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不能跟他说:“是的,不回来了。”可对上付城那双焦虑的眼睛,她便怎么也狠不下心,只得勉强挂住笑意,一次次地耐心解释。因为即将脱离苦海,她倒是没有一点儿嫌烦,而且还越说越高兴,声音也变得甜润了。
付城并没有完全疯癫,他潜意识里隐约感觉到妻子做了一个对他不利的打算,于是变得更加暴躁。他像孩子一样抓住她的手,指甲紧紧抠进她的皮肉,然后不停追问:“你几时走?去哪里?”
她只能怔怔地望住他,好似在看一堵雪白的墙,上头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于是她再次强笑,握住他的一只手腕,试图让他镇定,他却吻住她,猝不及防的举动让她无从反应,只得接纳他温热的口水味道,熟悉的微凉舌尖鱼一般在口腔内跳跃,那是他惯常的吻法,有两人初次亲昵时的甜蜜与狡黠,她从前便是沉溺在这样的吻里才彻底沦陷的。事后想想,他也许也曾用娴熟的吻技征服过别的女人,比如那些曾经在他画室来去如风的女模特。
那一晚,甘敏用最真诚的谎言回报丈夫的付出,然后心满意足地登上去D市的高铁。直到坐在车厢里的那一刻,甘敏依旧沉浸于狂暴而细腻的性事余味里,她甚至幻想付城经由这一夜的洗礼能变回一个正常人,倘若真能如此,她也许会兑现自己高潮时的诺言。不幸的是,她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睡衣被剪成一条一条的丢在床底下,梳妆镜上涂满了口红写的“骚货”,顿觉生活又被打回了原型。她只得长叹一声,拿上车票和行李,走出家门。
前方有部叫《我的疯狂老公》的电影在等着她,她迫不及待地奔赴那里,却毫无罪恶感地抛下了作品中的原型,事后想想连她自己都觉得讽刺。
3
甘敏第一次看见褚兰兰,就不喜欢她。首先,甘敏对国内的编剧没有很广泛的认知,只熟悉导演和演员,与具备渊博的影视知识的褚兰兰正好相反;其次,褚兰兰有与平庸外表不相称的自信,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对年轻女人来讲,自信就意味着张扬,张扬就意味着高调,高调就意味着强势与聒噪,这是甘敏最敬而远之的一类人;何况褚兰兰似乎一直游离于整个培训班之外,她既不像其他学员那样拿着自己的剧本主动向讲师或班主任讨教,也没有摆出哪怕是假装虚心听讲的态度,而是用她卓越的口才与开朗的个性组织了一个小团体,白天吃喝玩乐,晚上便聚在哪个房间高谈阔论,几乎比培训班的组织阶层还要有领导能力。
对于这样擅长自我标榜又完全不受管缚、一味表现个性的女人,甘敏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与之结交的,可恨褚兰兰偏偏被安排与她住同一个房间,于是每晚都成了噩梦,得忍受对方三更半夜蹑手蹑脚地摸回来,在卫生间洗漱的声音又大到震天。她不敢告知对方自己睡眠很浅,怕被看成是个娇弱的女人。
事实上,甘敏对褚兰兰有意见,是在加入恒星影视创作培训班第一天时就开始了。培训班设在D市一家四星级酒店内,吃住与上课都很方便,且该宾馆很难得地还带有一个郁郁葱葱的大庭院及一个浮满睡莲的池塘,让环境显得愈加清幽。所以当甘敏的脚尖踏进这里时,快活得仿佛心脏都要跳出胸腔,她终于进入另一个世界,哦不,是在地狱坐了电梯直升入天堂,只需短短一小时的高铁车程便改写了她的命运!尤其是在会议室报到时见到毕云浩,满足感便无端地又加了一层,毕云浩系恒星影视的股东之一,早前听唐晓梅介绍过,他不仅有副总身份,还是正儿八经的电影学院高才生,编导与剪辑样样精通,曾经在美国拍过两部短片,都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然而,唐晓梅的话在甘敏听来无异于自吹自擂,虽然她从未真正进入过影视这一行,却多少听说过一些不靠谱的事,比如编剧写一百个剧本都不见得能拍成一个,这圈子里充满了“不兑现”,倘若有哪部戏真做成了,那才叫纯属偶然。所以甘敏对娱乐圈的人都保持一种警惕,认为他们为人处事都带着几分假,唯有合同和钞票是真。
但看到毕云浩的那一瞬,甘敏几乎瞬间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因为眼前的男人从风度与长相来衡量,完全可以用“出色”来形容;他的头颅像是某件精致的器皿,每天接受热情的摩挲,已被磨得棱角分明,五官锐利然而漂亮,每一寸起伏都是经过算计的,恰到好处的鼻梁与细长眼角搭配得天衣无缝,虽然身量不高,然而与娇俏的甘敏站在一起还是显得魁梧,那身黑色绘有金色印章花纹的唐装穿在身上,纯粹是为了与其余那些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拉开距离。
