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母抽抽噎噎,问我有没有看蔬菜大讲堂?也不等我回答,又说,建明,你还是过来吧,赶快来清风岭一趟。
走之前,我跑进蔬菜大讲堂瞄了一眼。一进去,我就吓了一跳,蔬菜大讲堂早就炸开了,吵成了一锅粥,全是骂声,骂我舅舅和我舅母是骗子,大骗子,小人,卑鄙无耻。呵呵,这下好了,当初不听劝,不好好待在城里享清福,偏要跑来清风岭种什么干干净净的菜!
原来,张浩子的话还是成了我舅舅的一块心病。昨天,我舅舅从早到晚,给张浩子打了十多个电话,老问化验结果怎么样,化验结果怎么样?结果把张浩子惹毛了,冲着我舅舅吼了一句,说,你就不能等一等?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头发都熬白了,咋就没熬出一点耐心!
等等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舅舅急得屁股上像生了两个疮,坐都坐不住。一整天,我舅舅就这样在我舅母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直到把我舅母晃得头晕脑涨,才痛下决定,说要去城里看看,看看张浩子这个老杂种是在骗他们,还是真的在做试验。
来到张浩子办公室,见张浩子跷着二郎腿,喝着茶,上着网,我舅舅就笑了,说,张浩子啊张浩子,我就说,你哪像什么农业专家,你明明就是个网络专家嘛。
你还真来了!张浩子像这样应了一句,就笑着给我舅舅和我舅母到了一杯苦荞茶,说,先喝杯茶,压压火再说。
我舅舅喝了一口茶,火没压住,嗓子倒是润亮了,说,大专家,我的张大专家,清风岭那股清悠悠甜蜜蜜的山泉水我都不挂着喝,大老远跑来找你,难道就为了喝这口苦荞茶?
本来,张浩子还想和我舅舅聊聊电视台去清风岭采访的事。现在,见我舅舅比一个要生小娃的孕妇还急躁,就没得心情了,直接领着我舅舅和我舅母来到了实验室。
进了实验室,我舅舅和我舅母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学生,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问这问那。我舅舅拿起一个中间粗、两头细的玻璃仪器问,这是什么?
张浩子说,大肚移液管。
我舅舅说,哦!
我舅母指着一个葫芦一样的玻璃仪器问,那是干什么的?
张浩子说,容量瓶,定容用的。
我舅母说,哦!
这是离心机。
我舅母说,哦!
这是分光光度仪。
我舅舅说,哦!
这是火焰原子吸收仪。
我舅舅和我舅母说,哦!哦!
在实验室的右角,是一台老式爆米花机一样的仪器,咣当咣当转着。转轴的中央,当然不是装玉米用的铁肚子,而是十多个卡子,每个卡子里固定着一个采样瓶。仪器每转一下,采样瓶里的土样就被按摩得沙沙作响。张浩子说,别看它工作简单,还是纯进口的,德国货,叫振荡器。振荡一秒停一秒,每次振荡五度。
哦!
每个土样要振荡十二个小时。
哦!
从清风岭带回来的那些土,也要像这样振荡十二个小时。
哦。
然后再消解三个小时。
哦。
说着说着,张浩子就带着我舅舅和我舅母来到了一个火车头一样的仪器前,上方,悬着一台抽风机,嗡嗡作响。仪器一端连着化验的样品,一端连着电脑。电脑旁,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在做实验。他刚把视线从试管上移开,向我舅舅和我舅母投来一丝笑,我舅舅和我舅母的目光就被试管吸了过去。这也并不奇怪,因为那些装着橙红色和紫红色液体的试管,也的确像极了宝石,泛着摄人魂魄的光泽。
我舅母说,太漂亮了太漂亮了!那激动的样子,让张浩子很担心,我舅母会突然拿起一根试管,把里面的液体当饮料喝了。所以,张浩子慌忙告诉我舅母,说,试管里的东西,就是从清风岭取回来的土样,经过振荡、消解等一系列步骤,提取出来的试液。现在正要化验。
听说要化验,我舅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望着我舅母,说,看看,我们来得多及时。
张浩子笑笑,拿起一支装有橙红色试液的试管,在我舅舅眼前晃了晃,说,只要出现这种颜色,就说明土里含有汞,颜色这么深,测都不消测,汞肯定超标。又指着紫红色的试液说,铬也肯定超标。
我舅舅一听,就来气,说,张浩子,你不要牛烘烘,测都没测,你就说这样超标,那样超标,好像你这张嘴,比这些仪器还先进一样。
我舅舅这样一吼,实验结果还真的比预期快了几分钟。张浩子从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手里接过数据报表,瞟了一眼,就告诉我舅舅,说地真的有问题。
我舅舅的眼睛一下子就暗了,好像张浩子把他的梦想偷走了一样,他一把抓过张浩子手中的报表,吼道,你脑子才有问题,怕是你脑子有问题!
张浩子并没有被我舅舅吓着,也许他觉得,像我舅舅这种搞艺术的人,摔摔东西,骂骂人,是艺术家该有的冲动和激情。所以继续说,地早就被污染了,不但氟化物超标,汞和铬也超标。最后,还不忘安慰我舅舅几句,说,赶快回来吧,其实乡下的地,和城里的地,都一个[求]样;乡下的菜,和城里的菜,也一个[求]样。
在你眼里,这世上还有没有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我舅舅被张浩子激怒了,脸紫得像一个茄子。我舅舅就这样冲着张浩子吼了一声,然后拉着我舅母的手,甩着屁股就走了。
回到清风岭,天已经黑了。我舅舅口干舌燥,气呼呼倒了一杯水,咕咕灌进嘴里,又哗哗倒出来,伸着舌头说,苦死了苦死了。我舅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眉头一皱,说,没问题啊。
没问题!肯定是你舌头有问题。我舅舅说。
你舌头才有问题呢。我舅母说。
但奇怪的是,我舅舅和我舅母都觉得平时清脆悦耳的虫鸣鸟叫,那晚竟像在为清风岭哭丧,凄厉刺耳!
