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都已经分手了,记得不?”
他摆出的姿势,像是要挡住她往前看的视线,她即刻嗅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端倪,于是冷不防将他推开,用了很大的力气,让他往后退了好几步。
然后,胡佳看到招待所对面停着一辆车,车子旁边站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一头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碎卷发四散扬起,口红涂得很艳,衬得皮肤很白,浓刻的抬头纹亦暴露了她的年纪。那个女人也远远望着她,她们互相打量,迅速为对方打分,接着街对面的女子将脸别过去了,胡佳却还死死盯住她。
“她是谁?”
“什么是谁?”他还在装傻。
“我问你,那婊子是谁?!”她问得歇斯底里,感觉这句冲出喉咙的话是带着血的。
“神经病!”
他欲走,她却死死拖住他,像所有当街撒泼的愚蠢妇人那样,她只有他,她没有办法,如果连他都失去,她就只有死……
死……钟悦说可以死在这里,她不想,她来这里是为了活,为了重生的!
“你这个畜生!你他妈的不是人!”她不停踢打他,红色纸钞从她掌心飞起,但每一拳落到他身上都是无力的,她已气得使不上力,而对面的女人正在欣赏这出戏,看情敌如何败在她手里的戏。
她明知越是这样激烈就越是会把事情弄糟,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想把他撕碎,又想用铁笼把他关起来,她希望他反击,把她一拳打晕,又想他能突然把她紧紧抱住,然后给她深深一吻……她那样凌乱,不明方向,倘若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多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试图撕碎时间,撕碎过去。
“够了!”他终于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抬起一对婆娑的泪眼,发现对面的女人还是倚靠在车头盖上,她只是在看戏,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
“胡佳,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告诉你,我爱跟哪个女人好,都和你无关。甭以为你的脏事儿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提!”
她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会重复一个词:“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他突然放开她,她即刻失去支柱,瘫倒在地,然后看着他疾步走到街对面,和那女人双双坐进车内,车子发出轰鸣,随后扬长而去。
胡佳只在地上呆滞了几秒,像是某种透明的能量注入她的身体,她即刻换了一副嘴脸,人瞬间变得冷静起来,几个围观的路人见证了她那样神奇的转变,遂带着困惑的表情走开了,他们怕极了她,觉得她很有可能突然扑向某个人,然后咬断对方的脖子。
她开始弯腰捡起散落的纸币,一张又一张,捡得很仔细,再将它们卷进手心内,走到招待所后边的停车空地上,找到了带着她与钟悦一道来到这里的那辆越野车。
胡佳开着那辆车的表情很平静,像是要去完成某个朝圣仪式,她如此从容,穿过行人稀少的街道,悄然跟上了钟悦坐的那一辆,她看不到这两个人在车子里的样子,只依稀窥见钟悦剃得很短的头发,和女人那头浓密的卷发,两个脑袋时而挨在一起,时而又分开。看到这一幕,她唇角浮起一丝狞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心里很多事碰撞在一起,拼凑成一个大笑话。
她的人生,就只是个笑话!
于是,她将油门一踩到底,向前边的两个脑袋冲去,神瞬间赐予她摧毁的力量,让她变得所向无敌……
一秒钟以后,胡佳从座位上重重弹起,然后听见头盖骨与车顶碰撞发出的巨响,她瞬间释怀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胡佳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纯白色的世界里取得了某种新生,起初她以为那只是那些亡魂的归宿地,直到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总算醒了,奇迹!”这才发现身上每一丝肌肉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移动一寸都很困难,唯有眼球还能四处转,然后看到了白炽灯,天花板角落里半结的蛛网。
“我……”声音是从肺部发出来的,微弱如蚊子叫。
“别说话,你需要休息。”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不由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毁到什么程度,是再也不能动,只能用这个平躺的姿势活到老死了?!
