做出解释的。”

    安妮经过一番观察,觉得必须等到将来,问题才能见分晓。当前,她可下不了结论。在这座房子里,伊丽莎白必定是第一位的,她习惯于被人们通称为“埃利奥特小姐”,任何异乎寻常的关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还不能忘记,埃利奥特先生丧偶还不到七个月。他要拖延点时间,那是完全情有可原的。事实上,她每次看到他帽子上的黑纱,就担心她自己是不可原谅的,竟然把这种想象加到他的头上。他的婚事虽说很不幸,但是他们毕竟做了多年夫妻,她不能想象他会很快忘掉丧偶给他带来的可怕打击。

    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埃利奥特先生无疑是他们在巴思最称心如意的熟人,安妮认为谁也比不上他。不时地同他谈谈莱姆,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而他似乎也像安妮一样,一心希望再去看看,而且要多看看。他们又把首次见面的情景详详细细地谈论了许多遍。他告诉她说,他把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她很熟悉这种目光,她还记得另外一个人的目光。

    他们的想法并非总是一致。安妮看得出来,埃利奥特先生比她更注重门第和社会关系。有一桩事,安妮认为并不值得担忧,可埃利奥特先生却跟着她父亲和姐姐一起忧虑重重,这不仅仅是出于殷勤多礼,而且一定是想达到某种目的。原来,巴思的报纸有天早晨宣布,孀居的达尔林普尔子爵夫人及其女儿卡特雷特小姐来到了巴思。于是多少天来,卡姆登巷的轻松气氛被一扫而光;因为达尔林普尔母女同埃利奥特父女是表亲,这使安妮觉得极为不幸。沃尔特爵士父女感到伤脑筋的,是如何会见她们为好。

    安妮先前从未见到父亲、姐姐同贵族来往过,她必须承认,她有些失望。他们对自己的地位颇为得意,安妮本来希望他们的举动体面一些,可是现在却无可奈何地产生了一个她从没料到的愿望,希望他们能增添几分自尊心,因为她一天到晚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我们的表亲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我们的表亲达尔林普尔母女”。

    沃尔特爵士同已故子爵会过一面,但是从未见过子爵府上的其他人。事情难办的是,自从子爵去世以来,他们两家已经中断了一切礼节性的书信来往。原来,在子爵刚去世的时候,沃尔特爵士因为病危,致使凯林奇府上有所失礼,没向爱尔兰发去唁函。这种忽略后来又降临到失礼者的头上;因为当可怜的埃利奥特夫人去世时,凯林奇也没收到唁函,因而他们完全有理由担心,达尔林普尔母女认为他们的关系已经告终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纠正这令人心焦的误会,使她们重新承认表亲这层关系。拉塞尔夫人和埃利奥特先生虽说表现得比较理智,但是并不认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亲戚关系总是值得保持,好朋友总是值得寻求。达尔林普尔夫人在劳拉巷租了一幢房子,为期三个月,过得非常阔绰。她头年来过巴思,拉塞尔夫人听说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如果埃利奥特父女能够不失体面地同她们恢复关系,那就再称心不过了。”

    不过,沃尔特爵士宁愿选择自己的方式,最后向他尊贵的表妹写了一封十分委婉的解释信,洋洋洒洒的,又是抱歉,又是恳求。拉塞尔夫人和埃利奥特先生并不赞赏这封信,但是它却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子爵夫人草草写了三行回书。“甚感荣幸,非常乐于结识你们。”苦尽甜来,他们到劳拉巷登门拜访,接到了达尔林普尔子爵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的名片,说是愿意在他们最方便的时候,前来拜访。于是,沃尔特爵士父女便逢人就要谈起“我们劳拉巷的表亲”——“我们的表亲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

    安妮深感羞耻。即使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十分和蔼可亲,她也会对她们引起的激动不安感到羞耻,何况她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无论在风度上,还是才智上,都不比人高明。达尔林普尔夫人之所以博得了“一个可爱的女人”的名声,那是因为她对谁都笑容可掬,回起话来客客气气。卡特雷特小姐更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再加上相貌平常,举止笨拙,若不是因为出身高贵,卡姆登巷决不会容她登门。

    拉塞尔夫人供认,她原来预期情况要好一些。不过,她们还是“值得结识的”。当安妮大胆地向埃利奥特先生说明了她对她们母女的看法时,埃利奥特先生也觉得她们本身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仍然认为:她们作为亲戚,作为愉快的伙伴,加之还能聚集些愉快的伙伴,她们自有可贵之处。安妮笑道:

    “埃利奥特先生,我心目中的愉快的伙伴,应该是些聪明人,他们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这就是我所谓的愉快的伙伴。”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埃利奥特先生温和地说道,“那不是愉快的伙伴,而是最好的伙伴。愉快的伙伴只需要出身高贵,受过教育,举止文雅,而且对受教育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出身高贵和举止文雅却必不可少。不过,对于愉快的伙伴来说,有点知识决不是危险的事情,相反会大有益处。我的堂妹安妮摇头了。她不相信这话。她还挺挑剔呢。我亲爱的堂妹,”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几乎比我认识的任何女人都更有权利挑剔,可是这能解决问题吗?能使你感到愉快吗?如果接受了劳拉巷这两位夫人小姐的友谊,尽可能享受一下这门亲戚提供的一切有利条件,岂不是更好吗?你相信我好啦,她们今年冬天准保要活跃于巴思的社会名流之中。地位毕竟是重要的,人们一旦知道你们同她们有亲戚关系,你们一家人(让我说我们一家人)就会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受世人青睐。”

    “是呀!”安妮叹了口气,“人们肯定会知道我们同她们有亲戚关系!”说罢定了定心,因为不想听他回答,她接下来又说道:“我当然认为有人在不遗余力地高攀这门亲戚,我想,”她微笑着,“我比你们都更有自尊心。但是不瞒你说,我感到恼火,我们居然如此急切地要人家承认这种关系,而我们可以肯定,她们对这个问题丝毫也不感兴趣。”

    “请原谅,亲爱的堂妹,你小看了自己的应有权利。假若是在伦敦,你就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地生活着,情况也许会像你说的那样。但是在巴思,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及其一家总是值得受人结识的,总是会被认作朋友的。”

    “当然,”安妮说,“我很骄傲,骄傲得无法赏识那种完全取决于权势的受人欢迎。”

    “我喜欢你这样气愤,”埃利奥特先生说,“这是很自然的。不过你现在是在巴思,目的是要在这里定居下来,而且要保持理应属于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的一切荣誉和尊严。你说起自己很骄傲,我知道人家说我很骄傲,而我也不想认为自己并非如此;因为我不怀疑,我们的骄傲如果经过考查,可以发现有个相同的目的,虽然性质似乎略有点差别。我敢说,在有一点上,我亲爱的堂妹,”他继续说道,虽然屋里没有别人,声音却压得更低了,“我敢说,在有一点上,我们肯定会有同感。我们一定会感到,你父亲在与他地位相当或是胜过他的人们当中每多交一个朋友,就会使他少想一点那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朝克莱夫人最近常坐的位子望去,足以说明他说这话的特殊用意。虽说安妮不敢相信他们同样骄傲,但是对他不喜欢克莱夫人却感到高兴。她凭着良心承认,从挫败克莱夫人的观点来看,埃利奥特先生希望促成她父亲多结交些朋友,那是完全可以谅解的。

    第五章

    正当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在劳拉巷拼命高攀的时候,安妮却恢复了一起性质截然不同的旧交。

    她去探访她以前的女教师,听她说起巴思有个老同学,过去曾善待过安妮,现在遇到了不幸,安妮真该关心关心她。此人原是汉密尔顿小姐,现为史密斯夫人,曾在安妮生平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向她表示了珍贵的友情。当时,安妮郁郁不乐地来到了学校,一方面为失去自己亲爱的母亲而悲哀,另一方面又为离开家庭而伤感,对于一个多愁善感、情绪低落的十四岁小姑娘来说,此时此刻岂能不感到悲痛。汉密尔顿小姐比安妮大三岁,但是由于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便在学校里又待了一年。她对安妮关怀体贴,大大减轻了她的痛苦,安妮每次回想起来,总觉得十分感动。

    汉密尔顿小姐离开了学校,此后不久便结了婚,据说嫁给了一个有钱人,这是安妮原来所了解的有关她的全部情况。现在,她们的女教师比较确切地介绍了她后来的情况,说的与安妮了解的大不相同。

    她是个穷苦的寡妇。她的丈夫一向挥金如土,大约两年前,他临死的时候,家境搞得一塌糊涂。她得应付种种困难,除了这些烦恼以外,她还染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最后落到腿上,现在成了残废。她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才来到巴思,眼下住在温泉浴场附近。她过着非常简陋的生活,甚至连个用人都雇不起,当然也几乎是与世隔绝的。

    她们的女教师担保说,埃利奥特小姐要是去看望一下,一定会使史密斯夫人感到高兴,因此安妮决定立即就去。她回到家里,没有提起她听到的情况,也没提起她的打算。这在那里不会引起应有的兴趣。她只和拉塞尔夫人商量了一下,因为她完全体谅她的心情。拉塞尔夫人极为高兴,便根据安妮的意愿,用车把她送到史密斯夫人住所附近的西门大楼。

    安妮进去拜访,两人重建了友情,相互间重新激起了浓厚的兴趣。最初十分钟还有些尴尬和激动。她们阔别十二年了,各人早已不是对方想象中的模样。十二年来,安妮已经从一个花容月貌、沉默寡言、尚未定型的十五岁小姑娘,变成了一个雍容典雅的二十七岁的小女人,面容妩媚多姿,只是失去了青春的艳丽,举止谨慎得体,总是十分文雅;十二年来,汉密尔顿小姐已经从一个漂亮、丰满、容光焕发、充满自尊的少女,变成一个贫病交迫、孤苦无告的寡妇,把她过去的被保护人的来访视为一种恩典。不过,相见后的拘束感很快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回忆以往癖好和谈论昔日时光的乐趣。

    安妮发现,史密斯夫人就像她先前大胆期待的那样,富有理智,举止和悦,而她那健谈、乐天的性情却出乎她的意料。她是个涉世较深的人,无论过去的放荡,还是现在的节制,患病也好,悲哀也罢,似乎都没有使她心灰意冷,垂头丧气。

    安妮第二次来访时,史密斯夫人说起话来十分坦率,这就使安妮越发感到惊奇。她简直无法想象,谁的境况还会比史密斯夫人更凄惨。她很喜爱她的丈夫,可是他死了。她过惯了富裕的生活,可是财产败光了。她没有儿女给她重新带来活力和乐趣,没有亲戚帮她料理那些乱糟糟的事务,再加上自己身体不好,没法支撑今后的生活。她的住处只有一间嘈杂的客厅,客厅后面是一间昏暗的卧室。她要从一个房间来到另一个房间,非得有人帮忙不可,而整幢房子只有一个用人可以帮帮忙,因此她除了让用人把她送到温泉浴场之外,从来不出家门。然而尽管如此,安妮有理由相信,她沉闷不乐的时刻毕竟是短暂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处于忙碌和欢愉之中。这怎么可能呢?安妮留心观察,仔细思量,最后得出结论:这不单单是个性格刚强或是能够逆来顺受的问题。性情温顺的人能够忍耐,个性强的人表现得比较果断,但是史密斯夫人的情况并非如此。她性情开朗,容易得到安慰,也容易忘掉痛苦,往好里着想,找点事情自我解脱。这完全出自天性,是最可贵的天赋。安妮认为她的朋友属于这样一种情况,似乎只要有了这个天赋,别的缺陷几乎都可抵消。

    史密斯夫人告诉她,有那么一段时间,她险些心灰意冷。同她刚到巴思的情况相比,她现在还称不上是病人。她当时确实令人可怜——她在路上伤了风,刚找到住所便又卧床不起,始终感到疼痛不已,而这一切发生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的确需要请一个正规护士,可惜眼下缺乏钱财,根本无法支付任何额外的开销。不过她还是渡过了难关,而且确实可以说,对她颇为有益。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好人,因而感到越发宽慰。她过去见的世面太多了,认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会突如其来地受到别人慷慨无私的关心,但是这次生病使她认识到,她的女房东要保持自己的声誉,不想亏待她。特别幸运的是,她有个好护士。女房东的妹妹是个职业护士,没人雇用的时候总要住到姐姐家里,眼下她闲着没事,正好可以护理史密斯夫人。“她呀,”史密斯夫人说,“除了无微不至地关照我之外,还着实成为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一旦我的手能动了,她就教我做编织活,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乐趣。你总是发现我在忙着编织这些小线盒、针插、卡片架,这都是她教给我的,使我能够为这附近的一两户穷人家做点好事。她有一大帮朋友,当然是当护士结识的,他们买得起,于是她就替我推销货物。她总是选择恰当的时候开口。你知道,当你刚刚逃过一场重病,或者正在恢复健康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是虔诚的。鲁克护士完全懂得该什么时候开口。她是个机灵、精明、理智的女人。她的行业十分适于观察人性。她富有理性,善于观察,因此,作为一个伙伴,她要大大胜过成千上万的人,那些人只是受过‘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做的事情。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说我们是在聊天吧,反正鲁克护士要是能有半个钟头的闲暇陪伴我,她肯定要对我说些既有趣又有益的事情,这样一来,能使我更好地了解一下自己的同类。人们都爱听听天下的新闻,以便熟悉一下人们追求无聊的最新方式。对于孤苦伶仃的我来说,她的谈话真是一种难得的乐趣。”

    安妮决不想对这种乐趣吹毛求疵,于是答道:“这我完全可以相信。那个阶层的女子有着极好的机会,她们如果是聪明人的话,那倒很值得听她们说说。她们经常观察的人性真是五花八门!她们熟悉的不仅仅是人性的愚蠢,因为她们偶尔也在极其有趣、极其感人的情况下观察人性。她们一定见到不少热情无私、自我牺牲的事例,英勇不屈、坚韧不拔和顺从天命的事例,以及使我们变得无比崇高的奋斗精神和献身行为。一间病室往往能提供大量的精神财富。”

    “是的,”史密斯夫人不以为然地说道,“有时候会这样,不过,人性所表现的形式恐怕往往不像你说的那样高尚。有的地方,人性在考验的关头可能是了不起的,但是总的说来,在病室里显露出来的是人性的懦弱,而不是人性的坚强,人们听说的是自私与急躁,而不是慷慨与刚毅。世界上真正的友谊如此少见!遗憾的是,”她带着低微而颤抖的声音说,“有许许多多人忘了要认真思考,后来醒悟了已经为时过晚。”

    安妮意识到了这种痛苦的心情。做丈夫的不称心,做妻子的置身于这样一伙人当中,使她觉得人世间并不像她想望的那样美好。不过,对于史密斯夫人来说,这仅仅是一种瞬息即逝的感情。她消除了这种感情,马上用另外一种语气接着说道:

    “我认为我的朋友鲁克夫人目前的工作既不会使我感兴趣,也不会给我带来影响。她在护理马尔巴勒大楼的沃利斯夫人——我想那只不过是个时髦漂亮、用钱散漫的愚蠢女人——当然,她除了花边和漂亮的衣着之外,没有别的话好说。不过,我还是想从沃利斯夫人身上捞点油水。她有的是钱,我打算让她把我手头那些高价货统统买去。”

    安妮到她的朋友那儿拜访了几次之后,卡姆登巷的人们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个人。最后,不得不说起她了。一天上午,沃尔特爵士、伊丽莎白和克莱夫人从劳拉巷回到家里,突然又接到达尔林普尔夫人的请帖,要他们一家晚上再次光临,不想安妮早已约定,当晚要在西门大楼度过。她并不为自己去不成而感到惋惜。她知道,他们之所以受到邀请,那是因为达尔林普尔夫人得了重感冒,给关在家里,于是便想利用一下强加给她的这门亲戚关系。安妮满怀高兴地替自己谢绝了:“我已经约定晚上要去一个老同学家。”他们对安妮的事情并不很感兴趣,不过还是提了不少问题,到底了解到了这位老同学是个什么人。伊丽莎白听了大为蔑视,沃尔特爵士则极为严厉。

    “西门大楼!”他说,“安妮·埃利奥特小姐要去西门大楼拜访谁呢?一位史密斯夫人。一位守寡的史密斯夫人。她的丈夫是谁呢?一位史密斯先生,这个名字到处都可以遇见,他只是数以千计中的一位。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就因为她老弱多病。说实话,安妮·埃利奥特小姐,你的情趣真是不同凡响啊!别人所厌恶的一切,什么低贱的伙伴啊,简陋的房间啊,污浊的空气啊,令人作呕的朋友啊,对你却很有吸引力。不过,你实在可以推迟到明天再去看望这位老太太,我想她没有接近末日,还有希望再活一天。她多大年纪了?四十?”

    “不,父亲,她还不到三十一岁。不过,我想我的约会不能往后推,因为在一段时间之内,只有今天晚上对她和我都方便。她明天要去温泉浴场,而本周余下的几天,我们又有事情。”

    “不过,拉塞尔夫人是如何看待你的这位朋友的?”伊丽莎白问道。

    “她一点也不见怪,”安妮答道,“相反,她表示赞成,而且她一般都用车送我去看望史密斯夫人。”

    “西门大楼的人们见到一辆马车停在人行道附近,一定非常吃惊!”沃尔特爵士说。“的确,亨利·拉塞尔爵士的遗孀没有什么荣誉来炫耀她的族徽,不过那辆马车还是很漂亮的。毫无疑问,人们都知道车子拉来了一位埃利奥特小姐。一位守寡的史密斯夫人,住在西门大楼!一个勉强能够维持生计的三四十岁的穷寡妇——一个不起眼的史密斯夫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史密斯夫人,天下这么多人,姓什么的都有,安妮·埃利奥特小姐偏偏选她做朋友,而且看得比她家在英格兰和爱尔兰贵族中的亲戚还高贵!史密斯夫人!姓这么个姓!”

    就在他们这样说来说去的时候,克莱夫人一直待在旁边,她觉得还是离开这个屋子为好。安妮本来是可以多说些的,而且也确实想分辩两句,说她的朋友和他们的朋友情况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她对父亲的尊敬阻止她这么做。她没有回答,索性让他自己去思忖吧,反正在巴思这个地方,年纪三四十岁,生活拮据,姓氏不够尊贵的寡妇也不止史密斯夫人一个。

    安妮去赴自己的约会,其他人也去赴他们的约会。当然,她第二天早晨听他们说,他们头天晚上过得十分愉快。她是唯一缺席的,因为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不仅奉命来到子爵夫人府上,而且竟然高高兴兴地奉命为她招徕客人,特意邀请了拉塞尔夫人和埃利奥特先生。埃利奥特先生硬是早早地离开了沃利斯上校,拉塞尔夫人重新安排了整个晚上的活动,以便能去拜访子爵夫人。安妮听拉塞尔夫人一五一十地把整个晚上的情况述说了一番。对安妮来说,使她最感兴趣的是,她的朋友和埃利奥特先生没有少议论她,他们惦念她,为她感到惋惜,同时又敬佩她因为去看望史密斯夫人而不来赴约。她一再好心好意地去看望这位贫病交迫的老同学,这似乎博得了埃利奥特先生的好感。他认为她是个十分卓越的年轻女性,无论在性情上、举止上,还是心灵上,都是优秀女性的典范。他甚至还能投拉塞尔夫人所好,同她谈论谈论安妮的优点长处。安妮听朋友说起这么多事情,知道自己受到一位聪明人的器重,心里不由得激起了一阵阵愉快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也正是她的朋友有意要激发的。

    现在,拉塞尔夫人完全明确了她对埃利奥特先生的看法。她相信,他迟早是想娶安妮为妻的,而且他也配得上她。她开始算计,埃利奥特先生还要多少个星期才能从服丧的羁绊中解放出来,以便能无拘无束地公开施展出他那殷勤讨好的高超本领。她觉得这件事是十拿九稳的,但是她决不想对安妮说得那么肯定。她只想给她点暗示,让她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埃利奥特先生可能有情于她,假如他的情意是真的,而且得到了报答,那倒是一门美满的亲事。安妮听她说着,并没有大声惊叫。她只是嫣然一笑,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不是个媒婆,”拉塞尔夫人说,“因为世人行事和考虑问题都变化莫测,对此我了解得太清楚了。我只是想说,万一埃利奥特先生以后向你求婚,而你又愿意答应他的时候,我认为你们完全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谁都会觉得这是一起天设良缘——我认为这也许是一起非常幸福的姻缘。”

    “埃利奥特先生是个极其和蔼可亲的人,我在许多方面都很钦佩他,”安妮说道。“不过,我们并不匹配。”

    拉塞尔夫人对这话并未反驳,只是回答说:“我承认,能把你视为未来的凯林奇的女主人,未来的埃利奥特夫人——能期望看见你占据你亲爱的母亲的位置,继承她的全部权利,她的全部人缘,以及她的全部美德,对我将是最大的称心乐事。你在相貌和性情上与你母亲一模一样;如果我可以认为你在地位、名誉和家庭方面也和她一样,在同一个地方掌管家务,安乐享福,只是比她更受尊重!那么,我最亲爱的安妮,这会给我带来我这个年纪通常会感到的更大快乐!”

