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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兰兰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染上的烟瘾，她自认除了电影之外，对任何东西都是淡漠处之的，当然这种淡漠不是一开始就有的，那是在进到《花样流年》剧组之后。记得那是一个三月的下午，冬季的寒气尚未褪尽，褚兰兰带着大学里用的那只朱红色塑料皮箱子走进片场，箱子里装了两套冬装、几双袜子、一包番薯干和几本电影评论书。报到的时候，正遇到在酒店大堂登记住宿的胡佳，虽然她们是同级不同班的校友，但也只有大一时候排演一个大型话剧时有过合作，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对手戏并未让她们成为闺蜜；更何况，两个人骨子里都有那么一点傲气。当时胡佳全裸试镜的新闻已经传遍全校，被教导主任找去谈过好几次，并给予警告处分，她也因此成为系里的英雄人物，很多做明星梦的女生都开始磨练胆识，表演系瞬间弥漫起急攻近利的作风；这正是褚兰兰不屑的，她认为胡佳是标准的“胸大无脑”，女人只要有实力，根本不需要如此卖弄姿色。

    胡佳对褚兰兰的印象很淡薄，但是也谈不上讨厌，只觉得对方不怎么化妆，所以想走表演这条路有点难；正因如此，她在酒店与褚兰兰碰上的时候还略微有点儿吃惊，心想怎么她还能进组演个角色？后来才弄清楚对方只是来做场记的。

    初进剧组，褚兰兰就是一个外形显眼的勤杂工——做场记、为导演和制片人跑腿买烟、帮忙搬盒饭、给演员端茶递水，连胡佳都使唤过她两三次，原因是吃不惯盒饭，想改吃面条，让褚兰兰替她买过几回。褚兰兰倒也不动气，她闷头做事，对剧组一切纷扰都摆出漠不关心的模样，直到有一次分完饭盒，转过身的时候屁股上挨了重重一掌。那位拍褚兰兰屁股的是平常就爱调戏女演员的副导演，除了来头不小的女一号之外，几乎片场所有稍具姿色的女人都有遭遇过他的“突袭”，大家对这个皮肤粗黑、满脸青春痘的色鬼都敢怒不敢言，聪明的都笑嘻嘻地表示抗议，直率的瞪他一眼就一声不响地走开，未曾想褚兰兰却反身给了对方一巴掌，动作干净利落，响声清脆悦耳。

    “你怎么打人啊？！”副导演果然跳起来，直接把盒饭摔到褚兰兰脚下。

    “谁让你该打！”平素低调顺从的褚兰兰像是突然被调到了另一个频道，变得彪悍强硬，这一转变让剧组中大半被骚扰过的女性都暗暗拍手称快。

    “说清楚！”副导演脸上的脓包鲜红透亮，像是随时会爆出浆液，“我怎么你了，我就该打？”

    “你摸我。”

    “摸你？谁摸你啦？你也不看看你那德性，我会摸你？”副导演眼神里荡漾某种专属于成年人的狡黠，那意思仿佛在说：“省省吧，你玩不过我。”

    “你刚才摸我屁股了，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可以为我作证。”褚兰兰不依不饶，事实上她又气又怕，原以为只要不做女演员，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结果还是要来，这令她的诧异远远高过愤怒。

    “谁？谁看见啦？我告诉你褚兰兰，今天你这么污蔑我，非道歉不可，不道歉这事儿没完。”

    褚兰兰遂环顾四周，看到的全是些畏畏缩缩的面孔，曾经与她一样被吃过豆腐的女人们清一色地将头偏到一边，令她瞬间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她直感到被集体抛弃了、更被背叛了，于是怔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谁？谁看见我摸这个女人啦？谁？！”副导演的声音愈发高亢，好似恨不得整个片场的人都知道他的“冤屈”。

    “算了……这就是个误会……”

    说话的人是胡佳，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被灯光烤脱了七七八八，油着一张脸站在副导演身边。

    “什么误会？这事儿不能一句误会就完了！必须道歉，马上！当着大家的面儿！你既然当着大伙儿毁坏我名声，就得当众道歉。快点儿！不道歉的话，今天这事儿没完！就是告到总公司去我也得告烂你！”副导演开始得寸进尺，他两眼通红，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委屈，急需恢复名誉。