“他……”她想起钟悦,那双绯红的面颊,还有最后转身时在她心头敷上的寒冰……
“她真命大,活下来了,那两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听说那个台湾女人眼珠子都被撞出来了……”
再次合眼之际,胡佳隐约听见两个护士这样说;白色“天堂”蓦地变成了刺目的血红色。
5
褚兰兰这几天活在焦虑之中,无论写什么东西都无法集中思维,文字在白色页面上跳跃,自动拼合成没头没尾的句子,她不得不删掉,再重写,然而还是没有一点儿好转的迹象。要知道,她以前从未碰上过“灵感枯竭”的问题,但现在终于有了,那是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感觉,看到剪刀就想剪断手腕,看到浴缸就想把脑袋浸在水里永不抬起,看到电视机都有一脚踢碎液晶屏的冲动。她不知道这种情形会维持多久,但希望能找到源头,想来想去,自觉还是因为《我的疯狂老公》举办媒体私映场的日子即将到来,这一次终于有“兰花小馆”的名字光明正大署在一部电影的片头处,她还未看过成片,这意味着到时要与记者们一道检验剧本的优劣度,所以才会如此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褚兰兰以为是快递,便穿着浑身印满小猪图案的珊瑚棉睡衣去应门,可外头站着的居然是毕云浩,对方手里提着一瓶红酒,像是要与她长谈的样子。要化妆补粉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带着一脸苦笑请他进来。
“我不喝酒。”她偷偷进厕所画了一下眉,抹了一点唇彩,出来跟他讲。
“别装了,你的酒量我知道。”他径自走进厨房,找到开瓶器,“不喝酒的人怎么会有这个。”
褚兰兰租的小房子里布置非常凌乱,只有四十平米,然而却什么都有,包括分酒器皿在内,血浆一般的酒液在分酒器内摇来晃去,异常诱人。
“毕总……”
他抬手止住她的话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电影很好,不是烂片。”
“那……”
“兰兰,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胡佳的?”
她瞬间明白他的来意了,心情不免又失落起来,她对他的暗恋就像器皿里的红酒,在最底层汹涌。
“我和她并不熟,其实……”她咽了一下口水,道,“再说了,以她现在交往圈的层次,早不是我能混得进去的。”
他沉吟半晌,站起身,从随身带来的塑胶袋中拿出一块干酪,问她:“吃得惯么吗?”
她点点头。
于是他自说自话地拿出砧板开始切干酪,褚兰兰倒了两杯红酒,饮了一口便皱起眉来,觉得酸,可似乎这种“酸”是与心情有关的。
“是这样的,”他将一碟乳白色带着孔洞的干酪放到桌上,整个房间即刻弥漫着一种臭中带香的怪味儿,“《我的疯狂老公》这个片子,目前看来,是一定会红。你作为编剧,功不可没。”
“但是?”她冷冷接上。
他愣了一下,笑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儿的人,就不拐弯抹脚了。这样的,片子还得再加一个编剧署名。”
“加谁?”
“白朗。”
褚兰兰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才回复些神智,然后开始分辨“白朗”这个名字的来历:白朗,原名白月华,80后女作家兼编剧,因为将自己的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后上映大卖而走红,从此跻身一线。
“她……和这部戏有关系吗?”
“她的确没有参与这部戏的编剧工作,但她前不久拿了编剧大奖,人气正旺,我们希望借助她的人气再打一次漂亮的宣传广告。当然,酬金方面咱们还是按合同来,不会少你一分……”
“这个我知道!”她突然大吼,头颅和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用这么生气,业内规矩,你懂的。”他的语气始终是云淡风轻的,那瓶红酒在她眼中却已与砒霜无异。
“对不起,我没办法接受!”她强作镇定道,“没有一家影视公司会做这样的事,这剧本是我一个人写的,凭什么给一个什么都没干过的人署名?”
“你的署名也有,只是排在她后边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不行!”她突然固执起来,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个男人生平第一次到她家里来,为的只是在她最烦躁不安的时候再添一个郁闷的理由;她气得怔怔的,气他的卑鄙,更气自己仍然爱着他,她为自己的爱情感到羞耻。
“不管行不行,这是公司的决定,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希望你能谅解。你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应该明白游戏规则。”
“明白又怎么样?”她感觉身上每个细胞都在降温,连带声音也冷下来,“明白就该遵守?为什么恒星公司做的每件事都那么见不得人?”
“你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别以为你们干的那些丑事儿人家不知道!毕云浩,你他妈的还知道什么叫良心吗?”
她胸口堵满了愤怒,正在一丝丝往外漏,脑子里浮现的是在安定精神病院里看到甘敏的那个下午,那块腥臭的草坪,那张风干一般枯竭的脸,那句不停重复的“别碰我”……
“这和良心没有任何关系!”
“亏你说得出口!”她当下给了他一记掌掴,手心的快感即刻传遍全身,这才惊觉自己对他死心塌地的依恋,到最后都可以用一个耳光来解决,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他别过脸,怔了两秒,转过头的时候,她看见他阴冷的眼神,她很熟悉这样的表情,是先前对付甘敏的时候有过的,然后,她听见他一字一顿道:“你到底还想不想要这个署名?”
