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的？”
“很抱歉，我也是通过一些渠道才知道的，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对方刻意停顿了数秒，像是留出空间让她消化一下意思，遂又继续道，“请问您下班之后有空吗？我想找您随便聊聊。方便吗？”
“不方便！”
甘敏挂电话的动作有些急，听筒与机座碰出巨响，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整个财务室的人都在看她，眼神都是冷的。
“怎么？骚扰电话呀？”出纳整了整一头新烫的卷发，突然浮现愉悦的表情。
大抵在场所有人都猜到那是什么性质的“骚扰电话”，可怜甘敏还得勉强向大家解释：“是推销房地产的，真无聊！”
“哦？推销房子的电话不是一般都打我们老总手机的吗？怎么还会打座机找你呀？”出纳的笑意更深浓了，压得甘敏透不过气来。
她还来不及回应，另外已经有人接口道：“人家现在好歹也是名人，接到这种电话也没啥稀罕的嘛！”
出纳遂发出几声干笑，大家又像没事人一般各自工作去了。
下班的时候，甘敏走到公司对面的超市去买菜，其间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跟着她，于是她在冷柜旁边挑牛肉的时候狠狠做了几下深呼吸，希望冷气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定是自己神经过敏！
她这样自我安慰，挑好了菜，结过账走出超市，往公交车站走去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请问您是甘敏吗？”
她回头，看到一位穿着套头毛衣的年轻人站在那里，个子很高，牛仔裤的裤管松垮挎地堆在脚背上，唇边的笑纹像是某位工匠的巧手刻上去的，无论喜怒哀乐它都在那儿，让人放松防备。
“你是？”
“卢准，《娱乐精神》的一线采访记者。”
年轻人掏出名片，表明身份。
甘敏听到“记者”两个字，身体便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记者”，曾经她以为他们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们紧紧关注她，听她倾诉，用“绝对信任”的表情给她输送自信，但这种“信任”薄如蝉翼，只要另外一边稍稍用力，它们就会被撕得粉碎，然后便与她的敌人并肩，用看似客观的刻薄措辞宣告她的崩溃。他们曾经逼到甘敏换掉家中的电话号码，一回家就得拉上窗帘，以免狗仔拍到她的私生活细节、尤其是付城的情况。
有一次，某些八卦小报记者居然在她女儿的幼儿园蹲点，她后来不得不把小樱桃送去自己父母的住所，结果母亲却是寒着脸抱过小樱桃，说道：“你前阵儿走了没多久，亲家就把小樱桃抱回去了，说是跟着付家的姓，就得住在付家。你自己看着办。”
甘敏只得硬着头皮赔笑，向母亲百般解释，说明情况。谁让小樱桃是女儿，若是儿子，恐怕母亲便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当然，在婆婆跟前更别想讨到什么好处，那句“婊子”必定是婆婆私下教付城骂的，否则依他的智力，就只能骂出“小鬼”两个字来。
“你可真是为付家争了光了，看你怎么收拾！”
这是婆婆如今每天都对她撂下的话，她只得拼命做家务，让自己劳累，因为只有累了才能睡觉，才不会多想，绷紧的神经才能够稍稍松驰一些。
然而那桩不堪回首的往事依然阴魂不散地缠住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比现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甘敏怔怔地盯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事，不理他？大声呼救？报警？她太累了，只想就地躺下，哪怕当场就不省人事也好，起码可以得到暂时的宁静。
可不知为什么，她在卢准身上看到某种希望，这“希望”已经把她拖入过地狱了，但她隐约还想着“翻身”，她自认骨子里不是个软弱的女人，只是笨。
卢准的阳光与帅气多少让甘敏有点儿安心，他们坐在一家小茶室内，甘敏握着一杯薰衣草茶，小口啜着；卢准一面抽烟，一面拿出录音笔，问道：“可以吗？”
甘敏警惕地摇了摇头，卢准很识相地把录音笔收回包里，连先前摆在桌上的单反相机也一并收回去了，这些体贴的举止令甘敏对他产生了更多好感。
“现在田磊要告你诽谤名誉，你打算和他打官司吗？”
他单刀直入，挑最重点的问题，让甘敏刚刚松懈的神经再次绷紧，她一想到“官司”就无比头痛，这些天以来都在逃避这件事，也有朋友提出要帮她找个律师，可她宁愿假装没发生过，采取驼鸟式的逃避措施。
“我……我不知道……”
她垂着头，卢准只能看见她十根苍白娇俏的手指交织在玻璃茶杯上，他蓦地发现了她的魅力，的确是会让许多男人心动的女子，那么样楚楚可怜，无辜且单纯，与那一天站在台上的浓妆女子不一样，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那你是否想通过媒体再发表申明，反驳田磊的说法？”
“我……我不知道……”
