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阿甘的自我检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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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甘敏遇上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他们都有粗大的喉结和干涩雄壮的嗓音,内裤正前方有一只突起的椭圆形袋状物,将他们的器官安放妥当。付城也是这样的,她每天为他清洗内裤,怀念他从前的勃起,嗅吸曾经发生过、现在又沉入深海的无数个高潮。但是这一切已远之又远,她努力寻找,试图在付城空洞的眼眸里索取一缕记忆,然而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冷冽,像冷空气缓慢而坚定地侵入她的骨髓。她不想承认他不再爱她,于是一再对自己说,他只是被车祸撞坏了脑子,所以现在不太正常,一旦恢复了,他便会疼她如昔,像以往的每个清晨,都会将滑溜溜的剥壳水煮蛋喂进她的嘴里。

    “你是谁?你他妈到底是谁?!”

    现在的付城,每天下午一点半都会对她提出饱含愤怒的质问,所以这个时间她多半都会跑到别的地方去,可今天要换洗的内衣裤实在太多,都需要用手搓洗,忙碌使她忽视了钟点。但付城似乎不会忘记,他阴魂一般站在她身后,盯着她沾满洗衣液的湿手,问她是谁。

    “我是甘敏。”

    “甘敏是谁?谁是甘敏?!”他气极败坏。

    “甘敏是你老婆,你老婆就是甘敏。”

    “胡说!”

    她感到头皮一阵麻热,后来又变得疼痛,直到被他拍了一掌,只好转过身来对着那因迷惘而愤怒的面孔微笑:“你回去坐好,一会儿有蛋糕吃。”

    “你到底是谁?说!”他拒绝她的示好,继续步步紧逼,“是不是要在蛋糕里下毒?”

    “你回去坐好,我洗完衣服就来跟你好好解释……”

    “我不要解释!”

    她头顶又挨了暴怒的一拳,这次他下手很重,让她险些陷入晕眩,她急忙站起来跑进婆婆的睡房,把门关紧,随后转身对着老人家,故作轻松道:“他好像又发作了……”

    婆婆正拜倒在一尊瓷观音下,两只鞋从枯瘦的屁股下挤出来,洗成尿色的蒲团在她身下挤出一张扭曲的“苦情面孔”,浓郁刺鼻的檀香味裹得她满头满脸。婆婆仿佛听不见甘敏在说什么,只缓缓从蒲团上站起,将烟灰色的汉服脱下,平铺在床榻上叠好,随后开口喃喃念道:“罪过,罪过啊……”

    话毕,便打开门走出去了。

    付城的叫骂声越来越凄厉,如果甘敏没猜错,他现在应该正抓起阳台上那只她坐着洗衣服用的塑料凳当鼓敲,手掌在凳面上发出疾雨般的“咚咚”声,杂夹他的呼嚎:“这女人是谁?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下毒!居然要在蛋糕里下毒!”

    甘敏紧紧捂着耳朵,冰凉的耳垂贴住脖梗,这微小的刺激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可门外有个苍老而绝决的声音自缝隙飘进来,絮絮叨叨,又带点儿哭音,劝慰里隐约有一点怂恿:“小城乖,乖……坏人走了,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去地府了呀!被阎王爷抓起来,下油锅炸了!”

    “真的?”

    “真的,真的……”

    外头终于恢复了平静,甘敏望着神龛上的观音,她面容端丽,以一派悠然乐观的姿态俯视她。她忍不住在内心冷笑,婆婆天天拜神,却一次也没有用这种神的宽容表情注视过自己,她只会在平息儿子的又一次焦躁之后,转回房间,板着脸对她说:“怎么今儿没忘记躲出去呢?嫌这儿还不够闹腾呀?”

    她已经生不出气来,只是自床头柜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擦去粘在脸上的洗衣液。再等十分钟左右,她才能出去面对自己的丈夫,那时他就会认出她来,知道她叫甘敏,在电子数码城卖了三年手机,一边和顾客讨价还价,一边用“阿甘”这个笔名写怨气十足又虚幻空灵的现代诗,他是五年前娶的她,育有一女,然后……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人生被一辆疾驶而过的卡车拦腰撞裂,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用支离破碎的大脑作为交换。从此以后,付城变了,他开始暴躁,那双因作画而筋骨有型的手无由地频频震颤,经常认不出甘敏和他们的女儿小樱桃,却永远清楚自己的母亲是谁。他会冲着甘敏发火,用阴毒的眼神看她,满面狐疑地挑拨碗里的米饭,偶尔提出要和小樱桃换一碗来吃,好像认定了妻子会用下毒的方式与他断绝关系。