“滚!给我滚!”
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讲,起身走了。
红酒与干酪混合的奇香塞满了褚兰兰的鼻孔,她奋力嗅吸着,那些香气在她体内转换为眼泪,再流出来。
自此,褚兰兰的爱情死了,死在一片早已枯萎的信念之中;她想起胡佳了无生气的面容,突然理解了一个“死人”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
她行尸走肉一般开门,看到一位快递员拿着文件袋式样的包裹站在那里。
《我的疯狂老公》内部放映场安排在D市最豪华的影院,下午两点半在其中一个厅放映,放映之后再安排媒体现场采访,主创人员会集体在台上答记者问。这套模式化的流程,毕云浩已经看麻木了,但鉴于甘敏那桩“潜规则”丑闻的余波仍未消退,民众可能已经忘记了,但只要稍有偏颇,媒体很有可能将旧事重提,他不希望到时再冒出第二个《娱乐精神》的卢准,那会很麻烦。
给记者准备的车马费非常充足,这是宣传团队绝不能省的支出,虽然这些媒体人在毕云浩看来都是“养不熟的狗”,拿了钱也未必会给片子叫好;可挖掘丑闻却比什么都积极,你不用花一毛钱,他们都会给你安排头版。
只是在这部电影在上映前后,绝对不能出丑闻!
另一个担心是褚兰兰,虽然毕云浩反复盘算都觉得她不可能出什么幺蛾子,打拼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署名的机会,不可能这么傻呼呼地跑来搅局;再说依她的外形,也没人会相信她遭遇“潜规则”这回事;所以他坚信她的赌气只是一时的。
因有这样的底气,毕云浩很快便将褚兰兰的事抛在脑后,只是在放映开始之前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助理唐晓梅:“编剧来了吗?”
“白朗来了。”唐晓梅指了一下坐在后台抽烟的某个女人。
“褚兰兰呢?”
被黑色白领式西服把身材勾勒得更加干瘪的唐晓梅扶了一下眼镜,环视一周之后向他摇头道:“好像没有来。我马上打电话……”
“不用了!”
他语气里的愤怒已经掩饰不住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不安来自哪里,也许是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又讲不明白。
台下记者已经坐满,只有少数几家媒体仍在途中,这情况让毕云浩深感安慰,他不怕电影拍得差,就怕这些娱记不过来。毕竟这是部缺乏星光的电影,更没什么卖点,要受到关注确实很难。
主持人介绍完电影之后,放映开始了。
就在这个时候,毕云浩接到田磊的短信,上书:“胡佳不见了。”
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然而很快平复下来,便猫着脸悄悄离座,找到田磊坐的位子,把他带出了放映厅。
“怎么不见了?打过她的电话吗?”
“你的助理打过,手机关机。”
“她这是搞什么鬼?!”
田磊耸了耸肩,其实心里还隐约有些高兴,他很希望看到毕云浩对胡佳的印象越来越差。
就在这个时候,放映厅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涌出门口,传进两个人的耳膜内。他们对视了一眼,表情都很困惑,猜不到这片子有什么地方能让观众如此兴奋,按理说前十分钟都是抒情戏和过场戏,没有任何能引发反响的爆点。可见,观众的“兴奋点“很奇怪。毕云浩刚想一笑了之,却见唐晓梅面色苍白地跑出来。
“毕……毕总……不……不好啦!”
“怎么了?”
“死……死人了!”
毕云浩与田磊于是疾步冲入放映厅,随后,他们见识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地狱之景!
6
胡佳就挂在大银幕前方不到半米处,脖颈几乎要被结实的登山索勒断,头颅歪斜在一边,穿着血红色长裙,像飘在半空的一只木偶。幕布上已经不再放映《我的疯狂老公》了,却是一男一女在床上疯狂交媾的场面,他们抱在一起,身体剧烈起伏,男人抓住女人的头发,女人把下巴高高抬起,一双狂乱的眼直勾勾盯着台下的观众。尽管画面不是特别清晰,然而从放大的两张面孔上还是可以辨认出是胡佳和田磊两个人。
尸体就在那张映满淫荡场面的幕布前不停地旋转,红裙底下的一双腿还在不停地抽搐,像是不甘于如此惨烈的下场。
此时,扩音器内传出了胡佳的声音。
“我是胡佳,请各位媒体朋友不要慌乱,安静下来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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