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诗里有这样四句道: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有人据此认为苏轼反对以形似论画。熟识苏轼的如晁以道,也写了一首和诗想补东坡之未备:
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
(《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
后来很多人都说晁以道补充得好,连明代号称博学的杨慎亦称赞经晁一说,“其论始为定”(《论诗画》)。其实,东坡原意并未否定形似的作用,乃晁以道误解了诗意,他的补充是不必要的。所谓“论画以形似”,不过是“如果只以形似来论画”的意思罢了。
苏轼岂止没有否定形似的作用,他在论文谈艺时还曾屡次提到应该“随物赋形”。客观存在的事物本来是什么样子,就该给它写成什么样子,不同的事物就该写出它们种种不同的样子。他说: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自评文》)
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
(《书蒲永升画后》)
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
(《滟滪堆赋》)
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为形而已。
(《苏氏易传》卷三)
对每一事物都“随物赋形”,穷形尽相,在文艺创作上,他认为就构成了一种美:
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霏霏乎其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长风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袅袅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
(《文与可飞白赞》)
这种“随物赋形”的思想,追溯起来,在陆机《文赋》里已经提出: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
虽离方而遁员,期穷形而尽相。
在刘勰《文心雕龙·物色》里,继续得到发挥:
体物为妙,功在密附。
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而到苏轼手里,更明白肯定它构成了一种美。这种美无疑是客观事物之艺术反映的产物。它应该是艺术创作追求的一个目标。缺乏这种美的作品不能成为艺术品,不真、不美、不善的东西是不能教育、感染读者的。
二、美亦可以数取
“随物赋形”,必然反对不似。有其物,必有其形。如果形不似物,就无所谓“随物”,也无法表现一定的内容。只以形似来论画,苏轼当然不赞成,如果脱离了形似来论画,他就更不会赞成了。
苏轼有两则题跋谈到此事:
黄筌画飞鸟,颈足皆展。或曰:“飞鸟缩颈则展足,缩足则展颈,无两展者”。验之,信然。乃知观物不审者,虽画师且不能,况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务学而好问也。
(《书黄筌画雀》)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书戴嵩画牛》)
一个画飞鸟,却颈足皆展;一个画斗牛,却掉尾而斗,这便是不似。只以形似来论画,必然流于浅隘,脱离形似来论画,难免流于虚假,虚假比浅隘自然更糟。
苏轼以为林逋的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绝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绝非红梅诗。他赞美这是诗人的“写物之功”(《评诗人写物》)。功在哪里?就在贴切形似不可移易。桃李缺乏“暗香”,不成“疏影”,比较明显;把“无情有恨”形容到红梅身上,的确不伦。但像石曼卿那样,把红梅写成只是“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枯燥无味,毫无诗意,果然大煞风景了,同样是一种不贴切。不贴切,就是不似。
唐代著名画家韩干最擅画马。天宝年间被召入宫供奉,唐明皇叫他以陈闳为师。画成以后,他画的马却与陈闳有所不同,明皇诘问他为什么,韩干回答:“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唐朝名画录》)。这个故事后来曾引出很多议论,苏轼在一首诗里也谈到这件事:
君不见韩生自信无所学,厩马万匹皆吾师。
(《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干马》)
韩干未必没有向陈闳学习,杜甫《丹青引赠曹霸》中已说:“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则曹霸曾是他的老师。所谓“无所学”,当是无所模仿的意思吧。既有厩马万匹在跟前,主要的学习对象当然应该是这些活生生的实物。东坡肯定这一点,反映了他对形似的重视。
东坡是非常推重唐代人物画家吴道子的绝艺的。认为“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的能事表现在哪里?“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大意是说,既不违反常法,又能自出新意;既极豪放,又仍符合规律。而所谓法度,妙理,东坡的解释便是:
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受,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
