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佳不喜欢喝酒,啤酒很苦,红酒很涩,烧酒很呛,黄酒则有一股莫名的腥味儿,她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爱喝酒,甘愿被酒精侵蚀得五脏俱损。在她眼中,“酒”跟“药”都是一个味儿,需要皱眉捏鼻才能灌下。可钟悦显然对酒有莫名的沉迷,三伏天拿冰啤解渴,光裸上身,绷出六块肌肉包的腹部一起一伏,汗珠串串滑落,滴在粗壮的脚趾上,小脚趾有点畸形,没有指甲,像一根蘑菇般曲在边侧。她当时完全没想过自己缘何会爱上脚趾这么丑的男人,因为他五官突兀得像欧美男孩,双腮严重下陷,下巴很方,把嘴唇拉出好看的扁长形状,单眼皮厚而长,像神在他脸上强行刻出笑容,后来她发现他果然连发怒的时候都像在笑。
每每忆起和钟悦交媾的情形,胡佳就不由得面红耳赤,他既不是那种温柔得要让你安然入睡的男人,也没有激烈如非洲点鼓的性爱节奏,但是会用一只巨大的手掌狠狠压住你的头颅,仿佛要把你整个人折成一团放进他体内,你起初会觉得有点儿难过,但很快就会对这种受他全盘掌控的微妙细节上瘾。相形之下,毕云浩的床上表现就有点儿太程式化,缺乏惊喜了;钟悦时而横冲直撞,时而细若游丝,时而澎湃如潮,时而又轻和如雨,他像是借用自己的生理反应在某个国度遨游,那是胡佳到不了的境界,她是他骑在身下的一架机器,只需让他在潮湿中蠕动,摩擦出必要的快感就可以了。
钟悦很好色,他为性爱而活。
应该说,所有人都为性爱而活,但钟悦特别。
钟悦第一次与胡佳在排练室相遇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很色,因为他似乎从来不计较女人的美丑,只要有异性愿意向他靠近,他都会想尽办法触碰对方的皮肤,哪怕一点点也好。因他生得面若瓘玉,有混血儿的嫌疑,身材又高得不像话,所以永远在话剧里做男主角,白马王子的角色都是为他准备的,他是罗密欧、是哈姆雷特、是周萍、是梁山伯,说到底,他就是一幅装饰画,挂在客厅里供玩赏之用,但要讲他演技有多好,就只有天晓得了。
“要不要喝水?”钟悦给胡佳递来的矿泉水是喝过一点的。
“这是你喝过的。”
“喝过一点嘛,我没病,健康得很!”他笑开的时候,眼角全是不合时宜的皱纹,但不得不承认这样作贱形象还是很迷人,没心没肺的俊俏男子可以把你内心理智的砖块悄悄拆掉。
她当然没有接过瓶子,走到旁边拿了一瓶没开过封的水。
这场排练不知几时结束,但可以肯定的是,实验剧《失恋专卖店》里有一场大胆的床上戏是逃不掉的,这场戏放在第二幕,需要脸上带疤的男主角从背后趴在女主角身上,一面抽动身体一面念诵大段台词,以此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剧本是系里一位非常有才的同学写的,严重借鉴日本著名舞台剧导演蜷川幸雄执导的《天保十二年的莎士比亚》,但所有人看了都拍案叫绝,一幕戏也舍不得删,在与导师们据以力争之后,本子总算被全数保留了下来。胡佳脸盘子大、表情丰富又有爆发力,很适宜演话剧,所以毫无悬念的让她领衔,男主角原本定的是另一个人,无奈此人后来被选中参演电视剧,于是只得临时换角,让钟悦上。原本“俊男靓女”的配对人人羡慕,但系里几个知底细的人早已跟胡佳打过招呼:“钟悦是匹种马,只要是女的,从八岁到八十岁他都能操,千万莫被丫挺的美色所迷!”
胡佳走进排练室的时候,看见钟悦正在给一个搬道具的女生看手相,他将她的手掌反复摩挲,眼里欲火横流,恨不能将对方当场融化。
这个人再过一刻钟就会压到她背上。
一想到这个,胡佳就浑身发毛,他俊美的外形在她眼里也变得愈来愈丑陋,更和“风流倜傥”之类的词沾不上边。她蓦地想起试镜中认识的毕云浩,那才是真正能成大器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指缝间没有香烟的黄色薰痕,周身散发雪茄的香气。但钟悦呢?她那时还没有闻到钟悦的味道,直到他趴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她才嗅出了沁入心脾的芬芳。
跪在坐垫上,胡佳背上的每一条神经都是绷着的,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个角色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这角色是个妓女,她那场大胆出位的全裸试镜已震惊全校,顺带亦成为奔放兼淫荡的象征人物,演妓女,多么合适!