    安妮不得不转过脸,立起身子,朝远处的桌子走去,靠在那儿假装忙乎什么,试图克制住这幅美景引起的激动。一时间,她的想象、她的心仿佛着了魔似的。一想到由她取代她母亲的位置,第一次由她来复活“埃利奥特夫人”这个可贵的名字,让她重新回到凯林奇,把它重新称作她自己的家,她永久的家,这种魅力是一时无法抗拒的。拉塞尔夫人没有再吭声,她愿意让事情水到渠成。她认为,要是埃利奥特先生当时能彬彬有礼地亲自来求婚该有多好!总之一句话,她相信安妮不相信的事情。安妮也想到了埃利奥特先生会亲自来求婚,这不禁使她又恢复了镇静。凯林奇和“埃利奥特夫人”的魅力统统消失了。她决不会接受他的求爱。这不单单因为她在感情上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男人一概都不喜欢。她对这件事情的种种可能性经过认真思考之后,在理智上是不赞成埃利奥特先生的。

    他们虽说已经结识了一个月,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真正了解他的品格。他是个聪明人,和蔼可亲,能说会道,卓有见解,似乎也很果断,很讲原则,这些特点都是明摆着的。不用说,他是明白事理的,安妮找不出他有一丝一毫明显违背道义的地方。然而,她不敢为他的行为打包票。她如果不怀疑他的现在,却怀疑他的过去。有时,他嘴里无意漏出一些老朋友的名字,提到过去的行为和追求,不免要引起她的疑心,觉得他过去的行为有失检束。她看得出来,他过去有些不良的习惯:星期日出去旅行是家常便饭;他生活中有一段时间(很可能还不短),至少是马马虎虎地对待一切严肃的事情;他现在也许改弦易辙了,可是他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到了这个年纪也懂得要有个清白的名声,谁能为他的真情实感作担保呢?怎么能断定他已经洗心革面了呢?

    埃利奥特先生谙熟世故,谈吐谨慎,举止文雅,但是并不坦率。他对别人的优缺点从来没有激动过,从来没有表示过强烈的喜怒。这在安妮看来,显然是个缺陷。她早先的印象是无法补救的。她最珍视真诚、坦率而又热切的性格。她依然迷恋热情洋溢的人。她觉得,有些人虽然有时样子漫不经心,说起话来有些轻率,但是却比那些思想从不溜神,舌头从不滑边的人更加真诚可信。

    埃利奥特先生对谁都过于谦和。安妮父亲的屋里有各种脾性的人,他却能个个讨好。他对谁都过于容忍,受到人人的偏爱。他曾经颇为坦率地向安妮议论过克莱夫人,似乎完全明白她在搞什么名堂,因而很瞧不起她。可是克莱夫人又和别人一样,觉得他很讨人喜欢。

    拉塞尔夫人比她的年轻朋友或者看得浅些,或者看得深些,她觉得这里面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她无法想象还有比埃利奥特先生更完美的男子。她想到秋天可能看见他与她亲爱的朋友安妮在凯林奇教堂举行婚礼,心里觉得再惬意不过了。

    第六章

    时值二月初,安妮已在巴思住了一个月,越来越渴望收到来自厄泼克劳斯和莱姆的消息。玛丽写来的情况远远满足不了她的要求,安妮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了。她只知道亨丽埃塔又回到了家里,路易莎虽说被认为恢复得很快,但仍旧待在莱姆。一天晚上,安妮正一心惦念她们大伙的时候,不料收到了玛丽发来的一封比平常都厚的信,而使她越发惊喜的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表示了问候。

    克罗夫特夫妇一定来到了巴思!这个情况引起了她的兴趣。理所当然,她心里惦念着这两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沃尔特爵士嚷道。“克罗夫特夫妇来到了巴思?就是租用凯林奇的克罗夫特夫妇?他们给你带来了什么?”

    “来自厄泼克劳斯乡舍的一封信,爸爸。”

    “唔,这些信成了便利的护照。这就省得介绍了。不过,无论如何,我早该拜访一下克罗夫特将军。我知道如何对待我的房客。”

    安妮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甚至说不清可怜的将军的面色为何没有受到攻击。她聚精会神地读信。信是几天前写来的。

    二月一日,——

    亲爱的安妮:

    我不想为自己没给你写信表示歉意,因为我知道在巴思这种地方,人们对信根本不感兴趣。你一定快乐极了,不会把厄泼克劳斯放在心上,你了解得很清楚,厄泼克劳斯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写的。我们过了一个好没意思的圣诞节。整个节日期间,默斯格罗夫夫妇没有举行过一次宴会。我又不把海特一家人放在眼里。不过,节日终于结束了。我想,谁家的孩子也没过过这么长的节日。我肯定没过过。大宅里昨天总算清静下来了,只剩下哈维尔家的小家伙。不过你听了会感到吃惊,他们居然一直没有回家。哈维尔夫人一定是个古怪的母亲,能和孩子们分别这么久。这真叫我无法理解。依我看,这些孩子根本不可爱,但是默斯格罗夫太太仿佛像喜欢自己的孙子一样喜欢他们,如果不是更喜欢的话。我们这儿的天气多糟糕啊!巴思有舒适的人行道,你们可能感觉不到。可是在乡下,影响可就大了。从一月份第二个星期以来,除了查尔斯·海特,没有第二个人来看望过我,而查尔斯·海特又来得太勤,我都有些讨厌他。咱们私下里说说,我觉得真遗憾,亨丽埃塔没和路易莎一起待在莱姆,那样会使海特无法同她接触。马车今天出发了,准备明天把路易莎和哈维尔夫妇接回来。我们要等到他们到达后的第二天,才能应邀同他们一道进餐,因为默斯格罗夫太太担心路易莎路上太累,其实,她有人关照,不大可能累着。若是明天去那里吃饭,对我倒会方便得多。我很高兴你觉得埃利奥特先生非常和蔼可亲,希望我也能同他结识。可惜我一向不走运,每逢出现好事情,我总是离得远远的,总是全家人里最后一个得知。克莱夫人同伊丽莎白在一起待得太久了!难道她永远不想走吗?不过,即使她人走屋空,我们或许也受不到邀请。请告诉我,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你知道,我不期待他们叫我的孩子也跟着去。我完全可以把孩子留在大宅里,一个月、一个半月不成问题。我刚刚听说,克罗夫特夫妇马上要去巴思;人们都认为将军患有痛风病。这是查尔斯偶尔听到的。他们也不客气客气,或是向我打个招呼,或是问问我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我认为,他们同我们的邻居关系丝毫没有改进。我们见不到他们的影子,这足以证明他们是多么目空一切。查尔斯与我同问你好,祝万事如意。

    你亲爱的妹妹

    遗憾地告诉你,我身体一点不好。杰米玛方才告诉我,卖肉的说附近正盛行咽喉炎。我看我一定会感染上。你知道,我的咽喉发起炎来,总是比任何人都厉害。

    第一部分就这么结束了,后来装进信封时,又加进了几乎同样多的内容:

    我没有把信封上,以便向你报告路易莎路上的情况。现在,多亏没有上封,真让我高兴极了,因为我有好多情况要补充。首先,昨天收到克罗夫特夫人的一封短简,表示愿意给你带东西。那短简写得的确十分客气,十分友好,当然是写给我的,因此,我可以把信愿写多长就写多长[30]。将军不像病得很重的样子,我诚挚地希望巴思给他带来他所期待的一切好处。我真欢迎他们再回来。我们这一带缺不了如此和蔼可亲的一家人。现在来谈谈路易莎。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准能吓你一大跳。她和哈维尔夫妇于星期二平安到家了,晚上我们去向她问安,非常惊奇地发现本威克舰长没有跟着一起来,因为他和哈维尔夫妇都受到了邀请。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恰好因为他爱上了路易莎,在得到默斯格罗夫先生的答复以前,不愿冒昧地来到厄泼克劳斯。路易莎离开莱姆之前,两人把事情都谈妥了,本威克舰长写了封信,托哈维尔舰长带给她父亲。的确如此,我以名誉担保!你难道不感到奇怪吗?假如你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风声的话,我至少是要感到奇怪的,因为我从没听到任何风声。默斯格罗夫太太郑重其事地声明,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这虽说比不上嫁给温特沃思舰长,但是却比嫁给查尔斯·海特强几百倍。默斯格罗夫先生已经写信表示同意,本威克舰长今天要来。哈维尔夫人说,她丈夫为他那可怜的妹妹感到十分难受,但是路易莎深受他们两人的喜爱。确实,我和哈维尔夫人都认为,我们因为护理了她,而对她更喜爱了。查尔斯想知道,温特沃思舰长会说什么。不过,你要是记得的话,我从不认为他爱上了路易莎。我看不出任何苗头。你瞧,我们原以为本威克舰长看中了你,这下子全完了。查尔斯怎么能心血来潮想到这上面去,让我始终无法理解。我希望他今后能讨人喜欢一些。当然,这对路易莎不是天设良缘,但是要比嫁到海特家强上一百万倍。

    玛丽不必担心她姐姐对这条消息会有什么思想准备。她生平从来没有这么惊奇过。本威克舰长和路易莎·默斯格罗夫!奇妙得简直叫人不敢置信。她经过极大的克制,才勉强待在屋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众人当时提出的一般性问题。算她幸运,问题提得不多。沃尔特爵士想知道,克罗夫特夫妇是不是乘坐驷马马车来的,他们会不会住到巴思一个适合埃利奥特小姐和他自己去探访的地方。但是除此之外,他便没有什么兴趣了。

    “玛丽怎么样了?”伊丽莎白问道。没等安妮回答,又说:“是什么风把克罗夫特夫妇吹到了巴思?”

    “他们是为了将军而来的。据说他有痛风病。”

    “痛风加衰老!”沃尔特爵士说。“可怜的老家伙。”

    “他们在这里有熟人吗?”伊丽莎白问。

    “我不清楚。不过,我想克罗夫特将军凭着他的年纪和职业,在这样一个地方不大可能没有许多熟人。”

    “我觉得,”沃尔特爵士冷漠地说道,“克罗夫特将军很可能因为做了凯林奇大厦的房客而扬名巴思。伊丽莎白,我们能不能把他和他妻子引见给劳拉巷?”

    “哦!不行,我看使不得。我们与达尔林普尔夫人是表亲关系,理当十分谨慎,不要带着一些她可能不大喜欢的熟人去打扰她。假如我们没有亲戚关系,那倒不要紧。可我们是她的表亲,她对我们的每项请求都要认真考虑的。我们最好让克罗夫特夫妇去找与他们地位相当的人吧。有几个怪模怪样的人在这里走来走去,我听说他们都是水手。克罗夫特夫妇会同他们交往的!”

    这就是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对这封信的兴趣所在。克莱夫人倒比较礼貌,询问了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人和她的漂亮的小家伙的情况。此后,安妮便清闲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试图想个明白。查尔斯敢情想知道温特沃思舰长会怎么想的!也许他不干了,抛弃了路易莎,不再爱她了,发觉自己并不爱她。安妮无法想象他和他的朋友之间竟会发生背信弃义、举止轻率或者近似亏待之类的事情。她无法容忍他们之间的这种友情竟然被不公平地割断了。

    本威克舰长和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一个兴高采烈,爱说爱笑,一个郁郁寡欢,好思索,有感情,爱读书,两人似乎完全不相匹配。他们的思想更是相差甚远!哪里来的吸引力呢?转眼间,答案有了。原来是环境造成的。他们在一起待了几个星期,生活在同一个家庭小圈子里。自打亨丽埃塔走后,他们准是一直朝夕相伴。路易莎病后初愈,处于一种十分有趣的状态,而本威克舰长也并非无法安慰。这一点,安妮以前早就有所怀疑。然而,她从目前事态的发展中得出了与玛丽不同的结论,目前的事态仅仅有助于证实这样一个想法,即本威克舰长确实对安妮产生过几分柔情。可是,她不想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对此大做文章,致使玛丽不能接受。她相信,任何一个比较可爱的年轻女人,只要留神听他说话,并且看来与他情愫相通,那就会同样博得他的欢心。本威克有一颗热烈的心,必定会爱上个什么人。

    安妮没有理由认为他们不会幸福。路易莎本来就很喜爱海军军官,他们很快便会越来越融洽。本威克舰长会变得快活起来,路易莎将学会爱读司各特和拜伦的诗;不对,她可能已经学会了;他们当然是通过读诗而相爱的。一想到路易莎·默斯格罗夫有了文学情趣,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真够逗人乐的,不过她并不怀疑情况确实如此。路易莎在莱姆的那天从码头上摔下来,这或许会终身影响到她的健康、神经、勇气和性格,就像她的命运似乎受到了彻底的影响一样。

    整个事情的结论是:如果说这位女子原来很赏识温特沃思舰长的长处,而现在却可以看上另外一个人,那么他们的订婚没有什么值得惊异不已的。如果温特沃思舰长不曾因此而失去朋友,那当然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不,安妮想到温特沃思舰长被解除了束缚而得到自由的时候,不是因为感觉懊悔才情不自禁地搞得心跳加剧,满脸通红的。她心里有些感受,她不好意思加以追究。太像欣喜的感觉了,莫名其妙的欣喜!

    她渴望见到克罗夫特夫妇。但是等到见面的时候,他们显然还没听到这个消息。双方进行了礼节性的拜访和回访,言谈中提起了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也提起了本威克舰长,但是没有露出半点笑容。

    沃尔特爵士感到十分满意的是,克罗夫特夫妇住在盖伊街。他一点也不为这位相识感到羞愧,事实上,他对将军的思念和谈论,远远超过了将军对他的思念和谈论。

    克罗夫特夫妇在巴思的相识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把自己同埃利奥特父女的交往仅仅看作一种礼仪,丝毫不会使他们为之得意。他们带来了乡下的习惯,两人始终形影不离。将军遵照医生的嘱咐,通过散步来消除痛风病,克罗夫特夫人似乎一切都要共同分担,为了给丈夫的身体带来好处,拼命地和他一起散步。安妮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们。拉塞尔夫人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要乘马车带她出去,而她也每次都要想到克罗夫特夫妇,都要见到他们的面。她了解他们的感情,他俩走在一起,对她来说是一幅最有魅力的幸福画卷。她总是久久地注视着他们。看见他们喜气洋洋、自由自在地走过来,便高兴地以为自己知道他们可能在谈论什么。她还同样高兴地看见,将军遇到老朋友时,握起手来十分亲切,有时同几个海军弟兄聚在一起,说起话来非常热情,克罗夫特夫人看上去和周围的军官一样机灵、热情。

    安妮总是和拉塞尔夫人泡在一起,不能经常自己出来散步。但是事有碰巧,大约在克罗夫特夫妇到来一个星期或十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她得便在城南面离开了她的朋友,或者说离开了她朋友的马车,独自返回卡姆登巷。当走到米尔萨姆街时,她幸运地碰见了将军。他一个人站在图片店的橱窗前,背着手,正在一本正经地望着一幅画出神,她就是打他身边走过去,他也不会看见,她只得碰他一下,喊了一声,才引起他的注意。当他反应过来,认出了她时,他又变得像往常一样爽朗、和悦。“哈!是你呀?多谢,多谢。你这是把我当成了朋友。你瞧,我在这儿看一幅画。我每次路过这家铺子的时候,总要停下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呢,像是一条船。请你看一看。你见过这样的船吗?你们的那些杰出的画家真是些怪人,居然认为有人敢于坐着这种不像样的小破船去玩命!谁想还真有两个人待在船上,十分悠然自得,望着周围的山岩,好像不会翻船似的,其实,这船马上就要翻。我真不知道这只船是哪儿造的!”他纵情大笑。“即便叫我乘着它到池塘里去冒险,我也不干。好啦,”他转过脸去,“你现在要上哪儿?我是否可以替你去,或是陪你去?我可以帮帮忙吗?”

    “不用啦,谢谢你。不过咱们有一小段是同路,是不是劳驾你陪我走走。我要回家去。”

    “好的,我极愿奉陪,而且还要多送你一段。是的,是的,我们要舒舒服服地一起散散步。路上我还有点事情要告诉你。来,挽住我的胳膊。对,就是这样。我要是没有个女人挽住手臂,就觉得不自在。天哪!那是什么船呀!”他们开始动身的时候,他又最后望了一眼那幅画。

    “先生,你刚才是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

    “不错,有的,马上就告诉你。可是,那边来了一位朋友,布里格登舰长。我们打照面的时候,我只说声‘你好’,我不停下。‘你好’,布里格登见我不是和我妻子在一起,眼睛都睁大了。我妻子真可怜,让一只脚给困住了。她的脚后跟长了个水泡,足有一枚三先令的硬币那么大[31]。你如果朝街对面看过去,就会见到布兰德将军和他的弟弟走过来了。两个寒酸的家伙!我很高兴,他们没有走在街这边。索菲忍受不了他们。他们曾经搞过我的鬼——拐走了几个我最好的水兵。详情我以后再告诉你。瞧,老阿奇博尔德·德鲁爵士和他的孙子来啦。你看,他瞧见了我们,还向你送吻呢。他把你当成了我的妻子。唉!和平来得太早了,那位小伙子没赶上发财的机会。可怜的老阿奇博尔德爵士!埃利奥特小姐,你喜欢巴思吗?它倒很合我们的意。我们随时都能遇到某一位老朋友。每天早晨,街上尽是老朋友,闲聊起来没完没了,后来我们干脆溜走了,关在屋里不出来,坐在椅子上画画,舒舒服服的就像住在凯林奇一样,甚至就像过去住在北亚茅斯和迪尔一样。实话对你说吧,这里的住宅使我们想起了我们最初在北亚茅斯的住宅,但是我们并不因此而讨厌这里。这里的风照样能透过碗柜吹进来。”

    他们又走了一段,安妮再次催问他有什么事情要说。她原以为走出米尔萨姆街就能使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不想她还得等待,因为将军打定了主意,等走到宽阔宁静的贝尔蒙特街再开始说。反正她也不是克罗夫特夫人,只得由着他。两人走上贝尔蒙特之后,将军开口了:

    “你现在要听到点使你吃惊的事情。不过,你先要告诉我我要讲到的那位小姐的名字。你知道,就是我们大家十分关心的那位年轻小姐。就是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默斯格罗夫小姐。她的教名——我老是忘记她的教名。”

    安妮本来不好意思显出马上心领神会的样子,不过现在却能万无一失地说出“路易莎”这个名字。

    “对啦,对啦,路易莎·默斯格罗夫小姐,就是这个名字。我希望年轻小姐们不要起那么多动听的教名。她们要是都叫索菲之类的名字,我说什么也忘不了。好啦,这位路易莎小姐,你知道,我们本来都以为她要嫁给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追求她。人们唯一感到奇怪的是他们还等什么,后来出了莱姆这件事,显然,他们一定要等到她头脑恢复正常。可是即使这个时候,他们的关系也有些奇怪。弗雷德里克不是待在莱姆,却跑到普利茅斯,后来又跑去看望爱德华。我们从迈恩黑德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爱德华家了,迄今一直待在那儿。自从十一月份以来,我们就没见到他的影子。就连索菲也感到无法理解。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极其奇怪的变化,因为这位年轻的女士,就是这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并不打算嫁给弗雷德里克,而想嫁给詹姆斯·本威克。你是认识詹姆斯·本威克的。”

    “有点。我同本威克舰长有点交往。”

    “她就是要嫁给他。不对,他们十有八九已经结婚了,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等的。”

    “我原以为本威克舰长是个十分可爱的年轻人,”安妮说,“据说他的名声很好。”

    “哦!是的,是的,詹姆斯·本威克是无可非议的。不错,他只是个海军中校,去年夏天晋升的,现在这个时候很难往上爬呀。不过,据我所知,他再也没有别的缺点了。我向你担保,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小伙子,还是个非常积极热情的军官,这也许是你想象不到的,因为你从他那温和的举止上看不出来。”

    “先生,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决不认为本威克舰长举止上缺乏朝气。我觉得他的举止特别讨人喜欢,准保谁见了谁喜欢。”

    “好啦,好啦,女士们是最好的评判家。不过我觉得詹姆斯·本威克太文静了。很可能是偏爱的缘故,反正索菲和我总认为弗雷德里克的举止比他强。我们更喜欢弗雷德里克。”

    安妮愣住了。本来,人们普遍认为朝气蓬勃和举止文静是水火不相容的,她只不过想表示不同意这一看法,压根儿不想把本威克舰长的举止说成是最好的。她犹豫了一阵,然后说道:“我并没有拿这两位朋友做比较。”不想将军打断了她的话:

    “这件事情是确凿无疑的,不是流言蜚语。我们是听弗雷德里克亲自说的。他姐姐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当时,他也是刚刚从哈维尔的信中得知,那信是哈维尔当场从厄泼克劳斯写给他的。我想他们都在厄泼克劳斯。”

    这是安妮不能错过的一次机会,她因此说道:“我想,将军,我想温特沃思舰长信中的语调不会使你和克罗夫特夫人感到特别不安。去年秋天,他和路易莎·默斯格罗夫看上去确实有点情意。不过,我想你们可能认识到,他们双方的感情都已淡漠了,尽管没有大吵大闹过。我希望这封信里没有流露出受亏待的情绪。”

    “丝毫没有,丝毫没有。自始至终没有诅咒,没有抱怨。”

    安妮连忙低下头去,藏住脸上的喜色。

    “不,不。弗雷德里克不喜欢喊冤叫屈。他很有志气,不会那样做。如果那姑娘更喜欢另外一个人,她理所当然应该嫁给他。”

    “当然。不过我的意思是说,从温特沃思舰长写信的方式来看,我希望没有什么东西使你觉得他认为自己受到朋友的亏待,而你知道,这种情绪不用直说就能流露出来的。他和本威克舰长之间的友谊如果因为这样一件事而遭到破坏,或者受到损害,我将感到十分遗憾。”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信里压根儿没有这种情绪。他一点也没有讽刺挖苦本威克。他连这样的话都没说:‘对此我感到奇怪。我有理由感到奇怪。’不,你从他的写信方式里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曾经把这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当作自己的意中人。他宽宏大度地希望他们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想这里面没有什么不解的怨恨。”

    将军一心想说服安妮,而安妮却并不完全信服,但是进一步追问下去将是徒劳无益的,因此她只满足于泛泛地谈论两句,或是静静地听着,将军也就可以尽情地说下去。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他最后说道。“现在他得和别人从头开始啦。我想我们应该把他搞到巴思。索菲应该写封信,请他到巴思来。我管保这里有的是漂亮姑娘。他用不着再去厄泼克劳斯,因为我发现,那另一位默斯格罗夫小姐已经和她那位当牧师的年轻表哥对上了。埃利奥特小姐,难道你不认为我们最好把他叫到巴思吗?”