“知道自己的房间怎么走吗?”毕云浩的笑容很薄,像是盖在脸上的一层纱,随时可以取下,露出不锈钢一般坚硬而锃亮的完美面孔。
房间就在会议室的上一层楼,可不知为什么,甘敏居然摇了摇头。
“我带你去。”
他站起身来,她这才看清他的一双手——很年轻、骨骼分明、每片指甲都剪得浑圆,是一双不会超过三十五岁的手。他的领口处幽幽透出的香水味系中产阶级或纨绔公子哥才具备的修饰,虽然与付城曾经放浪潇洒的艺术家品性存在本质的区别,却同样魅力四射。
两个人走到电梯口时,毕云浩的手非常自然地环住甘敏玲珑的双肩,一点儿也不显得费力,他甚至连身体都没动一下,只是伸展了一下右臂。甘敏感觉到肩上的异样温度,背部像是有根透明的弦突然抽紧了一下,遂又放松下来,然后对自己说:他忽然的亲昵动作只是出于礼貌,绅士风度的一种而已。更何况,毕云浩只送她到房门口便离开了,完全没有纠缠与留念,他近乎傲慢的自律让她如释重负。
走进房间,看到正躺在床上对着电视机猛按遥控器的褚兰兰,甘敏便愈发轻松了。褚兰兰主动将自己的行李移到角落,把卫生间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都缩小了摆放地盘,然后问甘敏写过什么剧本,甘敏坦白说自己没有任何写剧本的经验,只出版过一本叫《疯魔》的小说,即将拍成电影。
褚兰兰听罢,即刻道:“唉呀!原来你就是《疯魔》的作者啊?!这小说应该是你的亲身经历吧?要不然怎么可能把精神病患者的起居与发病周期都写得那么清楚?如果不是作者自己有生活,谁能对书里的妻子炮制这么细腻的心理刻画?你老公现在怎么样?病情稳定了吗?他还把你们母女俩赶出去吗?”
一番话将甘敏问得不知所措,她未曾想到眼前这位化浓妆、勾细眉、双下巴一颤一颤的竟是女编剧,她穿着俗气的宝蓝色圆领上衣和碎花短裙,露出结实得像粗树干的大腿,弥勒佛一般盘腿坐于床铺上,枕边放着本司马辽太郎的《关原之战》。褚兰兰就是那种乍一看像是刚生完孩子尚未恢复体型的粗笨俗妇,但只要一开口便即刻能扫空初步印象,在人前迅速建立起知性形象的才女。再加上口锋犀利,说话永远能一句戳中重点,这让甘敏极度不自在,尤其褚兰兰后边还提到她这样的小说题材已经过时了,国外有太多类似的影视作品出现,有深度的像法国导演迈克尔·哈内克的《爱》,同样也是诠释夫妻之间因一人罹患重病而导致关系全面崩裂的现实题材云云。可是,这些电影人与作品,在甘敏的知识领域里是不存在的,她所有关于文学的教化都来自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些中国小说及诗歌,对国外的东西几乎一无所知,但从前她并不以此而感到自卑,只因与那里的作协主席交流时不存在沟通上的困难,地方作协的那些人与她关注的东西有大量重合,这令她找到了知己。
而褚兰兰对她来讲,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更广阔神秘,她既能与你聊中国当代纯文学作家的小说,用一两句话便能精确概括他们的文本特征,又能在外国电影的阅片量上显得出类拔萃,让甘敏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婴儿一般无知。
强烈的落差感令甘敏隐隐有些愤怒,然而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因为第一天不必上课,她即刻约了两个在D市定居的作家晚上见面,以此拉开与褚兰兰的距离。谁让褚兰兰一直不依不饶地追问她是否是《疯魔》中的女主人公原型呢?也许对方认为这是与她交心的开始,她却只有被摸到痛处的尴尬与不满。褚兰兰比她小几岁,还处在就事论事、懂得见貌辨色却不知如何应对的阶段。甘敏知道她没有恶意,遂喃喃道:“每个作者都有不想透露的秘密,所以你还是别问了。”
“这么说我猜对了!啊哈!”褚兰兰得意耸肩的动作让甘敏更加窝火,遂干脆连晚饭都没去食堂吃,便匆匆赶往绿云咖啡馆,在那里等待两位从前经由博客与QQ交流却始终无缘相见的码字同行。
先到的那位是郑宏,他是D市小有名气的作家,四十二岁,有男性作家常见的秃前额与啤酒肚,专写主旋律小说,对抗日史与内战史有着极其深入的了解,所以创作战争题材的故事简直信手拈来,与郑宏结识,是因为对方在甘敏的博客里主动留言要与之结交,还一口一个“美女作家”叫得很甜,让她很受鼓舞。见了真人,才发现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矮几公分,一碰面对方的眼神就亮起来了,直呼:“美女作家!果然是美女作家!比照片上更漂亮!”