内心正不停自嘲之际,胡佳蓦地发现灯光黯淡下来,不,不是灯暗,而是钟悦已整个人盖在她上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此瘦小,可被人轻易压在身下,让她从此暗无天日。同时,她感觉到双腿被两条更强健的腿挤拢,将它们强行并起;撑住地面的手臂亦完全在钟悦的包围之中。那是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安全感”,她仿佛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臀部恰巧还顶着他的裤裆。这是一个标准的“后入式”,哪怕是假的,也令人不安。周边的围观演员都假装那是很自然的动作,面上都挂着虚假的笑意,但胡佳相信在场每个人的喉咙都是干涩的。
关键部分终于来了,钟悦用大腿代替裤裆撞击胡佳的身体,每撞一下都会念一句台词,念得歇斯底里,像身下压住的是阶级敌人。胡佳紧张得全身僵硬,事实上她完全可以放松神经,把上面的钟悦当空气,可是办不到,他的每一缕呼吸都抚过她的头皮,像一只只小蚱蜢在她发根上轻跳而过;还有他的体味,混合汗液与酒精的气味,还有一点可疑的烟草味,这些味道掺在一起就成了某种“香水”,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于是她希望他的撞击能再猛烈一些,台词念得再激情一些,把她从迷幻风景中拉回现实,否则她的湿润程度就会走向失控!
不知何时,钟悦的撞击停止了,接下来他应该像剧本里写的那样从她身上退下来,再为她披上一条毯子。她的头顶上随即豁然开明,虽然他已经松开她,让她从躁热中解脱,可是她内心却无端地浮起淡淡的失落感,只是一点点,似有若无,却足已让她脸红。那条毯子还轻轻盖在她的肩膀上,可她都还来不及抬头做一个释怀的表情,就感觉两只乳房被捏了一下,捏得迅速而干脆,然后那双袭击她的手以最快的速度抽离,手的主人还在叨叨唠唠念着对白,字正腔圆,一丝不苟。她恍惚以为自己刚才只是幻觉,但乳房上仍留有他掌心的余温,那种恶心又爽快的触感已经铭刻在她的脑海里了。
“这位哥哥,请过来一下,咱找个清静点的地儿说话。”
排练结束后,胡佳堆起一脸狐笑,将钟悦引至排练室后头的花圃,那里杂草丛生,野花遍地,水泥地上贴满被踩平的烟头,平常只有想解烟瘾的学生才会来,除此之外就只是荒芜一片。
钟悦站在一堆烟头中间,拿出一支烟递给胡佳,她没有接,只是深吸一口气,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他坚强的下颚骨与她的掌心之间摩擦出惊艳的响声,她瞬间觉得手指很疼,但还是坚持绷住脸,继续扇他耳光。他没有避开,只是不停说“对不起”,四下无人的时候,一切抵赖与抵抗都是徒劳的,双方都用了最直接的解决方式,一软一硬,配合得当。
“知道错了?”
“嗯,我喝多了,对不起……”
她又扇了他一巴掌,只是比先前那几下要轻得多。
“下次再敢犯贱,姐把你手指头切下来。信不?”
她语气镇定,像在跟他聊一个严肃的学术话题,动作却始终凶狠,像要在他脸上抽出一个新世界。
“够了!”
他终于抓住她的手,她瞬间动弹不得,刚刚的嚣张与得势即刻化作乌有。
“我说你别得理不饶人啊,爷不过多喝了两口!”
啪!
她用另一只手继续抽他。
他依然没有回避,迎得很结实,然后看了她数秒钟,表情似笑非笑,她琢磨着也许他正在生气,两侧面颊上生满红印,然而还是非常漂亮的脸,轮廊分明,带一点痞味儿,不知为何她又想起被他压在身下的情形,心甘情愿之余,甚至还有点儿享受。可见男人生得美也能占尽便宜,丝毫不比美女吃亏,比如美男子只要不作奸犯科,就让人怎么也恨不起来,哪怕他会公开摸你的乳房。
所以,胡佳被钟悦吻住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厌恶,她甚至没有咬紧牙齿抵挡他的入侵,只剩下两只手在无力地推搡,口舌却与之交缠得紧,甚至尝到了他舌尖的啤酒味。没错,他确实喝多了,所以肆无忌惮,他甚至很清楚,即便这样轻薄的一个女人,都不会反抗,这是美男子的特权。
在钟悦蛮横的气息里,胡佳想起从前看过的国产剧里扮演淫棍的男性角色时常讲的一句台词:“只要有过一次,她就从了!”