    第七章

    就在克罗夫特将军和安妮一边走着,一边表示希望把温特沃思舰长叫到巴思时,温特沃思舰长已经走在来巴思的路上。克罗夫特夫人还没写信,他就到达了。安妮下一次出门时,便见到了他。

    埃利奥特先生陪着两个堂妹和克莱夫人,来到米尔萨姆街。不想天下起雨来,雨不大,但是夫人小姐们希望能找个避雨处,特别是埃利奥特小姐,她希望达尔林普尔夫人的马车能把她们送回家,因为她见到那辆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埃利奥特小姐、安妮和克莱夫人便躲进莫兰糖果店,埃利奥特先生走到达尔林普尔夫人跟前,劳驾她帮帮忙。他当然获得了成功,很快回到了夫人小姐这里。达尔林普尔夫人十分乐意送她们回家,过一会儿会来招呼她们的。

    子爵夫人用的是辆四轮马车,只能坐四个人,再多就有些挤了。卡特雷特小姐陪着她母亲,因此不能期望让卡姆登巷的三位女士都上车。埃利奥特小姐无疑是要坐上去的,无论让谁承受不便,也不能让她有所不便。但是解决另外两个人的谦让问题却费了一番工夫。安妮不在乎这点雨,极其诚恳地希望同埃利奥特先生走回去。可是克莱夫人也不在乎这点雨,她简直认为雨不在下,何况她的靴子又那么厚!比安妮小姐的厚多了。总而言之,她客客气气的,就像安妮一样迫切希望同埃利奥特先生走回去。两人彬彬有礼地谦让来谦让去,实在争执不下,不得已只好由别人代为裁夺。埃利奥特小姐坚持认为克莱夫人已经有点感冒,埃利奥特先生受到恳求,还是断定他堂妹安妮的皮靴更厚些。

    因此,大伙决定让克莱夫人坐到马车上。这个决定刚刚作出,坐在窗口附近的安妮清清楚楚地看见温特沃思舰长顺着大街走来。

    她的惊讶只有她自己觉察得到,但是她当即感到她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真是荒唐至极,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模糊。她茫然不知所措,只怪自己不冷静,等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发现别人还在等车。一向殷勤讨好的埃利奥特先生马上朝联盟街走去,替克莱夫人办点什么事儿。

    安妮很想走到外门那儿,看看天在不在下雨。她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别有用心呢?温特沃思舰长一定走没影了。她离开座位想走。她不应该怀疑自己心里有什么不理智的念头,也不应该怀疑自己头脑深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要看看天在不在下雨。可是转眼间她又转回来了,只见温特沃思舰长和一帮先生女士走了进来。明摆着,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准是在米尔萨姆街下面一点碰见他们的。一见到安妮,他显得十分震惊,安妮从未看见他这么慌张过,满脸涨得通红。自打他们重新结交以来,安妮第一次感到自己没有他来得激动。她比他有个有利条件,在最后一刹那做好了思想准备,惊愕之际,那种震慑、眩晕、慌张的最初感觉已经消失。可是,她心里仍然很激动!这是激动、痛苦加高兴,真有点悲喜交集。

    温特沃思舰长对她说了两句话,然后便走开了。他的样子十分尴尬。安妮既不能说他冷漠,也不能说他友好,也不能完全肯定他很窘迫。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过来同她说话。两人相互询问了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可是八成谁都没有听进去,安妮仍旧觉得他不像以前那样从容不迫。以往,他们由于经常在一起,说起话来显得十分坦然、镇静。但是他现在却做不到了。时光使他发生了变化,或者是路易莎使他发生了变化。他总是有点局促不安。他看样子倒挺好,仿佛身体和精神都不感到痛苦。他谈起了厄泼克劳斯,谈起了默斯格罗夫一家人,甚至谈起了路易莎,而且在提到她的名字时,脸上甚至掠过一副既俏皮又神气的表情。然而,温特沃思舰长毕竟是忐忑不安的,无法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安妮发现伊丽莎白不肯认他,对此她并不感到奇怪,但却感到伤心。她知道温特沃思舰长看见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也看见了他,而且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是谁。她相信,温特沃思舰长很愿意被认作朋友,正在满心期待着,不想安妮痛心地见到姐姐把脸一转,依然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埃利奥特小姐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达尔林普尔夫人的马车过来了,仆人进来通报。天又下雨了,夫人小姐先是磨蹭了一下,然后忙碌起来,大声谈论着,这一准使糖果店里所有的人都明白,是达尔林普尔夫人来请埃利奥特小姐上车。最后,埃利奥特小姐和她的朋友走开了,照料她们上车的只有那位仆人(因为做堂哥的没有回来)。温特沃思舰长望着她们,再次把脸转向安妮,他虽然嘴里没说,但是从举止上看得出来,他要送她上车。

    “非常感谢你,”她答道,“不过我不和她们一起走。马车坐不下这么多人。我走路,我喜欢走路。”

    “可天在下雨。”

    “哦!雨很小,我看算不上下雨。”

    温特沃思舰长停了片刻,然后说道:“我虽说昨天才到,可是已经为在巴思生活做好了充分准备,你瞧,”他指着一把新伞,“你要是执意要走的话,希望你能打着这把伞。不过,我想最好还是让我给你叫一顶轿子来。”

    安妮十分感激他,但谢绝了他的好意,一边把她认为雨很快就会停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她又补充说:“我只是在等候埃利奥特先生。我想他马上就会回来。”

    她的话音刚落,埃利奥特先生便走了进来。温特沃思舰长完全记得他。他和站在莱姆台阶上以爱慕的目光望着安妮走过的那个人毫无两样,只是现在仗着自己是她的亲戚和朋友,神情姿态有些差异。他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似乎眼里看到、心里想着的只有安妮。他为自己的耽搁表示歉意,为使安妮久等感到痛心,迫切希望马上就带着她走,不要等到雨大起来。转眼间,他们便一道离开了,安妮用手挽住他的胳膊,打温特沃思舰长面前走过时,只来得及朝他温柔而尴尬地望了一眼,说了声“再见”。

    等他俩走得看不见了,与温特沃思舰长同行的几位女士便对他们议论开了。

    “我想埃利奥特先生并不讨厌他的堂妹吧?”

    “唔!不讨厌,那是明摆着的。人们可以猜想他俩会出现什么情况。他总是和她们在一起,我想是有一半时间住在她们家里。好一个美男子!”

    “是的。阿特金森小姐曾经和他一道在沃利斯府上吃过饭,说他是她结交过的最讨人喜欢的男子。”

    “我觉得她挺漂亮,安妮·埃利奥特,你要是细瞧,她还真漂亮呢。现在不作兴这么说,可是不瞒你说,我爱慕她胜过爱慕她姐姐。”

    “哦!我也如此。”

    “我也如此。没法相比。可男人们都发疯似的追求埃利奥特小姐。他们觉得安妮太脆弱了。”

    埃利奥特先生陪着安妮朝卡姆登巷走去,假如他一路上一声不吭的话,安妮倒会对他感激不尽。她从来不曾觉得听他说话有这么困难,尽管他对她极为关心,而且谈论的大都是些总能激起她兴趣的话题——一是热烈而公正地赞扬拉塞尔夫人,显得很有明鉴力;二是含沙射影地攻击克莱夫人,听起来十分在理。可是现在她一心只想着温特沃思舰长。她无法想象他眼下是怎样一种心情,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忍受着失恋的痛苦。不搞清楚这一点,她就不可能恢复常态。

    她希望自己能很快变得明智起来。可是天哪!她必须承认,她现在还不明智。

    还有个极其主要的情况她需要知道,这就是温特沃思舰长打算在巴思待多久。这个问题他没说起过,要么是她自己想不起来了。他也许仅仅是路过。不过,他更可能是要在这里住下来。如果真是这样,鉴于在巴思人人都可能相逢,拉塞尔夫人十有八九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他。她会认出他来吗?结果又会怎样呢?

    她出于无奈,已经把路易莎·默斯格罗夫要嫁给本威克舰长的消息告诉了拉塞尔夫人。见到拉塞尔夫人那副吃惊的样子,安妮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位夫人对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万一遇见温特沃思舰长,也许又要对他增添几分偏见。

    第二天早晨,安妮陪着她的朋友一道出去。头一个小时,她一直在提心吊胆地留神温特沃思舰长,幸而没有见到。可是到了最后,正当两人顺着普尔蒂尼街往回走的时候,她在右手的人行道上发现了他,他所处的位置使她离着大半条街也能看得见。他周围有许多人,一群一群的也朝同一方向走去,不过谁也不会认错他。安妮本能地望望拉塞尔夫人,这倒不是因为她生出了什么怪念头,认为拉塞尔夫人能像她自己一样立即认出温特沃思舰长。不,除非迎面相视,否则拉塞尔夫人休想认出他。不过,安妮还是有些焦灼不安,不时地瞅瞅她。温特沃思舰长亮相的时刻来临了,安妮虽说不敢再扭头望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不中看),但她十分清楚,拉塞尔夫人的目光正对着温特沃思舰长的那个方向。总之,她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她完全可以理解,温特沃思舰长在拉塞尔夫人的心目中具有一种摇神动魄的魅力,她的目光很难从他身上抽回来,一见他在异水他乡服了八九年现役居然没有失去半点魅力,这岂能不叫她感到惊讶!

    最后,拉塞尔夫人终于转过头来。“现在她会怎么议论他呢?”

    “你会奇怪,”拉塞尔夫人说,“什么东西让我凝视了这么久。我在寻找一种窗帘,是阿利西亚夫人和弗兰克兰太太昨晚告诉我的。她们说有一家客厅的窗帘是全巴思最美观、最实用的,这一家就在这一带,街这边,但是她们记不清门牌号码,我只好设法找找看。不过说实话,我在这附近看不见她们说的这种窗帘。”

    安妮不知道是对她的朋友还是对她自己产生了一股怜悯鄙夷之情,不由得叹了口气,脸上一红,淡然一笑。最使她感到恼火的是,她谨小慎微地虚惊了一场,结果坐失良机,连温特沃思舰长是否发现她俩都没注意到。

    无声无息地过了一两天,温特沃思舰长最可能出入的戏院、娱乐厅,对埃利奥特一家人来说却有失时髦,他们晚上的唯一乐趣就是举行些风雅而无聊的家庭舞会,而且越搞越来劲。安妮厌烦这种死气沉沉的局面,厌烦孤陋寡闻,觉得自己有力无处使,身体比以前强多了,迫不及待地要参加音乐会。这场音乐会是专为达尔林普尔夫人的被保护人举办的。当然,她们一家人应该参加。这的确将是一场很好的音乐会,而温特沃思舰长又十分喜欢音乐。安妮只要能够再与他交谈几分钟,也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了。至于说敢不敢向他打招呼,她觉得时机一到,她将浑身都是勇气。伊丽莎白不理他,拉塞尔夫人瞧不起他,这反倒使她坚强起来,她觉得她应该关心他。

    安妮曾经含含糊糊地答应过史密斯夫人:这天晚上同她一起度过。后来她匆匆忙忙地跑到她家稍坐了一会,说了声对不起,今天不能久留了,明天一定再来多坐一会。史密斯夫人和颜悦色地同意了。

    “当然可以,”她说。“不过你再来的时候,可要把音乐会的情况细说给我听听。你们参加音乐会的都有些什么人?”

    安妮说出了所有参加人的姓名。史密斯夫人没有答话。可是当安妮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却带着半认真、半开玩笑的神气说道:“我衷心希望你们的音乐会取得成功。你明天能来的话,千万得来。我有个预感,你来看我的次数不多了。”

    安妮蓦地一惊,实在摸不着头脑。她莫名其妙地愣了片刻之后,只好匆匆地离开,而且心里并不感到遗憾。

    第八章

    沃尔特爵士、她的两个女儿以及克莱夫人是当晚到得最早的几个人。因为还得等候达尔林普尔夫人,他们便在八角厅的一处炉火旁就座。刚一坐定,不想门又打开了,只见温特沃思舰长独自走了进来。安妮离他最近,立即往前迈了两步,向他问候。他本来只准备鞠个躬就走过去,但是一听见她温柔地说了声“你好”,便改变了路线,走到她的跟前,回问起她的情况,尽管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父亲和姐姐就在背后。他们坐在背后倒使安妮更放心了,反正她也看不见他们的神色,她便更有勇气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她听见她父亲和伊丽莎白在窃窃私语。她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是猜得出他们的话题。温特沃思舰长隔着老远鞠了个躬,安妮意识到她父亲认出了他,向他做了个简单的表示。安妮再往旁边一瞧,正好见到伊丽莎白微微行了个屈膝礼,虽说晚了些,勉勉强强的,有失风雅,可总比毫无表示要好。安妮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一些。

    但是,两人谈完了天气、巴思、音乐会之后,说话的势头又减弱了,后来简直无话可谈了,安妮以为他随时都会走掉,谁想他就是没走。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开她。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兴致,脸上泛出了微微的笑容和淡淡的红晕,然后说道:

    “自莱姆那天以来,我几乎一直没有见到你。我担心你准是受惊了。你当时没被吓倒,以后更容易受惊。”

    安妮叫他放心,她没受惊。

    “那是个可怕的时刻,”他说,“可怕的一天!”说着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仿佛回想起来依然痛苦万分似的。可是转瞬间,他脸上又浮起了几分笑容,嘴里接着说道:“不过,那天还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引起了一些应该看作与可怕恰恰相反的后果。当你镇定自若地建议说最好让本威克去请医生时,你根本想象不到他最终会成为对路易莎的复原最为关切的一个人。”

    “我当然想象不到。不过看样子——我希望这是一门十分幸福的婚事。他们双方都有美好的信仰和温良的性情。”

    “是的,”他说,看样子并不十分爽快。“不过我认为,他们的相似之处也就是这些。我衷心祝愿他们幸福,只要他们能幸福,我就为之高兴。他们在家里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没有人表示异议,没有人出尔反尔,也没有人想要拖延这门婚事。默斯格罗夫夫妇为人一贯极其体面厚道,他们出于做父母的一片真心,就想促进女儿的幸福。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幸福是非常、非常有利的,也许比——”

    他顿住了。只见安妮红了脸,目光垂到了地下,他仿佛陡然记起了什么往事,使他也尝到了几分安妮心里的滋味。不过,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这样说道:

    “不瞒你说,我的确认为他们有所差别,极大的差别,本质上的差别,可以说是心性上的差别。我把路易莎·默斯格罗夫看作一个十分和蔼、十分温柔的姑娘,智力并不贫乏,但是本威克更胜一筹。他是个聪明人,读书人——不瞒你说,我对他爱上路易莎着实有些诧异。假如他是出于感激的缘故,假如他是由于认为她看中了自己才开始喜爱她,那将另当别论。但是,我看情况并非如此。相反,他的感情好像完全是自发自生的,这就使我感到奇怪了。像他这样一个人,又处在那种境况!一颗心受到了创伤,简直都快碎了!范妮·哈维尔是个出类拔萃的女性,他对她的爱可真称得上爱情。一个男人不会忘情于这样一位女子!他不应该忘情——也不会忘情。”

    他不晓得是意识到他的朋友已经忘情了,还是意识到别的什么问题,反正他没有再说下去。尽管他后半截话说得非常激动,尽管屋里一片嘈杂,房门砰砰地几乎响个不停,进出的人们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安妮却字字都听得很真切,禁不住既激动,又兴奋,又有些心慌,顿时感到呼吸急促,百感交集。要她谈论这样的话题,那是不可能的,然而歇了一会儿,她觉得还是得说话,而且又丝毫不想完全改变话题,于是只打了个这样的岔:

    “我想你在莱姆待了好久吧?”

    “大约两个星期。路易莎没有确实恢复健康之前,我不能走开。这起恶作剧使我陷得太深了,心里一时平静不下来。这都是由我造成的——完全是由我造成的。假如我不是那么软弱,她也不会那么固执。莱姆四周的景色十分秀丽,我常常到那里散步、骑马,我越看越喜欢那个地方。”

    “我很想再看看莱姆,”安妮说。

    “真的吗!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对莱姆产生这样的感情。你给卷入了惊恐和烦恼之中——搞得思想紧张,精神疲惫!我本以为你对莱姆的最后印象一定是深恶痛绝的。”

    “最后几个小时当然是十分痛苦的,”安妮答道。“但是痛苦过后,再回想起来倒经常变成一桩赏心乐事。人们并不因为在一个地方吃了苦头便不喜欢这个地方,除非是吃尽了苦头,一点甜头也没尝到——而莱姆的情况决非如此。我们只是在最后两个钟头才感到焦灼不安的,在这之前还是非常快乐的。那么多新奇的东西,美不胜收!我走的地方很少,每个新鲜地方都能引起我的兴趣——不过莱姆真的美极了。总而言之,”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略微有些发红,“我对莱姆的整个印象还是非常愉快的。”

    她话音刚落,大厅的门又打开了,他们正在等候的那伙人驾到了。只听有人欣喜地说道:“达尔林普尔夫人!达尔林普尔夫人!”沃尔特爵士和他的两位女士带着热切而优雅的神态,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欢迎她。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在埃利奥特先生和沃利斯上校的陪同下(这两位几乎在同一时刻到达),走进屋里。其他人都凑到她们跟前,安妮觉得自己也应该入伙。她同温特沃思舰长分开了。他们那有趣的、简直是太有趣的谈话,只得暂时中断。但是,同引起这场谈话的愉快心情相比,这种自我牺牲毕竟是微不足道的!在刚才的十分钟里,她了解到那么多他对路易莎的看法,了解到那么多他对其他问题的看法,真叫她连想都不敢想!她带着欣喜而激动的心情,去满足众人的要求,应酬一些当时必要的礼仪。她对谁都和颜悦色的。她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以至于使她对所有的人都客客气气,对每个不及她幸运的人都深表同情。

    她离开众人再去找温特沃思舰长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了,心里不觉有点扫兴。一转眼,恰好看见他走进音乐厅。他走了——看不见了,安妮感到一阵惆怅。不过,“我们还会再相见的。他会来找我的——不等音乐会结束就会找到我——眼下兴许分开一会儿也好。我需要点间隙定定心。”

    过了不久,拉塞尔夫人到了,众人聚到一起,只等着列队步入音乐厅。一个个尽量装出神气十足的样子,尽可能引起别人的注目、窃窃私语和心神不宁。

    伊丽莎白和安妮喜气洋洋地走进音乐厅。伊丽莎白同卡特雷特小姐臂挽臂,望着走在前面的达尔林普尔子爵夫人的宽阔背影,似乎自己没有什么奢望是不可企及的。而安妮呢——对安妮来说,拿她的幸福观和她姐姐的幸福观相比较,那将是一种耻辱,因为一个是出于自私自利的虚荣心,一个出于高尚的爱情。

    安妮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这屋子多么富丽堂皇。她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只见她两眼亮晶晶,双颊红扑扑的,可是她对此却全然不知。她脑子里光想着刚才的半个小时,等大家来到座位前时,她匆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温特沃思选择的那些话题,他的那些说法,特别是他的举止和神情,使她只能得出一个看法:他瞧不起路易莎·默斯格罗夫,而且急着要把这个意见告诉她安妮。他对本威克舰长的惊讶,对第一次热恋的看法,话语刚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躲躲闪闪的眼睛,以及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这一切都表明,他至少在恢复对她的情意。昔日的嗔怒、怨恨和回避已经不复存在了,代之而来的不止是友好与敬重,而且是过去的柔情蜜意。是的,颇有几分过去的柔情蜜意。她仔细想想这个变化,觉得意味非同小可。他一定还爱着她。

    她一心想着这些念头,脑海里闪现出种种伴随的情景,搅得她心慌意乱,无法再去留心周围的事情。她走进音乐厅,并没看见他,甚至也不想搜寻他。等排好位置,众人都坐定之后,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看他是否也在屋子的同一部位,可惜他不在。她的目光见不到他,音乐会刚好开始,她暂时只得将就一下,领受这相形见绌的欢乐。

    众人被一分为二,安排在两条邻近的长凳子上。安妮坐在前排,埃利奥特先生在他的朋友沃利斯上校的协助下,十分巧妙地坐到了她的旁边。埃利奥特小姐一看周围都是她的堂表亲戚,沃利斯上校又一味地向她献殷勤,不由觉得十分得意。

    安妮心里高兴,对当晚的节目极为中意。这些节目还真够她消遣的:情意绵绵的她喜爱,格调欢快的她有兴致,内容精彩的她能留心听,枯燥乏味的她能耐心听。她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音乐会,起码在演第一组节目时情况如此。这组节目快结束的时候,趁着唱完一支意大利歌曲的间隙,她向埃利奥特先生解释歌词。他们两人正合用着一份节目单。