一连串的“美女”把甘敏叫得心惊肉跳,她不是经不起赞美的女人,只是从前深居简出惯了,与当地作协打交道的时候也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含蓄,所以像郑宏那样粗声大气献殷勤的反而令她尴尬。不幸的是,郑宏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是正处于自信爆棚、魅力不足阶段的男性作家,对女人的追求攻势极度猛烈,只是收效甚微。他也许不是不懂该如何讨好女人,比如修饰仪表的重要程度,再比如“欲擒故纵”的必要性,可不知为什么,此人就是无法做到自律。所以郑宏一屁股坐到甘敏身边,在轻柔如水的钢琴乐中将手搭在她的大腿上,由于对自己的美腿太过自信,她穿的是超短裙。
“怎么样?在D市要待几天?要不要明天陪你到处逛逛?”郑宏手心的潮热透过丝袜渗入甘敏的皮肤,她像被人用枪抵住后脑勺一般错愕,因为不敢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文人会明目张胆地占她便宜。事实上,甘敏作为三十出头又颇具姿色的女人,应该早就学会如何应付这类情况,可怜她婚前虽追求者众多,却是个性率直又自恃清高的一个人,中年男子只敢意淫却不敢触碰的一只美艳的母豹;结完婚之后因付城交友甚广,她都是随着他出去应酬,于是在丈夫的呵护之下练就了一副玻璃水晶心肝,自然更不懂世间险恶;现在呢?她只是个孤苦无依以至于太有条件出轨的已婚妇人,身上随时飘散出受性饥渴催熟的分泌物气息,从前那些对她的“冰清玉洁”心存敬畏的男人都伺机而动,试图用最直接的情欲索求攻破她最后的防线。
“不用了。”甘敏忍着气,悄悄将他的手拨离她的膝盖,“我们明天就要上课了。”
“哦,那晚上总有空吧?”郑宏将手移到咖啡杯上,这动作让甘敏轻松了一些,然而他很快又把手放下来,往她的裙摆处伸来,她只得面带微笑站起身来,假装要去上个厕所。
走进卫生间,甘敏对着镜子做了两下深呼吸,接着给另一位迟到的作家宋耀明发短信,希望他来救场,可对方迟迟没有回复,令她心生绝望。她知道大多数诗人都具备“垮掉的一代”的恶习,都没有时间观念、生性浪荡、缺乏社会责任感,虽然宋耀明也写过爱情小说,可到底是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行事难免放任。
在卫生间补过妆之后,甘敏带着绝望的心情回到大厅内,却见一个面相腼腆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类似雨衣的暗绿色休闲外套,内配白色T恤,架一副眼镜,正坐在郑宏对面抽烟,表情很随性,长了一副敦厚的五官,从眼皮、鼻子到嘴唇都肉感十足,手指却意外地修长,只用指尖夹香烟,与郑宏将香烟直接夹在指根处的粗放姿态有所区别。甘敏猜到那便是宋耀明,情绪遂又明亮起来,于是快步走到桌前,特意坐在宋耀明旁边,以此远离郑宏的“魔掌”。宋耀明说话带点儿网络腔,语速很慢,但每一句都在表达尖锐的观点,比如他不屑于客套,会说“当今文坛根本就是一潭死水,传统作家与读者之间普遍缺乏沟通,传统作家写的东西其实根本没人要看,郑老师你说,你的东西除了我们这些圈内人,还有谁要看”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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