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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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这样说着,总有人跋山涉水,去陌生的地方寻寻觅觅。

    却发现,足迹所至,仍是喧嚷;看遍山水,无处归依。如那早逝的诗人所言,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往往,走了很远才发现,红尘万丈,都是来处。

    眼前未必就是苟且。方寸之间,修篱种菊;半日清闲,风前浅酌。如此,便有了诗,有了田野。所有的喧嚷与黯淡,都不过是内心的不安。世事纷扰,心若漂泊,到哪里都有苟且的味道。

    应该说,柳永在余杭的日子,有万千黎民可以去照拂,有清风明月可以去品鉴,是充实和清雅的。过荒村小径,问百姓苦辣酸甜;坐玩江楼上,看沧海几多浮沉,他大抵是快乐的。但是现在,他要离开了,朝廷的调令又至。景祐三年(1036),柳永被调任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的盐监。

    祝穆《方舆胜览》卷七载:“名宦柳耆卿,尝监定海晓峰盐场。”元代冯福京《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六也记载,柳永曾监晓峰盐场官。后来,在张津《乾道四明图经》卷七,也有同样的记载。

    反正,漂泊与转徙,柳永从不陌生。

    人生,本就是来回奔走,最后落定如尘。

    晓峰盐场位于舟山。舟山群岛,在中国大陆海岸线的中部,长江口南侧,杭州湾外缘的东海洋面上。背靠宁波、杭州、上海大中城市群。由千余大小岛屿组成的舟山群岛,如镶嵌在中国版图上的东海明珠。舟山本岛是列台湾岛、海南岛、崇明岛之后,中国的第四大岛。

    舟山历史悠久,传说西周时候,徐偃王被楚国打败后在此屯兵建城;春秋战国时代,相传是吴越海战、吴王夫差遣徙流放之地。春秋时舟山属越国,称甬东,又喻称“海中洲”。秦汉时,传说徐福东渡经过此地并在此锚泊。秦汉至两晋南北朝,安期生、梅福、葛仙翁等仙逸人物纷至沓来,在这海山瀛洲修道炼丹,舟山逐渐成为方外诸子传经播道之圣地。

    东晋末年,孙恩起义军以舟山为根据地。隋唐代,朝廷都派兵在舟山驻守。唐开元二十六年(738)舟山置县,以境内有翁山而命名为“翁山县”。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舟山再次设县,更名为“昌国”。柳永来时,舟山的富都、蓬莱、安期三乡隶属于明州(今宁波)鄞县地管制。

    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朝廷在舟山置晓峰盐场,并设监官。那时候,柳永才几岁,没想到,几十年后,他竟会到这个日日浪潮不息的地方,做这个颇显蹩脚的小官。从景色宜人的余杭,到风急浪高的舟山,有贬谪的意味。但也没办法,朝廷如此安排,他便只能默然接受。

    身在官场,谁不是沉默的棋子?

    其实,世事本就如棋局。只是很多时候,黑白并不分明。

    而我们,就在那里,寻找落脚安身之处。

    或许,压根就没有安身之说。疾风过处,连棋盘都会散落。

    景祐三年秋,柳永乘船前往晓峰盐场。船行海上,柳永浮思万千。回望来时的路,真如大梦一场。从崇安到汴京,从烟街柳巷到夜雨江湖,很真切,却又无比模糊。他的身影始终是清癯的,那是漂泊的样子。终于入仕为官,却仍未结束漂泊,此时还要去往偏远的海岛当盐监。

    想起这些,柳永有些难过。

    但是转念想,沧海辽阔,人如飘萍,沮丧与嗟叹都无益处。

    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行于尘世,本就该随遇而安。

    有了这样的心境,便有了赏景之情。舟山定海,没有舞榭歌台的繁华,没有秦楼楚馆的绮丽,却也有着海天岛礁独特的风华。潮去潮来,云起云飞,也可以让人心旷神怡。这里,有真正的天空海阔。