    “这就是大致的意义,”她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歌词的大致意思,因为意大利爱情歌曲的意义当然是无法言传的,而这大致上就是我所能说明的歌曲的意思。我不想对这种语言不懂装懂,我的意大利语学得很差。”

    “是的,是的,我看你是学得很差。我看你对此道一窍不通。你只有那么一点语言知识,能够即席把这些倒装、变位、缩略的意大利歌词译成清晰、易懂、优美的英语。你不必再絮叨你的无知了。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我不反对这样的善意鼓励。不过让一个真正的专家来检查一下,我就要出丑了。”

    “我有幸到卡姆登巷拜访了这么久,”他答道,“总要对安妮·埃利奥特小姐有点了解吧。我的确认为她太谦虚了,世人不可能充分了解她的聪明才智。她是那样的多才多艺,以至于任何别的女人要谦虚都不可能很自然。”

    “不敢当!不敢当!你太过奖了。我忘了下一个节目是什么,”说着,安妮便去查看节目单。

    “也许,”埃利奥特先生低声说道,“我对你品格的了解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

    “真的吗?何以见得?你对我品格的了解只能是我来到巴思以后的事情,除非你先前听我家里人说起过我。”

    “早在你来巴思之前,我就听说过你。我是听那些与你相熟的人说的,对你的人品已经了解多年了。你的容貌、性格、才智、风度——他们全都做了描绘,我全都清楚。”

    埃利奥特先生一心想激起安妮的兴趣,这个希望总算没有落空。这么神秘的事情,谁能不为之着迷呢?一些不知姓名的人早就向一位新近的相识描述过自己,谁能不问个究竟?安妮心里好奇极了。她感到纳闷,迫不及待地询问他——可是毫无结果。埃利奥特先生只喜欢听她追问,却不想回答。

    “不,不——也许以后可以告诉你,现在不行。我现在不想指名道姓,不过可以告诉你,这是事实。我好多年以前就听人说起过安妮·埃利奥特小姐,激起了我对她的美德的敬仰,引起了我要结识她的强烈好奇心。”

    安妮心想,好多年前,谁也不可能像温特沃思舰长的哥哥、蒙克福德的温特沃思先生那样深情地说起她。他兴许同埃利奥特先生交往过,但是她又没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

    “很久以来,”埃利奥特说,“安妮·埃利奥特这个名字我听起来就觉得很有意思。长久以来,它使我心醉神迷。假如我不揣冒昧的话,我倒要希望这个名字永不改变。”

    安妮相信这都是他说的话。但是这些话音刚落,她又注意到身后有别人说话的声音,这声音使别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原来是她父亲和达尔林普尔夫人在说话。

    “一个美男子,”沃尔特爵士说,“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

    “的确是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达尔林普尔夫人说。“比你在巴思常见到的人更有派头。大概是爱尔兰人吧。”

    “不是的。我就知道他的名字。一个点头之交。温特沃思——海军的温特沃思舰长。他姐姐嫁给了我在萨默塞特郡的房客,姓克罗夫特,凯林奇就是他租去的。”

    没等沃尔特爵士说到这里,安妮的眼睛便瞅准了方向,在不远处的一伙人中认出了温特沃思舰长。安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温特沃思舰长的目光似乎从她身上移开了。看样子是这么回事。她似乎迟了一刹那。当她大胆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再看她。演出开始了,安妮只得把注意力又集中到乐队身上,眼睛直盯着前面。

    她朝他那儿又瞥了一眼,他已经走开了。他即使想走近她,也无法走近,她给围在人群之中。不过她还是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埃利奥特先生的谈话也使她感到烦恼。她不愿意再和他交谈了,但愿他不要离她这么近。

    第一组节目结束了。她希望能换个有利的位置。众人闲扯了一阵之后,有的决定去找点茶喝。有几个人懒得动,安妮便是其中的一个。她依旧坐在位子上,拉塞尔夫人也是如此。不过,使她高兴的是,她摆脱了埃利奥特先生。不管她如何体谅拉塞尔夫人,只要温特沃思舰长给她机会,她不会畏畏缩缩地不敢和他谈话。她从拉塞尔夫人的面部表情看得出来,她已经看见了温特沃思舰长。

    可是他没有过来。安妮有时以为她隔着老远见到了他,可他始终没有过来。休息时间渐渐过去了,安妮焦灼不安地白等了一场。其他人都回来了,屋里又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重新坐到凳子上。这一个钟头要坚持到底,有人觉得是件快事,有人觉得是种惩罚,有人从中得到乐趣,有人直打哈欠,就看你对音乐是真欣赏还是假欣赏。对安妮来说,这可能成为心神不宁的一个钟头。她若是不能再一次见到温特沃思舰长,不和他友好地对看一眼,便无法安安静静地离开音乐厅。

    大伙重新坐定的时候,位子发生了很大变动,结果对安妮倒颇为有利。沃利斯上校不肯再坐下,埃利奥特先生受到伊丽莎白和卡特雷特小姐的邀请,实在不便推托,只好坐到她们两人之间。由于还走了另外几个人,再加上她自己又稍微挪了挪,安妮得以坐到一个比先前离凳子末端更近的位置上,这样更容易接近过往的人。她要这样做又不能不拿自己和拉罗里斯小姐相比,就是那个无与伦比的拉罗里斯小姐[32]。可她还是这样做了,而且结果并不十分愉快。不过,由于她旁边的人接二连三地早就离去,到音乐会结束之前,她发觉自己就坐在凳子尽头。

    她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旁边有个空位。恰在这时,温特沃思舰长又出现了。她见他离自己不远。他也见到了她。不过他板着面孔,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只是慢慢腾腾地走到跟前,和她说话。她觉得一定出了什么事。变化是毋庸置疑的。他现在的神色与先前在八角厅里的神色显然大为不同。这是为什么呢?她想到了她父亲——想到了拉塞尔夫人。难道有谁向他投去了不愉快的目光?他谈起了音乐会,那个严肃的神气就像在厄泼克劳斯一样。他承认自己有些失望,他本来期望能听到更优美的歌声。总之,他必须承认,音乐会结束的时候,他不会感到遗憾。安妮回答时,倒是为演唱会辩护了一番,不过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话说得十分委婉动听。他的脸色变得和悦了,回话时几乎露出了笑容。他们又谈了几分钟。他的脸色依然是和悦的,他甚至低头朝凳子上望去,仿佛发现有个空位,很想坐下去。恰在这时,有人碰了碰安妮的肩膀,安妮趁势转过头来。碰她的是埃利奥特先生。他说对不起,还得请她再解释一下意大利文歌词。卡特雷特小姐急切希望了解下面要唱的歌曲大致是个什么意思。安妮无法拒绝,但是她出于礼貌表示同意时,心里从来没有这样勉强过。

    她虽然想尽量少用点时间,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花费了好几分钟。等她腾出身来,掉过头像先前那样望去时,发现温特沃思舰长走上前来,拘谨而匆忙地向她告别。“祝你晚安。我要走啦——我得尽快回到家里。”

    “难道这支歌曲不值得你留下来听听吗?”安妮说。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使她更加急切地想怂恿他留下。

    “不!”他断然答道,“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我留下的。”说罢,当即走了出去。

    嫉妒埃利奥特先生!这是可以理解的唯一动机。温特沃思舰长嫉妒她的感情!这在一周以前,甚至三个钟头以前,简直叫她无法相信!一时之间,她心里感到大为得意。可是,她后来的想法可就复杂了。如何打消他的嫉妒心呢?如何让他明白事实真相呢?他们两人都处于特别不利的境地,他如何能了解到她的真实感情呢?一想起埃利奥特先生在大献殷勤,就令人痛苦。他的这番殷勤真是后患无穷。

    第九章

    第二天早晨,安妮愉快地记起她答应去看望史密斯夫人,这就是说,在埃利奥特先生很有可能来访的时候,她可以不待在家里,而避开埃利奥特先生简直成了她的首要目标。

    她对他还是十分友好的。尽管他的献殷勤成了祸根,但她对他还是非常感激,非常尊重,也许还颇为同情。她情不自禁地要常常想到他们结识时的种种奇特情况,想到他凭着自己的地位、感情和对她早就有所偏爱,似乎也有权利引起她的兴趣。这件事太异乎寻常了,既讨人欢喜,又惹人痛苦。真叫人感到遗憾。此事若是没有温特沃思舰长她会觉得怎么样,这个问题无需再问,因为事实上是有位温特沃思舰长。目前这种悬而未决的状况不管结局是好是坏,她将永远钟情于他。她相信,他们无论是结合还是最终分手,都不能使她再同别的男人亲近。

    安妮怀着热烈而忠贞不渝的爱情,从卡姆登巷向西门大楼走去,巴思的街道上不可能有过比这更美好的情思,简直给一路上洒下了纯净的芳香。

    她准知道自己会受到愉快的接待。她的朋友今天早晨似乎特别感激她的到来,虽说她们有约在先,但她好像并不指望她能来。

    史密斯夫人马上要她介绍音乐会的情况。安妮兴致勃勃地回忆了起来,史密斯夫人听得笑逐颜开,不由得十分乐意谈论这次音乐会。但凡能说的,安妮都高高兴兴地告诉她了。但是她所叙述的这一切,对于一个参加过音乐会的人来说,那是微不足道的,而对于史密斯夫人这样的询问者来说,则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因为有关晚会如何成功,都演了些什么节目,她早就从一位洗衣女工和一位侍者那里听说了,而且比安妮说得还详细。她现在询问的是与会者的某些具体情况,可是徒劳无益。在巴思,不管是举足轻重的人,还是声名狼藉的人,史密斯夫人个个都能说出名字。

    “我断定,小杜兰德一家人都去了,”她说,“张着嘴巴听音乐,像是羽毛未丰的小麻雀等着喂食。他们从来不错过一次音乐会。”

    “是的。我没亲眼见到他们,不过我听埃利奥特先生说,他们就在音乐厅里。”

    “伊博森一家子——他们去了吗?还有那两个新到的美人和那个高个子爱尔兰军官,据说他要娶她们其中的一个。他们也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没去。”

    “玛丽·麦克莱恩老太太呢?我不必打听她啦。我知道她是从不缺席的。你一定看见她了。她一定就在你那个圈圈里,因为你是同达尔林普尔夫人一起去的,不用说就坐在乐队附近的雅座上。”

    “不,我就怕坐雅座。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那都会叫人觉得不自在。幸好达尔林普尔夫人总是愿意坐得远一些。我们坐的地方好极了——这是就听音乐而言的,从观看的角度就不能这么说了,因为我好像没有看见什么。”

    “哦!你看见的东西够你开心的了。我心里明白。即使在人群之中也能感到一种家庭的乐趣,这你是深有感受的。你们本身就是一大帮子人,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要求。”

    “我应该多留心一下四周,”安妮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明白,她其实没有少四下留心,只是没怎么见到目标罢了。

    “不,不——你在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不用你说,你昨天晚上过得很愉快,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我完全清楚你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你自始至终都有悦耳的歌曲可以倾听。音乐会休息的时候可以聊聊天。”

    安妮勉强笑笑说:“这是你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是的,的确如此。你的面部表情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昨天晚上是和你认为的世界上最讨人喜爱的那个人待在一起,这个人现在比世界上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更能引起你的兴趣。”

    安妮脸上刷地一红。她哑口无言了。

    “情况既然如此,”史密斯夫人稍停了停,然后说道,“我希望你尽管相信,我懂得如何珍惜你今天上午来看我的情分。你本该有那么多更愉快的事情要做,却来陪伴我,你真是太好了。”

    这话安妮一点也没听见。她的朋友的洞察力仍然使她感到惊讶和狼狈。她无法想象,关于温特沃思舰长的传闻怎么会刮到她的耳朵里。又沉默了一会之后,史密斯夫人说:

    “请问,埃利奥特先生知不知道你认识我?他知不知道我在巴思?”

    “埃利奥特先生!”安妮重复了一声,一边惊奇地抬起头来。她沉思了片刻,知道自己领会错了。她顿时醒悟过来,觉得保险了,便又恢复了勇气,马上更加泰然地说道:“你认识埃利奥特先生?”

    “我与他非常熟悉,”史密斯夫人神情严肃地答道,“不过现在看来疏远了。我们好久未见了。”

    “我根本不了解这个情况。你以前从未说起过。我要是早知道的话,就会与他谈起你。”

    “说真话,”史密斯夫人恢复了她平常的快活神气,说道,“这正是我对你的希望。我希望你向埃利奥特先生谈起我。我希望你对他施加点影响。他能够帮我的大忙。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你要是有心帮忙的话,这事当然好办。”

    “我感到万分高兴——希望你不要怀疑我还愿意为你帮点忙,”安妮答道。“不过,我怀疑你违背实际情况,高估了我对埃利奥特先生的情意——高估了我对他的影响。我想你肯定抱有这样的看法。你应该把我仅仅看成埃利奥特先生的亲戚。从这个观点出发,你如果认为他这个亲戚可以向他提出什么正当的要求,请你毫不犹豫地吩咐我好啦。”

    史密斯夫人用敏锐的目光瞥了她一眼,然后笑吟吟地说道:

    “我想我有点操之过急,请你原谅。我应该等到有了确凿消息再说。可是现在,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看在老朋友的分上,请你给我个暗示,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口。下一周?毫无疑问,到了下周我总可以认为全定下来了吧,可以托埃利奥特先生的福气谋点私利。”

    “不,”安妮回道,“不是下周,不是下下周,也不是再下下周。实话对你说吧,你设想的那种事情哪一周也定不下来。我不会嫁给埃利奥特先生。我倒想知道,你怎么设想我会嫁给他?”

    史密斯夫人又朝她看去,看得很认真,笑了笑,摇摇头,然后嚷道:

    “唉,我真希望我能摸透你的心思!我真希望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用意何在!我心里很有数,等到恰当的时机,你就不会存心冷酷无情了。你知道,不到恰当的时机,我们女人决不想嫁给任何人。理所当然,对于每一个男人,只要他没提出求婚,我们都要拒绝。不过你为什么要冷酷无情呢?我不能把他称作我现在的朋友,但他是我以前的朋友,让我为他申辩几句。你到哪儿能找到个更合适的女婿?你到哪儿能遇上个更有绅士派头、更和蔼可亲的男人?我要推荐埃利奥特先生。我敢断定,你听沃利斯上校说起来,他全是好处。有谁能比沃利斯上校更了解他?”

    “我亲爱的史密斯夫人,埃利奥特先生的妻子才死了半年多一点。他不该向任何人求爱。”

    “哦!你要是仅仅认为这有些不妥,”史密斯夫人狡黠地嚷道,“那埃利奥特先生就十拿九稳了,我也犯不着再替他担忧啦。我只想说,你们结婚的时候可别忘了我。让他知道我是你的朋友,那时候他就会认为麻烦他干点事算不了什么,只是现在有许多事情、许多约会要应酬,他非常自然地要尽量避免、摆脱这种麻烦。这也许是很自然的。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是要这么做的。当然,他认识不到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好啦,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我希望而且相信你会十分幸福的。埃利奥特先生很有见识,懂得你这样一个女人的价值。你的安宁不会像我的那样遭到毁灭。你不用为世事担忧,不用为他的品格担忧。他不会被引入歧途,不会被人引向毁灭。”

    “是的,”安妮说,“我完全相信我堂兄的这一切。看样子,他性情冷静坚毅,决不会受到危险思想的影响。我对他十分尊敬。从我观察到的现象来看,我没有理由不尊敬他。不过,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我想他也不是个很快就能亲近的人。史密斯夫人,听我这样谈论他,你还不相信他对我无足轻重吗?的确,我说这话时心里是够冷静的。说实话,他对我是无足轻重的。假如他向我求婚的话(我没有理由认为他想这样做),我不会答应他的。我肯定不会答应他。老实对你说吧,昨天晚上的音乐会不管有些什么乐趣,你总以为有埃利奥特先生的一份功劳,其实这没有他的份儿。不是埃利奥特先生,真不是埃利奥特先生——”

    她煞住话头,脸上涨得通红,后悔自己话中有话地说得太多,不过说少了可能又不行。史密斯夫人若不是察觉还有个别的什么人,很难马上相信埃利奥特先生碰了壁。事实上,她当即认输了,而且装出一副没听出弦外之音的样子。安妮急欲避开史密斯夫人的进一步追问,急欲知道她为何设想她要嫁给埃利奥特先生,她从哪里得到了这个念头,或者从谁那儿听说的。

    “请告诉我,你最初是怎样兴起这个念头的?”

    “我最初兴起这个念头,”史密斯夫人答道,“是发现你们经常在一起,觉得这是你们双方每个人所祈望的最有益的事情。你尽管相信我好啦,你所有的朋友都是这么看待你的。不过,我直到两天前才听人说起。”

    “这事真有人说起吗?”

    “你昨天来看我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给你开门的那个女人?”

    “没有。难道不照例是斯皮德夫人,或是那位女仆?我没有特别注意到什么人。”

    “那是我的朋友鲁克夫人,鲁克护士——顺便说一句,她非常想见见你,很高兴能为你开开门。她星期天才离开马尔巴勒大楼。就是她告诉我,你要嫁给埃利奥特先生。她是听沃利斯夫人亲口说的,沃利斯夫人恐怕不是没有依据的。鲁克夫人星期一晚上陪我坐了一个钟头,她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原原本本!”安妮重复道,一边放声笑了。“我想,就凭着一小条无根无据的消息,她编不出多少故事来。”

    史密斯夫人没有吱声。

    “不过,”安妮随即接着说道,“虽说我事实上并不要嫁给埃利奥特先生,但我还是十分愿意以我力所能及的任何方式帮你的忙。我要不要向他提起你就在巴思?要不要给他捎个口信?”

    “不,谢谢你。不,当然不必。本来,出于一时的冲动,加上又闹了场误会,我也许会试图引起你对一些情况的关注,可是现在不行了。不,谢谢你,我没有什么好搅扰你的。”

    “我想你说过你同埃利奥特先生认识多年了?”

    “是的。”

    “我想不是在他结婚前吧?”

    “是在他结婚前。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结婚。”

    “那——你们很熟悉吗?”

    “非常熟悉。”

    “真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他那时候是怎样一个人。我很想知道埃利奥特先生年轻的时候是怎样一个人。他当年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近三年来我一直没看见埃利奥特先生,”史密斯夫人回答说,口气很严肃,这个话头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安妮觉得一无所获,越发增加了好奇心。两人都默默不语——史密斯夫人在沉思。后来,她终于用她那天生的热诚口气嚷道:

    “请原谅,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请原谅,我给你的回答很简短,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拿不准,一直在思虑着应该怎样对你说。有很多问题需要考虑。人们都讨厌好管闲事,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家庭的和睦即使是表面现象,似乎也值得保持下去,虽然内里并没有什么持久的东西。不过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认为我是对的。我认为应该让你了解一下埃利奥特先生的真实品格。虽然我完全相信你现在丝毫无心接受他的求爱,但很难说会出现什么情况。你说不定有朝一日会改变对他的感情。因此,现在趁你不带偏见的时候,你还是听听事实真相。埃利奥特先生是个没有情感、没有良心的男人,是个谨小慎微、诡计多端、残酷无情的家伙,光会替自己打算。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舒适,只要不危及自己的整个声誉,什么冷酷无情的事情,什么背信弃义的勾当,他都干得出来。他对别人没有感情。对于那些主要由他导致毁灭的人,他可以毫不理睬,一脚踢开,而丝毫不受良心的责备。他完全没有什么正义感和同情心。唉!他的心是黑的,既虚伪又狠毒!”

    安妮带着诧异的神色惊叫起来,史密斯夫人不由得顿了一下,然后更加镇定地接着说道:

    “我的话使你大吃一惊。你得原谅一个受害的愤怒的女人。不过我要尽量克制自己。我不想辱骂他。我只想告诉你我发现他是怎么个人。事实最能说明问题。他是我亲爱的丈夫的莫逆之交,我丈夫信任他,喜爱他,把他看作像他自己那样好。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在我们结婚之前就建立起来了。我发现他们十分亲密,于是我也极为喜欢埃利奥特先生,对他推崇备至。你知道,人在十九岁是不会认真思考的。在我看来,埃利奥特先生像其他人一样好,比大多数人都可爱得多,因此我们几乎总是在一起。我们主要住在城里,日子过得非常体面。埃利奥特先生当时的境况比较差,是个穷光蛋。他只能在教堂里寄宿,好不容易摆出一副绅士的样子。他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住到我们家里,我们总是欢迎他的,待他亲如兄弟。我那可怜的查尔斯是天下最慷慨的大好人,他就是剩下最后一枚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币[33],也会同他分着用。我知道他的钱包是向埃利奥特先生敞开的。我知道他经常接济他。”

    “想必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安妮说,“埃利奥特先生总是使我感到特别好奇。想必大约在这同时,我父亲和我姐姐认识了他。我自己一直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他。不过,他当时对我父亲和我姐姐的态度以及后来结婚的情况都有些蹊跷,我觉得与现在的情况很不协调。这似乎表明他是另外一种人。”

    “这我都知道,这我都知道,”史密斯夫人大声叫道。“在我结识他之前,他就认识了沃尔特爵士和你姐姐,我总是听他没完没了地说起他俩。我知道他受到邀请和鼓励,我也知道他不肯去。也许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细节。对于他的婚事,我当时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追求什么,厌弃什么,我都统统知道。我是他的知心朋友,他向我倾诉了他的希望和打算。虽说我先前不认识他妻子(她的社会地位低下,使我不可能认识她),然而我了解她后来的情况,至少了解到她一生中最后两年的情况,因而能够回答你想提出的任何问题。”

    “不,”安妮说,“我对她没有什么特别要问的。我一向听说他们不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不过我想知道,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会不屑于同我父亲交往。我父亲对他当然很客气,想给他以妥善的关照。埃利奥特先生为什么要与他保持距离呢?”

