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跟着大伙儿呼喊“乌拉”。他参加了无数战斗,受过两次伤,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很幸运他还活着。他悄悄告诫九色,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不要用镇墓兽的能力干预人间的战争。战士们对九色很好奇,它的赤色鬃毛像俄国的高加索犬的那样。秦北洋顺坡下驴,就说它是个串串,有各种獒犬血统。有时九色目露凶光,渴望参与战斗,渴望对白俄的杀戮,为乌拉尔山区的村民们报仇。打扫战场时,它还会爬到死人堆上,舔舐冰冻的血液,像一只饥不择食的狼……
保尔·柯察金成了秦北洋最好的朋友。战友们都说乌克兰人保尔与中国人格奥尔基是天生一对。在保尔的推荐下,秦北洋加入了共青团。保尔出生在乌克兰西部的秀镇,从小就没了爹,妈妈是个洗衣娘。他十二岁到火车站打工,尝尽人间悲苦。十月革命爆发,白军占领了秀镇,当时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保尔参加红军。他爱读《牛虻》与《斯巴达克斯》,常跟战友们讲述小说里的故事。
有一天夜里,红军露宿在西伯利亚的荒野,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保尔拿出一张照片——穿着水手服的美少女,栗色头发梳成大辫子,裙摆下是带花边的短袜。
“她叫冬妮娅,我爱她!”保尔看着寒冷的月亮,将照片放到唇上,“我最亲爱的格奥尔基,你有喜欢的姑娘吗?她在中国吗?”
秦北洋慢慢哈出一口热气:“我跟她在世界尽头别离,她应该早就回中国了——如果她还活着。”
“你一定很想念她。”
“嗯,我会找到她的。”
他看了一眼小镇墓兽九色的琉璃色眼睛。
第二天,红军进入鄂木斯克,解放了这个白俄的据点、海军上将的老巢。
秦北洋第一时间去了邮局,想往中国寄一封信,收信人名字是欧阳安娜,地址就写北京大学历史系。
邮局职员是个微胖的年轻姑娘,她说现在战乱,东方邮路不通,只能给莫斯科与彼得格勒寄信。她看到信封上的寄信人名字,是个俄语的“цинь”,就是“秦”。
“中国人,你姓秦?”
“是。”
“我的丈夫也是中国人,他也姓秦。”女职员苦笑了一声,“一年前,他离我而去,现在不晓得在哪儿呢。”
秦北洋想起父亲在鄂木斯克住过一年,他为白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效劳,还跟一个俄国小寡妇同居。
“他叫什么名字?”
女职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正楷毛笔字:秦海关。
这是父亲的笔迹啊,秦北洋寻思:该叫她后妈吗?这正是让老秦神魂颠倒、开始第二春的小寡妇。
“我知道他在哪里。”他低声在柜台边说,“天堂。”
小寡妇职员请假下班,拽着秦北洋回家,说要给他看一个人。
到了一间木头房子里,墙上挂着老秦与小寡妇的合影,证明她没说谎。屋里有几件中式家具,一看就是秦海关亲手做的,甚至能闻到他的气味。
这房子不仅有父亲的气味,还有父亲的种子——他看到一张摇床,里面躺着一个婴儿,差不多三个月大。
“是个男孩,跟他爸爸长得很像!”小寡妇抱起孩子,放到秦北洋的眼前,“对了,他跟你也很像!”
“这是……”
秦北洋震惊了,仔细看这孩子的相貌,果然是个中俄混血儿,甚至中国人的成分更多。乌黑的眼珠子,柔顺的黑头发,夹杂几根黄毛,看起来特别健壮,蹬着一双粗腿。
这孩子的后脖子上也有一对赤色的鹿角形胎记。
不用滴血认亲了,这是秦海关的遗腹子、秦北洋的亲弟弟——两兄弟相差二十岁。
他亲了亲孩子,想起埋葬在凡尔赛荒野的父亲,眼中泪水喷涌而出。没想到在这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父亲居然留下了一颗种子。老秦用顽强的生命力,不仅打破了家族的寿命纪录,也打破了三代单传的魔咒。
还得感谢这位俄国小寡妇。俄罗斯姑娘旺盛的生命力,刺激了年近六旬的中国老秦,在她的土壤里结出了三千年工匠家族的果实。
“他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小寡妇抱起了宝贝儿子,“尼古拉·秦。”
去年早春,秦海关奉命离开鄂木斯克远行,她哭成了泪人。像过去的战争一样,她知道又一个男人将一去不复返。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有人劝她找医生堕胎,兵荒马乱的年头,这孩子是个累赘。她躺在医院的床上,又尖叫着逃出来。她决定把秦海关的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她生命中的珍宝,是上帝的恩赐。
秦北洋唏嘘不已,尼古拉——末代沙皇的名字啊,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父亲给沙皇尼古拉二世造过陵墓的缘故吧。
他决定给弟弟起个中文名字,秦北洋的名字缘自北洋水师,为纪念战死在刘公岛的海军外公。而这孩子生在西伯利亚,一片荒凉的原野,就叫西原吧。
他用父亲留在这个家里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三个正楷字——
秦西原
哥哥北洋,弟弟西原,两个名字对仗颇为工整,一看就是亲兄弟。
秦北洋吻别了“后妈”和弟弟,他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希望这对母子平平安安。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再回鄂木斯克看望弟弟。
次日,秦北洋与九色乘坐装甲列车东进,继续追击高尔察克的白卫军。
这一路势如破竹,穿越冰封的西伯利亚,秦北洋和保尔路过贝加尔湖。这个古代苏武牧羊的“北海”、世界上最深的内陆湖,藏有占地球表面全部淡水量五分之一的淡水,仍然结着厚厚的冰层。
不计其数的人影凝固在冰面上,就像一个个永恒的雕塑。秦北洋诧异地要扑上去救人,但被战友们拉回来。原来,这年冬天太寒冷了,白俄们拖家带口向中国逃亡,却在穿越贝加尔湖时被活活冻死。那年冬天,矗立在冰面上的僵尸竟有二十五万具之多,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忽然,九色冲到贝加尔湖畔,在积雪中拽出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秦北洋扶起那个人——四十多岁,五官格外立体,皮肤苍白,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同于普通的俄国人。此人居然穿着海军制服,貌似军衔很高,白衣上有几个弹孔,已被凝固的血迹染红。
这个人快要死了。
战友们在马上催促他,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秦北洋却不放手,对方睁开眼睛,双目如同鹰隼之眼,似乎还要说话。
秦北洋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到模糊不清的几串音节:“普热瓦尔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什么乱七八糟的,临终遗言?虽说俄国人的姓名又长又啰唆,简直能跑火车,但秦北洋还是记住了这四个名字——第一个是男人,后面三个都是女人。
这位穿着海军制服的白俄军官,在秦北洋的怀里断了气。他被留在贝加尔湖畔,任由冰雪覆盖或被饿狼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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