    尽管身在僻壤,柳永仍旧勤勉政事。到任后不久,他就开始走访当地百姓,了解盐民的生活。结果他发现,盐民日子极为艰苦,收获却相当微薄,纵是好光景,也只能勉强度日。饶是如此,还要遭受层层盘剥。后来,柳永写了首《煮海歌》,表达了对盐民的深切同情。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馀财罢盐铁。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盐民既无耕地,亦无蚕桑,只能靠海生存,以卖盐为生,而制盐是极其辛苦的过程。潮涨潮落,盐分积淀泥中,盐民匍匐刮泥,堆成“岛屿”,让它接受风吹日晒。

    诗中所写“始灌潮波塯成卤”,是指淋卤。宋应星《天工开物•作盐》里讲述了制作盐卤的过程:把含盐的泥块铺于席上,四围隆起,作一堤垱形,中以海水灌淋,渗入浅坑中,成为盐卤。然后上山砍柴,不论远近,不避虎豹,早出晚归,船载肩扛,运柴归来,用来熬卤成盐。

    清代《如皋县志》曾这样记载盐民之苦:“晓露未晞,忍饥登场,刮泥汲梅,佝偻如猪,此淋卤之苦也。暑日流金,海水如沸,煎煮烧灼,垢面变形,此煎办之苦也。”正是柳永这首诗的极好注解。

    制盐可谓千辛万苦,盐民却没有卖盐的自由。在古代,盐和铁均由政府垄断买卖,一方面因为盐铁资源有限,另一方面因为盐铁是日常生活和军事活动的必需品,控制了盐铁买卖,朝廷不仅能从中牟利,还能起到稳定统治的作用。

    官府规定,盐品禁止私人买卖。因此,盐民做好的盐,只能等待官府前来收购。在此期间,他们只能通过借贷来维持生计。好不容易将盐卖出去了,价格却极低,而盐税在不断增加。总之,因为重重剥削,盐民的日子极其难熬。

    从前倚红偎翠的柳永,如今置身海岛之上。在盐民中间,感受着他们的辛苦。那个地方,简直就是炼炉。盐民们头顶的是炎炎烈日,面对的是熊熊柴火,连脚下踩着的泥涂,也在腾腾地冒着暑气。如此辛苦劳作,换来的却是衣难蔽体。每每看到衣食难继的盐民,柳永总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民间疾苦,笔底波澜。身为文人、士大夫,他的责任感和恻隐之心,让他无法对所见之事置若罔闻。因此,带着悲怆之情,他写了这首《煮海歌》。走出了风花雪月的窠臼,他的诗可以如此大气磅礴。

    他是浅斟低唱的柳永,也是心系苍生的柳永。

    于万千黎民,他是温暖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深情!

    他知道,要想减轻盐民负担,使他们日子过得轻松,必须结束官买官卖。然而,沿袭了多年的制度,不是朝夕之间能改变的。而且,废除政府垄断,必然会触及不少官员的利益,阻力可想而知。柳永有为民请命之心,但他官位低微,纵是上书,怕也是石沉大海。甚至,还会因僭越而获罪。

    清朱绪曾《昌国典咏》卷五,极称这篇《煮海歌》“洞悉民疾,实仁人之言”。并有诗云:“积雪飞霜韵事添,晓风残月画图兼。耆卿才调关民隐,莫认红腔昔昔盐”。当代文学大师钱钟书也认为,柳永的《煮海歌》和王冕的《伤亭户》是宋元两代写盐民生活最痛切的两首诗。

    那几年,因为长期奔走劳累,柳永时常抱恙。大约在此期间,他由三变改名为永,字耆卿。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中说:“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

    舟山群岛,海水依旧起落不休,盐民依旧艰难度日。柳永随着一纸调令离开了这里。景祐四年(1037),柳永移任泗州判官。

    五十四岁,又是一次漂泊。

    生活本就如此。不停辗转,兜兜转转,最终回到起点。

    过尽云烟,终会发现,人生如一场花事。

    所有旅程,只是以数尺之躯,在无垠的岁月里,画了个圆。

    里面的横平竖直,便是所谓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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