卢准闭上嘴，没再问下一个问题，他只是看着甘敏头顶那条中分的头路，及两只窄小的肩，它们像挤在一起取暖的鹌鹑。
3
“没想到你还愿意见我。”
卢准给褚兰兰递了一支烟，殷勤地为她点上火。
他喜欢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永远信心满满，随时能就任何一个话题发表意见，且滔滔不绝。话多的人，空门也多，尤其是外表强势的女人，总是自以为理性，往往最后都伤在自己手上。
“我做人坦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褚兰兰吐了一口烟，连日的伏案笔耕令她面容憔悴，然而也更胖了。
“这么说，不愿意接受私人采访的都有见不得人的事儿？”卢准借机调侃。
褚兰兰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年轻人，你这样说话，能采访得到大明星吗？难怪道上回被赶出去了。”
“好吧，咱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照例取出录音笔，孰料她却摇了摇头，示意他把笔收回去。
“你要问哪些问题，我心里清楚，我的回答，也不会长篇大论，你用脑子记就可以了。”
他这才觉出她的分量，看人过于透彻，也许注定此生都不会太幸福。
“请问你是怎么看《我的疯狂老公》的原著作者甘敏的？”
“很脆弱，也很笨。”
“你指的‘脆弱’和‘笨’是哪些方面？能再具体一点儿吗？”
“别跟我装傻，这两个方面你自己也都看到了。”她抽完一支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我和她相处时间不长，她做的那些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决定直接说重点，因觉得眼前的女人和他一样不喜欢绕弯子。
“那甘敏揭发的所谓‘潜规则’事件是真的吗？”
褚兰兰也愣住了，打火机一直停滞在鼻尖处，好一会儿才放下来，把叼在嘴里的香烟也取掉了，双下巴突然绷紧，像是也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道：“你认为呢？我想听听你们记者的看法。”
“我的看法只代表我个人，与很多媒体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不一样。”
“没关系，你只要说你的。”
他清了清嗓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接受褚兰兰的采访，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说实话，我个人更倾向于相信甘敏。”他知道要想从对方口中套出真话，自己也必须先诚实起来，尽管他也曾经被辜负过很多次，但他反感放弃原则的人，所以自己也尽量不做。
“为什么？”褚兰兰挑了一下眉。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在卢准眼里变得好看起来了。
“第一是直觉，就像很多人形容的，甘敏天生有一种无辜的气质，我不相信她会说谎。第二是甘敏当时那样的身份处境，也不至于会去说谎，以她的年纪不可能还有明星梦，也就没必要去讨好导演。第三点，因为恒星公司以前也出过类似的事件，胡佳曾经公开向媒体曝光过该司制作的《缱绻风流》导演有潜规则行为。所以……”
“哈！哈哈哈哈！”褚兰兰突然仰面爆笑，喉音愈加干哑憔悴，卢准只得闭了口，看着她，他知道她想说点儿什么。
“你知道哪个剧组是不存在潜规则的吗？你给我指出一个来。”褚兰兰好不容易止了笑，开始发问。
卢准沉默不语。
“那你知道一个女人为了改变生活现状，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吗？那种因压抑环境造成的痛苦，就好像大半辈子都被裹在茧子里的蛹，暗无天日，天天祈盼能破茧而出，觉得那样就能长出翅膀变蝴蝶了。但是，当她真正破茧之后，却发现不过是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飞，而且笼子里有很多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更漂亮的蝴蝶，这些蝴蝶的生命周期很短，如果不早点儿交配产卵，也许就白活了，脱胎换骨没有任何意义。于是，这只不起眼的蝴蝶开始努力表现她的价值，可因为能力有限，怎么也无法受到关注，很多机会都被其它更炫目、更擅于飞舞的蝴蝶抢走了。她焦虑、彷徨，认为老天爷对自己不够公平，于是她也用了一些不正派的方法，想争取产卵，可惜的是自己怎么也产不下来。这个时候，有另一只比她更漂亮的蝴蝶，说可以把自己的卵归到她的名下，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接受了。但是，那只借卵的蝴蝶却提出要求，让她把自己的翅膀交出来。她很清楚，如果交出翅膀，她就不是蝴蝶了，于是拒绝了。但同时，她又不甘心这样被无视，而且很快可能就要被彻底淘汰了。所以在她消逝之前，便揭发了提出做交易的那只蝴蝶的恶行，希望以此得到其它蝴蝶的同情，让她能顺利产卵。她不明白，其它蝴蝶的卑鄙，与她自己产不出卵，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褚兰兰又吸了一口烟，她的淡灰色毛衣缝隙里充满烟草的甘味，“听得懂吗？”
