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何处是潇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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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径之林,常有情趣;无人之岸,几多惊喜;

    岸畔崖间,鼓涛为乐;无人驻足,是为桃源。

    此为拜伦的诗。译成中文以后,少了些原味,多了些古雅。

    世间的人们,大都喜欢繁华。于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明明是喧嚷,却有无数人趋之若鹜,走进去,便不舍得离开。似乎,只有置身繁华,终日驱驰不休,才能为生命筑起厚度。

    其实,生活原本可以简静。偶尔停步,远离人群,或行于山间,或坐于水畔,寻几分闲散,也可以让人生丰盛。生活不易,每个人都需要为之奔走。重要的是,要懂得为之留白,如此才能随时画山画水。如周作人所言,得半日之闲,抵十年尘梦。

    无径无人之处,至少还有自己,可以为林,可以为岸。

    心若安详,荒山野径,亦是桃源。

    不过,对柳永来说,荒野就是荒野,寂寞就是寂寞。他是真实的柳永,也是萧瑟的柳永。黄沙古道,瘦马西风,是天空海阔,却也是满袖天涯。

    大约在明道元年(1032),柳永经过数月奔波,到了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四十九岁的他,仍旧携着一怀萧索。千年以后,我们可以说,此时他的人生早已足够厚重。文字与红颜,让所有过往绚丽翩然。但他,还在寻觅。科举的梦,多年以后仍在他心中。他在等待,抓住那根稻草,系在岁月之上,为人生作结。

    在鄂州,柳永游览了仪门之南石城上的白云楼。据说,晋代时镇守武昌的庾亮曾游此处,所以也称为庾公楼。至宋时楼虽仍在,石城却只剩荒凉。石城山一隅,正枕大江,其西与汉阳相对,一水相隔,草木可见。伫立此处,极目可见,寒蝉落日,雾霭寒鸦。柳永写了首《竹马子》,是以为记。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瞑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一叶惊秋,满世界都是西风的味道。

    于是,登高临远,看到的也总是无边落木。伫立于白云楼,寒蝉凄切,烟水茫茫。一叶飘落,如一纸红笺,无处投寄,只能落入秋水。想起故人,但京城太远,仿佛在云里。

    事实上,许多欢情,也如飘渺的远方,似烟非烟,似雾非雾。走入回忆,触摸到的也是秋寒。那里,有人为他亮着灯火,但是照不到羁旅天涯。隔着岁月迢迢,彼时的温柔,煨不暖此时的秋光。

    江城日暮,没有玉笛声,没有梅花落。

    南楼画角,送残阳归去。可是,送他归去的,又是谁?

    提起柳永的词,人们会自然地想到柔媚。这倒也没错,尤其是那些涉及情爱的词,柔媚到几近靡艳。然而,只要脱离了偎红倚翠的题材,他的词便显出多姿多彩的风格,有了清致,有了风雅。细读之下,如在画里。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苒苒物华休。

    一场雨,洗净了清秋,却也将往事冲刷得历历在目。

    在鄂州停留了若干时日,柳永又向湖南进发。

    路很长,如身边无垠的秋天。

    对这首词,苏轼曾评价道:“世言柳耆卿词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清代郑文焯《与人论词遗札》里说:“柳词本以柔婉见长,此词却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近代俞陛云《宋词选释》也有这样的评价:“起二句有俊爽之致。霜风、残照三句音节悲抗,如江天闻笛,古戍吹笳。”

    一纸萧索,半世飘零。

    写的无非天涯寂寞,读来皆是沧海桑田。

    脱去花间气息,他的词满是清雅韵味。江水东去,不声不响,如记忆中的人和事。山河迢递,花落叶枯,所有的路都通向飘渺。走了很远,突然发现,远方其实只有遥远。想着某个女子,想她小楼独立,想她妆台凝思,竟然多次误以为,她就在远处的船上。

    倚着栏杆,眺望远方,满心都是忧愁。

    难怪,李后主说: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这场雨,下了整个秋天,终于还是停了。

    只是不知,此时的柳永身在何处。

    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日之肃杀、草木之零落,总有人伫立其中长吁短叹,人们称之为宋玉之悲。这样的悲叹往往是,起于西风萧瑟,终于人生无常。

    自古,悲秋都是相似的模样。秋风摇荡,乱不了岁月,却能让独步残阳的人们,进退无依。杜甫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辛弃疾说,“是谁秋到便凄凉?当年宋玉悲如许。”而柳永,直接提及宋玉名字的词就有六首;出现借自或脱胎于宋玉作品的句子或蹈袭意境的词作有二十四首之多。大概是因为,他的人生,便如草木飘零,难得温暖,常是萧索。

    雨停云散,凭栏的词人,目送秋色消逝于天边。他是寥落的柳永,立在秋天的黄昏,总会兴发宋玉悲秋之叹。轻风拂过水面,白蘋花渐渐衰残,霜凝月冷,不见故人。茫茫烟水,何处潇湘!

    千里相隔,音书难寄。千帆过尽,总是独自凝眸。

    立尽残阳,雁去无痕迹。

    腊月,柳永抵达长沙。已经是过小年的时候,宋人称之为“交年”。这天晚上,大户人家请僧道看经,寻常人家也备酒果送神,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称为“醉司命”;夜间在床底点灯,称为“照虚耗”。总之,家家都在准备过年。如许多日子,柳永还在填词,写相思,写孤独。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人到岁末,总会想着归家,希冀团圆的温暖。

    柳永只有愁云恨雨。这样的心绪,在这首《归朝欢》里清晰可见。

    词的上片,以白描手法描绘旅途所见:远处江岸,两三只扁舟无人自横;风吹芦苇,栖雁因受惊吓破雾而飞;残月之下,霜染溪桥……这样肃杀的氛围里,仍有行人来去。是名利,牵着他们上路,披星戴月而行。柳永自己,也在其中。

    柳永的羁旅行役之词,经常出现关河津渡、城郭村落、农女渔人、车马船舶、商旅往来等等乡野社会风情画面,展示了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背景,拓展了词的表现范围,在词史上有开拓意义。

    人在异乡,最怕问起乡关何处。就如崔颢在《黄鹤楼》中所写:“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隔着山水云烟,仿佛整个人间,都没有去处。

    客旅日久,残冬又至,于岁月飞逝自易惊心。

    浮萍浪迹,漂沦憔悴,谁都会暗自悲凉。

    于是最后他说:不如归去。玉楼深处,有红颜在等他的归期。

    此时的他,越来越意识到,他浪迹四方,汲汲以求的东西不过是幻梦一场,于是想要回到醉卧花间的生活。但也只是想想,功名的锁,虽然厌倦,他终是卸不下。可以说,柳永的可悲之处,不仅在于漂泊穷年、事业无成、情感无依,更在于他对人生之路的别无选择。

    现在,万家灯火,照着归来的游子,也照着残年。

    欢聚是别人的,灯火是别人的。柳永仍在漂泊。

    红尘不见来处,岁月没有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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