我舅舅呆坐在沙发上,嘴里反复唠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我舅母说,她一辈子都在救人,现在也不想为了几棵白菜去害人。
见我舅母这么犟,我舅舅气得跳起来,说,那菜怎么办?地怎么办?还有别人付的定金怎么办?
哼哼,我舅母鼻翼一翕一张,露出一副苦笑,说这都是我舅舅自找的,若我舅舅当初不想着赚钱,不想着发财,就不会有这个苦果。
呵呵,没错,没错,都是我的错,什么都是我的错,你一丁点儿错都没有。
要错也是赵不正的错,二牛的错,张花子的错,他们把早已经被污染了的土地租给我们,让我们种干干净净的菜,只怪我们太傻太天真,才上了赵不正他们的当。虽然又气又急,但我舅母还是一句话就切中了要害。
我舅母说,我要把真相告诉大家,让所有人都知道赵不正他们丑恶的嘴脸。
我舅舅气得脸色铁青,嘭嘭拍着沙发,把这久赖在沙发上睡觉的灰尘,吓得全部飞起来,瞪着我舅舅的嘴。我舅舅责备我舅母,说,你还是要把真相告诉大家,难道你就不能等我把这拨菜卖了再说?难道你就不能管住你的嘴?
我管得住我的嘴,但我管不住我的心。我舅母说,蔬菜大讲堂里的每个人,都和他们一样,都想吃点干干净净的菜,自然种不出干干净净的菜,自然现实已经捅了我们一刀,我们就不应该再用这把刀,去捅那些无辜的人。我舅母说,我要把真相告诉大家,让大家尽早断了这种奢望。
那菜怎么办?地怎么办?还有我们投出去的那些钱怎么办?在你心里,难道良心比钱还重要?
那天晚上,帐篷里的灯一直明晃晃亮着。其实,只要第二天早上,你来到窗户边,看看那些为了飞进帐篷里给我舅舅和我舅母劝架,结果活生生撞死在窗子上的禽兽虫蛾,密密麻麻落了一地,就知道昨天晚上,我舅舅和我舅母吵得有多么厉害了。
然后,我就接到了我舅母的电话。
我舅母是把化验结果丢进蔬菜大讲堂之后,才给我打的电话。我虽然看不懂那些字母啊数字啊表示什么意思,但“地早就被污染了,菜也被污染了”,我还是看得懂的。这时候,我舅舅所谓的粉丝,付了钱的就要求退钱,没付钱的,就叫嚣要来清风岭找我舅舅和我舅母算账,说我舅舅和我舅母欺骗了他们的感情,还说要把菜毁了,不能让我舅舅和我舅母卖出去害人。
我舅母就这样不管不顾,把真相告诉了大家,却没有博得一丁点儿同情。我舅母也懒得争辩。
我骑着摩托就往清风岭冲。
等我冲到清风岭,除了床、电视、沙发和帐篷这些大家当,我舅母已经把其他东西全部搬到了皮卡车上。看来,我舅舅和我舅母这是要走了。见我来,我舅母悄悄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就抹出一抹笑来,说,建明,赶快来帮我搬东西。
我也懒得问,问多了,又是一把泪。
搬两趟下来,不见我舅舅,我就问我舅母,说,我舅舅呢?我舅母没说话,只是侧过脸,朝东边望了一眼。这一望,我的视线就被我舅母拽到了东边。这一望,我就气得差点把电视摔在地上。这种时候,我舅舅竟然还有兴致画画!画画也就算了,还画得目不斜视,好像这次大逃亡,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要不是手里抱着电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把他踹在菜地里。天都快要塌下来了,你还跟我装什么文艺啊!
若不是我舅母让我把我舅舅从菜地里扭出来,我就不知道,我舅舅得了创伤性应激障碍。什么什么,什么是创伤性应激障碍?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我舅母可以像解释ABCDE那样,给我解释解释,但我舅母只是催我快点。快点快点!我舅母说。确实不能再等了,顺着我舅母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许多人,正从瓦缸寨向清风岭猛扑过来。我知道,这些人肯定是来要下一年租金的。
然后,我就气冲冲冲到我舅舅面前。那时候,我舅舅还在画,画一棵大白菜。人呢,哭得泪流满面,嘴里絮絮叨叨,说,谁说没有干干净净的地,谁说没有干干净净的菜……
见到我,我舅舅就傻呵呵冲我笑了笑,说,你看看,多干净的菜啊……
这时候,我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时间跟我舅舅谈艺术。况且只是一棵白菜,还只是一棵画在画上的白菜,我一个小村主任,也吹不出什么花样来。我扛起我舅舅就往停车的地方跑。
我舅母早已经发着车。我刚把我舅舅丢到车上,关上门,我舅母就猛踩一脚油门,也不等我下车,拉着我和我舅舅就向瓦缸寨外逃去。
再慢一分钟,车就被二牛他们拦住了。而我舅舅,就像一个丢了糖的孩子,又哭又闹,向清风岭叫嚷着,说,我的菜我的菜……若不是我紧紧拉着,我舅舅可能就要跳下车,跑回清风岭了。
我舅母让我赶快把菜拿给我舅舅。我问,哪里哪里?我舅母说,就是画了一棵白菜的那幅。我舅母果然是医生,我刚把这幅画递给我舅舅,我舅舅就突然安静下来,紧紧抱着画,流着泪,说,你看看,谁说没有干干净净的菜……谁说没有干干净净的菜……多干净的一棵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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