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独饮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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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烟火的人间,无论怎么走,都是寂寞天涯。

    天涯到底在何处?是瘦马的古道边,还是断肠的西风下;是沉思的落日边,还在徘徊的荒草间?或许,天涯就在我们心里。心有牵绊,红尘就是秋风塞北,我们是行人;心有渔歌,红尘就是烟水江南,我们是扁舟。

    事实上,即使是田园之中,云水之间,也总有落寞的身影,对着杯中之物独自怅惘。田园山水恬淡诗意,可你若心境寥落,那里也长满悲伤。或许,山水间的天涯,比荒草间的天涯,更让人没有着落。

    汴京春好,却是别人欢笑的地方。孤独的柳永,站在春天外面,看市井马龙车水,就像个异乡人茫然经过,在那繁华的外面独自踯躅,不敢置身其中。

    于汴京,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于红尘,世间众生往往是,身在梦里,不知是客。

    知己红颜,有的天涯咫尺,有的咫尺天涯。似乎是这样,被惦念的已在别处,不知是绽放还是凋零;被遗忘的还在原地,断送着草木春秋。数年以后,英英、虫娘、瑶卿,还有许多在他心里嫣然巧笑的女子,不知道有几个人曾与他重逢。

    有时候,一别即是一生,转身即是沧海桑田。

    姹紫嫣红开遍,总会付与断井颓垣。

    李清照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那时的柳永恐怕也是如此。满城的春色,映衬着他的孤独。汴河悠悠,载不动哀愁。于是,到了第二年,他再次决定离开。

    天圣八年(1030)春,柳永又离开了汴京。

    这年,十九岁的蔡襄,二十四岁的欧阳修,四十一岁的张先,同时进士及第。科举的路上,有人少年得志,有人历尽风霜。

    四十七岁的柳永,只是个旁观者,他带着孤寂的自己,再赴远方。桃李春风有酒,江湖夜雨有灯。

    他有文字,可以筑成茅舍,安置冬夏春秋,虽然徒有四壁。

    这次他没有去江南,而是一路向西。那里,没有画桥烟雨,没有红楼翠幕。有的是,孤城落日,霜冷长河。当然,还有遥远的马蹄和鼓角争鸣之声,以及看不断的黄沙漫漫。

    也许是萧索了太久,他要将自己交给辽阔。

    不能醉卧沙场,至少可以在残阳之下,独饮西风。

    他以书生的姿态,走在剑客的路上。匹马江湖。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肠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风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风的上面,还是风;路的前方,仍是路。

    遥远的关山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尽。

    红尘紫陌,暮草斜阳,画面辽远得没有边际。他就在里面,一个人,一匹马,将长安古道,走成了悲伤。无论走多远,无非是:

    万水千山,只影向谁去。

    这首《引驾行》,从紫陌到长亭,从风景到天气,从离别到相思,千回百转,极尽铺陈之能事,就是为了给最后的“说如此牵情”

    营造荡气回肠的氛围。这正是柳词的特点。

    初霁的春日,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小村和道路在百花中隐隐约约。这样日暖风和的日子,他感到的,却是断肠滋味。挥鞭之时路过十里长亭,油然生愁,只因想起了京城的佳人。分别以来,人隔千里,他总会莫名地走入回忆。

    当年去往江南时,送行的是虫娘。不知道,此番西行,又是哪个女子,与他执手相看泪眼。一别两渺茫,每每忆起离别情景,他都会黯然销魂。一个人彷徨于西风古道,明明是他自己最凄惨,但他想得最多的却是,许多良夜,那女子独自冷清,负屏而立,在灯前老去花颜,她最苦楚。想起她,他就会计算归期。他总是这样告诉自己:与其无边思念,不如归去,与她日夕相伴。

    但他记得,若干年前出发之地,就是小巷秦楼,那个叫做温柔乡的地方。他要把江南塞北的遥远,走出属于他的重量。所以,尽管相思让人断肠,他仍然走在路上。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去一云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不知不觉,他已走入了秋天。

    天空上总是归鸿,行囊里只有西风。

    最遥远的路,莫过于孤寂。而柳永,始终走在里面,飘零落拓,是望断念绝的模样。凄清古道,瘦马江湖,头上是天高云淡,脚下是世事沧桑。古道旁的柳树上,秋蛩嘶鸣,前尘往事一片凌乱。

    李商隐《乐游原》这样写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此时,柳永亦如两百年前那个诗人,走在乐游原上,西风为伴,落日为邻。显然,此时此景,感伤的柳永不会乐观地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极目远眺不见人烟,他拥有的只能是凄凉。

    云来云去,日日都在发生。有的人淡然地说去留无意,有的人却忍不住感伤,如见花开花谢。唐皎然有《舟行怀阎士和》诗:“二月湖南春草遍,横山渡口花如霰。相思一日在孤舟,空见归云两三片。”柳永也是如此。

    云去无痕,于他便是,往事如云烟。

    旧日时光,永远是回不去的。走出来,便成了过客。

    从前,如斜风细雨,如小径轻烟,转眼去了远处。我们路过那个叫现在的地方,悲喜聚散,或许都是风景,或许只是过场。伫立于现在,突然发现,从前越来越长,今后越来越短。于是,感叹着人生如梦,与漫长的岁月,临风把酒,不言悲喜。

    似乎,只能如此。那些绚烂的往昔,终究是回不去了。

    如柳永所言: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天长地久。我们只有刹那。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西风落日,秋光渐老。

    这里面,所有的旅行,其实都是流浪。

    无需羌笛琵琶呜咽,只是一袭风沙,就能让花开的过往,成为去不了的远方。西行的日子,温一壶岁月,却是饮不尽秋凉。远远地望过去,柳永就在那里,道路漫长,身影单薄。秋风话多,他不声不响。

    这首《少年游》,以繁华兴起,又陡转萧瑟,有咏古之思和历史变迁之叹,但未触及历史事实,不加议论,只是通过描写富有韵味的景物和抒发离情别绪来突出感情的波澜起伏,虚实互应,情景相生,笔力遒劲,境界高远。

    暮色苍茫中,杨柳如烟;柳色明暗处,霸桥横卧。灞桥向来是离别的象征,宋庠有句诗“灞桥杨柳年年恨”,这个地方,目睹了无数离鸾别鹤之苦,看惯了沧海桑田,始终是不悲不喜的姿态。经过的人们,惆怅着,感叹着,填词写诗,往往是沉郁。

    因为离思在心,挥之不散,所以柳永说:年来岁去,无数离人折柳赠别,杨柳屡经攀折,纤细轻柔的柳条竟至憔悴。其实,让杨柳憔悴的,不是离人,而是秋风。

    夕阳闲淡秋光老。面对灞桥,已令人顿生离思,偏又时当秋日黄昏,夕阳残照,给本就萧索的秋色,又添了几分惨淡色彩。自然地,也给作者自己本已凄楚的心里,笼罩了一层黯淡阴影。

    秋天很凉,却也凉不过光阴。

    阳关曲尽,天涯无故人。他仍要孤身飘零。

    天涯,可以是万里之外的形单影只,也可以是方寸之间的突然自我;可以是独钓江雪的孤舟蓑笠,也可以是伫倚高楼的夜雨潇潇。有时候,咫尺之间,这边是烟雨,那边是落花。我以为,刹那的孤独,即是天涯。对柳永来说,人间即是天涯。

    遥远的路上,他形单影只,走得萧条。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古道。西风。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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