(《书吴道子画后》)
很明显,东坡以为吴道子画艺之妙,首先就在他能“如以灯取影”一般,而且精细到好像计算了与真相“不差毫末”的“自然之数”来描画他所创造的人物。在另一篇文章里,东坡还这样举例来说明:
羊豕以为羞,五味以为和,秣稻以为酒,曲糵以作之,天下之所同也。其材同,其水火之齐均,其寒暖燥湿之候一也。而二人为之,则美恶不齐。岂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数取欤?然古之为方者,未尝遗数也。能者,即数以得其妙,不能者,循数以得其略。其出一也,有能有不能,而精粗见焉。人见其一也,则求精于数外,而弃迹以逐妙,曰:我知酒食之所以美也,而略其分齐,舍其度数,以为不在是也,而一以意造,则其不为人之所呕弃者寡矣。
(《盐官大悲观记》)
这里表面谈的是酒食,原文后面却是联系了“天文、地理、音乐、律历、宫庙、服器、冠昏、表纪之法”,以及“历代之所以废兴,与其人之贤不肖”等等一道来谈的。意思是学者必须老老实实,打好牢固的基础,不要以为具体的东西全是粗迹,“是皆不足学”,而只想“学其不可传于口而载于书者”,误认“一以意造”居然可以真正求到精妙。我以为东坡这段话同他前面论吴道子画艺表达的意思是相通的、一致的。
不能“求精于数外”,不能“弃迹以逐妙”。“数”不能完全包括“精”,同样掌握到了“数”的,结果还有精粗之不同,但“数”毕竟是“求精”的基础。“迹”不等于“妙”,但完全抛弃了“迹”,也就不能有“妙”。回到形似的问题上来,便是不能忽视形似,更不能抛弃形似。“岂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数取欤?”离开形似,就谈不到美了。美当然是离不开真的,虽然仅仅形似绝不能表现美的全部,美的真髓。
东坡有封《与何浩然》的信,说:
写真奇绝,见者皆言十分形神,甚夺真也。非故人倍常用意,何以及此,感服之至。
所谓“十分形神”,就是说这幅写真既极形似,又极神似。形似是“迹”,极形似是掌握到了“不差毫末”的“数”的结果。神似是“妙”,极神似是达到了“精”的境地。成功的艺术创作,最后给人的感觉是“形神兼备”,“十分形神”,实在难于再为分解了。可是从精进的程序说,还是应该承认,老老实实在形似上下苦功,是不可缺少的第一步。清代刘熙载论书法,曾说:“书要力实而气空,然求空必于其实,未有不透纸而能离纸者也”(《艺概·书概》)。谈的是书法,阐明的是与苏轼所讲同一条艺术创作规律。
三、尽物之变,姿态横生
“随物赋形”,诚然不可脱离形似。物有不同,当然形也不同,如把不同的物写成一个样子或差不多一个样子,这固然是令人生厌的雷同。另有一种情况,即把同一样事物,不管时间、地点、条件的差别,总写成一个样子或差不多一个样子,同样也是一种雷同,这种雷同归根到底是由于不真实或不够真实,不可能获得人们的喜爱,对人们产生有益的作用。事物既然都是在不断变化的,要“随物赋形”,就该随着它的变化而赋予不同的形态,在变化中来描写、塑造它。一个艺术家可能把一个人、一丛花、一匹马在某种情景中的表现描写得很形似,因而取得某种成功,但如他把这一成功僵化为一种模式,不管时间、地点、条件已发生了种种变化,始终仍照老样子来描写,这就必然要失败。因为“物”已有所改变,“形”却老一套,便不真实了。而若老是只去写某种情境中的事物,一味重复老的模式,人们又何贵于你这个艺术家呢?“物”已有所改变,“形”却仍旧老一套,实际上这种“形”已经连“形似”亦谈不上了。
东坡论文谈艺,提出“随物赋形”的理论,最爱用水为喻帮助说明。因为他认为,水之为物,最无常形,也最能说明因物为形的道理。他说:
世有以常形者为信,而以无常形者为不信。然而方者可斫以为圆,曲者可矫以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为信也如此。今夫水虽无常形,而因物以为形者,可以前定也。天下之信,未有若水者也。
(《苏氏易传》卷三)
小池塘里的水,不与江河相通,很少流动,但“如风吹水”仍会“自成文理”(《书辨才次韵参寥诗》)。若是不断在流动的水,能把它形似地写出来,就必然各有面貌了,因为水本身一直在变动之中。东坡论孙位、孙知微等画水之妙,云: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胡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采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
(《书蒲永升画后》)
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微所画石涧奔流,尽水之变。
(《雪浪斋铭并引》)
东坡多次赞赏二孙、蒲永升的画艺,即因他们画的是“活水”,而非如他所举“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所画只是“死水”,所以高明。“活水”可以“尽水之变”,“死水”则虽“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仍属庸品。
东坡论他人文和评自己所作,也每以水为喻。云: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答谢民师书》)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自评文》)
画活水尽水之变,画出来的水必然姿态横生。写诗作文随物赋形,如果随的也是活生生的事物,不断变化中的事物,那么诗文从内容到形式必然也会千姿万态,绝不雷同。造成雷同的原因不止一个,脱离生活,脱离实际,静止、死板地看待事物,当是最主要的原因。欧阳修蓄着一块石屏,上面有绝似人工淡笔墨画的图迹,苏轼想象中把它当作“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但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棵老松树呢?