卢准点一点头，道：“后来，那只蝴蝶死了，没有人记得她，更不会关心她在被漠视、被嘲笑之后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过完余生的，她也没有产下一颗卵。所以，她的下场是活该吗？”
“那还想要什么样的下场？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就是定理，你不够狠，缺乏基本的生存能力，就只有被淘汰。死不足惜！”
这是卢准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眼中的“杀气”，他曾经采访过不少耍大牌的女明星，她们释放的信息多半只是“野心”，没有一定要置谁于死地的那种欲望，但是褚兰兰似乎有。
卢准在见褚兰兰之前做过一些功课，他甚至找到了她大学时的毕业照片，遂惊讶于她当年的美貌，是什么样的执念让她自损容颜，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来走？他对她充满好奇，也隐约察觉到她看不起外形过分出色的同性，她一定是认为这些女人只能仰仗美貌与肉体获得好处，倘若没有“潜规则”，恐怕很难人生得意。
但褚兰兰却与“潜规则”反向而行，她抛掉一切自己具备的可以开后门的条件，选择最正的方式来赢得最后胜利，这才是严格意义上的“精神洁癖”，难怪她会蔑视甘敏，她也一定很讨厌胡佳这样的女人，只是……
卢准及时掐断了思绪，他不能再想了，想得越多，也许会离这件事的真相越远，至于褚兰兰的人生信念，也许对甘敏的事情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于是他舔了舔舌头，继续追问道：“你看过甘敏的小说《疯魔》吗？”
她只是偏了一下头，没有回答。
“这是部文笔很差、结构非常普通，但句句都是真言的小说。一个原本生活很幸福的女人，精神支柱突然轰塌的那种感觉，你有过吗？你都不用想象她是怎么撑过那段黑暗期的，因为她就是撑过来了，试想如果你碰上她的事情，得到的结果会比她好一些吗？”
说着说着，他胸口的起伏变得剧烈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激动，只是褚兰兰近乎恶毒的说法让他觉得愤怒。
“哈！哈哈！”她仍然回以两声干笑，眉宇间漾起一缕莫名的怜悯。
她在可怜他！
抑或讲，她已经看透了他！
“你爱上她了吧？”
“……”
“扶风弱柳，小鸟依人，现在肯定精神状态也很差，病恹恹的吧？看起来很需要你的保护，对吧？其实恒星公司的那些男人和你的想法一样，他们也爱她，希望能扶她一把，只要她不做‘烈女’就行。”
“那么说……”
“那么说你是爱上她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视觉系动物，女人长得好看，你们就想尽办法接近她，不怕受骗，不怕受伤，能跟她在一起就成，尤其还得跟她睡过，只要这个女人不太惹麻烦，在她人老珠黄之前，你们可以一直和她睡。甘敏很美吧？很需要你为她挡风遮雨吧？她只要一直是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你就会为她不顾一切……”
“别胡说！”
“胡说？”褚兰兰眼角的笑意更深了，眼里充满怜悯，“你为什么会特别关注甘敏的事？这段时间里有那么多的大明星出丑闻，你都可以去跟，为什么偏偏跟这一桩？”
“我……”
“因为你爱她，你从第一次在电影发布会现场看见她的时候就爱上她了，对不对？你别误会，爱上她并不是什么错，很多男人都会对她一见钟情，这种爱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是靠这样的魅力才能生存，所以她总能活在男人的宠爱里。可是……”她眼中那缕“杀气”愈来愈重了，“当这份宠爱长久得不到回报的时候，你们就会觉得不值，然后怨恨她。她为什么不能回应你们的付出？为什么她接受你们献的殷勤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为什么？你总有一天会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就会发现，今天坐在这里，披着一身名曰‘职业道德’的外皮，来满足自己陷入暗恋后产生的私欲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4
胡佳记得最后一次跟甘敏通电话，是在泡温泉的时候，当时她皱着眉头，因觉得不知为何那天的水闻起来有股子异味儿，万一渗入皮肤里去，也许好几天都洗不掉。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接到了甘敏的电话，看到她的号码，原本是想直接掐断，但转念一想，还是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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