    “那个时候,”史密斯夫人答道,“埃利奥特先生心里抱着一个目标——就是要发财致富,而且要通过比做律师更快当的途径。他决心通过结婚来达到目的。他至少决心不让一门轻率的婚事毁了他的生财之路。我知道他有这样的看法(当然我无法断定是否正当),认为你父亲和你姐姐客客气气地一再邀请,是想让继承人与年轻小姐结成姻缘,而这样一门亲事却不可能满足他要发财致富和独立自主的思想。我可以向你担保,这就是他要保持距离的动机所在。他把全部内情都告诉我了,对我一点也没隐瞒。真奇怪,我在巴思刚刚离开你,结婚后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就是你的堂兄,从他那里不断听到你父亲和你姐姐的情况。他描述了一位埃利奥特小姐,我却十分亲昵地想到了另一位。”

    “也许,”安妮心里猛然省悟,便大声说道,“你时常向埃利奥特先生说起我吧?”

    “我当然说过,而且经常说。我常常夸奖我的安妮·埃利奥特,说你这个人大不同于——”

    她突然煞住了口。

    “埃利奥特先生昨晚说那话,原来是这个缘故,”安妮嚷道。“这就好解释了。我发现他经常听人说起我。我不理解是怎么回事。人一遇到与己有关的事情,可真能想入非非的!到头来非出差错不可!不过请你原谅,我打断了你的话头。这么说来,埃利奥特先生完全是为了钱而结婚的啦?很可能就是这个情况使你最先看清了他的本性吧?”

    史密斯夫人听了这话,稍许犹豫了一阵。“噢!这种事情太司空见惯了。人生在世,男男女女为金钱而结婚的现象太普遍了,谁也不会感到奇怪。我当时很年轻,光跟年轻人打交道,我们那伙人没有头脑,没有严格的行为准则,光会寻欢作乐。我现在可不这么想了。时光、疾病和忧伤给我带来了别的想法。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必须承认我觉得埃利奥特先生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尽量为自己打算’被当成了一项义务。”

    “可她不是一位出身卑贱的女人吗?”

    “是的。对此我提出过异议,可他满不在乎。钱,钱,他要的只是钱。她父亲是个牧场主,祖父是个屠夫,可是这都无所谓。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受过体面的教育。她是由几个表姐妹带出来的,偶尔碰见了埃利奥特先生,爱上了他。埃利奥特先生对她的出身既不计较,也不顾忌,他处心积虑地只想搞清楚她的财产的真实数额,然后才答应娶她。你相信我好啦,不管埃利奥特先生现在如何看重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年轻的时候对此却毫不重视。继承凯林奇庄园在他看来倒还不错,但是他把家族的荣誉视若粪土。我经常听他宣称,假如准男爵的爵位能够出售的话,谁都可以拿五十镑买走他的爵位,包括族徽和徽文,姓氏和号衣。不过,我说的这些话是否有我听到的一半那么多,我还不敢说,否则就成了说假话了。不过,你应该见到证据,不然我岂不是口说无凭呀?你会见到证据的。”

    “说真的,亲爱的史密斯夫人,我不要证据,”安妮嚷道。“你说的情况与埃利奥特先生几年前的样子并不矛盾。相反,这倒完全印证了我们过去听到而又相信的一些情况。我越发想知道,他现在为什么会判若两人。”

    “不过看在我的面上,劳驾你拉铃叫一下玛丽——等一等,我想还是劳驾你亲自走进我的卧室,就在壁橱的上格你能见到一只嵌花的小匣子,把它拿给我。”

    安妮见她的朋友情恳意切地坚持让她去,便只好从命。小匣子拿来了,摆在史密斯夫人面前。史密斯夫人一边叹息,一边打开匣子,然后说道:

    “这里面装满了我丈夫的书信文件。这仅仅是他去世时我要查看的信件中的一小部分。我现在要找的这封信是我们结婚前埃利奥特先生写给我丈夫的,幸好给保存下来了。怎么会保存下来,人们简直无法想象。我丈夫像别的男人一样,对这类东西漫不经心,缺乏条理。当我着手检查他的信件时,我发现这封信和其他一些信件放在一起,那些信件更没有价值,都是分布在四面八方的人们写给他的,而许多真正有价值的书信文件却给毁掉了。好,找到啦。我不想烧掉它,因为我当时对埃利奥特先生就不太满意,我决定把我们过去关系密切的每一份证据都保存下来。我现在之所以能很高兴地把这封信拿出来,还有另外一个动机。”

    这封信寄给“滕布里奇韦尔斯[34],查尔斯·史密斯先生”,写自伦敦,日期早在一八〇三年七月。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史密斯:

    来信收悉。你的好意真叫我万分感动。我真希望大自然造就更多像你这样的好心人,可惜我在世上活了二十三年,却没见到你这样的好心人。目前,我的确不需要劳你帮忙,我又有现金了。向我道喜吧,我摆脱了沃尔特爵士及其小姐。他们回到了凯林奇,几乎逼着我发誓:今年夏天去看望他们。不过,我第一次去凯林奇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个鉴定人,好告诉我如何以最有利的条件把庄园拍卖出去。然而,准男爵并非不可能续娶,他还真够愚蠢的。不过,他若是真的续娶了,他们倒会让我安静些,这在价值上完全可以同继承财产等量齐观。他的身体不如去年。

    我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愿姓埃利奥特。我厌恶这个姓。谢天谢地,沃尔特这个名字我可以去掉!我希望你千万别再拿我的第二个W.来侮辱我[35],这就是说,我今后永远是你的忠实的——威廉·埃利奥特。

    安妮读着这样一封信,岂能不气得满脸发紫。史密斯夫人一看见她这样的面色,便说:

    “我知道,信里的言词十分无礼。虽说确切的词句我记不清了,但对整个意思我的印象却很深刻。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你看看他对我那可怜的丈夫说的话。还有比那更肉麻的话吗?”

    安妮发现埃利奥特用这样的言词侮辱她父亲,她那震惊和屈辱的心情是无法立即消除的。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看这封信是违背道义准则的,人们不应该拿这样的证据去判断或了解任何人,私人信件是不能容许他人过目的。后来她恢复了镇定,才把那封她一直拿着苦思冥想的信件还给了史密斯夫人,一边说道:

    “谢谢你。这当然是充分的证据啦,证实了你所说的一切情况。可他现在为什么要与我们交往呢?”

    “这我也能解释,”史密斯夫人笑着嚷道。

    “你真能解释?”

    “是的。我已经让你看清了十二年前的埃利奥特先生,我还要让你看清现在的埃利奥特先生。对于他现在需要什么,在干什么,我再也拿不出书面证据,不过我能按照你的愿望,拿出过硬的口头证据。他现在可不是伪君子。他真想娶你为妻。他如今向你家献殷勤倒是十分诚挚的,完全发自内心。我要提出我的证人:他的朋友沃利斯上校。”

    “沃利斯上校!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不是直接从他那儿听说的,而是拐了一两个弯子,不过这没关系。我的消息还是确切可靠的,虚假的成分早就排除了。埃利奥特先生毫不顾忌地向沃利斯上校谈起了他对你的看法——我想这位沃利斯上校本人倒是个聪明、谨慎而又有眼光的人,可他有个十分愚蠢的妻子,他告诉了她一些不该告诉的事情,把埃利奥特先生的话原原本本地学给她听了。她的身体处于康复阶段,精力特别充沛,因此她又原原本本地全学给她的护士听了。护士知道我认识你,自然也就全部告诉了我。星期一晚上,我的好朋友鲁克夫人向我透露了马尔巴勒大楼的这么多秘密。因此,当我说到整个来龙去脉时,你瞧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言过其实。”

    “亲爱的史密斯夫人,你的证据是不充足的。这样证明是不够的。埃利奥特先生对我有想法丝毫不能说明他为什么要尽力争取同我父亲和好。那都是我来巴思以前的事情。我到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极为友好。”

    “我知道你发现他们极为友好。这我完全知道,可是——”

    “说真的,史密斯夫人,我们不能期待通过这种渠道获得真实的消息。事实也好,看法也罢,让这么多人传来传去,要是有一个由于愚笨,另一个由于无知,结果都给曲解了,那就很难剩下多少真实的内容。”

    “请你听我讲下去。你要是听我介绍一些你自己能即刻加以反驳,或是加以证实的详细情况,那么你很快就能断定我的话大体上是否可信。谁也不认为他最初是受到你的诱惑。他来巴思之前的确见到过你,而且也爱慕你,但他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至少向我透露秘密的朋友是这么说的。这是不是事实?用她的话来说,他去年夏天或秋天是不是在‘西面某个地方’见到了你,可又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他当然见过我。是有这么回事。在莱姆。我碰巧待在莱姆。”

    “好的,”史密斯夫人洋洋得意地继续说道,“既然我说的第一个情况是成立的,那就证明我的朋友还是可信的。埃利奥特先生在莱姆见到了你,非常喜欢你,后来在卡姆登巷再遇到你,知道你是安妮·埃利奥特小姐时,简直高兴极了。打那以后,我并不怀疑,他去卡姆登巷有个双重动机。不过他还有一个动机,一个更早的动机,我现在就来解释。你要是知道我说的情况有任何虚假或不确实的地方,就叫我不要讲下去。我要这么说,你姐姐的朋友,现在和你们住在一起的那位夫人,我听你提起过她,早在去年九月,当埃利奥特小姐和沃尔特爵士最初来到巴思时,她也陪着一起来了,此后便一直待在这里。她是个八面玲珑、献媚固宠的漂亮女人,人虽穷嘴却很巧,从她现在的境况和态度来看,沃尔特爵士的亲朋故旧得到一个总的印象,她打算做埃利奥特夫人,而使大家感到惊奇的是,埃利奥特小姐显然看不到这个危险。”

    史密斯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可是见安妮无话可说,便又继续说道:

    “早在你回家之前,了解你家情况的人就有这个看法。沃利斯上校虽说当时没去卡姆登巷,但他很注意你父亲,察觉到了这个情况。他很关心埃利奥特先生,很留心地注视着那里发生的一切。就在圣诞节前夕,埃利奥特先生碰巧来到巴思,准备待上一两天,沃利斯上校便向他介绍了一些情况,于是人们便流传开了。你要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埃利奥特先生对准男爵的价值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门第和亲属关系这些问题上,他如今完全判若两人。长期以来,他有足够的钱供他挥霍,在贪婪和纵乐方面再没有别的奢望,便渐渐学会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要继承的爵位上。我早就认为他在我们停止交往之前就产生了这种思想,现在这个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他无法设想自己不是威廉爵士。因此你可以猜测,他从他朋友那里听到的消息不可能是很愉快的,你还可以猜测出现了什么结果:他决定尽快回到巴思,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企图恢复过去的交往,恢复他在你家的地位,以便搞清楚他的危险程度,如果发现危险很大,他就设法挫败那个女人。这是两位朋友商定唯一要做的事情,沃利斯上校将想方设法加以协助。埃利奥特先生要介绍沃利斯上校,介绍沃利斯夫人,介绍每一个人。于是,埃利奥特先生回到了巴思。如你所知,他请求原谅,受到了谅解,并被重新接纳为家庭的成员。在这里,他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一个唯一的目标(直到你来了之后,他才增添了另外一个动机),这就是监视沃尔特爵士和克莱夫人。他从不错过和他们在一起的机会,接连不断地登门拜访,硬是夹在他们中间。不过,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必细说。你可以想象一个诡计多端的人会使出什么伎俩。经我这么一开导,你也许能回想起你看见他做的一些事情。”

    “不错,”安妮说,“你告诉我的情况,与我了解的或是可以想象的情况完全相符。一说起玩弄诡计的细节,总有点令人生厌。那些自私狡诈的小动作总是令人作呕。不过,我刚才听到的事情并不真正使我感到惊讶。我知道有些人听你这样说起埃利奥特先生,是会大吃一惊的,他们对此将很难相信,可我一直没有打消疑虑。我总想他的行为除了表面的动机之外,还应该有个别的什么动机。我倒想知道他对他所担心的那件事,现在有什么看法,他认为危险是不是在减少?”

    “我看是在减少,”史密斯夫人答道。“他认为克莱夫人惧怕他,她知道他把她看穿了,不敢像他不在的时候那样胆大妄为。不过他迟早总得离开,只要克莱夫人保持着目前的影响,我看不出埃利奥特先生有什么可保险的。护士告诉我说,沃利斯夫人有个可笑的主意,当你嫁给埃利奥特先生的时候,要在结婚条款里写上这样一条:你父亲不能同克莱夫人结婚。大家都说,这种花招只有沃利斯夫人想得出来;我那聪明的鲁克护士便看出了它的荒唐,她说:‘哦,说真的,夫人,这并不能阻止他和别人结婚啊。’的确,说实话,我觉得鲁克护士从心里并不极力反对沃尔特爵士续娶。你知道,她应该说是赞成男娶女嫁的。况且,这还要牵涉到个人利益,谁敢说她不会想入非非,祈望通过沃利斯夫人的推荐,服侍下一位埃利奥特夫人呢?”

    “我很高兴了解到这一切,”安妮略微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道,“在某些方面,同他交往将使我感到更加痛苦,不过我会知道怎么办的。我的行为方式将更加直截了当。显然,他是个虚伪做作、老于世故的人,除了自私自利以外,从来没有过更好的指导原则。”

    但是,埃利奥特先生的老底还没抖搂完。史密斯夫人说着说着便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安妮因为担心自己家里的事情,忘记了原先对他的满腹怨恨。不过她的注意力现在集中到史密斯夫人那些最早的暗示上,听她详细叙说。史密斯夫人的叙说如果不能证明她的无比怨恨是完全正当的,却能证明埃利奥特先生待她十分无情,既冷酷又缺德。

    安妮认识到,埃利奥特先生结婚以后他们的亲密关系并没受到损害,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形影不离,在埃利奥特先生的怂恿下,他的朋友变得大手大脚,花起钱来大大超出了他的财力。史密斯夫人不想责怪自己,也不想轻易责怪自己的丈夫。不过安妮看得出来,他们的收入一向都满足不了他们的生活派头,总的来说,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挥霍无度。安妮从史密斯夫人的话里可以觉察,史密斯先生为人热情洋溢,温顺随和,大大咧咧,缺乏头脑。他比他的朋友和蔼得多,而且与他大不相同——尽让他牵着鼻子走,很可能还让他瞧不起。埃利奥特先生通过结婚发了大财,他可以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和虚荣心,而不使自己陷入麻烦,因为他尽管放荡不羁,却变得精明起来。就在他的朋友发现自己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却越来越有钱,可他对朋友的经济情况似乎毫不关心,相反倒一味怂恿他拼命花钱,这只能引起他的倾家荡产。因此,史密斯夫妇便倾家荡产了。

    那个做丈夫的死得真是时候,也省得全面了解这些情况了。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感到有些窘迫,曾考验过朋友们的友情,结果证明:对埃利奥特先生还是不考验的好。但是,直到史密斯先生死后,人们才全面了解到他的家境败落到何等地步。史密斯先生出于感情上而不是理智上的原因,相信埃利奥特先生对他还比较敬重,便指定他作自己遗嘱的执行人。谁想埃利奥特先生不肯干,结果使史密斯夫人遇到了一大堆困难和烦恼,再加上她的处境必然会带来痛楚,因而叙说起来不可能不感到痛苦万端,听起来也不可能不感到义愤填膺。

    史密斯夫人把埃利奥特先生当时的几封信拿给安妮看了,这都是对史密斯夫人几次紧急求救的回信,态度十分坚决,执意不肯去找那种徒劳无益的麻烦。信里还摆出一副冷漠而客气的姿态,对史密斯夫人可能因此遭到的不幸全是那么冷酷无情,漠不关心。这是忘恩负义、毫无人性的可怕写照。安妮有时感到,这比公开犯罪还要可恶。她有很多事情要听。过去那些悲惨景象的详情细节,一桩桩烦恼的细枝末节,这在以往的谈话中只不过委婉地暗示几句,这下子却滔滔不绝地全倾吐出来了。安妮完全可以理解这种莫大的宽慰,只是对她的朋友平时心里那么镇静,越发感到惊讶不已。

    在史密斯夫人的苦情账上,有一个情况使她感到特别恼火。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丈夫在西印度群岛有份资产,多年来一直被扣押着,以便偿还本身的债务,若是采取妥当的措施,倒可以重新要回来。这笔资产虽然数额不大,但是相对来说可以使她富裕起来。可惜没有人去操办。埃利奥特先生不肯代劳,史密斯夫人自己又无能为力,一则身体虚弱不能亲自奔波,二则手头缺钱不能雇人代办。她甚至都没有亲戚帮她出出主意,也雇不起律师帮忙。实际上有了眉目的资产如今又令人痛心地复杂化了。她觉得自己的境况本应好一些,只要在节骨眼上使一把劲就能办到,而拖延下去则会使索回财产变得更加困难,真叫她忧心如焚!

    正是在这一点上,史密斯夫人希望安妮能做做埃利奥特先生的工作。起先,她以为他们两人要结婚,十分担心因此而失掉自己的朋友。但她后来断定埃利奥特先生不会帮她的忙,因为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巴思。随即她又想到:埃利奥特先生所爱的女人只要施加点影响,还是能帮帮她的忙的。于是,她尽量装出尊重埃利奥特先生人格的样子,一心就想激起安妮的情意,不想安妮却反驳说,他们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订过婚,这样一来,事情的面目全改变了。她新近产生的希望,觉得自己最渴望的事情有可能获得成功,不料安妮的反驳又使她的希望破灭了。不过,她至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讲述整个事情,因而从中得到安慰。

    安妮听了有关埃利奥特先生的全面描述之后,不禁对史密斯夫人在讲话开始时如此赞许埃利奥特先生感到有些惊奇。“你刚才似乎在夸奖他!”

    “亲爱的,”史密斯夫人答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呀。虽说他可能还没向你求婚,但我认为你必然要嫁给他,因此我不能告诉你真情,就犹如他真是你丈夫一样。当我谈论幸福的时候,我从心里为你感到痛惜。不过,他生性聪明,为人谦和,有了你这样一个女人,幸福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对他的头一个妻子很不仁慈。他们在一起是可悲的。不过她也太无知,太轻浮,不配受到敬重,况且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我但愿,你一定比她幸运。”

    安妮心里倒勉强能够承认,她本来是有可能被人劝说嫁给埃利奥特先生的,而一想到由此必定会引起的痛苦,她又为之不寒而栗。她完全可能被拉塞尔夫人说服!假定出现这种情况的话,等时光过了很久,这一切才慢慢披露出来,那岂不是极其可悲吗?

    最好不要让拉塞尔夫人再上当了。两人这次重要的谈话持续了大半个上午,最后得出的结论之一,就是与史密斯夫人有关系、而又与埃利奥特先生有牵连的每一件事情,安妮尽可告诉她的朋友。

    第十章

    安妮回到家里,仔细思忖着她所听到的这一切。她对埃利奥特先生的了解有一点使她心里感到宽慰。她对他再也没有什么温情可言了。他与温特沃思舰长恰好相反,总是那样咄咄逼人,令人讨厌。昨天晚上,他居心不良地大献殷勤,可能已经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安妮一想起来便感慨万端,但是头脑还比较清醒。她已经不再怜悯他了。不过,这是她唯一感到宽慰的地方。至于其他方面,她环顾一下四周,或是展望一下未来,发现还有更多的情况值得怀疑和忧虑。她担心拉塞尔夫人会感到失望与悲痛,担心她父亲和姐姐一定会满面羞耻,她还伤心地预见到许多不幸的事情,但是一个也不知道如何防范。她庆幸自己认清了埃利奥特先生。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因为没有冷眼看待史密斯夫人这样一位老朋友而得到报答,可是现在她确实因此而得到了报答!史密斯夫人居然能够告诉她别人不能提供的消息。这些消息可不可以告诉她全家人呢?这是毫无意义的。她必须找拉塞尔夫人谈谈,把这些情况告诉她,问问她的意见,尽到最大努力以后,就尽可能安下心来,静观事态的发展。然而,使她最不能平静的是,她有一桩心事不能向拉塞尔夫人吐露,只得一个人为此焦虑不堪。

    她回到家里,发现正像她打算的那样,她避开了埃利奥特先生。他上午已经来过了,待了很长时间。但是她刚刚有些自我庆幸,觉得放心了,就又听说他晚上还要来。

    “我丝毫不想让他晚上来,”伊丽莎白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说道,“可他却做了那么多暗示,至少克莱夫人是这么说的。”

    “的确,我是这么说的。我生平从没见过任何人像他那样起劲地讨人邀请。好可怜的人!我真替他伤心。安妮小姐,看来,你那狠心的姐姐还真是个铁石心肠。”

    “哦!”伊丽莎白嚷道,“我对这一套已经习以为常了,不会一听到一个男人暗示几句,就搞得不知所措。不过,当我发现他今天上午因为没有见到我父亲而感到万分遗憾时,我马上让步了,因为我的确从不错过机会把他和沃尔特爵士撮合到一起。他们在一起显得多么融洽!举止多么讨人喜欢!埃利奥特先生是多么毕恭毕敬!”

    “太令人高兴啦!”克莱夫人说道,可是她不敢把眼睛转向安妮。“完全像父子一样!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难道不可以说是父子吗?”