从了……
那天黄昏,胡佳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被钟悦的胡茬儿刺过,她的两只乳房在他被抽到略微肿胀的面颊上任意揉蹭,一点儿不觉得羞辱,反而嫌他未用尽全力。
整个做爱过程都像是在澡堂里偷东西,刺激又痛快,完事之后,钟悦穿上白背心,遮住鼓胀的腹肌,然后转过头来跟胡佳说:“做我女朋友吧。”
2
胡佳和钟悦的恋情无人看好,却被认为是“天造地设”,普遍的说法是:胡佳是可以在夜总会台子上表演《阴道独白》的骚货,钟悦是每天有十二个小时处于勃起状态的种马,所以他们维持干柴烈火的情人关系一点也不奇怪,但结婚就是“天方夜谭”了。尽管胡佳从不为这点儿风言风语感到沮丧,因为“结婚”对一位做明星梦的演员来讲完全就是累赘,可不知为什么,反倒是钟悦较了真儿。
某一次两个人在酒店开钟点房,脱衣服的时候胡佳发现钟悦竟穿着一件陌生的女式内裤,缀满她平素最反感的莓红色丝带,她即刻从床上跳起,抽了他一个大嘴巴,随后冷着脸穿起衣服。
“嗨嗨嗨!什么意思这是?哥不就是早上起得匆忙,从床垫底下随便拿了条裤衩就套上了嘛,指天发誓,是从前的情儿留下的!”钟悦一把抓住胡佳的手臂,非常用力,让她难以逃脱。
“你他妈还真和他们说的一样,就一种马!”胡佳气得脸色发青,心里却很想笑——和一匹种马计较劈腿的问题,值得吗?
“我说了,我跟那些女人都断了,你丫挺的信不信随便!”
钟悦嘴上讲“随便”,手劲却一点没松,他的孩子气是胡佳见识过最可爱也是最操蛋的。
“信!我丫挺的信!”胡佳猛地将胳臂一甩,总算挣脱出钟悦的掌控,“你丫挺的要是今天把学校里所有睡过的女人都列张清单,跟她们每个人说句‘爷从今往后都不想搭理你个婊子’,我就信!”
话毕,她便拿起手袋冲出门去。
次日下午,胡佳听说钟悦在校口门被人打了,原因是他指着表演系一位女教师的鼻子骂她婊子,偏巧女教师的丈夫就站在旁边,当场便揪住他要拼命,目击者称钟悦打架非常勇猛,女教师的丈夫干不过他,于是当场捂着一把鼻血打电话叫人,结果演变成不知哪里来的几个外地民工围殴钟悦,把他打到晕死过去。
胡佳在医院病房看到面目全非的钟悦,一句话都没讲,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削了个苹果,然后切下果肉,一片片喂进他嘴里,他每次一想开口说话,她都用苹果堵他,最后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吐掉果肉,大吼:“你他妈的这下信了吧?!”
她吻住他被打得红肿的嘴唇,舔到了苹果的甘味。
从此以后,胡佳不再怀疑钟悦对她的忠诚,也是从那一天起,她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对待这段感情。在校就读时期,钟悦参加过很多次影视剧的试镜,都在最后关头被淘汰,原因是钟悦缺少表演天分,而且脾气很冲,更重要的是他不再向胡佳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献媚,而娱乐圈恰恰需要新人百般献媚,乃至献出肉体。而胡佳更是没有找到任何机会上戏,和她一样“一事无成”的学生其实在学校里占了大半,什么章子怡、赵薇都只是传说,多数人还是庸庸碌碌、毫无建树。
好不容易挨到毕业,钟悦进了一个小型的话剧团,依然演些不着边际的花花公子;胡佳对理想很执著,还是不停奔波于各个片场去参加试镜,在无数次失败之后,她终于在《花样流年》的试镜会上再遇毕云浩。
这一次,毕云浩仍需要一位有锐气的女二号,还得艳光四射,于是胡佳非常顺利地通过了试镜。开镜前一天的晚宴上,毕云浩表现得异常兴奋,来酒必干,几位大牌的主要演员均未到场,唯有胡佳之类刚刚起步的新人才会欣然赴约,她需要在影视公司的人跟前多多露面,以赚取更多的演出机会,与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些戏份儿更少的新人,她们也是盛装出席,把声音憋得又甜又嗲,提着酒杯南征北战,显得落落大方,没有也不敢有假装清高的念头。
胡佳这时才无比想念钟悦,他现在一定正缩在他们租的四十多平米的公寓里打游戏,身边摆满了空啤酒罐,空罐里更是堆满了烟头;那间公寓很多时候都更像一个毒气室,所以她出门前都要把自己狠狠洗刷一番,再跑到楼下的社区理发店做好头发,才敢去片场。尽管对男友制造的气味如此嫌弃,她还是很希望他能替她挡些风雨,不能挡风雨的话挡酒也成,否则从监制到制作人甚至摄像师,每个男人都端着各种颜色的饮料来敬她,她非醉卧沙场不可。后来胡佳才发现自己居然有“千杯不醉”的特长,无论什么度数的酒,到她嘴里都只是苦辣的白开水,无法激活她体内任何一个细胞,更别提让她上头了。
这一优势的发挥,使得胡佳成了酒桌上的猛将,周边其他的新人都纷纷借故去厕所挖喉咙的时候,唯独她还巍然屹立,一派悠然。最后不知谁说了句:“结束了,我送你回去吧。”她便缩进那个人怀里,在他淡薄的古龙水气味的包围中光荣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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