    更可恶的是,这样逼仄的环境没有让甘敏丧失情欲,她反而比从前更渴望这个,因为至少它能让她暂时脱离苦海,在肉体交结的短暂欢愉中假装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是付城似乎对性爱失去了兴趣,他可以满足她,但需要她不停地挑逗索取;在偶尔清醒的情况下,他也会满怀愧疚地主动给予她,诚惶诚恐的样子让她倍感尴尬,不似享受更像上刑;于是久而久之,她便不再期待他的身体,她不想让他难过,更不想让自己难过。

    随着岁月流转,甘敏对自己的信念已经越来越模糊了,照顾付城成了一种义务,而不是出于“爱情”,“爱情”于她来讲太过沉重,也不够真实,任何人都会在苦不堪言的生活里把情操消耗干净,哪怕她会写诗、他会作画,所谓的“诗情画意”在灾难降临之后的两年里,已经受了千刀万剐的凌迟,现在终于只剩一副挂着残肉的骨架,摇摇欲坠。她看着那“骨架”,无数次在心里生出这样的念头:夜深人静时,拿过那只肥胖的软枕轻轻盖在付城脸上,再用整个身体压住它,一分钟后一切就可以结束。这一“梦想”像毒蛇一般咬噬着甘敏的良知,直到她完成了生平第一部小说——《疯魔》后才正式放下。

    毫无疑问,《疯魔》是甘敏这两年地狱人生的真实写照,她与付城伤痕累累的夫妻生活几乎半点不走样地被复制到了文字里,唯一的区别是小说可以结尾,比如书中的女主人公终于因忍受不了丈夫的精神病而将之杀死,完成了夙愿,可要命的是现实中她的苦难却远远没有结束。《疯魔》出版之后,甘敏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还是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早餐,叫醒小樱桃,给她洗漱穿戴好之后,在电饭锅内留下婆婆和丈夫的份儿,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公交车把女儿送到幼稚园,自己再转车去到一个自行车销售公司上班,做的是最枯燥乏味的会计工作;数字与文字完全是两回事,所以早前甘敏也考虑过辞职,尤其在加入作协以后,她便有心要往职业作家的路子上走,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她下定决心提交辞呈的前一周,付城出了事。

    老天爷似乎一直用它高深莫测的思路操控着这对夫妻的命盘,不让他们有任何自己制造转机的机会。甘敏此后便开始依赖这份工作,因为只有上班时间是属于她自己的,丈夫幽怨的敌意与婆婆漠然的目光都触不到她,除了双休日,她得提防付城突然发作,必须在下午一点半带着女儿外出避祸。但是《疯魔》的出版,却让婆婆相信了付城的疯言,她发现书中的女主人公最后杀了疯夫,于是断定媳妇迟早会对儿子不利,于是那双眼愈加地冷,凝结成一道冰锥,时常把甘敏戳个透心凉。

    如何逃避这样的煎熬,成了甘敏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尤其付城的主治医生向她解释病情时,说过“病人精神不稳定的状况可能会越来越严重”,这句话一直梗在她心头。它像一个咒语,在不久的未来就真地实现了,付城一开始只是偶尔认不出她,可慢慢地他连小樱桃也不认得了,她趴在桌上用蜡笔给儿童书上色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坐在旁边的藤椅里,手握一个茶杯,看见甘敏过来便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道:“你看这个是不是家里养的小鬼?得想办法把它弄出去。”他两只死板的眼珠被眼眶的阴影盖着,样子极其可怖,让甘敏心惊肉跳。这时,小樱桃还抬起头,将鬼画符一样的蜡笔画对父亲高高举起,想领个奖赏,付城指着画上那个被涂成鲜红色的小人尖叫:“小鬼!果然是小鬼!”

    甘敏只好抱住丈夫,把他的脸埋在胸口,她妄想这样能激发他的性欲,让他暂时放下猜疑和恐惧。可是右乳房蓦地传来一阵刺痛,她急忙推开他,隔着薄T恤的海绵胸罩被咬破了,上面饱含他带腥味的热口水。小樱桃显然也觉出异样,扁起嘴想哭,鼻子都憋红了,甘敏又走过去把女儿抱起来,转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个冰淇淋哄她,她这才把喷薄欲出的眼泪吞回去,一心一意咬起冰淇淋上的巧克力碎屑。她有些羡慕女儿,一点零食就能让她觉得幸福,而她自己似乎已经和幸福绝缘了。