    “好！”褚兰兰猛地抬头，高声道，“如果你没有摸我，我自然要向你道歉。但是，同时我也得诅咒那只死色狼，敢摸我屁股的混蛋，都肠穿肚烂、满脸满身长疮、流脓流成黄河，活活疼死！断子绝孙，全都下地狱！臭流氓！色狼！无耻！无耻！无耻！无耻！无耻！”

    褚兰兰像中蛊一般变得失控，她周身打战，口中不停咒骂，那张尖瘦的面孔上燃烧着熊熊怒火，一头乱发在空气里剧烈抖动，俨然变成了走火入魔的女巫。这样歇斯底里的发作，令副导演彻底歇了菜，他只得在胡佳打的圆场中匆匆逃离，再没纠缠过褚兰兰。

    那天，受尽屈辱的褚兰兰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吞了三包薯片、两只蛋糕，这才将愤怒与不安彻底埋进胃里。此后，她便成了剧组里唯一没有男人敢惹的女人，他们不敢碰她，甚至跟她说话都很谨慎，她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不停地埋头干活，休息时间不是看书便是吃东西。剧组的人非常默契地将她孤立起来，只有胡佳主动找她聊天，甚至还送她一支口红。

    “我用不着，谢谢。”褚兰兰把口红推还却了，她并不想和胡佳做朋友。

    “你涂这个挺好看的，为什么不要？拿着！”胡佳非常豪气地将用过大概十分之一的口红硬塞给褚兰兰，“我知道你气那些鸟人，甭理他们，就这臭德性！这圈子里的人都不仗义！”

    “那你还往圈子里挤？”褚兰兰笑了，她没有要和胡佳交友的想法，不过倒是欣赏她不端架子，有些默默无闻的新人，明星架子都早早端起来了，好像注定会声名大噪一样。

    面对如此嘲讽，胡佳倒是没有动气，她天生不爱跟落难者计较。她取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点燃后，递给褚兰兰，道：“这个你应该用得着。”

    她伸臂递烟的姿势非常性感，连化妆镜上映出的表情都香艳了几分。

    褚兰兰怔了一下，遂接过烟抽起来，后来她才想起，这烟瘾完全是被胡佳勾出来的。

    “真的，别太在意这种事儿。”胡佳进剧组不到一个月，却摆出天生老成的姿态，“谁让那混蛋有背景呢？又是恒星未来的红人儿。你在这儿也待一段时间了，还不明白什么状况呀？除了我们这样的菜鸟，其它哪一个都得罪不起，有些事儿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吧，要不然就趁早别混这一行。”

    正说着，导演助理匆匆走进化妆间，在胡佳耳边叨了几句，胡佳遂神色变得凝重，但很快又大笑起来，搞得那助理一脸尴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胡佳对他讲：“没问题，我去说。”之后，他才如释重负地走出去了。

    “可怜呐！”助理走了之后，胡佳仰面对着天花板大叹。

    “怎么啦？”褚兰兰已沉溺于尼古丁的麻醉之中。

    “还不是演我情敌的女三号差不多定下来了。”

    “让你去跟她对戏？”

    “不是，那姑娘是电影学院的大二学生，听说形象气质都蛮合适的，就是人有点儿倔，让我去给劝劝。”

    “劝？”褚兰兰一脸茫然，“劝什么？”

    “这姑娘试镜已经通过了，不过我们老导演让她晚上到他房间好好谈谈这个戏，这都是剧组的老规矩了，她居然不肯。”胡佳身上那件日本和服款的粉色丝绸睡袍腰带松松系了一个结，交叉的衣襟敞开一大片，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下午她有一场勾引男一号的亲热戏，所以里头穿着吊带睡裙。

    “不……不肯什么？”

    “不肯被睡呗，还能是啥？”不知为什么，胡佳居然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因为这姑娘也是我们一个学校的，所以助理让我去劝劝，如果再不行，就只好换人。”

    “换谁？换愿意被他睡？”

    褚兰兰的脑海中浮现《花样流年》总导演的脸，那是一个皮肤白皙、有双下巴、身材高大的老男人，五十岁左右，前几年因拍过两部战争大片而走红，是她最讨厌的那种电影，从头到尾军歌嘹亮、炮声隆隆，所有角色都严重脸谱化，非常平庸的作品。但红了就是红了，如今老导演俨然一副“大师”模样，在片场运筹帷幄，好不得意。虽然对此人的才能不屑，但褚兰兰倒是没想到他对女色如此贪慕，甚至搞得如此明目张胆。