    “哦!别人怎么说我概不反对。你愿这么想就这么想吧!不过,说老实话,我看不出他比别人更殷勤。”

    “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克莱夫人喊了一声,同时举起两手,抬起双眼。接着她又采取最简便的办法,用沉默抑制住了她全部的余惊。

    “好啦,亲爱的佩内洛普,你不必为他如此惊恐。你知道我的确邀请他了。我满脸笑容地把他送走了。当我发现他明天全天真的要去桑贝里庄园的朋友那儿,我就很可怜他。”

    安妮很赞叹这位朋友的精彩表演。她明知埃利奥特先生的出现势必要妨碍她的主要意图,却能显得十分高兴地期望他真的到来。克莱夫人不可能不讨厌见到埃利奥特先生,然而她却能装出一副极其殷切、极其娴静的神情,仿佛很愿意把自己平时花在沃尔特爵士身上的时间减掉一半似的。

    对于安妮本人来说,看着埃利奥特先生走进屋里,那是极为苦恼的,而看着他走过来同她说话,又将是十分痛苦的。她以前就经常感到,他不可能总是那么诚心诚意的,可是现在她发现他处处都不真诚。他对她父亲的毕恭毕敬同他过去的言论对照起来,实在令人作呕。一想起他对待史密斯夫人的恶劣行径,再看看他眼下那副满脸堆笑、温情脉脉的神态,听听他那矫揉造作、多愁善感的语调,简直叫她无法忍受。安妮心想态度不要变得太突然,以免引起他的抱怨。她的主要目标是避开一切盘问和炫耀。不过她要毫不含糊地对他有所冷淡,以便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协调起来。本来,她在埃利奥特先生的诱导下,渐渐对他产生了几分多余的亲密,现在要尽量无声无息地冷下来。因此,她比前天晚上来得更加谨慎,更加冷淡。

    埃利奥特先生想再次激起她的好奇心,问问他以前是如何以及从哪儿听人赞扬她的,而且很想洋洋得意地听她一再恳求。谁想他的魔法失灵了,他发现他的堂妹过于自谦,要想激起她的虚荣心,还得靠那气氛热烈的公众场合。他至少发现,眼下别人老是缠住他不放,任凭他贸然对安妮作出任何表示,也将无济于事。他万万没有料到,他这样干对他恰恰是不利的,它使安妮当即想起了他那些最不可饶恕的行径。

    安妮颇为高兴地发现,埃利奥特先生第二天早晨确实要离开巴思,一大早就动身,而且要走掉两天的大部分时间。他回来的那天晚上还要应邀来卡姆登巷,可是从星期四到星期六晚上,他却是肯定来不了啦。对安妮来说,眼前老是有个克莱夫人已经够讨厌的了,再加上个更虚伪的伪君子,似乎破坏了一切安宁与舒适。想想他们对她父亲和伊丽莎白的一再欺骗,想想他们以后还可能蒙受种种耻辱,真使她感到又羞又恼!克莱夫人的自私打算还不像埃利奥特先生的那样复杂,那样令人厌恶。她嫁给沃尔特爵士虽说弊端很多,但是为了不使埃利奥特先生处心积虑地加以阻拦,安妮宁愿立即同意这门婚事。

    星期五早晨,安妮打算一大早就去找拉塞尔夫人,向她透露些必要的情况。她本想一吃好早饭就走,不料克莱夫人也要出去,为的是替她姐姐办点事,因此她决定先等一等,省得和她做伴。等她看见克莱夫人走远了,才说起上午要去里弗斯街。

    “好吧,”伊丽莎白说,“我没有什么事,代问个好吧。哦!你最好把她非要借给我的那本讨厌的书给她带回去,就假装说我看完了。我的确不能总是用英国出版的新诗、新书来折磨自己。拉塞尔夫人尽拿些新出版物来惹我厌烦。这话你不必告诉她,不过我觉得她那天晚上打扮得很可怕。我本来以为她的穿着很风雅,可那次在音乐会上我真替她害臊。她的神态那么拘谨,那么做作!她坐得那么笔挺!当然,代我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也代我问好,”沃尔特爵士接着说道,“最亲切的问候。你还可以告诉她,我想不久去拜访她。捎个客气话,我只不过想去留个名片。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少打扮自己,因此早晨走访对她们来说总是不恰当的。她只要化好妆,就不会害怕让人看见。不过我上次去看她时,注意到她马上放下了窗帘。”

    就在她父亲说话的时候,忽听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安妮一记起埃利奥特先生事先说定随时都可能来访,便会往他身上想,可眼下她知道他到七英里以外赴约去了。大家像通常那样捉摸不定地等了一阵之后,听到了客人像往常那样越走越近的声音,接着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妇便被引进屋来。

    他们的到来使得众人大为惊讶,不过安妮见到他们确实很高兴,而其他人也并不后悔自己竟能装出一副表示欢迎的神气。后来,当这两位至亲表明他们来此并不打算住到沃尔特爵士府上,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顿时热忱剧增,客客气气地招待了起来。查尔斯夫妇陪同默斯格罗夫太太来巴思逗留几天,住在白哈特旅馆。这点情况他们很快便了解到了。后来,直到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把玛丽领到另一间客厅,乐滋滋地听着她的溢美之词,安妮才从查尔斯那里得知他们来巴思的真实经过。玛丽刚才有意卖关子,笑眯眯地暗示说他们有特殊任务,查尔斯对此也作了解释。他还对他们一行有哪些人作了说明,因为他们几个人对此显然有所误解。

    安妮这才发现,他们一行除了查尔斯夫妇以外,还有默斯格罗夫太太、亨丽埃塔和哈维尔舰长。查尔斯把整个情况介绍得一清二楚,安妮听了觉得这事搞得极为奇特。事情最先是由哈维尔舰长挑起来的,他想来巴思办点事。他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嚷嚷开了,查尔斯因为狩猎期结束了,为了有点事干,提出来要同哈维尔舰长一道来,哈维尔夫人似乎非常喜欢这个主意,觉得对她丈夫很有好处。怎奈玛丽不肯一个人留在家里,显得好不高兴,一两天来,仿佛一切都悬而不决,或者不了了之。幸而查尔斯的父母亲对此也发生了兴趣。他母亲在巴思有几位老朋友,她想去看看。大家认为这对亨丽埃塔来说倒是个好机会,可以给自己和妹妹置办结婚礼服。总之,最后形成了默斯格罗夫太太一行,而且处处为哈维尔舰长带来了方便和舒适条件。为了便利大伙,查尔斯和玛丽也给吸收了进来。他们头一天深夜到达。哈维尔夫人、她的孩子以及本威克舰长,同默斯格罗夫先生和路易莎一起留在厄泼克劳斯。

    安妮唯一感到惊奇的是,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居然谈起了亨丽埃塔的结婚礼服。她原来设想他们会有很大的经济困难,一时还结不了婚。谁想查尔斯告诉她,最近(玛丽上次给她写信以后),有一位朋友向查尔斯·海特提议,要他为一个青年代行牧师职务,那个青年在几年内不会接任。凭着目前的这笔收入,直到该协定期满以前,他几乎肯定可以获得长期的生活保障,因此男女两家顺从了青年人的心愿,他们的婚礼可能和路易莎的来得一样快,再过几个月就要举行。“这真是个美差,”查尔斯补充说,“离厄泼克劳斯只不过二十五英里,在一个十分美丽的乡村——多塞特郡一个很美的地方。就在王国一些上等狩猎保护区的中央,周围有三个大业主,他们一个更比一个小心戒备。查尔斯·海特至少可以得到两个大业主的特别垂爱。这倒不是说他会对此很珍惜,他本该珍惜的,”查尔斯接着说,“查尔斯太不好动了,这是他的最大弱点。”

    “我真高兴极了,”安妮喊道。“能有这种事,真叫我格外高兴。这姊妹俩应该同样幸运,她们一向情同手足,一个人前程灿烂不能让另一个人黯然失色——她们应该同样有钱,同样享福。我希望你父母亲对这两门亲事都很中意。”

    “哦!是的。假使两个女婿钱再多一些,我父亲倒可能很高兴。不过他没有别的好挑剔的。钱,你知道,他要拿出钱来——一下子嫁出两个女儿——这不可能是一件非常轻快的事情,会使他在许多事情上陷入窘境。然而我并不是说做女儿的没有权利要钱。她们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嫁妆。我敢说,他对我一直是个十分慈爱、十分慷慨的父亲。玛丽不太喜欢亨丽埃塔的对象。你知道,她向来如此。但是她小看了查尔斯·海特,小看了温思罗普。我想让她知道他有多少财产,可是做不到。就目前情况来看,这是一门十分匹配的亲事。我一向都很喜欢查尔斯·海特,现在决不会绝情。”

    “像默斯格罗夫夫妇这样慈爱的父母,”安妮大声嚷道,“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嫁准会很高兴。我想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孩子们幸福。青年人有这样的父母,真是万幸!看样子,你父母亲全然没有非分之想,不会害得一家老小犯那么大的错误,吃那么多的苦头!但愿路易莎完全康复了吧?”

    查尔斯吞吞吐吐地答道:“是的,我想她是好了——她好是好多了,不过人却变了。不跑不蹦,没有笑声,也不跳舞,和以前大不一样。哪怕谁关门关重了一点,她也要吓一跳,像水里的小<;辟鸟>;■似的蠕动身子。本威克坐在她旁边,整天给她念诗,或是窃窃私语。”

    安妮忍不住笑了。“我知道,这不会合你的意,”她说。“不过,我相信他是个极好的青年人。”

    “他当然好,对此谁也不怀疑。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那样狭隘,以至于想让每个人都怀有我那样的爱好和乐趣。我十分器重本威克。谁要是能打开他的话匣子,他就会说个滔滔不绝。读书对他并无害处,因为他既读书又打仗。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这个星期一,我对他比以往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在我父亲的大谷仓里逮老鼠,大闹了一个上午。他干得很出色,从此我就更喜欢他了。”

    说到这里,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因为查尔斯不得不跟着众人去观赏镜子和瓷器。不过安妮听到的事情够多的了,足以了解厄泼克劳斯目前的状况,并对那里的喜庆局面感到高兴。虽说她一边高兴一边叹息,但是她的叹息丝毫没有嫉妒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话,她当然愿意获得他们那样的幸福,但是她不想损害他们的幸福。

    这次访问高高兴兴地过去了。玛丽喜气洋洋的,出来换换环境,遇到如此快乐的气氛,不禁感到十分称心。她一路上乘着她婆婆的驷马马车,到了巴思又能不依赖卡姆登巷而完全自立,对此她也感到十分得意。因此,她完全有心思欣赏一切理应欣赏的东西,等娘家人向她详细介绍这房子的优越性时,她也能欣然地应承几句。她对父亲或姐姐没有什么要求,能坐在他们那漂亮的客厅里,她就觉得够神气的了。

    伊丽莎白一时之间感到很苦恼。她觉得,她应该请默斯格罗夫太太一帮人来家里吃饭,但是家里换了派头,减少了用人,一请他们吃饭准会露馅,而让那些地位总比凯林奇的埃利奥特家低下的人们来看热闹,真叫她无法忍受。这是礼仪与虚荣心之间的斗争,好在虚荣心占了上风,于是伊丽莎白又高兴了。她心里是这样想的:“那是些陈腐观念——乡下人的好客——我们可不请人吃饭——巴思很少有人这样做。阿利西亚夫人从不请客,甚至连自己妹妹家的人都不请,尽管他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我想那会给默斯格罗夫太太带来不便——使她感到极不自在。我敢肯定,她倒宁愿不来——她和我们在一起不自在。我想请他们大伙来玩一个晚上,这样会强得多——既新奇,又有趣。他们以前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两间客厅。他们明天晚上会乐意来的。这将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晚会——规模虽小,但却十分讲究。”这个想法使伊丽莎白感到很满意。当她向在场的两人提出邀请,并且答应向不在场的人发去邀请时,玛丽感到同样心满意足。伊丽莎白特别要求她见见埃利奥特先生,结识一下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真是幸运,他们几个都说定要来。有他们赏脸,玛丽将感到不胜荣幸。当天上午,埃利奥特小姐要去拜访默斯格罗夫太太。安妮跟着查尔斯和玛丽一起走了出去,这就去看看默斯格罗夫太太和亨丽埃塔。

    她要陪伴拉塞尔夫人的计划眼下只得让路了。他们三人到里弗斯街待了几分钟,安妮心想,原来打算要告诉拉塞尔夫人的情况,推迟一天再说也没关系,于是便匆匆忙忙地赶到白哈特旅馆,去看望去年秋天与她一起相处的朋友。由于多次接触的缘故,她对他们怀有深切的情意。

    他们在屋里见到了默斯格罗夫太太和她的女儿,而且就她们两个人。安妮受到了两人极其亲切的欢迎。亨丽埃塔因为最近有了喜事,心里也爽快起来,见到以前喜欢过的人,总是充满了体贴与关心。而默斯格罗夫太太则因为安妮在危急时刻帮过忙,对她也一片真心,十分疼爱。安妮实在命苦,在家里尝不到这种乐趣,如今受到这样真心诚意、热情好客的接待,不禁越发感到高兴。她们恳求她尽量多去她们那儿,邀请她天天去,而且要她整天与她们待在一起,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被看作她们家庭的一员。而作为报答,安妮当然也像往常那样关心她们,帮助她们。查尔斯走后,她就倾听默斯格罗夫太太叙说起路易莎的经历,倾听亨丽埃塔介绍她自己的情况。安妮还谈了她对市场行情的看法,推荐她们到哪些商店买东西。在这期间,玛丽还不时需要她帮这帮那,从给她换缎带,到给她算账,从给她找钥匙、整理细小装饰品,到设法让她相信谁也没有亏待她。玛丽尽管平常总是乐呵呵的,眼下立在窗口,俯瞰着矿泉厅[36]门口,不禁又想象自己受人亏待了。

    那是一个十分忙乱的早晨。旅馆里住进一大群人,必然会出现那种瞬息多变、乱乱哄哄的场面。前五分钟收到一封短简,后五分钟接到一件包裹。安妮来了还不到半个小时,似乎大半个餐厅都挤满了人,虽说那是个宽宽敞敞的大餐厅。一伙忠实可靠的老朋友坐在默斯格罗夫太太四周。查尔斯回来了,带来了哈维尔和温特沃思两位舰长。温特沃思舰长的出现只不过使安妮惊讶了片刻,她不可能不感觉到,他们的共同朋友的到来必定会使他俩很快重新相见。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至关重要,打开了他感情上的闸门,安妮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但是看看他的表情,她又有些担心,上次他以为安妮另有他人,匆匆离开了音乐厅,只怕他心里还被这种不幸的念头所左右。看样子,他并不想走上前来同她搭话。

    安妮尽量保持镇定,一切听其自然。她力图多往合乎情理的观点上着想:“当然,我们双方要是忠贞不渝的话,那么我们的心不久就会相通。我们不是小孩子,不会互相吹毛求疵,动不动就发火,不会让一时的疏失迷住眼睛,拿自己的幸福当儿戏。”可是隔了几分钟之后,她又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待在一起似乎只能引起极为有害的疏失与误解。

    “安妮,”玛丽仍然立在窗口,大声叫道,“克莱夫人站在柱廊下面,千真万确,还有个男的陪着她。我看见他们刚从巴思街拐过来。他们好像谈得很热火。那是谁呢?快告诉我。天哪!我想起来了,是埃利奥特先生。”

    “不,”安妮连忙喊道,“我敢担保,不可能是埃利奥特先生。他今天上午九点离开巴思,明天才能回来。”

    她说话的当儿,觉得温特沃思舰长在瞅着她,为此她感到又恼又窘,后悔自己不该说那么多,尽管话很简单。

    玛丽最愤恨别人以为她不了解自己的堂兄,便十分激动地谈起了本家的相貌特征,越发一口咬定就是埃利奥特先生,还再次招呼安妮过去亲自瞧瞧,不想安妮动也不动,极力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她觉得出来,有两三个女客相互笑了笑,会心地递着眼色,仿佛自以为深知其中的奥秘似的,害得安妮又忐忑不安起来。显然,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开了。接下来是一阵沉静,似乎要确保这风言风语进一步扩散出去。

    “快来呀,安妮,”玛丽喊道,“你来亲自看看。不快点来可就赶不上啦。他们要分别了,正在握手。他转身了。我真不认得埃利奥特先生!你好像把莱姆的事情忘得精光。”

    安妮为了让玛丽平息下来,或许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悄悄走到窗口。她来得真及时,恰好看清那人果然是埃利奥特先生,这在刚才她还一直不肯相信呢。只见埃利奥特先生朝一边走不见了,克莱夫人朝另一边急速走掉了。这两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利害关系,居然摆出一副友好商谈的样子,安妮岂能不为之惊讶。不过,她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坦然地说道:“是的,确实是埃利奥特先生。我想他改变了出发时间,如此而已——或者,也许是我搞错了,我可能听得不仔细。”说罢她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恢复了镇定,心想自己表现得还不错,不禁觉得有些欣慰。

    客人们告辞了,查尔斯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走后,又朝他们做了个鬼脸,责怪他们不该来,然后说道:

    “唔,妈妈,我给你做了件好事,你会喜欢的。我跑到戏院,为明天晚上订了个包厢。我这个儿子不错吧?我知道你爱看戏。我们大家都有位置。包厢里能坐九个人。我已经约好了温特沃思舰长。我想安妮不会反对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大家都喜欢看戏。我干得不错吧,妈妈?”

    默斯格罗夫太太和颜悦色地刚表示说:假如亨丽埃塔和其他人都喜欢看戏的话,她也百分之百地喜欢,不想话头被玛丽急忙打断了,只听她大声嚷道:

    “天哪,查尔斯!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来?为明天晚上订个包厢!难道你忘了我们约好明天晚上去卡姆登巷?忘了伊丽莎白还特别要求我们见见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她女儿,以及埃利奥特先生——都是我们家的主要亲戚——特意让我们结识一下吗?你怎么能这么健忘?”

    “得啦!得啦!”查尔斯回答说,“一个晚会算什么?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我想,假使你父亲真想见见我们的话,他也许该请我们吃顿饭。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要去看戏。”

    “哦!查尔斯,你已经答应去参加晚会了,要是再去看戏,我要说,那就太可恶了!”

    “不,我没有答应。我只是假意笑了笑,鞠了个躬,说了声‘很高兴’。我没有答应。”

    “可是你一定得去,查尔斯。你不去将是无法饶恕的。人家特意要为我们作介绍。达尔林普尔一家人和我们之间一向有着密切的联系。双方无论有什么事,都是马上加以通报。你知道,我们是至亲。还有埃利奥特先生,你应该特别同他结交!你应该十分关心埃利奥特先生。你想想看,他是我父亲的继承人——埃利奥特家族未来的代表。”

    “不要跟我谈论什么继承人、代表的,”查尔斯喊道。“我可不是那种人,放着当政的权贵不予理睬,却去巴结那新兴的权贵。我要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都不想去,却又为了他的继承人而去,那岂不是很荒唐。对我来说,埃利奥特先生算老几?”

    安妮一听这冒失的话,觉得说得痛快,只见温特沃思舰长正在全神贯注地望着,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得将好奇的目光从查尔斯身上移到安妮身上。

    查尔斯和玛丽仍然以这种方式继续争论着:做丈夫的半认真半开玩笑,坚持要去看戏;做妻子的始终很认真,坚决反对去看戏,并且没有忘记说明:她自己尽管非去卡姆登巷不可,但是他们如果撇开她去看戏,那她就会感到自己受到了亏待。默斯格罗夫太太插嘴说:

    “看戏还是往后推推吧。查尔斯,你最好回去把包厢换成星期二的。把大伙拆散可就遗憾啦。何况,安妮小姐看她父亲那儿有晚会,也不会跟我们去的。我可以断定,假使安妮小姐不和我们一起去,亨丽埃塔和我压根儿就不想去看戏。”

    安妮真诚感激她的这番好意。她还十分感激这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明言直语地说道:

    “太太,假如仅仅依着我的意愿,那么家里的晚会若不是因为玛丽的缘故,决不会成为一丝一毫的妨碍。我并不喜欢那类晚会,很愿意改成去看戏,而且和你们一道去。不过,也许最好不要这么干。”

    她把话说出去了,可她却一边说一边在颤抖,因为她意识到有人在听,她甚至不敢观察她的话产生了什么效果。

    大家当即一致同意:星期二再去看戏。只是查尔斯仍然保持着继续戏弄他妻子的权利,一味坚持说:明天就是别人不去,他也要去看戏。

    温特沃思舰长离开座位,朝壁炉跟前走去,很可能是想在那里待一下再走开,不露声色地坐到安妮旁边。

    “你在巴思时间不长,”他说,“还不能欣赏这儿的晚会。”

    “哦!不。从通常的特点来说,晚会并不适合我的胃口。我不打牌。”

    “我知道你以前不打。那时候你不喜欢打牌。可是时间可以使人发生很多变化。”

    “我可没有变多少,”安妮嚷了一声,又停住了,唯恐不知要造成什么误解。停了一会儿,温特沃思舰长像是发自肺腑地说道:“真是恍若隔世啊!八年半过去啦!”