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蒙。含风偃骞得真态,刻画始信天有工。
(《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
原来这是生长在险绝悬崖上,于烟气日色混茫不分中,一棵长年被山顶大风刮得曲折、俯伏的老松树的形象。石屏上虽然只有近似的形迹,并不真有一幅图画,但苏轼知道,自然界中,峨眉山上,是确有这样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老松的,而这种老松,在“孤烟落日相溟蒙”的时刻,也确会呈现出这样一种“含风偃蹇”而依然不屈的样子,石屏形迹恰恰依稀显示出了这种老松树的这一种样子,这便成了东坡笔下赞美的“真态”。如果这棵老松不是长年生长在高山顶上而是在平地,又不是在孤烟落日的混茫一片中,那么它的“含风偃蹇”又怎能是什么“真态”呢?是别样的“物”,却给了这样的“形”,便不是“随物赋形”,“与山石曲折”、“略如行云流水”了。
随物赋形,理当包括“尽物之变”和“姿态横生”的意思在内,东坡已作了上面这些说明,清代叶燮还有意识地对东坡的理论作了如下的具体发挥:
天地之大文,风云雨雷是也。风云雨雷变化不测,不可端倪,天地之至神也,即至文也。试以一端论:泰山之云,起于肤寸,不崇朝而偏天下。吾尝居泰山之下者半载,熟悉云之情状。或起于肤寸,弥沦六合;或诸峰竞出,升顶即灭;或连阴数月,或食时即散;或黑如漆,或白如雪;或大如鹏翼,或乱如散鬈;或块然垂天,后无继者;或联绵纤微,相续不绝;又或而黑云兴;土人以法占之曰将雨,竟不雨;又晴云出,法占者曰将晴,乃竟雨。云之态以万计,无一同也。以至云之色相,云之性情,无一同也。云或有时归,或有时竟一去不归,或有时全归,或有时半归,无一同也。此天地自然之文,至工也。若以法绳天地之文,则泰山之将出云也,必先聚云族而谋之曰:吾将出云,而为天地之文矣;先之以某云,继之以某云,以某云为起,以某云为伏,以某云为照应,为波澜,以某云为逆入,以某云为空翻,以某云为开,以某云为阖,以某云为掉尾。如是以出之,如是以归之,一一使无爽,而天地之文成焉。无乃天地之劳于有泰山?泰山且劳于有是云?而出云亦无日矣!苏轼有言:我文如万斛源泉,随地而出。亦可与此相发明也。
(《原诗》卷一)
叶燮这段话,主要原是用来反对为文的“死法”的。他以为“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天地万物是什么情状,就把它写成什么情状,情状千变万化,所以绝不能用什么固定的方法来描写它。为文并不是不能有法,根据天地万物的不同情状用适合其情状的不同方法把它们表现出来,不可违反固有的规律,这就是法,但这是“活法”,或称“自然之法”。看得出来,叶燮说的其实就是苏轼的“随物赋形”。天地之间存在万物,万物之中的一种云,“云之态以万计”,“云之色相,云之性情,无一同也。”云如此,人作为文艺描写的主要对象更是如此。云与人都有某些共性,文艺家面对的、要写的,却是个别情状的云与人,而且只有在“尽物之变”中才能体现出种种物的某些共性,哪有什么现成的具体的共性可供作者去照式填充?如果那是指科学家抽象概括出来的某几条东西,那么科学家已经很明白地提出来了,还需要艺术家去图解?难道枯燥乏味的图解能够感动人么?