    “反正啊，让我去劝，我就做个人情。不过搞得有点儿像拉皮条的，是吧？”话虽如此，胡佳还是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这时，褚兰兰理所当然地闪过一个念头——胡佳有没有被那导演睡过？

    胡佳像是猜到她的心思，头也不回道：“别瞎想了，姐可不会被那老色狼占便宜！”

    两天后，五官清丽的女三号正式入组，在褚兰兰眼中，那是个表演天赋一般却很适宜演“初恋情人”的女演员，与剧本中的角色塑造很搭调。这姑娘虽然演戏很努力，但收工之后便显得心事重重，不太愿意和周围人沟通，尤其对胡佳，像是刻骨仇恨的样子，拍扇耳光的戏居然真扇，虽然拍摄一条通过，但胡佳脸上的红印子也是过了很久才消褪。

    “这贱货可够狠的，敢真扇老娘！”胡佳少不得背地里狠狠咒骂女三号。

    “想是对你这皮条客心怀不满罢。”此时的褚兰兰已是“老烟枪”，腰部赘肉横生，念书时穿的裙子已经没有一条能拉上拉链，只能穿缝有松紧带的裤子。

    “是。”胡佳脸上原本嚣张的光芒瞬间黯淡了，“这小婊子说，那是她第一次……切！谁信呢？！”

    褚兰兰没有回答，大抵其实两个人心里都信。

    正在默默哀悼女三号已经逝去的贞操之际，导演助理又贼兮兮地走进来，贴着胡佳耳语了几句，胡佳这一回既没有笑也没点头，却是冷着脸道：“大哥，歇了吧。这事儿姐姐我搞不定了，你看看。”她指了指带红印子的半边面颊。

    助理只得悻悻地出去了。

    胡佳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边整边道：“老色鬼！也不怕精尽人亡！”

    褚兰兰诧异道：“难道他还想……”

    “这种缺德事我可不干第二回，老不死的！呸！”胡佳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反正第一次都上了，再来一次又怎样？”这一回倒是褚兰兰显得世故。

    胡佳朝她翻了个白眼，道：“没见她打我使的那劲儿？说明破处那晚上她是彻底留下心理阴影了，再让她来一次等于要她的命，听说这回要她再去，她是死活不肯，还在外头哭上了，你说这姑娘……不过也是，都拍了十集了，难道老家伙还敢浪费资源，把她的戏都删了？大不了这一部拍了，后边不再拍他的戏了呗。”

    两人就这么为那用贞操换事业的女三号盘算了一通，都认为她不必再牵就这样的事。孰料次日却在片场接到通知，因导演不满意剧本中对女三号的处理，决定将这个角色彻底抹去，把前边十集推倒重拍。片场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没一个站出来讲话，除了气极败坏的编剧，在当晚的酒桌上抡起瓶子撂了一通狠话，次日不辞而别之外，大家仍然各就各位，补拍前边的戏份儿，就好像那个女三号从来没出现过。

    唯一不同的是，褚兰兰从片场杂工莫明其妙地荣升为编剧枪手，这才真正离她的梦想更近了一步，她至今记得毕云浩将改编《花样流年》的任务交付给她之前的那段对话。

    “会写剧本吗？”

    “不会……会！”

    “写过什么？”

    “都是自己私下瞎琢磨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花样流年》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要把女三号剔除掉，你认为该怎么改这本子？”

    “很简单，把男主角性情冷酷的来由换一个故事就可以了，这样翻工最少，删掉的女三号的戏份儿，在最后部分拉长两集就可以把时长补上。”

    “嗯，不错，那任务就交给你啦。”

    没有合同、没有薪酬方面的承诺，更没有署名权，褚兰兰就这样踏上了编剧之路，她甚至为自己取了个叫“兰花小馆”的笔名，以作好出名的准备。那一晚，她更是兴奋得一夜不眠，三更半夜跑到点心摊上叫了三十个生煎，一气吃下肚，还觉得不够，于是再叫……这不是因为欣喜才有的胃口，而是她想到自己被摸屁股的那一次，更想到那位已然销声匿迹的倒霉女三号，肠胃便不自觉地增强了消化功能，于是她拼命吃，发誓要用饕餮改变自己的体型和容貌，变丑、变邋遢、变得没有男人再肯打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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