    他是否会进一步说下去,那只有让安妮静下来的时候再去思索了,因为就在她听着他的话音的当儿,亨丽埃塔却扯起了别的话题,使她吃了一惊。原来,亨丽埃塔一心想趁着眼下的空闲工夫赶紧溜出去,便招呼她的伙伴不要耽误时间,免得有人再进来。

    大家迫不得已,只能准备走。安妮说她很愿意走,而且极力装出愿意走的样子。不过她觉得,假若亨丽埃塔知道她在离开那张椅子、准备走出屋子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遗憾,多么勉强,她就会凭着她对自己表兄的情感,凭着表兄对她自己牢靠的情意,而对她安妮加以同情。

    大伙正准备着,猛地听到一阵令人惊恐的声音,一个个都连忙停了下来。又有客人来了,门一打开,进来的是沃尔特爵士和埃利奥特小姐,众人一见,心里不觉凉了半截。安妮当即产生了一种压抑感,她的目光无论往哪里看,都见到这种压抑感的迹象。屋里的那种舒适、自由、快乐的气氛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冷漠与镇静,面对着她那冷酷而高傲的父亲和姐姐,一个个或者硬是闭口不语,或者趣味索然地敷衍几句。出现这种情况,真叫人感到羞耻!

    她那警觉的目光对有一个情况比较满意。她的父亲和姐姐又向温特沃思舰长打了个招呼,特别是伊丽莎白,表现得比以前更有礼貌。她甚至还同他说了一次话,不止一次地朝他望去。其实,伊丽莎白正在酝酿一项重大措施。这从结果可以看得出来。她先是恰如其分地寒暄了几句,费了几分钟,接着便提出了邀请,要求默斯格罗夫府上所有在巴思的人全都光临。“就在明天晚上,跟几位朋友聚一聚,不是正式晚会。”伊丽莎白把这话说得十分得体,她还带来了请帖,上面写着“埃利奥特小姐恭请”,她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把请帖放在桌子上,恭请诸位赏光。她还笑吟吟地特意送给温特沃思舰长一份请帖。老实说,伊丽莎白在巴思待久了,像温特沃思舰长这种气派、这种仪表的人,她很懂得他的重要性。过去算不了什么。现在的问题是,温特沃思舰长可以体面地在她的客厅里走来走去。请帖直接交给了他,然后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便起身告辞了。

    这段打扰虽说令人不快,但时间却不长,他俩一走出门,屋里的绝大多数人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唯独安妮例外。她一心想着刚才惊讶地目睹伊丽莎白下请帖的情景,想着温特沃思舰长接请帖的样子,意思让人捉摸不定,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惊奇,与其说是接受邀请,不如说是客气地表示收到请帖。安妮了解他,从他眼里见到鄙夷不屑的神情,着实不敢相信他会决意接受这样一项邀请,并把它看作是过去对他傲慢无礼的补偿。安妮的情绪不觉低沉下来。等她父亲和姐姐走后,温特沃思舰长把请帖捏在手里,好像是在寻思什么。

    “请你只要想一想,伊丽莎白把每个人都请到了!”玛丽低声说道,不过大伙都听得见,“我毫不怀疑温特沃思舰长感到很高兴!你瞧,他拿着请帖都不肯撒手了。”

    安妮发现温特沃思舰长正在注视自己,只见他满脸通红,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表情,瞬息间便消逝了。安妮走开了,既不想多看,也不想多听,省得引起她的苦恼。

    众人分开了。男人们去玩自己的,太太小姐去忙自己的事情,安妮在场时,他们没有再合在一起。大家诚恳地要求安妮回头来吃晚饭,今天就陪着众人玩到底。可是安妮劳了这么长时间的神,现在觉得有点精神不济了,只有回家为妥,那样她可以爱怎么清静就怎么清静。

    她答应明天陪他们玩一个上午,然后便结束了目前的劳顿,吃力地朝卡姆登巷走去。晚上的时间主要听听伊丽莎白和克莱夫人讲讲她们如何为明日的晚会忙碌准备,听听她们一再列数邀请了哪些客人,一项项布置越说越详细,边说边改进,简直要使这次晚会办成巴思最最体面的一次。与此同时,安妮一直在暗暗询问自己:温特沃思舰长会不会来?他们都认为他肯定会来,可是她却感到焦虑不安,要想连续平静五分钟都做不到。她大体上认为他会来,因为她大体上认为他应当来,然而这件事又不能从义务和审慎的角度认为他一定能来,那样势必无视对立的感情因素。

    安妮从这激动不安的沉思中醒悟过来,只对克莱夫人说:就在埃利奥特先生原定离开巴思三个钟头之后,有人看见克莱夫人和他待在一起。本来,安妮一直等着克莱夫人自己说出这件事,可是白搭,于是她就决定亲自提出来。她似乎发现,克莱夫人听了之后,脸上闪现出愧疚的神色,瞬息间便消逝了。但是安妮心想,她从克莱夫人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或是由于暗中共谋,或是慑于埃利奥特先生的专横跋扈,她只得乖乖地听他说教,不准她在沃尔特爵士身上打主意,而且也许一谈就是半个小时。不过,克莱夫人用伪装得颇为自然的语气大声说道:

    “哦,天哪!一点不错。你只要想一想,埃利奥特小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巴思街遇见了埃利奥特先生。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奇过。他掉过头来,陪我走到矿泉厅。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没有按时出发去桑贝里,可我确实忘了是什么事情——我当时匆匆忙忙的,不可能很专心。我只能担保他决不肯推迟回来。他想知道,他明天最早什么时候可以登门做客。他满脑子的‘明天’。显然,自从我进到屋里,得知你们要多请些客人来,得知有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也是满脑子想着明天,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看见了他。”

    第十一章

    安妮同史密斯夫人的谈话才过去一天,可她又遇到了使她更感兴趣的事情,现在对于埃利奥特先生的行为,除了有个方面造成的后果还使她感到关切之外,别的方面她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因此到了第二天早晨,理所当然地要再次推迟到里弗斯街说明真情。她先前答应过,早饭后陪默斯格罗夫太太一行玩到吃晚饭。她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埃利奥特先生的声誉可以像山鲁佐德王后的脑袋一样[37],再保全一天。

    可是她未能准时赴约。天不作美,下起雨来,她先为她的朋友担忧,也很为她自己担忧,然后才开始往外走。当她来到白哈特旅馆,走进她要找的房间时,发现自己既不及时,也不是头一个到达。她面前就有好几个人,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同克罗夫特夫人说话,哈维尔舰长在同温特沃思舰长交谈。她当即听说,玛丽和亨丽埃塔等得不耐烦,天一晴就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们还一再叮嘱默斯格罗夫太太,一定要叫安妮等她们回来。安妮只好遵命,坐下来,表面上装作很镇静,心里却顿时觉得激动不安起来。本来,她只是料想在上午结束之前,才能尝到一些激动不安的滋味,现在却好,没有拖延,没有耽搁,她当即便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幸福之中,或是如此幸福的痛苦之中。她走进屋子两分钟,只听温特沃思舰长说道:

    “哈维尔,我们刚才说到写信的事,你要是给我纸笔,我们现在就写吧。”

    纸笔就在跟前,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温特沃思舰长走过去,几乎是背朝着大家坐下,全神贯注地写了起来。

    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向克罗夫特夫人介绍她大女儿的订婚经过,用的还是那种烦人的语气,一边假装窃窃私语,一边又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安妮觉得自己与这谈话没有关系,可是,由于哈维尔舰长似乎思虑重重,无心说话,因此安妮不可避免地要听到许多令人讨厌的细节,比如,默斯格罗夫先生和她妹夫海特如何一再接触,反复商量啊,她妹夫海特某日说了什么话,默斯格罗夫先生隔日又提出了什么建议啊,他妹妹海特夫人有些什么想法啦,年轻人有些什么意愿啦,默斯格罗夫太太起先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听了别人的劝说,觉得倒挺合适啦,她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了一大堆。这些细枝末节,即使说得十分文雅,十分得体,也只能使那些对此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感兴趣,何况善良的默斯格罗夫太太还不具备这种情趣和雅致。克罗夫特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她不说话则已,一说起来总是很有见识。安妮希望,那些男客能个个自顾不暇,听不见默斯格罗夫太太说的话。

    “就这样,夫人,把这些情况通盘考虑一下,”默斯格罗夫太太用她那高门大嗓的窃窃私语说道,“虽说我们可能不希望这样做,但是我们觉得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因为查尔斯·海特都快急疯了,亨丽埃塔也同样心急火燎的,所以我们认为最好让他们马上成亲,尽量把婚事办得体面些,就像许多人在他们前面所做的那样。我说过,无论如何,这比长期订婚要好。”

    “我也正想这样说,”克罗夫特夫人嚷道。“我宁肯让青年人凭着一小笔收入马上成亲,一起来同困难作斗争,也不愿让他们卷入长期的订婚。我总是认为,没有相互间——”

    “哦!亲爱的克罗夫特夫人,”默斯格罗夫太太等不及让她把话说完,便大声嚷了起来,“我最厌烦让青年人长期订婚啦。我总是反对自己的孩子长期订婚。我过去常说,青年人订婚是件大好事,如果他们有把握能在六个月,甚至十二个月内结婚的话。可不要长期订婚!”

    “是的,亲爱的太太,”克罗夫特夫人说道,“也不要没定准的订婚,可能拖得很长的订婚。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在某时某刻有没有能力结婚,我觉得这很不稳妥,很不明智,我认为所有做父母的应当极力加以阻止。”

    安妮听到这里,不想来了兴趣。她觉得这话是针对她说的,浑身顿时紧张起来。与此同时,她的眼睛本能地朝远处的桌子那里望去,只见温特沃思舰长停住笔,仰起头,静静地听着。随即,他转过脸瞥了一眼——迅疾而会心地瞥安妮一眼。

    两位夫人还在继续交谈,一再强调那些公认的真理,并且用自己观察到的事例加以印证,说明背道而驰要带来不良的后果。可惜安妮什么也没听清楚,她们的话只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哈维尔舰长的确是一句话也没听见,现在离开座位,走到窗口,安妮似乎是在注视他,虽说这完全是心不在焉造成的。她渐渐注意到,哈维尔舰长在请她到他那儿去。只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脑袋略微一点,意思是说:“到我这儿来,我有话对你说。”他的态度真挚大方,和蔼可亲,好像早就是老朋友似的,因而显得更加盛情难却。安妮立起身来,朝他那儿走去。哈维尔舰长伫立的窗口位于屋子的一端,两位夫人坐在另一端,虽说距离温特沃思舰长的桌子近了些,但还不是很近。当安妮走至他跟前时,哈维尔舰长的面部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看来这是他脸上的自然特征。

    “你瞧,”他说,一边打开手里的一个小包,展示出一幅小型画像。“你知道这是谁吗?”

    “当然知道,是本威克舰长。”

    “是的。你猜得出来这是送给谁的。不过,”哈维尔带着深沉的语气说,“这原先可不是为她画的。埃利奥特小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莱姆散步,心里为他忧伤的情景吗?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不过那无关紧要。这像是在好望角画的。他早先答应送给我那可怜的妹妹一幅画像,在好望角遇到一位很有才华的德国年轻画家,就让他画了一幅,带回来送给我妹妹。我现在却负责让人把画像装帧好,送给另一个人!这事偏偏委托给我!不过他还能委托谁呢?我希望我能谅解他。把画像转交给另一个人,我的确不感到遗憾。他要这么干的。”他朝温特沃思舰长望去,“他正在为此事写信呢。”最后,他嘴唇颤抖地补充说:“可怜的范妮!她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他!”

    “不会的,”安妮带着低微而感慨的声音答道,“这我不难相信。”

    “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太喜爱他了。”

    “但凡真心相爱的女人,谁都不是那种性格。”

    哈维尔舰长莞尔一笑,似乎是说:“你为你们女人打这个包票?”安妮同样嫣然一笑,答道:“是的。我们对你们当然不像你们对我们忘得那么快。也许,这与其说是我们的优点,不如说是命该如此。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关在家里,生活平平淡淡,总是受到感情的折磨。你们男人不得不劳劳碌碌的。你们总有一项职业,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务,马上就能回到世事当中,不停的忙碌与变更可以削弱人们的印象。”

    “就算你说得对(可我不想假定你是对的),认为世事对男人有这么大的威力,见效这么快,可是这并不适用于本威克。他没有被迫劳劳碌碌的。当时天下太平了,他回到岸上,从此便一直同我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们家庭的小圈子里。”

    “的确,”安妮说道,“的确如此。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该怎么说呢,哈维尔舰长?如果变化不是来自外在因素,那一定是来自内因。一定是本性,男人的本性帮了本威克舰长的忙。”

    “不,不,不是男人的本性。对自己喜爱或是曾经喜爱过的人朝三暮四,甚至忘情,我不承认这是男人的而不是女人的本性。我认为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我们的身体更强壮,我们的感情也更强烈,能经得起惊涛骇浪的考验。”

    “你们的感情可能更强烈,”安妮答道,“但是本着这身心一致的精神,我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感情更加温柔。男人比女人强壮,但是寿命不比女人长,这就恰好说明了我们对他们的感情的看法。要不然的话,你们就会受不了啦。你们要同艰难、困苦和危险作斗争。你们总是在艰苦奋斗,遇到种种艰难险阻。你们离开了家庭、祖国和朋友。时光、健康和生命都不能说是你们自己的。假如再具备女人一样的情感,”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就的确太苛刻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永远不会一致,”哈维尔舰长刚说了个话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温特沃思舰长所在的地方,那里迄今为止一直是静悄悄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笔掉到了地上,可是安妮惊奇地发现,他离她比原来想象的要近。她有点怀疑,他之所以把笔掉到地上,只是因为他在注意他们俩,想听清他们的话音,可安妮觉得,他根本听不清。

    “你的信写好了没有?”哈维尔舰长问道。

    “没全写好,还差几行。再有五分钟就完了。”

    “我这儿倒不急。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也就准备好了。我处在理想锚地[38],”他对安妮粲然一笑,“供给充足,百无一缺。根本不急于等信号。唔,埃利奥特小姐,”他压低声音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不会意见一致。大概没有哪个男人和哪个女人会取得一致。不过请听我说,所有的历史记载都与你的观点背道而驰——所有的故事、散文和韵文。假如我有本威克那样的记忆力,我马上就能引出五十个事例,来证实我的论点。我想,我生平每打开一本书,总要说到女人的朝三暮四。所有的歌词和谚语都谈到女人的反复无常。不过你也许会说,那都是男人写的。”

    “也许我是要这么说。是的,是的,请你不要再引用书里的例子。男人比我们具有种种有利条件,可以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受过比我们高得多的教育,笔杆子握在他们手里。我不承认书本可以证明任何事情。”

    “可我们如何来证明任何事情呢?”

    “我们永远证明不了。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永远证明不了任何东西。这种意见分歧是无法证明的。我们大概从一开头就对自己同性别的人有点偏心。基于这种偏心,便用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起起事件,来为自己同性别的人辩护。这些事件有许多(也许正是那些给我们的印象最深刻),一旦提出来,就势必要吐露一些隐衷,或者在某些方面说些不该说的话。”

    “啊!”哈维尔舰长以深有感触的语调大声叫道,“当一个人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把他们送走的小船,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转过身来,说了声:‘天晓得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我真希望能使你理解,此时此刻他有多么痛苦啊!同时,我真希望让你知道,当他再次见到老婆孩子时,心里有多么激动啊!当他也许离别了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奉命驶入另一港口,他便盘算什么时候能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假装欺骗自己说:‘他们要到某某日才能到达。’可他一直在希望他们能早到十二个小时,而最后看见他们还早到了好多个小时,犹如上帝给他们插上了翅膀似的,他心里有多么激动啊!我要是能向你说明这一切,说明一个人为了他生命中的那些宝贝疙瘩,能够承受多大的磨难,作出多大的努力,而且以此为荣,那该有多好!你知道,我说的只是那些有心肠的人!”说着,激动地按了按自己的心。

    “哦!”安妮急忙嚷道,“我希望自己能充分理解你的情感,理解类似你们这种人的情感。我决不能低估我的同胞热烈而忠贞的感情。假如我胆敢认为只有女人才懂得坚贞不渝的爱情,那么我就活该受人鄙视。不,我相信你们在婚后生活中,能够作出种种崇高而美好的事情。我相信你们能够作出一切重大努力,能够为家人百般克制,只要你们心里有个目标——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是说,只要你们的恋人还活着,而且为你们活着。我认为我们女人的长处(这不是个令人羡慕的长处,你们不必为之垂涎),就在于她们对于自己的恋人,即便人不在世,或是失去希望,也能天长日久地爱下去!”

    一时之间,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气都快透不出来了。

    “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哈维尔舰长叫道,一边十分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胳臂上。“没法同你争论。况且我一想起本威克,就无话可说了。”

    这时,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众人那里。克罗夫特夫人正在告辞。

    “弗雷德里克,我想我俩要分手啦,”她说。“我要回家,你和朋友还有事干。今晚我们大家要在你们的晚会上有幸再次相会,”她转向安妮。“我们昨天接到你姐姐的请帖,我听说弗雷德里克也接到了请帖,不过我没见到。弗雷德里克,你是不是像我们一样,今晚有空去呢?”

    温特沃思舰长正在急急忙忙地叠信,不是顾不得,就是不愿意充分回答。

    “是的,”他说,“的确如此。你先走吧,哈维尔和我随后就来。这就是说,哈维尔,你要是准备好了,我再有半分钟就完了。我知道你想走,我再过半分钟就陪你走。”

    克罗夫特夫人告辞了。温特沃思舰长火速封好信,的的确确忙完了,甚至露出一副仓促不安的神气,表明他一心急着要走。安妮有些莫名其妙。哈维尔舰长十分亲切地向她说了声:“再见,愿上帝保佑你!”可温特沃思舰长却一声不响,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走出屋去!

    安妮刚刚走近他先前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忽听有人回屋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回来的正是温特沃思舰长。他说请原谅,他忘了拿手套,当即穿过屋子,来到写字台跟前,背对着默斯格罗夫太太,从一把散乱的信纸底下抽出一封信,放在安妮面前,用深情、恳切的目光凝视了她一下,然后匆匆拾起手套,又走出了屋子,搞得默斯格罗夫太太几乎不知道他回来过,可见动作之神速!

    霎时间,安妮心里引起的变化简直无法形容。明摆着,这就是他刚才匆匆忙忙在折叠的那封信,收信人为“安·埃利奥特小姐”,字迹几乎辨认不清。人们原以为他仅仅在给本威克舰长写信,不想他还在给她安妮写信!安妮的整个命运全系在这封信的内容上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而她什么情况都可以顶得住,就是等不及要看个究竟。默斯格罗夫太太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忙着处理自己的一些琐事,因此不会注意安妮在干什么,于是她一屁股坐进温特沃思舰长坐过的椅子,伏在他方才伏案写信的地方,两眼贪婪地读起信来:

    我再也不能默默地倾听了。我必须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向你表明:你的话刺痛了我的心灵。我是半怀着痛苦,半怀着希望。请你不要对我说:我表白得太晚了,那种珍贵的感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八年半以前,我的心几乎被你扯碎了,现在我怀着一颗更加忠于你的心,再次向你求婚。我不敢说男人比女人忘情快,绝情也快。我除了你之外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可能不够公平,可能意志薄弱,满腹怨恨,但是我从未见异思迁过。只是为了你,我才来到了巴思。我的一切考虑、一切打算,都是为了你一个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难道不理解我的心意吗?假如我能摸透你的心思(就像我认为你摸透了我的心思那样),我连这十天也等不及的。我简直写不下去了。我时时刻刻都在听到一些使我倾倒的话。你压低了声音,可是你那语气别人听不出,我可辨得清。你真是太贤惠,太高尚了!你的确对我们作出了公正的评价。你相信男人当中也存在着真正的爱情与忠贞。请相信我最炽烈、最坚定不移的爱情。

    弗·温

    我对自己的命运捉摸不定,只好走开。不过我要尽快回到这里,或者跟着你们大家一起走。一句话,一个眼色,便能决定我今晚是到你父亲府上,还是永远不去。

    读到这样一封信,心情是不会马上平静下来的。假若单独思忖半个钟头,倒可能使她平静下来。可是仅仅过了十分钟,她的思绪便被打断了,再加上她的处境受到种种约束,心里不可能得到平静。相反,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她的激动不安。这是无法压抑的幸福。她满怀激动的头一个阶段还没过去,查尔斯、玛丽和亨丽埃塔全都走了进来。

    她不得不竭力克制,想使自己恢复常态。可是过了一会,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别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迫不得已,只好推说身体不好,请求原谅。这时,大家看得出来她气色不好——不禁大吃一惊,深为关切——可是她不动,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走。这可糟糕透了!这些人只要一走,让她一个人待在屋里,她倒可能恢复平静。可他们一个个立在她周围,等候着,真叫她心烦意乱。她无可奈何,便说了声要回家。

    “好的,亲爱的,”默斯格罗夫太太叫道,“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好能参加晚会。要是萨拉在这儿就好了,可以给你看看病,可惜我不会看。查尔斯,拉铃要台轿子。安妮小姐不能走着回去。”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轿子。那比什么都糟糕!她若是独个儿静悄悄地走在街上,她觉得几乎肯定能遇到温特沃思舰长,可以同他说几句话,她说什么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安妮诚恳地说她不要乘轿子,默斯格罗夫太太脑子里只想到一种病痛,便带着几分忧虑地自我安慰说:这次可不是摔跤引起的,安妮最近从没摔倒过,头上没有受过伤,她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没摔过跤,因而能高高兴兴地与她分手,相信晚上准能见她有所好转。

    安妮唯恐有所疏忽,便吃力地说道:

    “太太,我担心这事没有完全理解清楚。请你告诉另外几位先生,我们希望今晚见到你们所有的人。我担心出现什么误会,希望你特别转告哈维尔舰长和温特沃思舰长,就说我们希望见到他们二位。”

    “哦!亲爱的,我向你担保,这大家都明白。哈维尔舰长是一心一意要去的。”

    “你果真这样认为?可我有些担心。他们要是不去,那就太遗憾了!请你答应我,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务必说一声。你今天上午想必还会见到他们俩的。请答应我。”

    “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一定照办。查尔斯,你不管在哪儿见到哈维尔舰长,记住把安妮小姐的话转告他。不过,亲爱的,你的确不需要担心。我敢担保,哈维尔舰长肯定要光临的。我敢说,温特沃思舰长也是如此。”

    安妮只好就此作罢。可她总是预见会有什么闪失,给她那万分幸福的心头泼上一瓢冷水。然而,这个念头不会持续多久。即使温特沃思舰长本人不来卡姆登巷,她完全可以托哈维尔舰长捎个明确的口信。

    霎时间,又出现了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查尔斯出于真正的关心和善良的天性,想要把她送回家,怎么阻拦也阻拦不住。这简直是无情!可她又不能一味不知好歹。查尔斯本来要去一家猎枪店,可他为了陪安妮回家,宁可不去那里。于是安妮同他一起出发了,表面上装出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

    两人来到联盟街,只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有些耳熟,安妮听了一阵以后,才见到是温特沃思舰长。他追上了他们俩,但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陪着他们一起走,还是超到前面去。他一声不响——只是看着安妮。安妮能够控制自己,可以任他那样看着,而且并不反感。这时,这两人,一个原本苍白的面孔现在变得绯红,另一个的动作也由踌躇不决变得果断起来。温特沃思舰长在她旁边走着。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便说:

    “温特沃思舰长,你走哪条路?是去盖伊街,还是再往前走?”