发挥了苏轼理论的,清代还有刘熙载。他在论赋时说:
赋取穷物之变。如山川草木,虽各具本等意志,而随时异观,则存乎阴阳、晦明、风雨也。
赋家之心,其小无内,其大无垠。故能随其所值,赋象班形,所谓“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
(《艺概·赋概》)
这里所说,也还是从不同角度,阐明了“随其所值,赋象班形”,“取尽物之变”,即苏轼先已揭示的创作道理。我们文学史上这些具有精见卓识的人物,都是从实际生活出发,研究、总结了大量艺术实践的经验,才取得相同的认识的。
四、画马不独画马皮
苏轼主张的“随物赋形”,这“形”,是否仅指事物的外表,外部形态呢?不是的。如果只指外形,他就不会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了。外形也有两种,一是“常形”,即相对静止状态的外部形态,一是变形,即迅速变化中的外部形态。例如水流,“在平地滔滔汩汩”的是一种,“奔湍巨浪”又是一种。“随物赋形”,应该把不同的外形都写出来。但为什么有人“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人或以为已经“至妙”,而他还深感不足呢?这不是已经写了某种变形吗?苏轼以为真正高妙的画水艺术,若是写“奔湍巨浪”,“夏日挂之高空素壁”,即当使人有“阴风袭人,毛发为立”的感觉。而仅仅写了变形,写不出它的气势、神态,不能触发、激起、感染人们的情绪,即使作者已有较高的技术,而这样的作品的“品格”,还是只能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的。很明白,“随物赋形”除了要求外部形态应当可能相似外,还有进一步的要求,即内部形态的更高相似。这内部形态的更高相似,向来被称作神似,神似也就是艺术表现上达到的精妙境界。
东坡对韩干画马之妙是深为赏识的,为此写过不少诗。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老马侧立鬃尾垂,御者高拱抹青丝,心知后马有争意,两耳微起如立锥。中马直视翘右足,眼光已动心先驰,仆夫旋作奔佚想,右手还控黄金羁。雄姿俊发最后马,回身奋真权奇。圉人顿辔屹山立,未听决骤争雄雌。物生先后亦偶尔,有心何者能忘之,画师韩干岂知道,画马不独画马皮。画出三马腹中事,似欲讥世人莫知。伯时一见笑不语,告我韩干非画师。
(《韩干三马》)
在另一首《韩干马十四匹》里,东坡又称赞“韩干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为什么韩干画的才“真是马”呢?即因他“画马不独画马皮”,还“画出三马腹中事”。请看他画的三匹马各自在想些什么心事?老马“心知后马有争意”,已引起警惕,所以“两耳微起如立锥”。中马果然打算争到前面去,“直视翘右足”,“眼光已动心先驰”。后马更不甘落后,一心想向前冲,“决骤争雄雌”。作者写三个赶马人的表情也不一样。我们虽看不到这幅画,由于“苏子作诗如见画”,三匹马的神情态度已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韩干画出了三匹马的不同心事,而不仅是马的常形和变形,亦即不独画了马皮。若只画了马皮,只画了马的外部形态,而没有画出它们的不同心事,就只能说是死马、假马,而绝非活马、真马了。有些画家甚至还能借写马的心事,而体现出某种“讥世”的用意,那就更高明了。不消说,韩干所以能成为驰名当时,传誉后世的非凡画家,便因他写出了活马、真马,既“体物”又“写志”的缘故。李伯时对东坡说“韩干非画师”,是说韩干比一般仅能画些死马、假马的“画师”要高明、有卓识得多。东坡又有一节云: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糟、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
(《又跋汉杰画山》)
在这里,他指出画工与士人画的区别,即画工之画,只能写出事物的一些外部形态,没有生气。而士人画则能表现出事物的“生气”,画家自己的某种情意。这些就都属于事物的内部形态了。“画工”与“士人画”之别,大概亦略同于“画师”与“非画师”之别吧。
以上是东坡论画马。再看东坡论画人。东坡是很赞赏吴道子的本领的: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门千千万,相排竞进头如鼋。
(《王维吴道子画》)
这里谈到的“浩如海波翻”的“雄放”,“笔所未到气已吞”的气概,听讲者们“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的情态,实际上都反映了士人画不局限于事物外部形态,而必须进一步写出事物内部形态——传神的特点。东坡认为画人必须传神,传神必须找到各人不同的足以传其神的“意思”所在,而要找到这个所在,又必须仔细观察研究这个人的自然真实的表现,千万不可只凭他的矫揉造作,就像装好了样子让人照相一样。他的《书陈怀立传神》里有一段精彩的议论:
传神之难,在于目。顾虎头云:“传神写照,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见颊影,使人就壁画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盖可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其举止。今乃使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能举体皆似耶?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谓顾、陆。
东坡这段话,从具体画法到如何观察研究,最后提出原则,都在谈传神的问题。所谓“意思”,我理解是传神的特点;意思所在之处,指最能表现其神情特点的地方。所谓“岂能举体皆似耶”,不是不要力求形似,而是力求形似之后,还有不能举体皆似的地方。这时如能做到神似,便可弥补这方面的不足,有时为了突出对象的某种特点,甚至还可以有意识地作一些夸张或省略,使神似更有效果。夸张或省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不似或不全似,而若实际上能使人们因此感到越发地神似,即便成为“不似之似”了。
我以为,苏轼是要求在外部形态相似的基础上进而再达到内部形态的相似的。而在掌握到对象的神情或生气的特点之后,在表现上,他又容许不是“举体皆似”,容许有所不似。这是一个由博返约,博而能一的精进的过程,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概括、集中、典型化的过程,没有博的基础,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五、造乎理者,才能画物之妙,得物之真
“随物赋形”,既要写出事物的外部形态,还要进一步写出它的内部形态,只有这样,才能帮助人们认识这个事物,接受实际生活的教育。但究竟怎样才能逐渐做到这一点呢?苏轼的回答是:必须知道物理,又必须具有能够把物理艺术地表现出来的本领。所谓物理,即指客观事物本身固有的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描写事物的似或不似,不能由谁主观制定,它有一个客观标准,即看它是否符合这一事物固有的规律。北宋宣和年间张怀《山水纯全集后序》指出:“造乎理者,能画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这几句话很简要地概括了苏轼多次提出的观点。
文与可是当时的著名画家和诗人,特别擅长画竹。他为什么能把竹画得这么好?苏轼道: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形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
(《净因院画记》)
这就是说,文与可是因为深知竹石枯木的生长、发展与变化的规律,才能把它们写得活灵活现,十分形似的。这是很正确的道理。如果要写一个人,而不知道他在社会生活中处于什么地位,同周围有何种关系,他自己过去是怎么样生活过来的,现在又正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作家怎能把他写活、写好?韩干如果没有直接以万马为师,在长期细心的观察中熟悉了马的种种习性,他也不可能成为画出马的心事的专家。
一要深知物理,二要能把知道了的物理善于表现出来。东坡反复阐说过这两层意思:
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
(《答谢民师书》)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
(《答虔倅俞括奉议书》)
这里他是在谈文,道理也相通于各种艺术。
苏轼的“随物赋形”说,是一种完整的创作理论。形式决定于客观存在的事物,艺术反映生活;艺术不但要写出事物的常形与变形,即写出事物的形象,还要写出事物的神情、生气,即写出事物的某些本质方面,而且“体物”往往与“写态”即表现某种进步的有社会意义的思想有着联系;要成功地随物赋形,必须深知物理,又有足够的艺术修养,这就不能不通过长期的观察和实践的功夫。苏轼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有比较明确的美学观念,但他在这里也透露了“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岂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数取欤”等闪光的美学思想。我认为,进一步整理研究苏轼的“随物赋形”说,不但对全面了解苏轼的美学思想,就是对我国传统创作美学的探讨,一定都是极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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