    离婚。

    这个念头在甘敏的脑子里转了上万次,却像弑夫的计划一样迟迟不去付诸行动。她倒不是怕被人定性为自私冷酷,而是无法不对小樱桃的人生负责。女儿几乎继承了付城的所有优点——眼角细长、皮肤白净、有一张端正的小嘴、睫毛浓密得像欧洲娃娃,只有耳垂是像她的,大而外翘,系他人口中的“福相”,但甘敏现在觉得那完全就是迷信,可是在付城被劫难击倒之前,她也深信过这对丰厚的耳垂会一直庇佑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对着卧室衣橱上镶嵌的穿衣镜看了很久,女儿就是小付城,而她呢?她反而像个不相干的外人,厚着脸皮待在付家,镜中的女人下巴尖细,身形玲珑,两只肩膀的距离窄到让人难以置信,所以夏季穿吊带衫配迷你裙总会出最好的效果,她的眼睛也很美,双眼皮很宽,像自然形成的眼影,鼻梁倔强地挺起,与唇线相得益彰,可能因为太瘦的缘故,现在她不管怎么搽胭脂都显得病怏怏的,而她越是羸弱,婆婆对她的态度就越是冷淡,仿佛让她受折磨是应该的。

    付城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病把家里的每个人都感染了,甘敏这才意识到男人的重要性,付城的父亲早在他们结婚前就罹患肝癌去逝了,他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婚前亲友们私下都劝甘敏要求买新房,这样夫妻两人生活会更自由一些,可去到付城家吃过两次饭之后,甘敏便怎么也不忍心让那位面相与言语都略带刻薄的中年妇人独居,于是还是一咬牙住在了同一屋檐下,后来生下小樱桃,家庭结构就更是“阴盛阳衰”,然而付城还是主心骨,大小事情都是他拿主意,尽管他经常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好几天不出来,但甘敏闻到他身上松节油的味道就觉得安心。付城是个漂亮的男人,和甘敏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成为这对夫妻耀眼光芒下的小片阴霾,他们应该出现在琼瑶小说或爱情肥皂剧里,甚至甘敏自己都曾这么想过。可是老天很快就敲碎了她的美梦,让她领教什么叫“现实”。付城疯了,他不再作画,一切事务都交给甘敏处理,这个家像是突然松垮了下来,令她痴迷的松节油气味亦逐渐被柠檬味的沐浴露味道取代,他甚至路过画室就浑身哆嗦,说里面住着一只吸血鬼,随时会窜出来吸血,甘敏无奈之下只得把画室锁了,上锁的时候她痛苦得皮肤都要爆裂了,因为也许这扇施展付城艺术才华的大门永远也不会再开启了。

    救命……

    她每天都在心里嚎叫上百次的两个字,就快要融进血液里去了!

    2

    接到恒星影视制作公司的电话,是一个忙碌而平常的清晨,甘敏一面刷手机微博,一面牵着小樱桃等公交,电话铃响起的一刻,公交车同时抵达,她只得将手机咬在嘴里抱着女儿挤上车,站到最后边才接听,对方的声音很陌生,但救世主的声音最初对凡人来说都是陌生的。

    恒星公司联系甘敏是为了她的小说《疯魔》,当时他们正打算捧红一位正值妙龄的影坛新秀,认为她气质外貌都与韩国玉女影星孙艺珍接近,于是想打造一部“中国版《我脑中的橡皮擦》”,《疯魔》的主题内容恰好符合他们的需要,所以他们决定买下小说的电影版权。

    甘敏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好事,自然欣喜若狂,忙不迭地贴着手机点头,连声说“好”,这个时候版权费多寡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命运终于有了一点别致的转机,虽然无法让她的人生有大的改善,但至少也算是“好消息”,她有好久没听过“好消息”了!人是需要补充正能量的,哪怕只是苦海里注入的一滴蜜汁,也会让人无端生出许多勇气。

    就这样,甘敏开始和恒星公司有了接触,他们让一位叫唐晓梅的女策划人负责与她在QQ上沟通,随着谈判的深入,甘敏发现他们要把《疯魔》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比如片名得变成《我的疯狂老公》那样“三俗”的,女主角的年纪也要往低了去靠,婆婆的角色被完全抹掉,换成一位英俊多金的高富帅,此人将在女主角最低潮的时候施以援手,搞成“三角恋”的暧昧关系,同时把女主角的深情专一刻画得浓墨重彩,也顺便捧一下他们公司新签的另一位偶像男艺人。甘敏看在钱的面子上,起初还勉强点头接受,但后来越谈越离谱,她只得提出亲自负责剧本的请求,并表示价钱可以商量,但一定要自己操刀。唐晓梅说要向公司上级请示一下,然后让甘敏等了整整两个礼拜,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又忽然出现,这一次连影视版权合同与编剧合同都一并发送给她了,两人仔细敲定每一项细节之后终于拍板签约。

    “这部电影完成后一定卖座,你也会跟着大红一把,到时我们还可以再合作别的剧本。”唐晓梅果真像救世主一样为甘敏带来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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