    “我也不知道,”温特沃思舰长诧异地答道。

    “你是不是要走到贝尔蒙特街?是不是要走近卡姆登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毫不犹豫地要求你代我把安妮小姐送回家。她今天上午太疲乏了,走这么远的路没有人伴送可不行。我得到市场巷那个家伙的家里。他有一支顶呱呱的枪马上就要发货,答应给我看看。他说他要等到最后再打包,以便让我瞧瞧。我要是现在不往回走,就没有机会了。从他描绘的来看,很像我的那支二号双管枪,就是你有一天拿着在温思罗普附近打猎的那一支。”

    这不可能遭到反对。在公众看来,只能见到温特沃思舰长极有分寸、极有礼貌地欣然接受了。他收敛起笑容,心里暗中却欣喜若狂。过了半分钟,查尔斯又回到了联盟街街口,另外两个人继续一道往前走。不久,他们经过商量,决定朝比较僻静的砾石路走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地交谈,使眼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幸福时刻,当以后无比幸福地回忆他们自己的生活时,也好对这一时刻永志不忘。于是,他们再次谈起了他们当年的感情和诺言,这些感情和诺言一度曾使一切都显得万无一失,但是后来却使他们分离疏远了这么多年。谈着谈着,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对他们的重新团聚也许比最初设想的还要喜不自胜;他们了解了彼此的品格、忠心和情意,双方变得更加亲切,更加忠贞,更加坚定,同时也更能表现出来,更有理由表现出来。最后,他们款步向缓坡上爬去,全然不注意周围的人群,既看不见逍遥的政客、忙碌的女管家和调情的少女,也看不见保姆和儿童,一味沉醉在对往事的回顾和反省里,特别是相互说明最近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些情况是令人痛楚的,而又具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上星期的一切细小的异常现象全都谈过了,一说起昨天和今天,简直没完没了。

    安妮没有看错他。对埃利奥特先生的妒忌成了他的绊脚石,引起了他的疑虑和痛苦。他在巴思第一次见到安妮时,这种妒忌心便开始作祟,后来收敛了一个短时期,接着又回来作怪,破坏了那场音乐会。在最后二十四小时中,这种妒忌心左右着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或者左右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这种妒忌逐渐让位给更高的希望,安妮的神情、言谈和举动偶尔激起这种希望。当安妮同哈维尔舰长说话时,他听到了她的意见和语气,妒忌心最后终于被克服了,于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一张纸,倾吐了自己的衷肠。

    他信中写的内容,句句是真情实话,丝毫不打折扣。他坚持说,除了安妮以外,他没有爱过任何人。安妮从来没有被别人取代过。他甚至认为,他从没见过有谁能比得上她。的确,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他的忠诚是无意识的,而且是无心的。他本来打算忘掉她,而且相信自己做得到。他以为自己满不在乎,其实他只不过是恼怒而已。他不能公平地看待她的那些优点,因为他吃过它们的苦头。现在,她的性情在他的心目中被视为十全十美的,刚柔适度,可爱至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在莱姆才开始公正地看待她,也只是在莱姆才开始了解他自己。

    在莱姆,他受到了不止一种教训。埃利奥特先生在那一瞬间的倾慕之情至少激励了他,而他在码头上和哈维尔舰长家里见到的情景,则使他认清了安妮的卓越不凡。

    先前,他出于嗔怒与傲慢,试图去追求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他说他始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路易莎。直到那天,直到后来得暇仔细思考,才认识到安妮那崇高的心灵是路易莎无法比拟的,这颗心无比牢固地攫住了他自己的心。从这里,他认清了坚持原则与固执己见的区别,胆大妄为与冷静果断的区别。从这里,他发现他失去的这位女子处处使他肃然起敬。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傲慢、愚蠢和满腹怨恨,由于有这些思想在作怪,等安妮来到他面前时,他又不肯努力去重新赢得她。

    自打那时起,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愧疚。他刚从路易莎出事后头几天的惊恐和悔恨中解脱出来,刚刚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活力,却又开始认识到,自己虽有活力,但却失去了自由。

    “我发现,”他说,“哈维尔认为我已经订婚了!哈维尔和他妻子毫不怀疑我们彼此相爱。我感到大为震惊。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立即表示异议,可是转念一想,别人可能也有同样的看法——她的家人,也许还有她自己——这时我就不能自己做主了。如果路易莎有这个愿望的话,我在道义上是属于她的。我太不审慎了,在这个问题上一向没有认真思考。我没有想到,我同她们的过分亲近竟会产生如此众多的不良后果。我没有权利试图看看能否爱上两姐妹中的一个,这样做即使不会造成别的恶果,也会引起流言蜚语。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只得自食其果。”

    总而言之,他发觉得太晚了,他已经陷进去了。就在他确信他压根儿不喜欢路易莎的时候,他却必须认定自己同她拴在了一起,假如她对他的感情确如哈维尔夫妇想象的那样。为此,他决定离开莱姆,到别处等候她痊愈。他很乐意采取任何正当的手段,来削弱人们对他现有的看法和揣测。因此他去找他哥哥,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回到凯林奇,以便见机行事。

    “我和爱德华在一起待了六个星期,”他说,“发现他很幸福。我不可能有别的欢乐了。我不配有任何欢乐。爱德华特地询问了你的情况,甚至还问到你人变样了没有,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不会变样。”

    安妮嫣然一笑,没有言语。他这话固然说得不对,但又非常悦耳,实在不好指责。一个女人活到二十八岁,还听人说自己丝毫没有失去早年的青春魅力,这倒是一种安慰。不过对于安妮来说,这番溢美之词却具有无法形容的更加重大的意义,因为同他先前的言词比较起来,她觉得这是他恢复深情厚意的结果,而不是起因。

    他一直待在希罗普郡,悔恨自己不该盲目骄傲,不该失算,后来惊喜地听到路易莎和本威克订婚的消息,他立刻从路易莎的约束下解脱出来。

    “这样一来,”他说,“我最可悲的状况结束了,因为我至少可以有机会获得幸福。我可以努力,可以想办法。可是,如果一筹莫展地等了那么长时间,而等来的只是一场不幸,这真叫人感到可怕。我听到消息不到五分钟,就这样说:‘我星期三就去巴思。’结果我来了。我认为很值得跑一趟,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希望,这难道不情有可原吗?你没有结婚,可能像我一样,还保留着过去的情意,碰巧我又受到了鼓励。我决不怀疑别人会爱你,追求你,不过我确知你至少拒绝过一个条件比我优越的人,我情不由己地常说:‘这是为了我吧?’”

    他们在米尔萨姆街的头一次见面有许多东西可以谈论,不过那次音乐会可谈的更多。那天晚上似乎充满了奇妙的时刻。一会儿,安妮在八角厅里走上前去同他说话;一会儿,埃利奥特先生进来把她拉走了;后来又有一两次,忽而重新浮现出希望,忽而愈发感到失望。两人劲头十足地谈个不停。

    “看见你待在那些不喜欢我的人们当中,”他大声说道,“看见你堂兄凑在你跟前,又是说又是笑,觉得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一想,这肯定是那些想左右你的每个人的心愿!即使你自己心里不愿意,或是不感兴趣,想想看他有多么强大的后盾!我看上去傻乎乎的,难道这还不足以愚弄我?我在一旁看了怎能不痛苦?一看见你的朋友坐在你的身后,一回想起过去的事情,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影响,对她的劝导威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难道这一切不都对我大为不利吗?”

    “你应该有所区别,”安妮回答。“你现在不应该怀疑我。情况大不相同了,我的年龄也不同了。如果说我以前不该听信别人的劝导,请记住他们那样劝导我是为了谨慎起见,不想让我担当风险。我当初服从的时候,我认为那是服从义务,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求助于义务。假如我嫁给一个对我无情无意的人,那就可能招致种种风险,违背一切义务。”

    “也许我该这么考虑,”温特沃思答道,“可惜我做不到。我最近才认识了你的人品,可我无法从中获得裨益。我无法使这种认识发挥作用,这种认识早被以前的感情所淹没,所葬送,多少年来,我吃尽了那些感情的苦头。我一想起你,只知道你屈从了,抛弃了我,你谁的话都肯听,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我看见你和在那痛苦的年头左右你的那个人待在一起,我没有理由相信,她现在的权威不及以前高了。这还要加上习惯势力的影响。”

    “我还以为,”安妮说,“我对你的态度可能消除了你不少,甚至全部的疑虑。”

    “不,不!你的态度只能使人觉得,你和另一个男人订了婚,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抱着这样的信念离开了你,可我打定主意还要再见见你。到了早上,我的精神又振作起来,我觉得我还应该待在这里。”

    最后,安妮又回到家里,一家人谁也想象不到她会那么快乐。早晨的诧异、忧虑以及其他种种痛苦的感觉,统统被这次谈话驱散了,她乐不可支地回到屋里,以至于不得不煞煞风景,霎时间担心这会好景不长。在这大喜过望之际,要防止一切危险的最好办法,还是怀着庆幸的心情,认真地思考一番。于是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在欣喜庆幸之余,变得坚定无畏起来。

    夜幕降临了,客厅里灯火通明,宾主们聚集一堂。所谓的晚会,只不过打打牌而已。来宾中不是从未见过面的,就是见得过于频繁的——仅仅是一次平常的聚会,搞得亲热一些吧,嫌人太多,搞得丰富多彩一些吧,嫌人太少。可是,安妮从没感到还有比这更短暂的夜晚。她心里一高兴,显得满面春风,十分可爱,结果比她想象或是期望的还要令众人赞羡不已,而她对周围的每个人,也充满了喜悦或是包涵之情。埃利奥特先生也来了,安妮尽量避开他,不过尚能给以同情。沃利斯夫妇,她很乐意结识他们。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她们很快就能成为她的不再是可憎的远亲了。她不去理会克莱夫人,对她父亲和姐姐的公开举止也没有什么好脸红的。她同默斯格罗夫一家人说起话来,自由自在,好不愉快。与哈维尔舰长谈得情恳意切,如同兄妹。她试图和拉塞尔夫人说说话,但几次都被一种微妙的心理所打断。她对克罗夫特将军和夫人更是热诚非凡,兴致勃勃,只是出于同样的微妙心理,千方百计地加以掩饰。她同温特沃思舰长交谈了好几次,但总是希望再多谈几次,而且总是晓得他就在近前!

    就在一次短暂的接触中,两人装着在欣赏丰富多彩的温室植物,安妮说道:

    “我一直在考虑过去,想公平地明辨一下是非,我是说对我自己。我应该相信,我当初听从朋友的劝告,尽管吃尽了苦头,但还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将来你会比现在更喜爱我的这位朋友。对于我来说,她是处于做母亲的地位。不过,请你不要误解我。我并非说,她的劝告没有错误。这也许就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劝告是好是赖只能由事情本身来决定。就我而言,在任何类似情况下,我当然决不会提出这样的劝告。不过我的意思是说,我听从她的劝告是正确的,否则,我若是继续保持婚约的话,将比放弃婚约遭受更大的痛苦,因为我会受到良心的责备。只要人类允许良知存在的话,我现在没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强烈的责任感是女人的一份不坏的嫁妆。”

    温特沃思舰长先瞧瞧她,再看看拉塞尔夫人,然后又望着她,好像在沉思地答道:

    “我尚未原谅她,可是迟早会原谅她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宽容她。不过我也在考虑过去,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问题:我是否有一个比那位夫人更可恶的敌人?我自己。请告诉我:一八〇八年我回到英国,带着几千镑,又被分派到‘拉科尼亚’号上,假如我那时候给你写信,你会回信吗?总之一句话,你会恢复婚约吗?”

    “我会吗!”这是她的全部回答,不过语气却十分明确。

    “天啊!”他嚷道,“你会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没有这个想法,或是没有这个欲望,实际上只有这件事才是对我的其他成功的报偿。可是我太傲慢了,不肯再次求婚。我不了解你。我闭上眼睛,不想了解你,不想公正地看待你。一想起这件事,我什么人都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自己。这本来可以使我们免受六年的分离和痛苦。一想起这件事,还会给我带来新的痛楚。我一向总是自鸣得意地认为,我应该得到我所享受的一切幸福。我总是自恃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应该得到报答。我要像其他受到挫折的大人物一样,”他笑吟吟地补充道,“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顺从命运的安排,一定要认识到自己比应得的还要幸福。”

    第十二章

    谁会怀疑事情的结局呢?无论哪两个年轻人,一旦打定主意要结婚,他们准会坚定不移地去实现这个目标,尽管他们是那样清贫,那样轻率,那样不可能给相互间带来最终的幸福。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能是不道德的,但我相信事实如此。如果这种人尚能获得成功,那么像温特沃思舰长和安妮·埃利奥特这样的人,既有成熟的思想,又懂得自己的权利,还有一笔丰裕的财产,岂能冲不破种种阻力?其实,他们或许可以冲破比他们遇到的大得多的阻力,因为除了受到一些冷落怠慢之外,他们没有什么好苦恼的。沃尔特爵士并未表示反对,伊丽莎白只不过看上去有些漠不关心。温特沃思舰长具有两万五千镑的财产,赫赫功绩又把他推上了很高的职位,他不再是个无名小卒。现在,人们认为他完全有资格向一位愚昧无知、挥霍无度的准男爵的女儿求婚,这位准男爵既没有准则,又缺乏理智,无法保持上帝赐予他的地位。他的女儿本该分享一万镑的财产,可是目前只能给她其中的一小部分。

    的确,沃尔特爵士虽说并不喜欢安妮,其虚荣心也没有得到满足,因而眼下不会为之真心高兴,但他决不认为这门亲事与安妮不相匹配。相反,当他再多瞧瞧温特沃思舰长,趁白天反复打量,仔细端详,不禁对他的相貌大为惊羡,觉得他仪表堂堂,不会有损于安妮的高贵地位。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他那动听的名字,最后促使沃尔特爵士欣然拿起笔来,在那卷光荣簿上加上了这桩喜事。

    在那些有对立情绪的人们当中,唯一令人担忧的是拉塞尔夫人。安妮知道,拉塞尔夫人认清了埃利奥特先生的本质,终于抛弃了他,一定会感到有些痛苦。她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真正了解和公平对待温特沃思舰长。不过,这正是拉塞尔夫人现在要做的事情。她必须认识到:她把他们两个人都看错了,受到两人外表的蒙骗,因为温特沃思舰长的风度不中她的意,便马上怀疑他是个性情鲁莽而危险的人;因为埃利奥特先生的举止稳妥得体,温文尔雅,正合她的心意,她便立即断定那是他教养有素、富有见识的必然结果。拉塞尔夫人只得承认自己完全错了,准备树立新的观念,新的希望。

    有些人感觉敏锐,善于看人,总之,一种天生的洞察力,别人再有经验也是比不上的。在这方面,拉塞尔夫人就是没有她的年轻朋友富有见识。不过,她是个十分贤惠的女人,如果说她的第二目标是要明智一些,能够明断是非,那么她的第一目标便是看着安妮获得幸福。她爱安妮胜过爱她自己的才智。当最初的尴尬消释之后,她觉得对于那个给她的教女带来幸福的人,并不难以像慈母般地加以疼爱。

    一家人里,玛丽大概对这件事最感到满意啦。有个姐姐要出嫁,这是件光彩事儿。她得意地认为:多亏她让安妮在秋天去陪伴她,为促成这门亲事立下了汗马功劳。因为她自己的姐姐比她丈夫的妹妹要好,她十分乐意温特沃思舰长比本威克舰长和查尔斯·海特都有钱些。当他们重新接触的时候,眼见着安妮恢复了优先权,成为一辆十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的女主人,她心里不禁有些隐隐作痛。不过,展望未来,她有个莫大的慰藉。安妮将来没有厄泼克劳斯大宅,没有地产,做不了一家之主。只要能使温特沃思舰长当不成准男爵,她就不愿意和安妮调个位置。

    若是那位大姐也能如此满意自己的境况,那就好了,因为她的境况不大可能发生变化。过了不久,她伤心地看着埃利奥特先生退却了。她本来捕风捉影地对他抱着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而且此后再也没有遇见一个条件合适的人,来唤起她的这种希望。

    且说埃利奥特先生听到他堂妹安妮订婚的消息,不禁大为震惊。这样一来,他那寻求家庭幸福的美妙计划破产了,他那企图利用做女婿之便守在旁边不让沃尔特爵士续娶的美梦也破灭了。不过,他虽说受到挫败,感到失望,但他仍然有办法谋求自己的利益与享受。他很快便离开了巴思。过了不久,克莱夫人也离开了巴思,随即人们便听说,她在伦敦做了他的姘头。明摆着,埃利奥特先生一直在耍弄两面手法,起码下定决心,不能让一个狡黠的女人毁了他的继承权。

    克莱夫人的感情战胜了她的利欲,她本来可以继续追求沃尔特爵士,可是为了那个年轻人,她宁可放弃这场追求。她不仅富有感情,而且卓有才能。他们两人究竟谁的狡黠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埃利奥特先生在阻止她成为沃尔特爵士夫人以后,他自己是否会被连哄带骗地最终娶她做威廉爵士夫人,这在现在还是个谜。

    毋庸置疑,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在失去自己的伙伴,发现受了欺骗之后,感到又惊又羞。当然,他们可以到显贵的表亲那里寻求安慰,但是他们总会感到,光是奉承和追随别人,而受不到别人的奉承和追随,那只有一半的乐趣。

    早在拉塞尔夫人刚刚打算像她理所应当的那样喜爱温特沃思舰长的时候,安妮就感到大为满意。她没有什么其他因素妨碍她未来的幸福,唯独觉得自己没有一个聪明人所能器重的亲戚供丈夫来往。他们在财产上的悬殊倒无所谓,没有使她感到一时一刻的悔恨。她在他哥哥、姐姐家里被尊为上宾,受到热情的欢迎,可是她却没有个家庭可以妥善地接待他,恰当地评价他,无法给他提供个体面、融洽、和善的去处,这就使她在本来极为幸福的情况下感到心里十分痛苦。她总共只能给他增添两个朋友,拉塞尔夫人和史密斯夫人。不过,他还是很愿意同她们结交的。拉塞尔夫人尽管以前有过这样那样的过失,他现在却能真心实意地敬重她。他虽然还用不着说什么他认为她当初把他们拆开是对的,但是别的恭维话他几乎什么都肯说。至于史密斯夫人,由于种种理由,很快便受到他的始终不渝的尊崇。

    史密斯夫人最近帮了安妮的大忙,安妮同温特沃思舰长结婚后,她非但没有失去一位朋友,反而获得了两位朋友。她等他们定居下来以后,头一个去拜访他们。而温特沃思舰长则帮助她有机会重新获得她丈夫在西印度群岛的那笔财产,替她写状子,做她的代理人,真是个无畏的男子汉和坚定的朋友。经过他的努力斡旋,帮助史密斯夫人克服了案情中的种种细小困难,充分报答了她给予他妻子的帮助,或者打算给予她的帮助。

    史密斯夫人的乐趣没有因为提高了收入,增进了健康,得到了经常来往的朋友而有所损害,因为她并未改变她那快乐爽朗的性格。只要这些主要优点还继续存在,她甚至可以藐视更多的荣华富贵。她即使家赀巨万,身体安康,也还会高高兴兴的。她幸福的源泉在于兴致勃勃,正像她朋友安妮的幸福源泉在于热情洋溢。安妮温情脉脉,完全赢得了温特沃思舰长的一片钟情。他的职业是安妮的朋友们所唯一担忧的,唯恐将来打起仗来会给她的欢乐投上阴影,因而希望她少几分温柔。她为做一个水手的妻子而感到自豪;不过,隶属于这样的职业,她又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战事一起,便要担惊受怕。其实,那些人如果办得到的话,他们在家庭方面的美德要比为国效忠来得更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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